“我从不这样以为,如果他会,那么便不会做了你的女婿。”汶希笑笑:“并且,我说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眼下无法达成的心愿,将来可不一定。再退一步说,你要了我的命,他或许不能对你怎样,但对于他的妻子,无论怎样过分的举动,可都是属于家务事的范畴。”

陆秉德正待开口,却只听得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汶希起身开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两人都没有意料到,竟然是国安。

她看着父亲,半是焦急半是怯然:“爸爸,我到你办公室,王秘书说你来了这里,所以,所以我就…”

外人面前,陆秉德不欲多说什么,只淡淡开口:“你先回去,爸爸会处理。”

没想到国安漂亮的眼睛一时之间竟带上了害怕和惶急的神色:“不不不,爸爸,您什么都别做,他,他会恨我的!”

陆秉德不觉有些动气,声音也不自觉的严厉了起来:“国安,我说了,你先回去!”

国安看着父亲,半晌,终是落下泪来,她上前走到父亲膝边跪坐下来,握住父亲的手,一面流泪,一面勉强微笑:“爸爸,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不想我受委屈,可是,我,我真的不想他恨我,现在我们这样,其实也挺好的,真的。”

陆秉德又是气她不争气,又是心疼,伸手替她擦了下眼泪:“好?要是真的好你就不会这样了!你也不用替他说好话,他即便在我们跟前,对你也是淡淡的,他的心思,他的心思全都用在了这个女人身上!”

国安凄然开口:“可是爸爸,你如果伤了聂汶希,疼的只会是何一远,他不会对你怎样,可是却会从心底开始恨我,冷漠疏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受不了的!”

陆秉德眼角也渐渐有了湿意,他看着女儿,没有说话,而国安的声音,兀自传来:“我宁愿像现在一样相敬如宾,至少,能够光明正大的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我也相信,终有一天,他会明白我的好,他会忘记过去,全心待我的!可如果,如果聂汶希死了,那么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没有人能赢得了一个死人的。而若是,她的死亡和我们只要有一分的关系,那么,一切就真的完了…”

陆秉德看着女儿,尚未开口,却听得汶希的声音淡淡带笑,响在耳际:“看来,你女儿比你看得更清楚。”

国安听得这话,转过脸来,这是自她结婚后,第一次见她。

她的脸上犹有泪意,哀凉开口:“聂小姐,我求你离开他,求求你,我不能没有他。”

汶希看着她憔悴的泪颜,不禁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个早晨,年轻的女孩子找到她,义愤填膺的开口,她说,你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他们知道你是这样始乱终弃的人吗?

娇纵而任性,澄澈的眼睛里带着满满的怒意,连稍加掩饰都不会,就像是,连世界都要围绕着她旋转。

原来时间真的是无所不能,漫漫光阴,竟然能将一个人改变如斯。

汶希笑笑:“你方才不是还说,若是你父亲对我怎样,只会让他恨你,现在,又为什么要我离开?”

国安依旧那样哀凉微笑:“那不同,如果你自行离开了,他或许一时难以接受,可是牵念一断,日子总会过下去。”

她抬起头看着汶希:“聂小姐,你愿意回意大利吗?我可以帮你,只是,你愿意成全我吗?”

汶希微笑:“我为什么要成全?”

国安看着她眉眼间漫不经心的神色,一字一句开口道:“因为我爱他,远甚于你。”

“可是他爱我,亦远甚于你。”汶希看着国安,清淡开口,眉目静然,不带一丝炫耀或是其他思绪。

陆家父女大概是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之间,都没有说话。

而汶希,终是浅淡一笑,笑容里带着意兴阑珊以及许多旁人无法察觉的伤寂,她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天际:“你不能没有他,可你想过没有,他或许,也是同样的不能没有我。你爱他,却是要夺走他的所爱,这就是你爱他的方式?”

她的话音清淡,并不需要旁人回答。

接下来的时间,她彻底失了应对的心情,连敷衍都不愿。

陆家父女自是明白再谈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不久便离开了。

她拿起吉他,浅唱低吟,那些音符无人懂得,只能弹进四壁,寂寥成伤。

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放下吉他,起身,开灯,拉开抽屉,取出装安眠药的药瓶。

取出一粒,药片上“安定”的字迹并不规整,可一眼便能看出是一笔一划认真刻上去的。

她不是不知道这样做需要怎样的耐心与细心,而支撑这份耐心和细心的又是什么。

对着自己笑了一笑,她漫不经心的倒出一把药片在手心,就着凉水,咽了下去。

转身的时候,却不觉怔住,门边,站着的,是儿子小小的身影。

第七十一回

有敲门声响起,何一远淡淡应了一声,进来的是陆秉德的专属司机,宋强。

宋强满面笑容:“一远同志,您找我有什么事?”

何一远不动声色的微笑,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文件递了过去。

宋强不明所以的接过,却才翻了几页,立刻面色大变:“一远同志,这…”

何一远依旧微笑,所有的情绪藏得滴水不露,他看着宋强,一字一句的开口:“你说,如果我把这些文件上交中纪委,你会被定什么样的罪?是无期徒刑,还是直接枪毙?”

眼看着宋强哀求,何一远心内却是冷漠无比,他平静的开口,不带一丝情绪:“我放过你,谁又来放过我?”

与国安的婚姻,让他与陆秉德的关系无形中近了很多,也因此,他想要触及陆秉德身边所不为人知的人和事并非难事,即便是无中生有,也可以做到证据确凿。

他固然不会傻得去揭陆秉德的短,虽然自己本身不靠他提携亦有足够的资本与能力平步青云,但毕竟两人的关系摆在那里,众所周知。虽不至于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陆秉德若是倒台了,他也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够丝毫不被牵连。

退一步说,即便是侥幸得以保全,总有历史的污点留存,即便所有证据都能证明他的无辜,控制不了的,却是人心。

往后人们看他的眼光,将无可避免的带上怀疑,不屑或是其他种种各异神色,想也知道,这会对他的仕途发展造成多大的阻力。而上至高层下至群众的人心归属,又从来都是为官的关键。

所以,他不会傻得去做自毁前程的事情,他进陆秉德的书房,暗中收集了种种资料,却没有一项是与陆秉德本人有关的。

他不会浪费时间与精力,所以,所有的一切都毫无例外的指向一个人,陆秉德的司机,宋强。

“一远同志,我,我是一时糊涂,我家里老老小小都等着我去照顾,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往后,往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宋强声泪俱下,而何一远静静看他,终于开口:“我不需要你做牛做马,只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是是是,您尽管吩咐!”

何一远的眸光微微转深:“我要你制造一场车祸。”

宋强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怔怔的听着何一远继续平静开口:“不管你选择怎样的方式,明天之后,我不想再看见我岳父。”

宋强大惊,骇然得说不出话来,而何一远亦不多说,静静的注视着他。

过了半晌,宋强才不住摇头,一面喃喃的开口道:“这不可能,我如果这样做了,一样是死。”

“那不同,一次意外,却可以确保你的家人一生平安,不用因为你的事情受到牵连,何乐而不为呢?”何一远平淡一笑:“你的孩子,今年才上小学吧,你忍心让他们因为爸爸被枪毙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吗?”

宋强定定看着他:“如果我把你今天说的这些话,告诉首长,他必定会想办法保住我的!”

“你在这个圈子里的时间比我长,却还是这么天真。”何一远笑了笑:“你觉得,你所说的话,有人会信吗?出了这间办公室,我会忘记我今天在这里说过的每一句话。我为什么要害我岳父?他位高权重,是我政治生涯中的强大后盾,我为什么要做这样有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你觉得,这样的话,说出去,可信度有多少?别人只会当你是因为我检举了你,所以蓄意报复,挟私毁谤。”

宋强脸色惨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而何一远看了他一眼,继续淡淡开口:“你现在还认为我岳父会帮你吗?退一步来说,即便他肯,你犯的这个事你自己很清楚,是人力能挽回的吗?恐怕没有几个人愿意做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事情,一不小心便会引火上身。”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何一远不再开口,也并不迫他,只是淡淡看着他越来越焦灼惨然的神色。

不知过了多久,宋强沙哑麻木的声音响起:“你要我怎么做?”

“我刚才已经说过,不论你用什么样的方法,制造一起车祸,明天以后不要让我再见到他便成——或许,你喝一点酒,会更好。”何一远依旧平静开口:“事后,我会烧了这些文件,也会厚待你的家人,保他们一生平安,衣食无忧。我保证。”

宋强看了他半晌,终是惨然一笑:“我一条烂命可以换得这些丰厚条件,倒是我赚了。只是,我不明白,首长待你不薄,你这样做,就不怕遭报应吗?”

“这一点不劳你费心。”何一远静静看着他,语气淡然:“你只要记得,如果明天以前,有人提到你的名字,或者明天以后,还没有人提到你的名字,那么,八一小学里将有两个孩子,会因为他们的死刑犯父亲,而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宋强惨然看了他半晌,终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转身,步履蹒跚的向门外走去,却听见何一远的声音响在身后,虽力持平静,却依稀可辨几许苍凉无奈:“我会好好照顾你的家人,这是我唯一能做的,对不起。”

门合上,何一远一个人静静的坐在空旷的办公室内,他想着宋强离去时的那一问,唇边弯起了一个苦涩的弧度。

报应吗,他不在乎,只要能护得了他所爱的人从此安宁,远离苦楚,又有什么是不可以牺牲的。

他想起了那天,小屋前停靠着的车子,他不知道陆秉德是为了什么去找汶希,又怎么样的为难她?

他不愿意,也再受不了,要她时时刻刻受这样委屈,甚至连最基本的安全都不能得到保障。

他已经那样对不起她,再不会让她再受任何的伤害。

他将视线缓缓的移到桌面的文件上,恰好那一页上有陆秉德的字迹。

他闭上眼睛,再怎样的狠下心肠,再怎样的理智冷血,再怎样的做好心理建设痛下决心,那毕竟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人,是他少年时期崇拜的光亮。

或许,他会下地狱,他想。

可是,只要她能从此安宁,那便下吧。

第七十二回

汶希是从大大小小的报刊新闻里,看到陆秉德车祸身亡的消息的,车子以极快的速度,犹如失控一般撞上了路边的护拦,陆秉德和驾车司机均是当场毙命。

举国震惊与哀悼,中央高层亲自一一慰问了陆秉德的家属,情意殷殷,优抚有加。

在所有的报道新闻里,何一远的身影并不少见,有一张照片上,国家元首亲自握了他的手,眉目慈爱,殷切叮嘱,很是亲厚。

两年的时间里,该做的,能做的铺垫和安排,陆秉德已经一一打点好,再加上何一远本人的能力和手腕,一切的人情世故已是水到渠成,关系网已建立巩固,并不会因陆秉德的辞世而有所改变。

汶希笑了一笑,知道陆秉德的离世非但不会对何一远的仕途造成任何影响,相反,或许还会为他今后的发展添上一笔无形的政治资产。

他本身有足够的能力与资本去实现政治抱负,并不需要依靠陆秉德的裙带关系,而陆秉德的意外辞世,留一个清廉光辉的形象给世人,上至高层,下至民众,看待他的后人时,无可避免的将多一分体恤与顾念,这对于何一远来说,无疑有百利而无一害。

他从此往后的仕途发展,将真正的一帆风顺,平步青云。

放下报纸,汶希看了一眼天边,夕阳夕下,余晖洒满整个阳台,她起身,往屋内走去。

本来下午是有课的,有一个老师临时有事与她换了,身上也感觉倦倦的,于是她索性请了假回家。

从卧室,到客厅,再到书房,她的脚步本就轻浅,此刻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更是没有半点声响。

书房门是虚掩着的,而她却是站住,不再向前。

她看着儿子站在书柜边上,从抽屉里拿出了她的药瓶,一粒一粒,倒出了所有药片,再将另一个药瓶里的白色药片一一装入。

孩子换好了药,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沉默看着紧闭的抽屉。

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起来单薄得让人心疼,虽是背对着她,但孩子身上所笼罩着的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悲凉气息,还是让她本以为不会再痛的心,蓦然撕开一道血口。

她静静的看着他几乎凝成雕塑一般的背影,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

不知道过了多久,孩子终于慢慢的转身,看到了站在门边的她,整个人霎时僵住。

她勉强自己对着孩子笑笑,走过去,牵起了他冰凉的手。

那天晚上,她亲自下厨,平常虽然偶尔也会做些吃的,但都不过是最简单的餐饮,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从外面买回现成的食物。

因此,这样正式的为他筹备出一桌丰盛晚宴,于她还是第一次。

将最后一道羹汤端上桌,她看着儿子漂亮的脸上一片漠然,以及漠然之下,掩不住的,哀沉的痛与悲凉,没有一分八岁孩子该有的天真无忧。

她心一酸,转身到房间里取了一直藏着的酒,1961年的PETRVS,她对着儿子笑笑:“快吃吧,虽然我不大自己动手,可厨艺却是很好的。”

她并没有夸口,从前在西西里的时候,即便再挑剔的饕餮之徒,对于她所做的菜肴,亦是赞誉有加。

此番费了心思准备的晚餐,每一样都极为精致可口,然而,这一顿晚餐,却吃得极为沉闷,大部分时间两人都是沉默,只听得餐具的响声,打破一室冷寂。

一席终了,饭菜却几乎没怎么动过。

汶希看着儿子,柔声轻问:“怎么不高兴,是晚餐不合口味吗?”

聂湛沉默着摇头,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收拾餐具。

汶希默然片刻,终是强自微笑,伸手轻轻揉了揉孩子黑亮的发:“妈妈弹吉他给你听,好不好?”

那一个一个音符,温柔宁和,响在微凉的空气中,也响在他心里,经年不忘。

她一直弹着,微笑,浅唱低吟。

而他一直静静听着,神情专注,不发一言。

时间仿佛静止,静夜悠长。

第七十三回

国安推开书房的门,看见何一远正穿上外套,静了一会,她开口问:“你要出去?”

何一远应了一声是,有些心不在焉。

他一直想着方才的那个电话,这是汶希第一次拨通了他的号码。当时心底翻涌的感情无法言喻,他只记得自己说着好,语音微颤。

现在距离与汶希约定的时间其实还早,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渴切,往门外走去,却不想听见国安的声音响起:“我们谈谈,好吗?”

他随口应着:“有什么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国安却蓦然转身,紧紧握着胸前放有陆秉德相片的挂饰,看着何一远一字一句的开口道:“不,就现在,爸爸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何一远停住动作,看着她,眸光微微转深,却并不说话,静等她的下文。

国安深吸了一口气:“刚才董阿姨那边来电话,说是检验结果出来了,宋强的验尸报告显示,酒精超标,可是,他是从来不喝酒的。他为爸爸开车已经有十多年了,记录一直很好,连一点小意外都没有发生过,可是,这一次,竟然会出这么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酒后驾车,从来都是惨剧的源头。”他看着她,淡淡开口。

“我说过,他从喝酒的!”国安的声音听来有些尖锐,她深吸了一口气,平稳了一下自己有些失控的情绪,然后开口:“爸爸出事前的那天晚上,我到你办公室给你送夜宵,看见宋强出来,他为什么会去找你?又为什么偏偏是那天?你能解释给我听吗?”

“你的意思是,是我主使宋强害死了你爸爸,连带让他自己也把命赔上?”何一远看着国安,问得平静。

国安咬了唇不做声,眼中却有一丝惶然无措。

而何一远继续平静看着她,轻淡开口:“我现在就可以带你去我的办公室,让你看那天宋强为什么来找我,给你你要的解释…只是,你确定,一定要去吗?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国安越发的惶急无助,她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一问,会给他们本来平静的婚姻造成怎样的影响,而他已经这样说了,她是该相信,还是执意查下去?她害怕,因为她的多疑,从此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而若是就这样放弃,她又如何放得下?

那是生她养她二十余年的父亲,疼着,宠着,如珠如宝。

“一远哥,从小到大你从来没有骗过我,这一次,我只问这一次,今天之后我不会再提。”她的眼里已有泪光,迟疑了片刻,却仍是倔强的抬头看他:“一远哥,我爸爸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何一远深深看她,过了很久,才再开口:“没有。”

国安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那一刻,终于放松了下来,她一下子扑到他怀里,紧紧的抱着他,泪如雨下:“一远哥,我…”

何一远闭上眼睛,轻轻抚了抚她的发,声音里带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苦涩:“什么都不用说,没事了,一切都过去了…”

出了门,他的心情却已不似最初那般雀跃,一路走到汶希住的小屋,那时的他,并不知道等着自己的将会是什么。

屋子里没有开灯,月色却是格外清越,月光下,那个女子的容颜,有着动人心魄的美丽,那样不真实。

床头柜上,放着洋酒和空了的安眠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