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西岭月一直跪在宝华厅的正中央,双腿渐渐没了知觉。高夫人则闲适地饮着茶,等待李衡到来。

窗外天色渐沉,暮色渐浓,夕阳的余晖铺洒在宝华厅的地砖之上,形成了一道道光影,或明或暗。

曹司法早已饿得饥肠辘辘,蒋韵仪也是舟车劳顿,疲惫不堪,然而高夫人不发话,谁都不敢走,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明白今夜不把事情弄清楚,高夫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就这般等了足足半个时辰,厅外才响起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众人循声望去准备拜见,岂料进来的却不是李衡,而是裴行立。

西岭月自他进门起便抬头望着他,试图朝他使眼色,却只换来他匆匆一瞥。西岭月定睛一看,才发现他面色苍白,丝毫不见以往沉稳的姿态,取而代之的是焦灼与慌张。

高夫人自然也发现了,立即放下手中茶盏,起身询问:“怎么是你来了?”

裴行立也顾不得行大礼,匆忙回道:“舅母,世子不见了!”

“不见了?这是何意?”

“自昨晚之后,再也无人见过世子。”

“无人见过?”高夫人觉得很奇怪,“昨晚出了这么多事,衡儿都没露过面?”

“没有,我已问过所有侍卫,均未曾见过世子。”

高夫人这才流露出慌张之色:“怎么可能!”

众人也都感到惊慌。昨夜节度使府出了这么多事情,劫

狱、纵火、婢女被杀……即便婢女的死无法引起世子的注意,可劫狱和纵火都是大事,且死伤了这么多侍卫,还毁了李锜所住的内院,李衡身为世子不可能不管不问不露面。

“连仆射都没见过衡儿吗?”高夫人赶忙追问。

裴行立否认:“我方才从舅舅那儿出来,舅舅说他昨夜忙于追捕刺客、捉拿凶手,还以为世子一直在陪着您。”

“这……这……”高夫人面露一丝茫然,“兴许,兴许衡儿出去办事了?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事情没那么简单,”裴行立蹙眉,“世子身边的仆从、侍卫一个都没走,门房也无人见过世子外出。尤其是……”

“是什么?”

“昨夜世子进入内房歇息之后,再也没出来过,人却不见了。”裴行立言罢,眉头蹙得更深。

“裴将军的意思是,世子在内房凭空消失了?”李忘真问出关键问题。

裴行立点了点头:“方才舅母派人传话,要找世子来宝华厅,可我差人将府里寻遍也不见世子的下落,再问了昨夜当值的侍卫,才得知世子一直没出过内房。”

高夫人越听越是惊慌,再也顾不得审问西岭月,连忙吩咐道:“快!快加派人手去找啊!”

“是!”裴行立领命,这才正正经经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西岭月,假装诧异,“蒋娘子怎么跪在地上?”

“她是假的!我们都被她骗了!”高夫人无暇细说,指着西岭

月对裴行立道,“先找个地方将她关起来!”又指了指蒋韵仪,“给她安排个住处。”

高夫人话还没说完,人已匆忙往外跑,对李忘真命道:“快!快扶我去见仆射!”

李忘真搀扶着她,一边走一边安慰:“姑母放心,世子只要没出这府里,定然不会有事。”

西岭月听着这些话,一直都没当真,还以为是裴行立为了救她而特意找的借口。她抬头望着对方,正想夸赞他这个计策使得甚妙,但见曹司法已从座上站起来,低声下气地询问:“敢问裴将军,下官该怎么办?是留在府上还是……还是回去等候差遣?”

裴行立沉吟片刻:“你先回去吧,随时听候传召。”

“是,是。”曹司法也知道这真假千金的案子是浑水,他早就想脱身了,便急急忙忙地告辞离去。

眼见曹司法走远,蒋韵仪还愣在当场,裴行立又派人给她安排住处。直至把所有闲杂人等送走,他才把西岭月从地上扶起来,急切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西岭月倚着他站起来,三言两语把阿萝之死,还有蒋府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裴行立越听脸色越沉,到了最后连双手都狠狠收紧,将西岭月的手臂捏得生疼。

她连忙将他的手拍掉:“你也别担心,我又不是死定了。只要世子肯出面替我做证,证明昨晚我一直与他待在一起,我就能从这几件事里脱罪。至于蒋府

失火和阿萝的死,我便有机会慢慢去查。”她边说边揉了揉手臂,自言自语道,“只是眼下这个情形,该如何说动世子呢?真是苦恼。”

裴行立深深叹了口气:“我方才说的话你难道没听明白?世子不见了!”

“不见了?”西岭月掩口,“这难道不是你支开高夫人的借口吗?”

裴行立沉默以对,眼中流露出浓重的忧色。

西岭月一颗心陡然沉到了谷底,终于意识到此事没这么简单!

“眼下这个情形,世子是能救你的唯一人选,可偏偏……”裴行立只将话说到此处,没有说完。

西岭月自然明白,李衡早不失踪晚不失踪,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这不是摆明了有人不想让李衡替她做证,要让她当替罪羊吗?

然而裴行立想得更深:“世子失踪我虽忧虑,但总想着他不会出事……可如今看来,恐怕是那些人在背后刻意操纵,想把罪名全推到你头上,我只怕世子他……”

“只怕他凶多吉少。”西岭月替他把没敢说出口的话说完。

是啊,幕后那些人敢利用蒋府,敢烧死那么多人,还杀了假冒的阿萝……想必他们也不会忌惮李衡的身份。

裴行立望着西岭月憔悴的模样,又关切地问道:“你……还好吗?”

“我还好。”西岭月深吸一口气,“我就是觉得奇怪,为何有人要陷害我,我到底是得罪了谁?”

裴行立又如何答得出来:“眼

下这个情形,我也保不住你,唯有先找到世子再说。”他的语气很勉强,可见没什么把握。

西岭月点了点头:“我明白,于我而言,保不准地牢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能这么想就好。”裴行立拎起她的一只胳膊,做出押解的姿势,“先委屈你在那儿住几宿,余下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西岭月不承想自己竟然在一天之内来了地牢两次。头一次是劫囚,这一次自己倒成了囚犯,且守卫还增加了三倍,这下就是插翅也难逃了。这算不算是自作自受?

从昨夜到今夜,整整十二个时辰,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惊险、刺激、诡异、恐怖……真是前所未闻、毕生未见。

这一趟来镇海,她原本的目的很单纯——不过就是听说李忘真在节度使府上做客,想要说服对方与忆哥哥解除婚约……

只这简简单单的一个目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就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让自己变成了阶下囚?

义父说得太对了,自己只有小聪明,没有大智慧……

西岭月心情低落,靠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将脸颊埋在臂弯之中。须臾,一阵响动传来,是有人正在用钥匙开牢门。

有人来劫狱了!这是西岭月的第一反应。她猛然站起身来,满目期许地望着门口,然而等牢门打开时,她大为失望。

李忘真身着一袭水蓝色襦裙,款款走进牢门内,朝身后的侍卫命道:“夫人

让我单独问她几句话,你们先下去吧。”

“是。”两名侍卫躬身领命,将手中烛台递给她,从外头把牢门关上。

李忘真径直上前,将烛台搁在牢中唯一的小案上,淡淡地望着西岭月,只说了四个字:“我见过你。”

西岭月勉强笑回:“李娘子说笑了,我们自然是见过的,两次。”

“不,更早。”李忘真端详着她的面容,“去年在淄青,我见过你的画像……他随身带着。”

西岭月的脸“唰”一下白了,随即转红,继而她眼眶一热,低下头去。

“你叫西岭月。”李忘真语气平静地揭穿她,“你来镇海的目的,我大约也猜得到。”

西岭月咬着下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却明白自己不能输了阵势,便将腰杆挺得笔直。

“眼下这情形,你是如何着了道?”李忘真开门见山。

西岭月更加一头雾水:“我初来乍到就遇上阿萝,说是蒋府接到簪花宴的帖子,但蒋韵仪与人私奔了,让我假扮她赴宴。我……我想着能借机见到你,我就答应了……我也不知道这是个陷阱!”

李忘真听完并未多言,沉默片刻道:“此事虽然复杂,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倘若你能说出实情……”

“不行!”李忘真话还没说完,便被西岭月打断,“你也看到了,我被人陷害至此,这么多罪名扣在我头上。我若是说出实情,只会连累他……”

“可你若不说,你这罪名更加

洗脱不了。”

西岭月却固执己见:“你也知道,我义父家道中落,被朝廷摘了皇商的头衔……这时候我更不能再把他们牵扯进来,我……我自己能承担。”

“你确定吗?”李忘真眉心微凝,清润的面容在烛火的映照下有些憔悴,更添了一丝西施捧心之美。

西岭月连连点头,终于在她面前服了软,流露出几许乞求之色:“求你……别告诉高夫人。”

李忘真没有回应,只是再次打量西岭月,幽幽叹道:“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

西岭月没法否认,低下头去:“我们一起长大……十七年的情分。”

十七年的情分,她与她的义兄萧忆青梅竹马,早已彼此倾心。可是去年,义父因剑南西川节度使叛乱而受到牵连,被剥夺了皇商的帽子,抄家下狱。当时萧忆正在淄青为节度使之女李忘真治病,分身乏术,淄青节度使便乘人之危,提出让他娶李忘真为妻,而作为交换,义父不仅能安然出狱,还可以拿回被抄的家产。

甚至淄青节度使还许诺,待他与李忘真成婚之后,义父便能重新入选皇商,重振门楣。作为义父的独子,眼看着家人身陷囹圄,萧忆只能无奈接受。

后来义父果然被放出来了,家产也讨回一半。她得知内情后,原本想等萧忆从淄青回来商量此事,却无意中听说李忘真去了镇海做客,还要参加什么簪花宴,看起来病是全好了,

情场还万分得意。于是她冲动之下离家出走,想去找李忘真讨个说法,试图解除这段婚约。却未承想自己不但没把事情办成,还落到如此境地。

“乘人之危,不是大家闺秀所为。”西岭月绝望地问,“你真的不能放手吗?”

“不能。”李忘真似乎回想起了什么,面容渐渐变得温和,“我十四岁那年发病,所有大夫束手无策,是他拉着我的手,鼓励我不要放弃。自那之后我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能让我为他生,为他死,为他活下去。”李忘真说着,面容渐渐变得坚定,“我这一生从没苛求过什么,唯独对他……要向你说声抱歉了。”

“可你明知道他不喜欢你!”西岭月的情绪有些激动,“你既然见过我的画像,你就该知道我们……我们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的!”

李忘真早就知道这件事,也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我知道,你们一起长大,我的确迟了一步。但我有信心,倘若你我公平竞争,他未必会选你。”

“呵!你所谓的‘公平’,就是用我义父的生死威胁他,让他与你定亲?”西岭月无法克制自己的愤怒,“这个手段也太……太卑鄙了!”

于这件事上,李忘真无话可说。的确,是她得知心上人家道中落,才拿捏着这个把柄,许诺会用娘家的势力帮他重振家族,以此换来他同意这门亲事。手段是卑鄙了些,可

她没有别的办法,她迟来了十七年,争不过西岭月。

“人这一生很漫长,以前如何,并不是以后就如何。我必须先设法留在他身边,才有机会赢得他的心……”李忘真轻轻叹息着,“你没有输过,你不会明白。”

“是啊,我真不明白!”西岭月咬牙切齿地讽刺。

李忘真听着那句句指责,并不动怒,相反异常坦诚:“你可以说我不择手段,也可以说我厚颜无耻,我只是想追求自己的终身幸福,你义父一家也能重振门楣……我并没有错。”

“是啊,你追求终身,你没错;他振兴家族,他也没错……错的是我。”西岭月喉头哽咽,突然感到悲从中来,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想哭又哭不出来。

她因着舍不得这么多年的情分而来镇海,这一趟如此艰辛,可自己不仅没能争取到一丝转圜,反而身陷大狱,还要在情敌面前自取其辱!西岭月双手掩面,只觉得无地自容。

李忘真见她如此伤心,亦感到一丝愧疚,叹道:“没见到你之前,我曾想过让你做侧室……如今见了你的才貌性情,我想你也是不会答应的。”

此时此刻,李忘真的每一句话,都似一根针重重扎在西岭月的心头,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咬紧牙关,遏制自己不说出恶毒的言语:“你示威够了吗?你可以走了。”

“我不是来示威的。”李忘真望着烛台上的幽幽烛火,“我

是想帮你。”

“不必了。”西岭月强忍悲愤,神态倔强,“我自己会想法子。”

“幕后主使心机深沉,你以一人之力根本无法脱身。”李忘真也不欲多说,执起烛台淡淡地道,“无论你同不同意,我都会修书给他,倘若此事解决不了,我会向姑丈说出真相。”

西岭月惊讶地抬头看她:“你居然会救我?”

“我不是救你,我是救我自己。”李忘真执着烛台转身往外走,直至走到牢房门口,才续上一句,“你若死在镇海,我无法向他交代。”

她打开门走出牢房,“吱呀”一声,牢门重重关上。

西岭月这两日实在太过劳累,虽然地牢内陈设简陋,她还是睡得很沉,一觉直到天明。她刚醒来不久,牢门上的小格子便被人打开,是有侍卫送了吃食和水进来。许是裴行立或李忘真提前交代过,饭菜居然还不错,水也清澈能入口。

西岭月不知下一顿饭会等到什么时候,便一口气把饭菜全部吃完,正打算从头到尾把事情梳理一遍,此时牢门突然又打开了,这一次出现的是裴行立。

他扫了一眼她手边的碗碟,见吃得干干净净才略感放心:“不错,我就怕你自暴自弃。”

“不会的,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会努力争取。”西岭月神色坚定。

裴行立赞许地点了点头:“不过也不能掉以轻心,仆射要亲自审问你。”

“现下吗?”

“嗯。”裴行立没

有多说。

西岭月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吧。”

裴行立却站着没动,突然走近几步到她面前,慎重问道:“眼下无人,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来镇海有什么目的?只有说实话,我才能想法子帮你。”

西岭月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多谢您的好意,但我不想连累家人。”

裴行立也能理解她的想法,更知她心意已决,不禁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他说着已拿出一副镣铐,准备给她戴上,“你暂且委屈一下,我不能太徇私。”

西岭月见他拿起镣铐,脑中猝然火花闪现,后退两步躲了过去:“裴将军,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你问。”

“那夜你拦着我逃跑,让我假扮蒋韵仪进府,还帮我出谋划策,究竟是为什么?”

裴行立身子一僵:“你怀疑我?”

“如今我怀疑任何人。”西岭月警惕地道。

裴行立并未生气,只是觉得无奈:“你太傻了,此事若真是我主使,你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时候质询我,岂不是给了我灭口的机会?”

西岭月颇为笃定:“你才不会在牢房里动手,那么多侍卫在外头看着,岂不是坐实了你杀人灭口的罪?”

“说得也是。”裴行立故作一笑,把镣铐戴在她的双手之上,顿了顿,最后问道,“那晚……与你一同劫狱的男人,你还是不能说吗?”

西岭月紧抿着唇,意思不言而喻。

裴行立自知无权

置喙,唯有叹道:“好吧,他若还是个男人,但愿能想法子救你。”

两人一并离开地牢,前往世子内院。

西岭月还未走近,便闻到院子里充满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她脚步一顿:“这什么味道啊?”

“是世子最喜欢的熏香。”裴行立并未觉得异常。

西岭月却使劲闻了闻:“不对,前晚我来这里见世子时,并没有这么浓的味道。”

“你还有心思想这些,先进去再说。”裴行立故意板起脸重重推了她一下,装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西岭月被推得踉跄一步,也刻意与他拉开三分距离,两人一前一后跨入院门,走进正厅。

李锜、高夫人、李忘真早已在此等候。西岭月不等吩咐便主动跪下,朝几人见礼问候。

李锜早已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便直奔主题:“上次在书房,本官与你打过交道,聪明人不说暗话,你说是不是?”

西岭月知道李锜的厉害,不敢敷衍:“李仆射有话请讲。”

“很好。”李锜双手负在身后,走到西岭月面前,“你与蒋府的恩怨,本官没兴趣听。劫囚之事本官心里也有数,不过是常州一群逆贼所为。本官只想知道你来这府里有何目的,接近我儿意欲何为?”

听闻此言,西岭月暗暗在心里盘算。李锜这番话透露出了好几个信息:其一,他已经知道了自己与“蒋公”的交易,他对谁是真千金谁是假千金并不关心;其二

,福王李成轩没有被捉住,否则李锜不会说是“常州一群逆贼所为”;其三,他只关心世子李衡的去向。

这般一分析,西岭月心里也有了底,忙道:“禀仆射,民女与蒋府既没有恩也没有怨,只是拿钱办事。昨夜府上又是失火又是劫狱,民女也一无所知;民女更加没想过要接近世子,相反一直在想法子逃离贵府。”

李锜自然是不信,眼中闪过厉色。

西岭月在牢中早已打好了腹稿,忙解释道:“此事说来话长,民女本是个孤女,来镇海是想寻亲,奈何亲人没寻到,却遇上了蒋公……”

西岭月将自己如何与“蒋府”达成协议,如何在金山寺偶遇李衡和裴行立,如何被“蒋氏夫妇”胁迫来做客,又是如何让李衡误会自己是故意接近……这一系列事情全说了出来,一直说到前晚自己与李衡的最后一次见面,只是只字没提裴行立在其中的作用。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民女不敢有任何欺瞒。”西岭月故作委屈地说完,重重磕了个头表示诚心。

李锜、高夫人与李忘真都不知这其中经过,也是头一次听个完整。几人既觉得匪夷所思,又觉得有些道理,均是半信半疑。

高夫人最先提出疑惑:“寻常女子若是得了我儿青睐,不知要多开心,你为何要逃?”

“因为我是假扮的啊,我怕被揭穿!”西岭月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心道天下的娘都一

样,看自己的儿子最好。

高夫人想了想,似乎也是,遂住嘴不言。

李锜的提问比较尖锐:“你若真想远离世子,为何要主动帮本官寻找刺客?你难道不明白,你表现得越聪慧,世子越是中意你?”

西岭月自然不能说是为了裴行立,便半真半假地回道:“不瞒您说,民女是担心有朝一日身份被揭穿,因而才想……想在您面前表现一番,求个恩典……万一民女露了馅,您能看在民女替您抓住刺客的事上大发慈悲,不追究民女欺瞒之罪。”她边说边假装恨恨地道,“谁料那天福王突然出现,打断了民女的话,民女这份私心便一直没机会说出口。”

她此言说完,见屋内突然没了动静,不禁抬起头来,发现李锜等人都望着门外不作声。

西岭月“啊”了一声,连忙转头看去,就见到福王李成轩身穿一袭黑色锦袍,正站在门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看来你对本王很不满。”李成轩边说边跨入门内。

西岭月抬头打量他,见他面色红润有光泽,声音洪亮气不喘,便猜到他的伤势已无大碍,当晚也顺利脱身了。她不禁松了口气,旋即又提起一口气:“是民女失言,还望王爷恕罪。”

屋内几人也纷纷下跪拜见李成轩。

李成轩略客气几句,径直询问李锜:“事情查得如何了?世子还没有下落吗?”

李锜拱手致歉:“是下官无能,府里接连出事,

让王爷受惊了。”

李成轩摆了摆手:“仆射客气,本王也想略尽绵薄之力。你若不介意,本王想旁听这场审问,不知是否方便?”

“这……”李锜张口,正想说一句“这是家事,不好劳驾王爷”,却见李成轩已经自觉坐下,还淡淡朝身边人命道:“小郭,好好跟李仆射学着。”

小郭侍卫连连点头,退到一旁。

李锜遂走到李成轩身边,低声请罪:“这几日下官忙于家事,只得让贱妾婉娘代为招待王爷,不知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李成轩先是看了西岭月一眼,才淡笑道:“婉娘很好,多谢仆射割爱。”

李锜便不再说话。

西岭月茫然地看向这两人,不知他们的话语间是什么意思,难道说这短短两日没见,李锜就给李成轩送去了一名美人?还是他自己的妾室?

呃,好乱。西岭月环视一周,见众人都假装没听见,便也低下头去,继续等候审问。

李成轩的到来显然打乱了审问的进程,因他对前因后果不甚明了,西岭月只好又重头解释了一遍,只觉得嗓子都快要冒烟了。李锜也把世子李衡失踪的经过、详情逐一禀报。

李成轩听后,对李衡的失踪颇感兴趣,追问:“前晚世子见过这位娘子之后,便直接回了内房歇息,再也没有出来?”

“是啊王爷,”高夫人指了指后面的内房,“就是那里,奶娘刘氏还去伺候他更换过常服。”

“值守

的侍卫也一直守在四周,不曾见过世子外出。”裴行立上前补充。

李成轩越听越觉得可疑,撩起衣袍下摆径直起身:“走,带本王去看看内房格局。”

他当先迈开步子,几人只得跟上,西岭月一直跪着,见他们一个个全都离开,不禁长舒一口气。

谁知李成轩已经跨过了门槛,又转过头对西岭月道:“这位娘子也是推理案情的一把好手,不跟去看看?”

王爷发话,李锜自然也不好说什么,西岭月便揉了揉酸痛的膝盖,起身跟着走去内房。

相比高夫人的奢华、李锜的讲究,世子李衡算是极为简朴的,房间里的陈设并不多:一张乌木鎏金宝象缠枝床占据了北面正中的位置,床前是四扇乌木雕花刺绣窄屏风,屏风外摆着一张古朴的黑漆三围罗汉榻,左右各是一具黑漆嵌螺钿高脚案几,其上摆放着几件珍玩。东西两扇窗户也是相对着,方便通风,东面窗户旁放着同是乌木制成的面盆架、镜台,西面窗户下是一张檀香小案,上面放着一鼎青铜三足香炉。整个房间格局简单大方。

李成轩带头绕过屏风,走到床榻前,还能看到缎面被褥上的褶皱。他不禁问道:“世子失踪之后,这屋里有人动过吗?”

“分毫未动。”裴行立回话。

李成轩似乎想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西岭月:“你有何见解?”

西岭月“呃”了一声:“民女以为,世子绝不可

能凭空消失。要么就是世子离开此处时,侍卫们没瞧见,要么就是有人使了什么障眼法。”

李锜似乎也作此想,点了点头:“不错,这世上没人会无缘无故消失。”他边说边嗅了嗅,蹙眉,“怎么有如此重的檀香味?”

高夫人便上前一步回道:“是我请了金山寺的大师来作法。”

李锜闻言立即斥责:“胡闹!衡儿失踪才多久,你作什么法,岂不是要传得尽人皆知!”

高夫人竟似要流下泪来,急忙回道:“最近府里出了太多事,又是刺客又是劫狱的,我这心里实在不安……”

她没把话说完,李锜也没再追问,只是叹了口气:“家宅不宁啊!”

他话音刚落,却见一个中年妇人神色慌张地跑进来,一下子跪倒在地:“仆射、夫人,二位快去瞧瞧……那两扇黄金屏风突……突然……”

“丢了?”高夫人率先问道。

中年妇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没……没丢,是……是……”

“既然没丢,作甚大惊小怪!”高夫人看了李成轩一眼,斥她,“敢在王爷面前丢人,还不退下!”

那中年妇人唤作“刘氏”,正是李衡的乳娘,照顾李衡二十年,在这府里颇有分量。她斗胆跪着没动,一把拽住高夫人的裙裾,急得快要哭出来:“请恕老婢失礼,实在是出了大事啊!那两扇黄金屏风好似中了邪,上头的图案突然……突然变了!”

“变了?变成

什么了?”高夫人很是诧异。

“变……变成……世子出事了!”

第十章:屏风诡变,预言成真

一盏茶后,宝华院。

高夫人在前带路,匆匆领着几人往藏宝阁走去,进了阁中又放下两道机关,众人才发现博古架后别有洞天,竟有一扇小门。高夫人持着烛台在前引路,几人跟在她身后,只听小郭口中嘟囔着:“什么屏风如此宝贝,藏得这么严实。”

他话音刚落,眼前忽被珠光闪过,定睛一看,这小门内竟然藏了许多宝贝:拳头大的夜明珠、一人高的白玉菩萨雕像、十二只青碧色翡翠雕琢的荷叶托盘,还有不少前朝的名家字画,看样子都是真迹。

小郭见状惊讶非常,下巴都要掉下来,再也无话可说。

李锜唯恐李成轩多想,忙回头解释:“王爷别误会,此处好些东西,正是下官准备送给太后的生辰纲。”

李成轩略略点头:“仆射有心了。”

说话间,几人已经走到了这藏宝密室的尽头,只见尽处摆放着两扇黄金制成的屏风,金光熠熠,分外耀眼,正是西岭月在簪花宴上见过的那两扇。

李成轩主仆见其上两幅画作雕工卓绝,皆是低声赞叹。

高夫人也扫了一眼屏风,并未看出什么异样,遂召来刘氏,问道:“你倒是说说,这屏风怎么了?”

刘氏仍旧满面惊慌,定了定神,回道:“禀夫人,老婢遵照您的吩咐,每隔三日进来打理这些宝贝,除尘洒扫。因想着七月七那日这两扇屏风被带去了蓬莱岛,老奴

怕那些仆役手脏,便着重擦了擦,可没想到……这屏风上的画面突然变了!”

刘氏一边说一边指着屏风:“夫人您快看!快看啊!”

西岭月也循声看去。这两扇屏风上的画,簪花宴那日她是亲眼见过的,也记得很清楚:第一扇画的是萧史、弄玉在凤凰台上合奏;第二扇画的是两人分别乘坐龙与凤,白日飞升为仙。

然而经刘氏一提醒,她赫然发现这两扇屏风的画面竟都变了:第一扇仍旧是萧史、弄玉合奏,可合奏的地方并不是凤凰台,而是在一间屋子里。就好似有人在这屏风上添了几笔,将一座露天的高台画上了四堵墙。

第二扇屏风的画面更加诡异:原本是萧史乘龙、弄玉乘凤,两人一人吹箫、一人吹笙,并肩飞升天际。打眼一瞧,画面好像无甚改变,可仔细看去,才发现弄玉手中的笙变成了一把匕首,正往身旁的萧史心口刺去!

李锜此刻也发现了,忍不住叹道:“怪哉!”

高夫人却一反常态没有开口,她望着两扇屏风,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指向西岭月:“是你!这屏风上说的是你!一定是你把我儿带走了!”

面对指认,西岭月惊愕非常,思绪也跟着乱了起来。

是啊!整个节度使府都知道李衡喜欢她,高夫人还特意让她提前入府和李衡培养感情。倘若这簪花宴上没出意外,她便会顺理成章成为世子妃,那么这两扇屏风

上的萧史、弄玉,指代的就是李衡和她。

可如今这屏风上的画面变了,变成弄玉拿匕首刺死了萧史,那意思就是……自己拿匕首刺死了李衡?而且是在……是在一间屋子里?!

饶是知道背后有人捣鬼,西岭月仍觉得诡异非常。众人显然也想到了其中的奥义,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此时高夫人已经流下了眼泪,倚着李忘真才勉强没有倒下,哭喊着道:“这一定是佛祖显灵,告诉我衡儿在她手里!一定如此!”

李锜也是似信非信:“难道真是佛祖显灵?”

裴行立沉吟片刻,终是上前说道:“舅舅、舅母不要多想,这也许正是幕后黑手的伎俩,做两扇屏风偷梁换柱,让我们以为是神灵的指引,草草结案。”

“不可能,”李锜立即否认,“你可知这两扇屏风花了多少金子?足足一千六百斤!为此我已将整个江南的黄金寻遍,再也不可能有人拿出这么多金子,除非……”

他话到此处刻意停顿,看了李成轩一眼:“除非是朝廷的储备。”

“仆射说笑了,圣上可不会拿这么多黄金来做两扇屏风。如此风雅之事,唯有江南人士才做得出吧。”李成轩面色不变,半夸半讽。

“会不会是……”裴行立迟疑着,又道,“会不会是请了什么好手,将这屏风上的画改了一改?”

“不可能!”高夫人立即否认,抹了抹眼泪,“这两扇屏风是新做的,因

着贵重无比,要送给新媳做见面礼,我一直派人严加看管。怎么可能有人进来篡改!”

李忘真也上前仔细观察屏风的画面,叹道:“的确没有篡改的痕迹,这雕刻的纹路毫无瑕疵,真是巧夺天工。”

屏风没有被篡改过,这密室也无人能进来,整个江南再也寻不到这么多黄金……那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这屏风的画面改变?西岭月陷入了沉思。

“仆射,快,快将她抓起来严刑拷问,问出衡儿的下落!”高夫人再也顾不得仪容了,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上前抓住西岭月的衣袖痛骂道,“你这妖女,你把我儿藏到哪儿去了?快还我衡儿,还我衡儿!”

西岭月被高夫人抓着衣袖,大感无奈,一边挣扎一边回道:“您先放手……我也不知道啊。”

然而高夫人哪里肯信,死死拽着西岭月,不停摇着她的身子:“你这妖女还不承认!佛祖都看不下去了!你快告诉我,你到底把我儿怎么了!”

高夫人口中哭嚷着,欲伸手往西岭月脸上抓去,还是李忘真手疾眼快拦下她,劝道:“姑母您先冷静,此事还未有定论。”

“哪里没有定论?这屏风能是假的?这都是我平日里进香虔诚,佛祖才肯给我们指示!”高夫人再次抹着眼泪,靠在李忘真身畔已经脱力。

李锜见夫人哭得伤心,而西岭月一直不言语,便朝裴行立摆了摆手:“你将这女子带下去严加

审问,务必问出衡儿的下落!”

严加审问?动刑?西岭月惊骇得花容失色,转身便想往外逃。

岂料李成轩抢先走到出口处,牢牢挡住密室的门,看着她跑到自己面前才说:“你跑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无法自证清白……戴罪立功也是可以的。”

戴罪立功?!西岭月猛然抬头,只见李成轩一双星眸微微闪烁,俊颜上虽无表情,却似带着某种深意。

她当即反应过来,转过身对李锜和高夫人道:“仆射、夫人,我虽无证据能够自证清白,但我……我可以破解此案!只要给我时日,我定能查出幕后之人!”

“哦?”李锜眯起眼睛,似斟酌又似怀疑。

有戏!西岭月连忙争取:“您看,我研究过狄梁公的办案手札,对疑难案子颇有心得,而且,而且您也亲眼见我找出了刺客……既然眼下毫无头绪,您不如交给我来查!”

她说完这一番话,李锜仍旧没什么表示,似乎在认真思量。高夫人则站在屏风前抽泣道:“我不管你查什么案,找什么证据,你先把衡儿交出来再说!”

“不错。”李锜也出言表态。

然而西岭月就像是没听见一般,目光突然定在了高夫人身旁的屏风上,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没话可说了?”高夫人冷言冷语。

西岭月仍旧没反应,缓缓走上前去,在两扇黄金屏风前站定。她的素手抚摸着第二扇屏风,

片刻后又摸上第一扇,从凤凰、高屋再到屋子里的萧史、弄玉,全部摸了一遍。

然后她直起身子,面对屏风自言自语道:“倘若凶手真想嫁祸于我,这屏风上一定会有什么线索,他到底是想告诉我们世子在哪儿呢?”

众人都想知道这个答案,纷纷屏息凝视。

西岭月又看了一会儿屏风,突然“啊”一声大叫起来,转身看向裴行立:“裴将军,你确定世子前晚见过我之后没出过内房?”

“侍卫说没有。”裴行立笃定地回道。

西岭月蛾眉紧蹙:“我大概知道世子在哪儿了。”

众人再次回到李衡的住处。

还是方才的格局,还站在同一个地方,西岭月闻着屋内重重的檀香味,再一次环顾四周,依然没发现什么异样。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地砖之上。

“敢问夫人,您手边可有什么珠串?”西岭月开口询问。

高夫人面颊上仍有泪痕,不解地问:“你要做什么?”

“拆了。”西岭月比画了一下,“最好不要太名贵,但珠子一定要圆润。”

高夫人寻思片刻,对身边的刘氏命道:“去把我佛堂里的琥珀珠串拿来。”

“是。”刘氏匆匆退下。

众人就这般静静地等着,其间李锜和裴行立问过几句话,西岭月都没心思答,脸色有些苍白。众人均不知她到底是何意,又问不出来,唯有干着急。直至高夫人等得耐心全无,正要开口质问,才见刘氏从佛

堂疾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两串念珠。

不等高夫人发话,西岭月便上前拿起一串,将珠串狠狠扯开。但听“哗啦啦”一阵脆响,琥珀珠子掉了一地,散落在地砖之上。西岭月将珠子一一捡起,又拿出其中两颗重新抛落,只见两颗珠子骨碌碌沿着地砖滚落到屋子的西南角。

西岭月走到西南角,借着捡珠子的机会深深一嗅,又敲了敲西南角的地砖,这才站起身来问道:“仆射、夫人,这屋子里有密室,就在西南角的地下,你们知不知道?”

这里是李衡的内院,平日李锜和高夫人也不常来,两人闻言均是诧异。尤其是高夫人,此刻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这……衡儿平日最是坦坦荡荡……怎么会……会有……密室……”

李锜叹了口气:“看来我们都不了解衡儿。”

西岭月见两人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便指着那个角落,直言道:“还请仆射想法子打开密室,如不出意外,世子就在里面。”

夫妻两人终于变了脸色,连忙派人寻找密室的位置,忙活了半晌,却找不到入口机关在哪里。还是裴行立提议强拆了屋子,李锜便命人将西南角的墙壁推倒、地砖挖开,这才找到密室的入口——一条幽深而狭长的台阶。

裴行立拿起一盏烛台,带着两名侍卫先进了密室;西岭月好奇之下跟上;李锜也担忧爱子的情形,拔刀护在身前,沿着台阶往下走。几

人越走下面越暗,越走越阴冷,空气中的霉味也越来越浓……

血腥味亦然。

终于,几人走到了台阶尽头,密室的石门就在眼前。西岭月正要推门进去,被裴行立抬手拦住,他仔细将周围查看了一遍,直至确定没有任何机关,亦无暗器,才谨慎地推开了石门。

这是一间封闭的石室,四四方方,阴冷晦暗,室内情形一览无余——李衡穿着一件深蓝色素袍,瞠目结舌地躺在石室中间,胸前插着一把匕首,衣襟上的鲜血已凝结成一片片黑色。

李锜大叫一声“衡儿”扑上去,裴行立也上前查看李衡的情形,只可惜太晚了,他的身体冰冷僵硬,尸斑遍布,早已没有了一丝生机。

李锜刹那间老泪纵横,跌坐在李衡身边。西岭月亲眼看到李衡的死状,也忍不住想要垂泪。唯有裴行立尚算冷静,出言劝道:“舅舅节哀,为今之计先将世子的遗体抬出去,找到凶手才是紧要。”

李锜毕竟历经风浪,闻言瞬间止住泪痕,又恢复成那个高高在上、威严慈蔼的镇海节度使。他强撑着地面直起身来,沉痛回应:“你说得对,老夫要为衡儿报仇!”

言罢他突然看向西岭月,却见后者正在环顾这间密室,不禁问道:“你在做什么?”

“找线索。”西岭月话毕,已走到一处角落,发现地上有一丁点碎肉干,只有指甲大小。她想了想,又走到李锜身边,轻声

询问:“仆射请节哀,我想看看世子的尸体,可以吗?”

李锜目光犀利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才道:“你看吧。”

西岭月遂打量起李衡的尸体。大约是密室太冷,他的尸身并未腐烂,反而僵硬着,死状也与阿萝一模一样。这应是同一个凶手所为,他也是死在簪花宴那晚,唯一不同的是阿萝死时床榻上遍染鲜血,而李衡除了胸前衣襟之外,四周并无血痕。

可见这密室并非第一案发现场,而是有人在内房将李衡杀死,又将他的尸体拖进了这间密室,再把内房的血迹清理干净,伪造出他失踪的假象。能神不知鬼不觉做到这等地步,凶手定然与李衡十分亲近,否则陌生人在内房里逗留如此之久,必定会引人怀疑。

如此一想,某个人还真是大有可疑,不仅有杀人动机,还有杀人的便利。

西岭月的视线随即落在李衡的胸口之上,想要看看伤处,却无意间发现他衣襟里露出某样东西,是一封信。她将信封抽出打开,其中是一张信笺,纸张泛黄破损,字迹模糊不清,年代已经久远。

这是一封极为普通的家书,但字迹竟是西岭月异常熟悉的,是狄梁公狄仁杰的手书。

一个场景蓦然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若是高祖与狄公的真迹同时摆在你面前,你选哪个?”

“我自然两个都想要,可惜两个都没有。”

这是她第一次去李锜书房寻找刺客时,

在书楼前与李衡的对话。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找来一张狄梁公的手书!看到这一幕,饶是西岭月对李衡无意,也忍不住湿了眼眶。

李锜此刻也看到了手书,忍痛叹道:“自你找出刺客之后,衡儿专程派人去了一趟苏州,从一位收藏商人手中买下此物……我还以为他已经送给你了。”

西岭月默默攥紧那封手书,将泪意强忍回去,继续在李衡身上寻找某样东西。她没有找太久,便在李衡僵硬的手掌中发现了一条白绢,和阿萝死时凶手留在现场的绢布质地相同,边角十分粗糙,用鲜血写着: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又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西岭月将白绢拿给李锜看,后者初见字时有些迷惑,继而慢慢变成了惊疑。

西岭月原想将另一条白绢也拿出来,可见到李锜这副表情,她蓦然觉得对方有所隐瞒,便没有再提起此事。

而李锜也紧紧攥着手中白绢,什么话都没说。

裴行立见状主动提道:“舅舅,这密室太过蹊跷,还是先出去吧。”

李锜点了点头,裴行立便搀扶着他往外走,又让侍卫将李衡的尸体抬起来,几人前后离开了密室。

西岭月最先出来,脸色微微苍白,神情低落。高夫人快步迎上去问她:“密室里情形如何?衡儿在吗?”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不忍说出实情,只道:“还是让仆射告诉您吧。”

她话音才落下,入口处已传来

沉沉的脚步声,是李锜、裴行立从密室里走出。两人身后,侍卫们抬着李衡僵硬的尸身,皆是一脸哀色。

高夫人见状扑上去放声大哭,抱着李衡的尸身不肯松手,许是她年纪大了,经受不住打击,哭了几声竟然昏倒在地。众人大惊,唯独李锜尚算沉稳,知道妻子是伤心过度,便对李忘真命道:“去找大夫给你姑母瞧瞧,这几日好好陪着她,不要让她再受刺激了。”

李忘真方才见了李衡的尸身也受了惊,脸色苍白,勉强点头称是,与刘氏一道扶起高夫人离开。

李锜又转向裴行立,再命道:“仔细安顿衡儿的遗体,令仵作好生检查。”顿了顿,又命,“此事你亲自去办,不许声张。”

裴行立颇为担忧地看了一眼西岭月,终是什么都没再说,差人抬着李衡的尸体退下。

至此,屋内只剩下西岭月、李锜、李成轩、郭侍卫四人。李锜这才走到李成轩身边,朝他躬身致歉:“下官突遭此打击,痛不欲生,赶赴长安之事恐怕要另议了。”李成轩连忙将他扶起:“仆射节哀,如今找出凶手、安葬世子才是最重要之事。”

李锜点了点头,抹干眼角的泪痕,看向西岭月:“你如何知道这屋里有密室?”

西岭月将推测经过如实道来:“回仆射,民女本来也不知晓此处有密室,是方才去了高夫人的藏宝阁,看到她的密室才忽然想到,既然世子进

了内房便没有外出过,是不是屋子里也有密室?还有……还有第一扇黄金屏风,凶手把凤凰台改成了一间屋子;第二扇屏风则是弄玉拿匕首刺向了萧史……倘若凶手真是要陷害民女,那么屏风上的场景一定是真的,而民女那晚只来过世子的内院,故而才斗胆有了这个猜测。”

西岭月回话的时候,李锜一直望向门外,目露哀戚,但还算理智。他捋了捋胡须,再问:“你是如何断定密室的位置的?”

西岭月见他问个不停,生怕他还怀疑自己,不禁抬眼看了看李成轩。后者很坦然地道:“仆射不是不讲理之人,你照实说就是了。”

不知为何,这句话就像给西岭月吃了一颗定心丸,她暂且放下心来,如实地继续说道:“其实很简单,这屋子南面是屋门,东西是耳房,北面是后院,敞敞亮亮一览无余。倘若真有密室,只可能建在地下。可在地底挖一个大洞,屋子缺乏支撑,时日久了,地基一定会下沉,屋子也会往密室那一侧倾斜。民女方才试了两次,珠子都滚落到西南角,可见此处地面已下陷,密室一定在这下头。”

有理有据,无可挑剔。李锜终于将视线放在西岭月身上,微眯起眼睛审视着她。那是一种令人无法形容的目光,有杀机,有算计,有思量,有……

西岭月心中大骇,连忙看向李成轩,对方却毫无反应,似乎并不担心什

么。

正当她想暗示李成轩救她的时候,李锜又忽地开口:“本官不管你是谁,来镇海有什么目的,你若想平安离开,必须替本官找到凶手!”

西岭月闻言微讶:“您相信我不是凶手了?”

“你两次断案条理清晰,以你的计谋,断不会将事情做得漏洞百出,被人逮着把柄。”李锜已想得透彻。

“仆射英明!”西岭月如蒙大赦,简直想跪下给李锜磕头。

李锜只盯着她:“本官问你,近日我府里发生的一切,是否都与你无关?”

西岭月不敢再看李成轩,急切表态:“是是是,民女是冤枉的!民女初来镇海,是有人假扮蒋公……”

李锜摆手阻止她:“你与蒋府的恩怨,本官没心思过问。本官只想找到这幕后真凶,为我儿报仇。”他话到此处,悲愤之色终于流露,“你可有把握?”

西岭月有些不自信:“您有期限吗?”

李锜沉吟片刻:“以两个月为期……”

“二十日!”李成轩忽地开口打断。

西岭月很是恼他:“二十日?!王爷,这也太短了吧!这毕竟是个连环计……”

李成轩故作一叹:“是有些短,可再晚就要耽误皇太后的生辰了。”

李锜好像才想起这档子事,忙道:“王爷说得极是,不然您先行护送生辰纲进京如何?毕竟太后的生辰是头等大事,下官不敢为了家事而耽误。”

李成轩似是觉得为难,俊眉微蹙,朗目微眯:“仆

射一片忠心,想必太后也会感动。您放心,为了令郎在天之灵,本王宁可误了送生辰纲的吉日,也要留下与您共进退!”

李锜的脸色有些变了,嘴角微抽似要发火,但他终究忍住了,以一副又感动又哀痛的神色朝李成轩拱手致谢:“王爷如此高义,下官铭感五内!”

李成轩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又做出一副沉冷之色:“仆射不必客气,本王也想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如此狂放,竟敢在本王面前装神弄鬼!”

李成轩这副模样,真像是一个“得意惯了却突然被人忤逆进而伤了自尊恼羞成怒”的跋扈王爷;李锜也像是“为了皇太后生辰连杀害儿子的凶手都顾不上查处”的忠君爱国之士。

作为一个旁观者,西岭月此刻只能想到八个字: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再看李成轩和李锜,两人就这般你来我往说了半晌,前者才顾得上训诫西岭月:“你也看到了,仆射的忠心天地可鉴,为了不让圣上担忧,不让太后的生辰纲延误,你务必在二十日内捉住凶手!”

西岭月感到很为难,腹诽李成轩不仅不帮自己延长期限,反而把时间定得如此紧张。

李锜演戏归演戏,丧子之痛却不似伪装,此刻便冷着神色补充道:“本官知道这是个连环计,要你在二十日内破案太过仓促,你只要能找到杀害我儿的凶手,剩下的可以慢慢再查。”

慢慢再查?西岭

月不大明白:“您的意思是……”

“意思是,本官可以恕你无罪。”

“全都无罪?”西岭月大喜,“那蒋府的事……”

“区区一个蒋府怎能和我儿相提并论?”李锜郑重地一字一顿地承诺道,“只要你查清这一件事,其他的本官替你做主。”

这个条件实在太诱人,西岭月根本无法拒绝,低头想了片刻,终是一咬牙:“好,民女尽力一试!仆射您有什么线索能提供吗?”

“没有。”李锜不假思索地回道。

从节度使府出来已是亥时末,西岭月坐上李锜特派的马车,悄悄前往他的别院落脚。这是她与李锜商量的计策,假装自己已经被定罪,让府中众人认为她又被关进了地牢之中,不日即将问斩。唯有如此,幕后之人才会放松警惕,她才有可能查到蛛丝马迹。

虽然目前什么头绪都没有,但她和李锜至少达成了一个共识——幕后主使就在节度使府里,或者说,此人有权干预节度使府的事务。若是个外人,绝不可能安排如此周密的计划,更无法对假阿萝和李衡下手。

因此,远离节度使府,才是西岭月的保命之法。

李锜的这座别院名叫“慕仙雅筑”,名字看似清雅,实则是个红粉之地。据说李锜曾有三个外室在此居住过,但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如今李锜年事已高,于男女之事上渐渐不如从前上心,此处才空置下来。

至少够隐蔽,西岭

月心想。

她住进慕仙雅筑的头一件事,便是痛痛快快地沐浴一番,将连续三晚的奔波劳累尽数洗掉,然后倒头便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她起来用过午饭,决定先去蒋府探探消息,顺便问李锜要些人手,最好是能把裴行立要过来。

既打定了主意,她便让慕仙雅筑的仆人备车,从后门悄悄出发。

仆人们都以为她是李锜的新宠,对她毕恭毕敬,不敢多问一句去向。见她出来,车夫殷勤地掀开车帘,逢迎地笑:“夫人您请。”

西岭月对这个称呼心有不满,但也知道这是掩人耳目的最好法子,只得任由他们误会。她坐上马车前往蒋府,远远瞧见那一片残垣断壁、焦土黑炭,心中不免有些感伤。虽然他们并不是真正的蒋氏夫妇,但对她还算客气,至少让她在镇海有了一处落脚之地,可没想到转眼就……

西岭月叹了口气,听到车夫说了一句:“禀夫人,蒋府到了。”她连忙下车走到蒋府正门前,便看到许多官兵在此把守,这场景免不了被过往行人指指点点。

先是一个布衣打扮的妇人叹道:“蒋公、蒋夫人乐善好施,怎么摊上了这等祸事?”

另一个妇人则道:“咦?蒋公一家不是搬去淄青了吗?”

西岭月在旁竖耳听着,发现蒋公一家迁居淄青并不是个秘密。

就在此时,一个打扮富贵的老头突然走过来,对那两个妇人斥道:“伙

房里的事都做完了?在这儿嚼什么舌头!”

那两名妇人大约是他府里的厨娘,闻言连连讨饶,赶忙跑回蒋府对面的宅子去了。

西岭月抬头一看,那宅子的门楣上写着“孟府”二字。

原来是对门邻居。她连忙走上前去,拦住那老头:“见过孟公,我是来调查蒋府失火一案的,有几句话想要问您。”

孟公见她年纪轻轻,又是个女子,有些不信:“你查案?”

西岭月淡定地掏出李锜给她的腰牌。

孟公一看,立即脸色肃然:“哦哦,原来是李仆射的人,娘子尽管问。”

“多谢了,”西岭月也不客气,“请问蒋府去年搬去淄青一事,您可知情?”

“知情啊,去年蒋公临走之前,还在府里宴请左邻右舍、至交好友,老夫也在受邀之列。”孟公如实回道。

西岭月记在心中,又问:“那前些日子,这府里人来人往的,您可看到了?”

孟公努力回想片刻:“好像是见过几个眼熟的仆从,不过蒋府的宅子是德宗赐下的,蒋公留几个仆从照看也很正常。”

西岭月闻言有些泄气:“好吧,的确如此。”

她正打算再去询问几家,然而孟公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脑袋:“哦,对对!老夫想起一件事!今年五月某日夜里,蒋府门前突然停了几辆马车,匆忙往这府里搬东西。当日老夫在外应酬,醉酒晚归,恰好看到这一幕,还曾上前询问此事。”

您可问出了什么?”西岭月立即来了精神。

“这个……那个……”孟公艰难回忆着,五官都拧在了一起,却什么也没想起来,“唉!都怪那晚喝多了,老夫到底问了什么、问了谁,竟都想不起来了。”

“那您后来没再去拜访?”西岭月又问。

孟公有些不高兴了:“若是蒋公一家回来,他自然会主动登门告知。既然无人告知,那便是他家的仆从在添置东西,老夫一个五品官员,怎好去找几个仆人问话,又不是什么要紧之事。”

也对。西岭月挠了挠头,朝孟公敛衽行礼:“多谢您指点。”

孟公这才缓和脸色,笑道:“娘子客气了,您是李仆射身边的人,老夫自然知无不言。”

西岭月又说了声谢,这才与他道别,打算再去找几家人探探情况。然而她把蒋府的左邻右舍都问遍了,得到的回答皆与孟公大同小异,都说蒋府迁居淄青之前曾摆宴辞行,今年五月虽然府里有人进出,但蒋氏夫妇并未露面告知,众人都以为是他家的仆从在日常洒扫,便没有过多在意。

他们没道理欺骗西岭月,毕竟蒋府所在这一条街上均是官宦世家,平日最爱拿捏架子,又最是严守礼节,不打听别人家的私事也很正常。

不过有一点倒是确认了,今年五月的某一夜间,有大批人马悄然抵达蒋府。这仿佛也证实了有人在假扮蒋氏夫妇,否则好端端的,为何在夜

里返家?

这也算是一条重要线索,西岭月决定打道回府再行思量。那车夫也算有眼色,见她打听完了,连忙将马车赶到她面前,免去她徒步的辛苦。

西岭月赞许地看了车夫一眼,这才踏上车辕,弯腰走进车厢,她正要落座,抬头竟发现马车里多了一个人——福王李成轩!

那人就坐在她原先的位置上,笑着朝她招手:“过来。”

西岭月忍住惊呼,转头看了一眼车夫,见对方若无其事地放下车帘。她明白此人已经被收买了,便只得不甘不愿地坐过去。

她身子还没坐稳,马车已然行驶起来,使她不由得往前一个趔趄,被李成轩一把扶稳,将她拽到自己身边。

本就狭窄的马车立刻显得逼仄不堪。西岭月移了移身子,故意离李成轩远一点,干笑道:“王爷怎么……突然来了?”

“来看你。”李成轩不咸不淡地开口,“看看那夜你弃我而去之后是否遭了报应。”

“弃您而去?!”西岭月大感冤枉,“这是谁说的?我明明救了您啊!”

“哦?”李成轩静等下文。

西岭月只好把他跳湖之后昏迷、自己救他上岸、替他引开追兵的经过叙述了一遍,但只字没提裴行立的帮助。李成轩默默听着,依旧没什么表情:“如此说来,那夜你不仅没有弃我远去,反而是你救了我?”

西岭月点头:“正是!我还给您换了件干净衣裳呢!”

李成轩薄唇紧抿

,沉吟片刻又问:“那么你的帮手是谁?”

西岭月反应极快:“没有,我哪里有什么帮手。”

“不可能。”李成轩望向她,神色笃定,“按照你的说法,你是被人利用,误入节度使府假扮蒋韵仪。但你在此地举目无亲,单凭你一人之力,绝不可能去劫狱,更拿不到侍卫的铠甲和腰牌。”

西岭月听得直冒冷汗,一口咬定:“王爷,天地良心,真的是我一个人啊!”

李成轩眸中略过一丝笑意,深深看了她一眼:“哦?那你是如何把我从东岸带上西岸的?靠你自己游过去?”显然,这是句调侃。

西岭月自然知道不可能,但此时此刻,不可能也得可能!她唯有硬着头皮继续扯谎:“王爷说对了,就是靠我自己游过去的!当晚那个惊险啊,我游得那个快啊,您也太沉了,我差点……”

“你的朋友是谁?”李成轩无心再听,径直打断她道。

西岭月见他表情严肃,终于意识到瞒不住了,立即改口:“好吧,我的朋友是一位江湖侠客。”

“裴行立?”李成轩直接点出了人名。

“呃……”西岭月险些惊呼出来,“不是他,他怎么会是江湖侠客呢,王爷真会说笑。”

李成轩真的笑了:“你来镇海之后总共才认识几个人?能在节度使府有如此权力且熟知地形的,只有李衡和裴行立。”

“这……”事到如今,西岭月否认也没什么用了,只能替裴

行立说好话,“王爷可千万别拆穿裴将军,他是个好人!那晚他还救了您一命呢!”

李成轩听到前一句,目色已渐渐变沉,西岭月见状连忙解释:“您放心,从始至终我都没让他把您的面具揭开,为此他还生气了!”

李成轩这才脸色好转:“本王对你们的关系不感兴趣,但你若暴露本王的身份,定不轻饶。”

“没有没有,此事我还是有分寸的。”

李成轩见她说得认真,也没再追问裴行立的事,转移话题再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西岭月有些丧气:“还能怎么办,查呗。”

李成轩把玩着手中一枚扳指,淡淡地道:“本王能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您要帮我?”西岭月大为惊喜。

“嗯,看在你那晚对我‘不离不弃’的分上。”

“太好了!以您的手下和耳目,定能省我不少工夫!”

“谁说我有手下和耳目?”李成轩薄唇微勾,“只有小郭能借你一用。”

“啊?!”西岭月大为失望,顿时泄了气。

“但我有个条件。”

“还……还有条件?”西岭月委婉拒绝,“要不……还是算了吧,不敢劳王爷大驾。”

李成轩面色不改:“别担心,我只想知道你的身份来历,以及你来镇海的目的。”

西岭月闻言咬紧牙关,掀开车帘对车夫说道:“停车,我要下去!”

车夫动作不停,转头朝她咧嘴笑道:“嘿嘿,神探娘子得罪了,我只听王

爷的吩咐。”

西岭月这才发现那车夫竟然是小郭侍卫假扮的,只因他把脸抹得又黑又脏,还穿了身灰色的衣衫,弓着身子,自己才一直没有察觉!

西岭月无法下车,又没勇气当街表演跳车逃生,只得又坐回车内,但打定主意一个字都不说。

李成轩故作不悦:“你不说也行,但你知道了本王的秘密,本王却不知道你的秘密,如此本王便不能安心。”他幽幽反问,“你可知道你的下场会如何?”

西岭月陡然打了个寒战。

李成轩见状勾起一抹摄人心魂的微笑,话语隐晦:“如何?你是愿意让本王安心,还是……”

“别别!”西岭月不敢再往下听,咬了咬下唇,犹豫着问,“我若说了,您当真就能放过我?”

“自然。”李成轩撩起车帘往外看,悠悠说道,“本王的秘密也捏在你手里,你怕什么?”

西岭月没有立即接话,内心挣扎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好吧,我全告诉您!”

半炷香后,马车还在润州城内兜圈子,而西岭月已经把自己的身份来历全盘说出,毫无保留。

李成轩听后渐渐失笑:“如此说来,你假扮蒋韵仪,不过是想去节度使府找你的……未来嫂嫂?”

“也不全是。”西岭月赧然坦白,“我是想找机会劝她解除婚约。”

李成轩顿感无语。

西岭月也觉得自己太丢脸,低着头道:“您想骂就骂吧,我也知道自己蠢透了

,才会被人利用。”

“胆大包天,愚不可及!”李成轩出言评价,还嫌不够,又补充道,“自作自受!”

“是啊是啊,我已经后悔了,如今只想着全身而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西岭月垂头丧气。

“二十日期限很快就到了,你有什么头绪?”李成轩问到关键。

“自然是什么头绪都没有,”西岭月想到此处便有些不满,“时间太紧了,李仆射原本要给我两个月,您为何改成二十天?”

“本王是在救你。”李成轩言简意赅,“若是耗上两个月,你就没命离开镇海了。”

“为什么?”西岭月没听明白。

李成轩显然不欲多言,强势地转移话题:“你方才打听到了什么?”

西岭月的思绪被他带跑,一瞬间便转移到了查案上,认真回话:“也没什么,只打听出来今年五月的某天夜里,有一群人悄悄搬进了蒋府。”

“夜中进府,非奸即盗。”李成轩淡淡评道。

西岭月也作此想,赞同地点头:“我总觉得杀害世子的凶手和火烧蒋府的是同一群人。”

“暂时不要下定论。”

“难道王爷有头绪了?”

“没有,”李成轩俊目沉沉,“不过,你该先去找一个人。”

“找谁?”

“雕刻黄金屏风的工匠。”

第十一章:先人指路,山雨欲来

半炷香后,马车停在了一家名为“荣宝屏斋”的铺子门前。

李成轩撩开车帘朝外看了一眼,说道:“我不方便露面,让小郭陪你进去吧。”

西岭月连连点头,她自然也不想让李成轩露面,毕竟这位王爷太过玉树临风,一旦露面必定令人印象深刻,难保不会被幕后主使注意到。

西岭月走下马车,在小郭侍卫的陪伴下走进荣宝屏斋。映入眼帘的是各式各样的屏风,大部分是木雕的:檀香木、乌金木、黄花梨……偶尔也有石制、漆艺、素绢的屏风,花纹各异,浮雕镂空各不相同,令人惊叹不已。

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热情地问:“这位娘子可是要买屏风?”

西岭月取出节度使府的腰牌示意他:“刘掌柜,可否借一步说话?”

刘掌柜一看腰牌,什么都没问,径直引着她和小郭侍卫到了后院厢房。两人随即坐定,刘掌柜又安排人奉上浆酪,这才恭恭敬敬地问道:“不知小人该如何称呼您?”

西岭月正待开口编个身份,只听小郭抢先一步回道:“我家娘子乃高夫人的侄女,检校司空、平卢淄青节度使家的千金。”他说着还露出一脸自豪之色。

西岭月擦了擦额头的汗,暗道小郭这瞎话编得不大高明,恐怕要露馅。

果不其然,刘掌柜“咦”了一声:“不对啊,李娘子陪同夫人来过小店几次……小人

认得她啊。”

西岭月无奈叹了口气,正在想这谎话该如何圆过去,岂料小郭又义正词严地扯道:“我说我家娘子是忘真娘子了吗?我家娘子是忘真娘子的亲妹子,家中行二——闺名唤作‘忘月娘子’!你记住了吗?”

这话绕得西岭月头晕,然而刘掌柜竟然听懂了,连忙鞠躬致歉:“啊!原来是李二娘子!小人就说您气质出众,高贵非凡……恕小人眼拙,还请您多多包涵。”

李忘月?很好,自己出来一趟,平白得了个新名字。西岭月干笑一声,朝刘掌柜摆了摆手:“无妨,我初到镇海,掌柜是该不认得我。”

言罢她瞥了小郭一眼,后者竟还挑眉回应,那意思就是“看我多机智,多会应变”。

西岭月索性忽略他的存在,耳中便听刘掌柜询问:“不知李二娘子光临小店有何贵干?可是仆射和夫人又赏了什么活计?”

“这倒不是,只是我姑母与阿姐有些事情不方便露面,托我来向掌柜问几句话。”西岭月随口胡诌。

刘掌柜旋即紧张起来:“啊,不知……不知夫人有何吩咐?”

“前几月,我姑母姑丈在贵处打造了两扇黄金屏风,不知掌柜可还记得?”西岭月故意沉下声音。

“那是自然,小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黄金啊,怎么可能忘记。”刘掌柜越听越是紧张,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那屏风有什么不妥之处?”

西岭月顺势应道

:“是啊,是有些不妥之处,姑母才让我来问问情形。”

刘掌柜顿时汗如雨下:“您问您问,小人知无不言。”

西岭月想了想,先问道:“那两扇屏风可是足金?掌柜的没有偷工减料吧?”

“小人岂敢!”刘掌柜忙不迭地分辩道,“那可是仆射和夫人要的东西,您就是给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偷工减料啊!”

见他神色诚恳不似作伪,西岭月又问:“屏风在送往节度使府之前,一共经过几人之手?”

这个问题问得很妙,既不会透露她对屏风的雕刻、工序一无所知,也能打听出想要的信息。小郭在旁暗暗对她竖起大拇指。

刘掌柜也没怀疑什么,如实回道:“小人是严格按照夫人的吩咐,只安排了两个工匠锻造屏风,式样和雕刻都是小人亲自动手,为此小店整整关了两个月,不敢有一丝懈怠啊!”

原来这屏风是刘掌柜亲手雕刻的,西岭月有些意外:“雕工是你一人完成的?”“是啊,”刘掌柜连连点头,“夫人当初不是说不想让外人知晓此事嘛,小人从前也是雕工出身,干了二十年才攒够积蓄开了这间铺子,能有机会为仆射和夫人效力,小人荣幸之至,自然要亲自上阵了。”

西岭月沉吟片刻,故作严肃地问道:“既然如此,屏风的图样为何会泄露出去,被外人知道?”

“泄露了?”刘掌柜闻言大为惊讶,“是屏风的式样

泄露了,还是雕刻的图案泄露了?”

“是图案。”西岭月顺口胡说。

刘掌柜立即长舒一口气:“不瞒您说,若是式样泄露还有可能,毕竟那屏风还经了另两位工匠的手。可若是雕刻的图案,小人敢打一万个保票不会泄露。”

“为何?”

“因为那典故是令姐定下的啊!小人都是按照她的指点才画出的图案,除了仆射、夫人和令姐之外,小人可没让第三个……不不,第五个人看过啊!”刘掌柜连忙解释。

原来这屏风的典故是李忘真定下的,这倒是个重大发现。西岭月敛了敛心神,故意冷哼一声:“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是我姑母、姑丈和我阿姐把图案泄露出去的?”

“不不不,小人可不是这个意思!”刘掌柜吓得脸都白了,勉强定下心神才道,“请容小人多嘴一句,那图案是被人整个抄去了吗?”

“正是!”西岭月越发沉下脸色,“那屏风拿到簪花宴上,便有一位世家千金说见过。我姑母听了很生气,我阿姐也是有口说不清,这才让我来查探情况。”

“天地良心!小人真是冤枉的!”刘掌柜伸出一双手,剖白道,“您瞧瞧,小人为了这两扇屏风,手上磨出多少茧子和血泡!这屏风也是小人毕生最得意之作,小人又岂会将自己的心血平白泄露给外人?”

“这倒也是。”西岭月越演越逼真,疑惑地看着他,“当真不是你泄露的?

刘掌柜指天发誓:“小人绝无虚言!”

“好吧,我姑且信你。”西岭月喝了一口浆酪,作势站起身来,“今日到此为止吧!这几日你可要待在店里,我姑母姑丈若还有什么问题,随时会来询你。”

“是是是,您给小人一百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开溜的。”刘掌柜恭恭敬敬地送她和小郭离开荣宝屏斋。

待西岭月重新坐回马车时,李成轩已经等了近半个时辰,但他并无一丝不耐,只问:“如何?有线索吗?”

西岭月犹豫一瞬,将方才与刘掌柜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李成轩听后没有发表意见,而是反问:“这整件事里,你可有怀疑之人?”

西岭月寻思片刻,回道:“昨日我与李仆射简短商量过,我们都怀疑是他身边的人做的。”

“毋庸置疑。”李成轩也作此想,“至少李衡之死和屏风的伎俩,他府里的人难逃嫌疑。”

“王爷有什么高见?”西岭月虚心请教。

“李忘真。”他径直指出。

两人想到一处去了,西岭月忙出言附和:“的确。她来自淄青,蒋府一家也去了淄青,她最有可能得到消息,从中使些手段。而且刘掌柜说,那屏风的典故也是她想的,她又琴棋书画样样擅长,我想,改掉那图案对她而言并不是难事。”

“况且,她最有动机杀你。”李成轩淡淡补充。

西岭月低下了头。是啊,李忘真如此喜欢忆哥哥,而忆哥哥又与自

己情投意合……她极有可能是提前听到了什么风声,得知自己即将来镇海,才布下一个如此周密的局陷害自己。

“可是……可是她要陷害我,多的是法子,为何要杀掉这么多人?”西岭月想不明白。

“你该站在她的立场上想问题,”李成轩用中指骨节敲了敲她的额头,“李忘真是李师道的千金,你可知她父亲手里握有多大的权力?”

西岭月早已做过功课:“我知道,李师道所统领的淄青镇,统称‘平卢淄青’,辖区有淄、青、齐、登、莱、兖、海、沂、密、郓、曹、濮十二个州,比镇海足足大了一倍。而且境内有黄河、汶水、济水多条河流,土壤肥沃,农耕便利,商业兴盛;所有州郡都盛产绢布,而且都是好绢,可占到前五等;青州的仙纹绫和兖州的镜花绫还都是上等的衣料,是贡品。可以说淄青极为富庶。”

“看来你真是做蜀锦的。”李成轩摇头失笑。

“是啊,我义父家里是皇商,我自然关注绢布啦!”西岭月原本笑着说话,话到此处却猛然皱眉,大叫起来,“啊,对啊!绢布,绢布!”

李成轩看向她:“你想到了什么?”

“假阿萝和李衡死的时候,我在尸体旁发现两块带血字的绢布,都是凶手留下的!那白绢好像是产自……产自……”西岭月蹙起一双蛾眉,却没再往下说,面上渐渐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李成轩明

白她是有了头绪,遂问:“产自哪里?”

岂料后者沉默片刻,谨慎回道:“以防万一,我还是再去查查为好。”

李成轩闻言不仅没有不悦,反而赞赏她:“不错,态度严谨。况且产地也不能确定什么,毕竟本朝的丝绸绫罗远销西域,遑论国内。”

西岭月点了点头:“因此,我不仅要确定那白绢的产地,还要找到行销的范围,还有李锜府上是否采购过,或者有人送过。”

“这幕后主使倒舍得下本钱。”李成轩语带调侃。

他这话虽是玩笑,却是有来由的。自东汉以来,绢帛已经成为民间买卖的钱币,这期间朝代更迭,绢帛的作用也始终未变。及至大唐开国,朝廷便下了明文规定“民间买卖钱帛兼行”,尤其是价值十贯钱以上的货物,必须用绢帛支付。甚至连朝廷发放的俸禄也是钱、帛各占一半,向百姓征税也要折成绢帛上交。

究其原因,绢帛乃民间人人皆知的物品,家家户户懂得织造,能辨别出质地好坏、成色如何,这大大方便了衡量货物的价值,故而在民间畅通无阻。不过安史之乱后,绢帛的地位已慢慢下降,如今长安城内皆以通宝买卖货物了。

“您说得没错,凶手不用纸张字条,却留下绢帛血书,还是质地上佳的绢帛,应该非富即贵。”西岭月话到此处,突然顿了顿,迟疑着问,“对了,您方才说起淄青……是什么意

思?”

李成轩笑了:“你这一句话,已经透露了白绢的产地。”

“哈!”西岭月不置可否。

李成轩觉得她既幼稚又无趣,无奈摇了摇头,点拨她:“你可知淄青境内铁矿、铜矿甚至金银矿都有,足够李师道自锻兵器;青州靠海,盐业发达,这一项自古便是兴商润民的根本;再加上淄青产绢,李师道将这几项牢牢抓在手中,便不缺钱财入账,足以养起庞大兵力。”

“您的意思是……”西岭月半知半解。

“意思是,若当真是李忘真所为,也许她陷害你只是顺手,主要目的是为其父分忧。”李成轩下了结论。

“分忧?那也不能杀了世子啊!淄青与镇海可是同气连枝啊!”西岭月出言反驳。

“政局之事谁说得准,况且李锜又不止李衡一个儿子,或许李师道与其庶子交好,这才设局除掉李衡,帮庶子上位。”李成轩说着又敲了敲她的额头,“你不是李忘真,自然不会明白她的手段。”

“这倒也是。”西岭月叹了口气,“照您所言,她身为淄青节度使的千金,调动一些人帮她暗中做事,或是接近高夫人修改屏风,都是容易得很。”

“不错,但也只是猜测。”李成轩转头看向西岭月,“除了她,你应该还有怀疑的人选。”

西岭月立即垂下长睫:“没有了。”

李成轩再笑:“自欺欺人。”

西岭月仍旧不作声。

李成轩饶有兴味地看向她:

“你对裴行立……”

“哪有!王爷您可不能乱说话!”西岭月连忙否认,“我只是觉得,裴将军帮了我那么多次……我与他又无冤无仇,他总不至于陷害我至此。”

“也许正因如此,他才要陷害你。”李成轩极为冷静,分析道,“你在镇海无亲无故,毫无背景,陷害你也没什么后患。你不要忘了,当初正是他极力怂恿你假扮蒋韵仪,若非他拦着,你早就逃出润州。即便被李衡抓住,最多戳穿你的身份,出不了什么大事。”

是啊,这正是西岭月最不想承认的一点。裴行立不仅怂恿她进节度使府做客,还对她极为关照,数次伸出援手,这实在是超出了两个萍水相逢之人的界限,不可谓不让人起疑。

“尤其,裴行立与李衡的关系并不好,对李锜也颇有怨言。”李成轩目光如炬。

“您也看出来啦?”

“你可知为何?”

西岭月思忖片刻:“大约是因为……他的才貌都比李衡出众,李衡因此打压他,他心里不服气?”

“也算是吧。”李成轩出言评价,“他骨子里有一股傲气,不会轻易折腰。”

“毕竟他姓裴啊!”西岭月十分理解裴行立,忍不住为他说话,“裴家人有多傲气,王爷您应该知道。”

这一次李成轩倒是没有反驳,轻叹一声:“是啊,毕竟他姓裴。”

河东闻喜裴氏一族,自东汉魏晋时期便是望族,历经六朝荣盛,到了隋末

已成为北方氏族门阀。而高祖李渊是于晋阳起兵,晋阳与闻喜皆属河东地界,高祖灭隋建唐的过程中,闻喜裴氏多有助力,与李唐皇室可说是休戚相关。自此,裴氏一族随着大唐的建立、繁荣到达了鼎盛。

闻喜裴氏自古分为三眷:东眷裴、西眷裴、中眷裴。这三眷并枝繁荣,不知为大唐培育出了多少文武之才,自隋末至今,光是宰相便出了不下十位,将帅和一方诸侯不下二十位。

“天下无二裴”,说的便是河东闻喜裴氏。出身于这样一个家族,裴行立的傲骨可想而知,他又岂会甘心在藩镇当一个区区牙将?即便李锜是宗室后代,他也未必愿意臣服,尤其李锜父子对他还不算重用。

“说来说去都只是咱们的推测而已,并不能证明他们就是凶手。”西岭月这般言道,她既不愿怀疑裴行立,也不愿怀疑李忘真,毕竟这两人都是如此出众。

李成轩看见她的表情,竟像会读心术一样,笑着评判:“以貌取人。”

西岭月大为惊讶:“方才我说出口了吗?不对啊,我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您是如何知道的?”

李成轩笑而不语,又加了一句:“肤浅!”

“我哪是肤浅,我也不是以貌取人,是以气质取人好吗?”西岭月不服气地哼道,“再说了,王爷您最没资格说这话。”

她虽是无心之语,也算变相夸奖李成轩样貌出众。李成轩听后虽无反

应,倒也没再说什么,马车内气氛一时沉寂下来,不是尴尬,只是有些无趣。

西岭月正想再起个话题,突然听到外头传来勒马的声音,小郭随即在外喊道:“王爷、神探娘子,慕仙雅筑到了。”

西岭月如蒙大赦,虚伪地对李成轩说道:“天色不早了,要不王爷留下吃个晚饭?”

李成轩瞟了她一眼,没有应声。

西岭月又“哎呀”一声:“看我都忘了,这事要保密,不能让李仆射的人知道……那王爷您慢走啊!”

“装模作样。”李成轩不屑地评价,摆手道,“你记得再去看看那两扇屏风,我会让小郭留下帮你。”

“小郭?”西岭月看了看车外,有些抗拒,“他……还是算了吧。”

“怎么,你质疑我的人?”

“民女岂敢!”西岭月欲言又止,只得行礼答应,“多谢王爷将心腹拨给我……您路上慢点。”言罢她竟迫不及待地掀开车帘,跳下马车,正要请小郭侍卫多多关照,背后却猛地一痛,是一锭金子从马车里飞出来打到她的后背之上,又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西岭月连忙捡起,朝车内问道:“王爷这是何意?”

“办案经费。”

翌日一早,西岭月便与李锜联络,想再去看看那两扇黄金屏风。李锜很快便安排了马车来接她,马车悄悄驶入节度使府的后门,西岭月下车改乘肩舆,来到高夫人所住的宝华院。

李锜就在正厅里等着她,西

岭月敛衽行礼:“见过李仆射。”

李锜虚抬右手:“起来吧,本官还有要事,只有一盏茶的工夫。”

西岭月闻言不敢耽搁,连忙随他往藏宝阁走去,边走边关切地问道:“高夫人还好吗?”

李锜叹了口气:“忘真陪她去金山寺散心了。”

李锜共有两个儿子,除李衡之外,还有一名庶出子,年纪比李衡要大。因此李锜虽伤心,倒也不至于一蹶不振。但高夫人就不一样了,死的毕竟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西岭月能体会到高夫人的伤心欲绝,一时也是黯然无语。

“你昨日可找到什么线索?”李锜开口发问。

西岭月想了想,此事没必要瞒着李锜,也瞒不住,便实话实说:“我昨日去了荣宝屏斋,大致询问了黄金屏风的铸造事宜。那间铺子的掌柜您认识吗?”

“不认识,”李锜回道,“本官平日政务繁忙,根本无暇顾及这些小事,铸造屏风是夫人一手操办。”

西岭月听到此处脚步一顿:“用黄金来铸造屏风,又是谁的主意呢?”

李锜回忆片刻道:“本官依稀记得夫人最初是想打造一对黄金龙凤,后来又突然改变主意,说是铸两扇屏风。”

“看来是有人劝说夫人改变了主意,这劝说之人就很可疑了。”西岭月连忙指出,“您能查出此人是谁吗?”

李锜摇头:“此人恐怕只有夫人知晓,她如今正是伤心之时,本官怎好再去问她?”

西

岭月有些失望,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她寻思片刻,只好再问:“那荣宝屏斋也是夫人找来的吗?”

这次李锜倒是知道些内情:“不是。那铺子每年都送来一些新屏风,有时一两扇,有时七八扇,夫人很喜欢,便主动提出给他添些生意。”

原来如此,倒也没什么可怀疑的。李锜是镇海之主,荣宝屏斋在此地做生意,自然少不了年年“孝敬”,高夫人一开心,赏他些生意也很正常。眼看藏宝阁在即,西岭月也没什么可问的了,背过身让李锜打开机关,与他一同入内。

有了上次进入藏宝阁的经历,西岭月看到那些奇珍异宝已不会大惊小怪了,她径直走到两扇黄金屏风跟前,再一次打量——

其上的画面没变,仍旧和上一次见到时一样诡异:第一扇中,萧史、弄玉在一处屋子里合奏;第二扇中,弄玉手中的笙变成了一把匕首,刺向萧史的心口……

西岭月抬手触摸这浮雕的图案,再次感叹这技艺巧夺天工,毫无修改后的痕迹。而除了浮雕之外,屏风的式样也十分讨喜,四角分别雕琢了蝙蝠、鹿头、兽面、喜鹊,象征着福、禄、寿、喜四种大吉之象,心思可谓精巧至极。

李锜见她时而蹙眉,时而赞叹,不禁询问:“怎么,你看出了蹊跷?”

“还没,只是觉得这屏风太美了,凶手拿它来做文章,实在暴殄天物。”西岭月口中感慨着,心

中又想,凶手能这般暴殄天物,用上等绢帛写血书也不算奢侈了。

如此一分析,裴行立现今还寄人篱下,好像并没有这个财力挥霍。而且他武艺高强,平日又常与李衡待在一起,若真想杀害李衡,也没必要如此大费周章吧!

西岭月心里为裴行立开脱,纤长的手指也不自觉地停顿下来,却突然摸到了屏风上一小块凹凸不平的地方。她打眼一扫,好似是这屏风上略有瑕疵,没有打磨平整,可她转念一想,这屏风是节度使府定做的,容不得一丝一毫马虎,想来荣宝屏斋也没有胆子在细节上敷衍李锜夫妇。

于是她拿起烛台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瑕疵,而是刻了四个小字!

“时、维、九、月。”她小声读了出来。

时维九月!西岭月后知后觉,连忙跑去查看另一扇屏风,果然在同一个位置发现了另外四个小字:序属三秋。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这是……

这还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西岭月感到分外诡异,忽然打了个冷战,看向李锜:“这……这两扇屏风上有字!刻的是‘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李锜脸色乍然变青,连忙跑过去查看,随即又沉默起来,良久才叹道:“九月……难道是天要亡我?”

西岭月没听懂他话中之意,但她想到了另外一点:上次来这密室的时候,她明明仔细看

过这两扇屏风,也记得很清楚,屏风上没有任何字。

这才不过两日工夫,怎么就多了八个字,而且又是出自《滕王阁序》?这一定是新刻上去的!西岭月瞬间醒悟过来,大喊道:“快,快去荣宝屏斋!”

只可惜已经晚了。

当李锜和西岭月赶到荣宝屏斋时,才得知刘掌柜自昨日下午出门后便再没回来,已经失踪整整一日了!李锜派人将整个铺子搜查了一遍也毫无所获。逼问几个伙计和工匠,均不知刘掌柜的去处。他房间里的衣裳、钱物丝毫未动,也不像是畏罪潜逃。

西岭月感到很不妙,明白昨日自己是打草惊蛇了,又想起方才在黄金屏风上看到的字句,便询问工匠:“你们刘掌柜叫什么?”

工匠如实回道:“我们掌柜叫刘东。”

西岭月蹙眉,喃喃自语道:“刘东?不对。”

言罢她唉声叹气了一阵子,表情像是难过又像是庆幸。李锜见状忍不住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不,没有。”西岭月回过神来,“我是在想,这整整一日过去,若是刘掌柜想逃,此刻早就已经逃出润州了。而若是幕后主使想杀他灭口,想必也早就得手了……”

李锜亦是叹气:“是啊,线索又断了。”

西岭月仍不愿放弃,但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劳烦李仆射派人盯紧四个城门,还有……若是近几日城内发生凶案,还请您派人传个话给我。”

“好。”李

锜点头答应。

西岭月只得先行返回慕仙雅筑。

傍晚用过晚饭,她将两条带血的白绢拿了出来,放在烛火下仔细对比,又找来一张宣纸,写下几条关于《滕王阁序》的线索:

阿萝: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李衡: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屏风上书:时维九月,序属三秋。

刘东……

西岭月看着这些句子,越发感到不安,这种情绪在她听到一个消息之后达到了顶点——当天夜里,李锜派人过来传话,说是在城西的小河里发现了刘掌柜的尸首,死状恐怖。

小郭打扮成车夫,连夜将西岭月送往事发地,此时小河附近已经戒严,仍旧是曹司法在现场主理此案。他见到西岭月前来,面色平静,根本没问她是如何取信于李锜,径直说道:“仆射命小人将事情详细说给您听。”

西岭月伸手相请:“请讲。”

曹司法便咽了咽口水,说道:“今日傍晚,有一妇人在此洗衣,见到一只泡得肿胀的左臂浮上来,便报了官。小人前来搜寻,又在河沟里找到了死者的头颅、右臂、两条腿,还有身子。因为仆射特意交代过,这两日若有凶案要立刻呈报,小人便也没敢隐瞒。仆射得知后,命荣宝屏斋所有伙计、工匠前来辨尸,经过他们仔细辨认,这就是荣宝屏斋掌柜刘东的尸体。”

西岭月听后脸色渐忧,看向不远处遮盖着一块草席的地方:“那下

面就是刘掌柜的尸体?”

“是。”曹司法不忍再说,“这凶手很残忍,将死者分尸不说,还……”

西岭月没听他说完,已径直走到尸体面前,低头见那草席之下的尸身虽然四分五裂,但隐隐拼凑成了人形,一股尸体的腐味并着河水的腥气飘散在空中,令人闻之作呕。

西岭月屏住呼吸,将草席揭开一角,一眼看到了那颗异常骇人的头颅——它已经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更令人发指的是,头颅上的双眼被挖,鼻子、双耳被割,嘴巴也被人割掉唇瓣……五官都成了几个漆黑的血洞。

西岭月霎时闭上双眸,手一抖,草席又重新盖回头颅之上。曹司法见状忙道:“哎,小人正想提醒您来着,没想到您手这么快。”

西岭月压抑住心悸与胸闷,勉强开口:“尸体成了这副样子,他们是如何辨认出来这是刘掌柜的?”

曹司法指了指自己的左臂部位:“刘掌柜的手臂上有个刺青,伙计们才能认出是他。”

“什么刺青?”西岭月心中陡然一惊,“是不是《滕王阁序》中的句子?”

“咦?您怎么知道?”曹司法予以确认。

西岭月的声音却已颤抖起来:“是……‘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

曹司法否认:“不对,唉,我还以为您知道是哪两句呢!”

然而西岭月竟然双腿一软,浑身颤抖着再问:“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这两句吗

?”

曹司法“嘿”了一声:“这次对了,正是这两句!您怎么猜到的?”

西岭月没有回答,突然之间面如死灰、情绪激动:“让我看看……在哪里?让我看看!”

曹司法吓了一跳,不知她为何如此害怕,便从草席之下取出那只断裂肿胀的左臂,指着其上一行模糊的小字让她查看:“您看,的确是‘东隅已逝,桑榆非晚’。荣宝屏斋的人说了,那刘掌柜生前最喜欢《滕王阁序》,还说这两句寓意最好,激人奋进,便刺在了手臂之上。”

听闻此言,西岭月脑子里一片空白,她盯着那残缺手臂上的两行小字,不停地发抖:“快,快送我回去!我要回去!回慕仙雅筑!”

批注:

通宝 : 意即“通行宝货”,是唐初开始使用的一种铜币,一直流通至清末,成为通行货币的代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