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岭月、李成轩、李忘真三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轻郎君就站在二楼楼梯旁,面无表情地看过来。

他有一双流云般淡然的眼眸,眉宇间又似风雷般凌厉,鼻梁高挺,薄唇轻抿,肤白如霜,衣白胜雪,全部衬得那一头乌发如夜色般漆黑深沉,一丝不苟地束在玉冠之下。

只看他那一张脸,仿佛便能看透日升月落、雨雪霜晴,看透造物者的鬼斧神工。

而他的气质更加难以形容,说他允文,偏偏眉聚风云,冷冽飞星;说他允武,却又芝兰玉树、轻灵似梦。数种矛盾的感觉在他身上竟如此融合,就好似有一层薄雾笼罩在眼前,令人想要拨开一探究竟。

他和李成轩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男人,他是淡漠清冷的,犹如天人一般的存在;后者则是傲然贵气的,是属于烟火红尘的华锦。

而李忘真生于金玉之中,对人间富贵早已看到了极致,便沉迷于那天人的超然,想要走进他的内心,去了解这个谜一般的男子——

萧忆,字既明,蜀锦世家“锦绣庄”的继承人,“药王”孙思邈的第七代传人,也是西岭月青梅竹马的义兄。

他的出现令原本轻松的气氛骤然一凝,然而他竟似未闻,径直走到桌案前,先朝李成轩行礼:“草民萧忆,是月儿的兄长。月儿在镇海期间幸得王爷仗义维护,草民在此替她谢过。”

自萧

忆出现开始,李成轩就一直在看他,直到此时才收回目光,淡淡说了一句:“不谢。”

萧忆又看向李忘真,颔首道:“多谢秀殊。”

李忘真嫣然一笑:“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西岭月却噌的一下站起来,热情地对李成轩说道:“王爷,您方才说什么来着?邀我进京是吗?只要您管吃管住,民女乐意至极啊。”

李成轩嗤笑一声:“我何时短过你的吃住?”

这句话说得极为暧昧,萧忆脸色一沉,询问西岭月:“你要进京?”

“是啊!”西岭月笑着拉起李成轩,“王爷,时辰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该启程了?”

李成轩扫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话。

萧忆则凝眉斥道:“月儿别胡闹,随我回成都府。”

此言一出,西岭月还没说话,李忘真却已微蹙眉心:“你不送我回淄青吗?”

萧忆沉默一瞬,歉然道:“我想先送月儿回家。”

李忘真闻言将头转向窗外,掩饰住那一抹失望。

西岭月只当没听见,使劲拉了拉李成轩的衣袖:“王爷走吧,再不走都该吃午饭了。”

李成轩仍旧没动,只问:“你的去向,是否要与你义兄商讨一番?”

“不必。”

“自然。”

西岭月与萧忆同时接话,答案截然相反。

见此情形,李成轩终是缓缓起身,朝她丢下一句:“商量好了再来找我。”然后便兀自走下楼梯。

李忘真显然还想再争取一下,但被萧忆出言拒绝:

“抱歉秀殊,月儿离开太久了,我实在有些担心。”

李忘真唯有温柔一笑,展露几分大家闺秀的气度,轻声说道:“我明白,你办好事再来淄青吧,父亲说了,想明年春天举办婚事。”

“好。”萧忆不假思索地回应。

李忘真听到他确定的答复,心中也安定下来,流露出几分期盼之色:“那我在淄青等你。”言罢,这才款款离开,将空间留给他兄妹二人。

西岭月方才一直偏头望向窗外,强迫自己忽略掉他们的打情骂俏,直至李忘真走后才回过头来,与萧忆相对无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西岭月才情绪低落地说:“李娘子她……她很好,确实比我好,你们……很般配。”

“般配”二字一出,萧忆缓缓闭上双目:“你在怪我。”

西岭月摇了摇头:“这次来镇海,多亏了她暗中帮我,否则我也活不到如今了。论样貌、论才智、论家世、论气度……论一切,我都比不上她!”

西岭月吸了吸鼻子,强忍泪意做出结论:“是我认输了。”

萧忆猛地睁开双目:“你从不是轻言放弃的人。”

“那你要我怎样?”西岭月突然恼火起来,“你和她都定亲了,义父也从狱中出来了,一切……一切已成定局,难道我还要厚颜无耻地缠着你?”

萧忆不欲与她争执,握住她的右臂:“这件事我们回家再说。”

“我不回去!”西岭月甩开他的手,倔强地道

,“我要去长安,我要为义父翻案,我要让‘锦绣庄’重现辉煌!”

“这些不必你来做,有我。”萧忆蹙眉劝道,“长安人心复杂,你……”

“那又怎样,如今我认识福王了,他会保护我的。”西岭月丝毫没意识到这句话对萧忆的杀伤力,恨恨地说,“你也不必担心我,我有吃有住,逍遥得很。”

“月儿!”萧忆沉声斥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西岭月从没见过萧忆对自己发脾气,算来这还是头一次。在她的印象里,忆哥哥任何时候都是和颜悦色,就算她没有及时给义父送信,连累义父进了大狱,他也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而如今,果然一切都变了!她的眼泪再也遏制不住,这些日子在镇海所受的委屈顷刻涌出,她趴在桌案上痛哭起来。

一只温柔的手掌熨帖在她的后背之上,轻轻拍着她以示安慰。

“是我无能,一切都是我的错。”他唯有自责。

他们萧家世代经营蜀锦“锦绣庄”,是川蜀地区第一大皇商,自玄宗朝算起已经营快一百年。而萧家身在成都府,与剑南西川节度使同在一地,少不得要时常“上贡”,笼络一方诸侯。于此事上,他的父亲萧致武一直拿捏着分寸,十分谨慎,从不参与地方军政,唯恐犯了大忌。可千防万防还是没想到,新上任仅仅一年的西川剑南节度使刘辟,竟然在去年公然造反,进攻东川想

要自立。当今圣上当机立断,以三路行军共同讨伐逆贼,轻轻松松将刘辟活捉。

当时他已被召去淄青给李忘真治病,还是通过李忘真之口得到这个消息,于是他立即修书给父亲萧致武,可又怕书信被有心人看见,便将这封信藏在他写给西岭月的情信之中,盼望着西岭月能尽快通知父亲斡旋此事。

然而西岭月根本没意识到事情有多严重,接到他的信后只顾着欢天喜地,并没有第一时间将信转达。只不过迟了一天,父亲萧致武便被捕入狱,萧家被抄,各地锦绣庄纷纷关停,理由是资助刘辟谋逆。

他萧忆只是一名无权无势的医者,当灾难降临,父亲被捕入狱,他人还远在淄青,没有丝毫办法。他想着自己对李忘真有两次救命之恩,只得前去求助,但李忘真出言拒绝了。他便急忙辞行,言明要回家解救父亲,而就在这时,李忘真的父亲——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却亲自出面将他拦下,说是能救他父亲萧致武出狱,但前提是他必须与李忘真定亲。

李师道甚至还许下诺言,待他与李忘真成亲之后,便会以检校司空、平卢淄青节度使的身份亲自出面,助萧家重返皇商之位。

这个诱惑实在太大了,且不说父亲被关在狱中生死不明,即便是他身为锦绣庄的继承人,也绝不能看着祖辈辛苦经营近百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更何况他又怕若不答应

,李忘真会对西岭月出手,于是权衡之下,他被迫答应了这门亲事。

果不其然,一个月之后他的父亲便被放出大狱,官府也把抄走的家资退还了一半,祖宅的封条也撤了。只是刘辟谋反一案牵连甚广,各地的锦绣庄还一直关着。当时他人还在淄青,定亲的消息却已传回西川,父亲和西岭月都已知道了其中内情。

他当时就担心西岭月的反应,本想在回家之后解释此事,再慢慢想法子把亲事退掉。未承想,当他回去之后,得到的却是西岭月离家出走的消息,她只留下一封书信给他,说要外出寻找翻案的办法。他原以为西岭月会去淄青,却没想到她是来了镇海,这便有了后续所发生的一切。

萧忆越想越觉自责,西岭月亦然。她兀自哭了半晌,终于哭够了,这才擦掉眼泪抬起头,啜泣着问:“忆哥哥,你是真的喜欢她吗?”

萧忆垂目,轻轻抚上她的秀发:“你说呢?”

西岭月咬了咬下唇:“可是……可是到了如今这地步,你也不可能退婚了。”

萧忆又何尝不知?李忘真父女帮了他许多,若此刻退婚,他定要背上忘恩负义的罪名,况且以李师道睚眦必报的为人,萧家一门的前程恐怕也完了。但这些话他并不想告诉西岭月,他印象中的月儿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就像前十七年那样,在他的呵护之中长成一朵娇花。

而如今……他转头看

向窗外,还能看到李成轩和李忘真两人站在码头上说话……

西岭月并不知他的黯然心思,又抽泣着道:“忆哥哥放心,我闯的祸我来承担,绝不让你为难。我……我一定会让锦绣庄好起来的。”

他知道她会,她一直被好运所围绕,如今又认识了福王,也许真的是个机会。

“你真要去长安?”他最后一次问道,却明白以西岭月的个性,认定的事情绝不会再改变。

如他所料,西岭月郑重地点头:“我不想你在淄青抬不起头来……我先去试试,若是不成,你再努力;若是成了……”

她停顿片刻,伤心地说:“若是成了,就算我送给你的新婚之礼吧。”

听闻此言,萧忆只觉得怅然若失,他没想到这一趟镇海之行,居然让西岭月有了变化,她竟学会了放手。

然而他却不愿放手,好似这一放手让她进京,彼此就会彻底渐行渐远。

一瞬间,他已有了决定:“既然如此,我随你去长安。”

与此同时,李成轩和李忘真也先后来到码头旁。

后者见前者驻足不语,遂主动上前,笑道:“世人都说福王风流,忘真一直信以为真,此次来镇海才晓得,一切还要眼见为实。”

李成轩转过头来,故作好奇地笑问:“那在李娘子眼里,本王是个什么人?”

“至少不是风流成性。”李忘真说着,特意回头望了一眼茶楼的窗户,那里隐隐可见西岭月和萧忆交

谈的身影,她意有所指,“王爷眼光不错。”

李成轩也回头看了一眼,没有否认:“这不是恰好证明本王风流成性,到处留情?”

李忘真轻笑:“到处留情?王爷却有个大破绽。”

“哦?”

“您与西岭娘子相识还不到一个月,便推说她有了身孕……若真是风流成性,您就该知道女子受孕绝不会如此之快,即便是神医把脉,至少也要四十日才能确诊。”

李成轩乍然无话可说。

李忘真又笑:“若非当时气氛紧张,您这小把戏早就被拆穿了。可叹西岭娘子虽神机妙算,也终究是个未嫁之女。”

李成轩唯有回道:“多谢提醒,本王受教了。”

李忘真不禁莞尔:“如此看来,王爷倒是洁身自好。”

她说着又回头望向那座茶楼,二楼的窗户旁,那对义兄义妹的身影是如此刺目,如此碍眼。她突然兴起一个念头,不,或许并不突然,事实上她已经酝酿一整天了,或者更久,久到已在她心里扎了根,长成了一株有毒的藤蔓,毒入骨髓。

“王爷若真有心,忘真愿意帮这个忙。”她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李成轩瞟她一眼:“是帮本王,还是帮你自己?”

“互惠互利。”李忘真毫无遮掩,“您心里也明白,以西岭娘子如今的身份,去了长安也没用。不过……若既明成为我的夫婿,西岭娘子便是我的小姑,身价自然就不同了,即便她做不了福王

妃,做个侧妃还是有机会的,家父也会极力促成。”

“李娘子未免想得太远。”李成轩淡然评价。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李忘真继续争取,“如何?我能觅得良配,您也抱得美人归,各取所需。”

“多谢李娘子一番好意,本王心领了。”李成轩不假思索地拒绝。

“王爷……”

李成轩摆手阻止她说下去:“此事本王自有主意,不劳费心。”

李忘真没想到他竟会拒绝,愕然一瞬,又立即恢复笑容:“无妨,忘真只希望您能明白,淄青愿与您结为姻亲,做您的后盾。”

半个时辰后,李忘真与李成轩分道扬镳。前者走水路回淄青,后者走陆路去长安。

又过了两日,小郭在楚州与李成轩一行会合。小郭甫一见到萧忆,顿时目瞪口呆,连连叹道:“天下竟还有这般出尘绝世的人物。”

他终于没有说错话用错词,就连李成轩都觉得诧异。

两路人马会合之后,楚州刺史又送来三辆马车,规制、大小、样式都一模一样,只不过两辆是四驾,另一辆只有两驾。

《周礼》有云: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毫无疑问,亲王李成轩、郡公郭仲霆都可以坐四驾马车,而西岭月和萧忆只能坐双马拉车。这本也没什么,只不过楚州刺史听说他两人是兄妹,想着可以共乘一车,便只送来了一辆马车。

然而以目前的状况,西岭月显

然不想和萧忆共乘。

李成轩看出她的心思,便说了一句:“西岭,你去和仲霆共乘。”言罢径直上了马车。

西岭月感激他的体贴,笑着看向郭仲霆:“郭侍卫,不不,郭郡公,麻烦您啦!”

郭仲霆摆手:“不麻烦不麻烦,刚好我还想听听这案子呢!你到底是怎么发现李忘真是神秘人的?”

西岭月用余光扫了萧忆一眼,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笑道:“上车再说。”此刻她也顾不得什么先后之分了,连忙登上第二辆马车。

郭仲霆见状也准备跟上,一只脚已踏上车辕,忽然想起萧忆受了冷落,忙又转头朝他解释:“萧神医你别误会啊,王爷只是觉得……觉得……两匹马拉车跑得太慢!若是再坐两个人,不就更慢了吗,耽误赶路!”

萧忆淡淡颔首:“多谢郡公提点。”

郭仲霆对他颇有好感,笑回:“萧神医不必多礼,我平生最敬仰你这种世外高人了。”他说完还朝萧忆挥了挥手,这才坐进马车之中。

萧忆也登上第三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启程,护送着皇太后的生辰纲赶赴长安。

西岭月在离开镇海当天就得知了小郭的真实身份,可经过这么多天,她依旧难以置信。没想到面相白净的小郭竟然是郭子仪的后人,出身显赫——他的祖母是代宗最宠爱的女儿升平公主,他的母亲是当今圣上的同胞亲姊汉阳长公主!而他自己今年初刚满

弱冠,圣上便册封他为太原郡公,这份殊荣就连他的父亲都没有!

郭仲霆本人也对此沾沾自喜:“如今我一家三口,就属我父亲品阶最低。我母亲是长公主,正一品;我呢是太原郡公,正二品;唯独我父亲是驸马都尉、国子祭酒,只是个三品。哈!以前父亲大人训斥我,我只能苦挨着,如今做了太原郡公,我底气也足了,哈哈哈哈!”

“投胎果然是门技术。”西岭月唯有慨叹。

郭仲霆竟没有任何不悦,反而点头赞同:“是啊,想我郭仲霆论才学、论相貌,哪里比得上你那位义兄,不过就是投胎投得好,靠着我母亲和祖荫得了个好出身。”

西岭月对他直来直去惯了,此刻见他如此谦虚,不禁脱口评价:“如此看来,你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嘛。”

郭仲霆连忙坐直身体,面露期待:“快说说我哪里可取?”

“有自知之明。”西岭月玩笑回道。

郭仲霆冷哼一声:“我不与女子一般见识。”

“是是是,是民女失言了,还请郡公恕……”西岭月原本笑着,又突然“啊”了一声,醒悟过来,“你是长公主的儿子,王爷是长公主的亲弟弟,那么他就是你的……”

“他是我舅舅。”郭仲霆顺口接话,“哎,不过他只比我大三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说是舅甥,其实更像手足啊。”

虽然这种情况很常见,但不知为何,放在李成轩和郭仲霆身

上,西岭月便觉得很有趣,忽然笑得不可自抑。她的笑声太大,就连前头马车里的李成轩都听见了,嘴角微勾,略感无奈。

郭仲霆很是不解:“有这么好笑吗?你到底在笑什么?”

西岭月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勉强克制住笑意,问他:“那你平日怎么称呼王爷呢?”

“就叫他‘王爷’啊!”郭仲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俩从小一起玩到大,我可叫不出别的。不过偶尔说起玩笑话,我也会喊他‘小舅舅’。”

西岭月闻言更加好奇:“那你对当今圣上也……”

“当然是尊称‘圣上’啊。”郭仲霆解释道,“这情况可不一样,圣上比我整整大十岁,又是太子出身,我可不敢随意称呼。”

西岭月一想到李成轩年纪轻轻便有了这么大一个外甥,越发觉得好笑,再想起自己曾误会两人有断袖之癖,又开始自我鄙夷。

“难怪王爷会带你来镇海,还对你如此呵护。”她终于解开了这个千古谜团。郭仲霆也笑:“是我母亲非让我历练一番,硬把我塞进来的。”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西岭月调侃他,“撇开这次的案子,护送生辰纲可是个肥差呢。”

郭仲霆耸了耸肩:“谁稀罕生辰纲,还是案子更有趣。”

西岭月又是“咯咯”地笑起来。

郭仲霆见她一直笑个不停,遂主动问起神秘人的事,西岭月只好将自己的推理又说了一遍,时

辰过得倒也极快。

转眼又到了夜宿的时候,当地刺史早早便收拾了驿站,在城门外恭候几人。西岭月沾了福王和太原郡公的光,也受到了优待。刺史原本想在府邸设宴款待,但是李成轩发话一切从简,最后只在当地酒楼吃了顿便饭。

最别扭的还是萧忆,这一路上他独自乘车不说,每到用饭的时候他还恪守礼节,无论如何也不与李成轩、郭仲霆同桌用饭,李成轩只好安排他与侍卫统领同桌。

西岭月可没那么多顾忌,大大方方地与李、郭二人同坐,饭间还说起李锜的事:“王爷啊,我还是觉得滕王阁有问题。”

李成轩夹了一口菜:“说来听听。”

“您想啊,李锜当年举报了好友齐长天,又强娶了他的女儿,关于滕王的一切应该都是他的心病才对。就算是为了高夫人,他也该在府内避讳《滕王阁序》,可他为何还要挂出来呢?而且只挂在书楼,没挂在别处。书楼里还有间密室,开门机关也和《滕王阁序》有关。”西岭月反问,“这不是很奇怪吗?”

“的确奇怪。”李成轩附和。

西岭月见他认同,心里更有底气了,自信满满地猜道:“只有一种可能——李锜是在表忠心!”

那位“殿下”和“阁主”一定来过节度使府,和李锜在书楼里密谈过。因为《滕王阁序》有某种象征意义,能让“殿下”和“阁主”感到欢欣,故而李锜宁可

自己看着不痛快,也要把它挂在书房里,还按照《滕王阁序》的玄机做出密室机关。

李成轩也作此想:“你说得没错,他极有可能很早便与那‘阁主’联络上了,当年举报齐长天之事,也许正是受了指使,故而才会心存内疚,收养齐家遗孤。”

“我正是此意!”西岭月打了个响指,“否则滕王已经仙去百年,齐长天和李锜为何都要关注他呢?况且李锜乃宗室出身,为了区区一个凤翔府参军的位置就出卖好友,实在说不过去啊。”

郭仲霆听到此处终于明白过来,连忙接话:“对对!也许他是怕齐长天把此事捅出来,朝廷一旦追查,会查到那个什么‘阁主’!”

西岭月惊讶地看向他:“少年,你终于开窍了!”

“哈哈哈,我仍需努力啊!”郭仲霆开心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太大,引来旁边萧忆那桌的视线,他也转头看了对方一眼,又是啧啧几声:“西岭妹子,你这位义兄真是太美好了,我去结交一下行吗?”

用“美好”来形容一个男人……所幸西岭月早已见怪不怪,笑道:“你问我做什么,脚长在你自己身上。”

郭仲霆自觉把这句话归为同意,便兴奋地端起碗筷跑去邻桌,在萧忆旁边坐下,热情地寒暄起来。

西岭月看他那副大大咧咧、毫无架子的模样,不禁感叹:“我还以为郭家人都是一身贵气,像小郭……不不,像郭郡公

这样的,还真是个异类。”

其实这句话是夸奖,但李成轩仍旧轻咳一声:“你可别小看仲霆,他有几个优点,你这辈子也做不到。”

“什么优点?”西岭月还真没瞧出来。

李成轩失笑:“你慢慢观察吧。”

西岭月撇了撇嘴,倒也没细问,又想起李锜和高夫人的事情,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才道:“还有啊王爷,高夫人死前说的话,您还记得吗?”

李成轩自然记得:“你是想说高夫人早就知道李锜要谋反,甚至还知道‘阁主’的存在?”

西岭月露出一副“王爷真是我的知己”的表情,猛然一阵点头:“是啊!您想想看,倘若高夫人的目的只是杀掉李衡,或是杀掉李锜满门,她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呢?直接像杀死蒋家人一样,在井水里下毒不就成了?谁也不会怀疑她的。”

李成轩绽开一丝别有意味的笑,没有接话。

西岭月见他盯着自己瞧,很是奇怪:“怎么,难道我说错了?”

“没有。”

“那您看着我笑什么?”

“笑你这人很矛盾。”

“什么意思?”西岭月越听越茫然。

李成轩忍不住用筷子敲了敲她面前的碗碟:“你啊,对案子如此敏感,其他方面却如此迟钝。”

西岭月大感不服,“咣当”一声放下碗筷:“王爷把话说清楚,我哪里迟钝了?”

想是她弄出的声响太大,邻桌的人纷纷转头看过来。尤其是萧忆,似乎听到了什

么,脸色微沉,眉峰轻蹙。

郭仲霆见状笑着解释:“萧神医不必担心,他们两个向来如此,我都习惯了。”

此言一出,萧忆的脸色更为难看。其余人则心照不宣地笑了,继续埋头吃饭。

郭仲霆看到这一桌的反应,再看看萧忆,恍然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说错话了。他不禁干笑两声,举着筷子招呼大家:“来来来,咱们继续吃饭,菜都快凉了。”

萧忆终是没说什么,默默低头继续吃饭。

再看西岭月,仍旧是一副质问的态度,然而李成轩却什么都不肯说了,只喝了口茶,气定神闲地问她:“你方才说高夫人怎么了?”

西岭月把头一转,轻哼道:“姑奶奶不想说了!”

李成轩也不见生气,主动朝她伸手:“碗拿来。”

“做什么?”

“盛汤。”

“哦。”西岭月把碗递过去,就看到李成轩为她盛了一碗西湖牛肉羹。堂堂福王亲自给她盛汤,而且那汤汁清中带绿,清香扑鼻,看起来就很美味。

李成轩见她眼睛都直了,便将满满一碗汤羹递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过话题:“你是否觉得高夫人选在这个时机杀人,还找阿萝做替罪羊,都是演给我看的?”

“是啊是啊!”西岭月果然把方才那一幕全抛诸脑后,喝下两口鲜浓的汤汁,接话道,“她分明是想让您发现这一切,顺藤摸瓜找到李锜和那个什么‘殿下’的关系!否则她早不动手晚不动手,非赶在您来镇海的时候动手杀人?”

李成轩也喝了一口汤羹:“不错,与我想的一样。”

西岭月忍不住得意一笑,转而又叹气:“唉!只可惜高夫人被灭了口,线索又断了。王爷您当时为何不阻止李徽呢?”

李成轩放下汤碗:“哦?你认为我阻止得了?”

“当然,您功夫高着呢!李徽那三脚猫的身手,您要是想救人,难道会输给他?”西岭月直接戳穿。

李成轩无奈:“或许吧。但我救下她之后呢?听她把李锜的阴谋全说出来?”

西岭月茫然地眨眼:“这有什么不妥?”

“如此一来,你、我、李忘真还能活着离开镇海?”李成轩笑她实在太过单纯。

西岭月仔细回想当日的情形,李成轩又是唱“空城计”,又是声东击西,好像的确挺危险的。毕竟镇海是李锜的地盘,他当时又处于最难堪的境地,极有可能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想到此处,西岭月打了个冷战。

“高夫人是咎由自取,至于李锜的罪行,自有朝廷来查。”李成轩敲了敲她的碗筷,“好了,快吃,吃完还得接着赶路。”

“哦。”

第二十章:洛阳逢难,长安将乱

当日晚,李成轩便修书一封送去长安,向皇兄李纯禀报了在镇海所发生的一切,并请旨派人到洪州滕王阁查探。

此后一连数日,路上都很顺利,一行人白日赶路,夜里宿在驿站,并没有遇上什么风波。唯独一些节度使、刺史太过热情,又是重权在握,李成轩不好驳他们的面子,和郭仲霆赴了几次宴。

如此直到八月十五,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到了东都洛阳。此地城防严密,距长安不过两日路程,再往西便是京畿辖区,戍卫会越来越严。因而到了洛阳之后,绝不可能再有劫匪出现,皇太后的生辰纲算是保住了,五百神策军也终于能松一口气。李成轩体恤他们一路辛苦,遂发话在此休整两日,实则是给他们一个四处游览的机会,算是变相犒劳。

千百年来,洛阳一直是国之重地,历朝历代或为都城,或为陪都,在中原的肥沃土壤中孕育出了华夏之魂。汉唐以来,长安虽为国都,却因先天劣势而粮米不足、水运不畅;而洛阳位置四通八达,再加上隋朝水路的开凿,北通涿郡,南至余杭,各地物资均能轻而易举地运送到此,使洛阳的商贸渐渐繁华。

因此,自太宗皇帝以来,大唐天子们便提出了“就食东都”的说法,意即:到洛阳吃饭。每到关中粮食欠收的年份,天子们都会将整个皇宫、朝堂迁到东都洛

阳,在此享受物资的便利,处理军政大事,一住便是一两年,直至关中粮仓充裕再返回长安。

到了则天皇后篡唐改周,她索性将洛阳改称“神都”,大兴土木,在此定都。中宗复位以后,虽然将都城重新迁回长安,却也在洛阳久住。到了玄宗一朝,甚至在此住了十几年。

位置的优越、物资的丰盈、天子的青睐,致使洛阳成为大唐最为繁华的地方,比长安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成轩特意把下榻之处定在伊河之畔——与龙门石窟隔河相望的香山寺。这寺庙始建于北魏年间,则天皇后称帝时曾斥资重建,乃她在洛阳最爱之地,时常驾幸。整座寺庙危楼切汉,到了夜间,伊河之畔华灯初上,河西是龙门石窟,河东是香山寺,两处奇观遥相辉映,乃洛阳一景。

中秋当日傍晚时分,一行人进入香山寺,恰好赶上晚饭,饭后各自休整,西岭月闲来无事便在寺里闲逛。她自幼没出过川蜀,到镇海时已经觉得江南繁华,而今来到洛阳更是大开眼界。她兴致勃勃地将香山寺逛了一遍,又被伊河的夜景所吸引,不由自主走到香山之巅,不想竟然在此看到了李成轩。

他锦袍墨发,身形颀长,面对着伊河负手而立,任由夜风拂过。

西岭月莫名觉得他有心事,转念又觉得自己多虑,遂走上前去打招呼:“王爷,这里可真美啊!”

李成轩没有回头,笑吟

吟地道:“礼部曾有个员外郎名叫柳宗元,他评出了‘洛阳八景’,这‘龙门山色’便为第一景。”

“哪八景啊?”西岭月不禁奇道。

“龙门山色、马寺钟声、金谷春晴、邙山晚眺、天津晓月、洛浦秋风、平泉朝游、铜驼暮雨。”李成轩的声音不急不缓,如同管弦埙箫般悦耳,随着秋季晚风徐徐飘入西岭月耳中,像是描摹出了那景色画面,不免令人沉醉。

西岭月一时沉浸在“洛阳八景”之中,向往地叹道:“我真想都看看。”

李成轩笑了:“这有何难?除了‘金谷春晴’不到时候,剩下的七景自不能错过。”

“真的?”西岭月甚是惊喜。

李成轩颔首:“我着急赶路便是想在洛阳歇脚几日,一览美景风光。”

西岭月闻言不禁拊掌:“太好了!王爷可一定要带着我!”

她的双眸在灯火的映照下澄然发亮,透着无比期待,便似那伊河之水般清澈灵动。李成轩望着她的双眼,噙笑回道:“有好事岂能少了你。”

西岭月粲然一笑,正想高呼“王爷英明”,话还没出口,便听到一句呼唤:“月儿。”

是萧忆。

西岭月和李成轩循声望去,便瞧见他手捧一只锦盒站在不远处,仍旧那般淡然出尘,面上辨不出情绪。

李成轩的视线从他脸上掠过,落在他手中的锦盒上,沉默一瞬,朝西岭月回道:“你们慢聊。”

不等对方答话,他便迈步离开

,待走过萧忆身边时,后者从容行礼:“见过王爷。”

李成轩略微颔首,脚步不停地走了过去。

萧忆旋即上前,语带温情:“月儿,今日是你生辰。”

西岭月抬首望向天际圆月,想起自己的身世,一时黯然:“是啊,又到中秋了。”

不过民间风俗是不会年年做寿的,唯有襁褓之中的婴孩和年过半百的老人才做寿,寻常人家都是“逢十寿诞”。故此,西岭月并不觉得这个十八岁生辰有何特别之处。

萧忆将手中锦盒奉上,笑道:“我晚间跑遍了整个洛阳才找到此物,月儿,生辰吉乐。”

“生辰吉乐”这四个字,西岭月年年都会听到,以前的十七个年头里,萧忆从不忘为她祝寿,送她各种各样精巧的玩意儿。而今年……

她默默抑制心中苦涩,接过萧忆手中的锦盒打开来看:是一支极其通透的翡翠玉簪,簪尾雕刻着一弯新月,月上伏着一只小小的玉兔,煞是精巧可爱。

西岭月也不矫情,将簪子收下,抬眸笑道:“多谢忆哥哥,我很喜欢。”

萧忆似乎长舒一口气,不由自主抬起手来:“我替你戴上。”

这句话就像是一句咒语,吓得西岭月连忙后退一步,低头避过:“不不……我回去自己戴。”

萧忆已经伸出的右手一顿,只得握拳收回,沉默良久,才道:“你给我点时间,我会想出法子的。”

哪有什么法子可想,西岭月低头苦笑,

但没有挑明,敷衍着点了点头。

此后两人都无话,气氛一时凝滞。就在此时,寺中一个小师父突然跑过来,双手合十朝两人说道:“阿弥陀佛,两位檀越,福王有客前来,请两位回寺里相见。”

有客?这么晚了,谁会过来?西岭月觉得奇怪,与萧忆快步返回香山寺。

此时李成轩和郭仲霆都已经到了,正与另外一男一女站在中庭院子里说话。西岭月定睛一看,来的哪里是客人,分明就是白居易和郑婉娘!

她心中大喜,连忙迎上去:“白学士、婉娘,你们终于来啦!”

白居易与郑婉娘一同回身,便看到西岭月出现在拱门处,身旁站着一个白衣出尘的男子。两人的眼光都定在他身上,良久才回过神来,应了西岭月一声,又与萧忆见过礼。

双方客套一番,一同进了内厅说话,萧忆适时告退,西岭月也没拦他,抱着锦盒进屋与几人细聊起来。她这才知道圣上已派遣中使从长安出发,欲前往镇海做最后的抚慰劝说,倘若李锜仍旧不肯进京,圣上便打算与他撕破脸了。

白居易从李成轩处得知此消息,哪里还坐得住,当晚便与郑婉娘悄悄离开镇海,到东都洛阳来与几人会合。

“哦,难怪王爷要在洛阳逗留几天,原来是在等白学士和婉娘!”西岭月终于明白过来。

李成轩笑而不答,转问白居易:“路上可还顺利?”

“幸得裴君暗中相助,

一切都很顺利。”白居易如实回答,突然有些好奇,“王爷,那裴行立是李锜的亲外甥,一直忠心耿耿,下官也曾想方设法拉拢他,可他一直不理不睬。您在润州只待了二十天,到底是如何策反他的?”

李成轩先看了西岭月一眼,微一沉吟:“秘密。”

几人伸长脖子等他回答,却只听到这两个字,难免失望。

还是白居易眼尖,看到李成轩的目光去向,想起一件事来,伸手入怀:“哦对了,西岭娘子,我受王……”

“乐天,”李成轩忽地开口打断他,“今日你舟车劳顿,还是早些休息吧。”

白居易一怔,立即反应过来,将手从怀中抽了出来:“哦是是,下官是有些累了。”

可西岭月又不傻,见他这般言语举止,便知他一定是有什么东西想拿出来,忍不住追问:“白学士想说什么?您受王爷所托买了东西吗?”

“呃……”白居易反应极快,“哎,娘子误会了,我是说,我听王爷提起邓州的独山玉玉质极好,今次便专程拐道去采买了一块,想送给家中妾室……还请娘子帮忙看看式样如何。”

他此言一出,郑婉娘的脸色顿时变得很古怪。

西岭月心中了然,却故意朝白居易笑回:“好啊,不过白学士买玉只送妾室,不送妻室吗?”

白居易感到汗颜:“这个……我尚未娶妻啊。”

郭仲霆也是头一次听说:“啊!白学士总有而立了吧

,还没娶妻?”

白居易这次是真的擦了擦汗:“回郡公,下官三十有五了,的确是……”

“白学士潜心读书,因而误了成家。”李成轩开口替他解围,“不过他此次潜伏镇海有功,圣上必有重赏,想来成亲也不远了。”

“多谢王爷吉言!若是圣上不赐婚,下官可就赖上王爷了。”白居易这般说着,还故意朝他躬身一拜。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李成轩本以为此事揭过去了,谁料西岭月还记得那块独山玉,朝白居易伸出右手。

后者则愣了一愣:“怎么?”

西岭月笑道:“哎呀您还真健忘,不是您让我帮您参谋独山玉吗?”

“哦,对。”白居易讪讪一笑,只得再次伸手入怀,将一块上好的玉佩掏了出来。那玉佩果真分外精致,竟是罕见的双面雕,正面雕的是“花好月圆”,反面则是“两只黄鹂和一行白鹭”,雕工细腻,巧夺天工!

西岭月拿在手中反复端详,更加确定这玉佩是送给自己的。看正面那“花好月圆”的图案,不就是象征她乃中秋所生吗?

还有反面的黄鹂和白鹭,也是出自杜工部天下闻名的佳句:

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这一正一反两幅图案加起来,恰好暗含了她的名字“西岭月”!

她心中欢喜,轻咳一声,故意说道:“哎呀,这玉佩可真好看,还暗含了我的名字呢!

不知白学士能否割爱给我?”

“呃……”白居易不由自主看了一眼李成轩,就见后者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面上没什么表情。他立即笑道,“啊哈哈!西岭娘子若是喜欢,只管拿……”

“去”字还没出口,但听“叮”一声轻响传来,西岭月手中一麻,玉佩猝然脱手,正朝着李成轩的面门飞去。后者手中恰好端着茶盏,随手一掷,茶盏与玉佩便在半空中相撞,“咣当”两声先后摔落在地。

郑婉娘骇然惊呼,连忙后退。李成轩待要起身拔剑,就见一个穿着黑衣的女子出现在门口,手中还提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男子。她依旧戴着面纱,从容地跨进门,轻笑:“福王不必担忧,聂隐不是来杀人的。”

想是郭仲霆太过紧张,对方明明已经报出了姓名,他还是高声喝问:“大胆贼人,报上名来!”

“凌波仙子,聂隐娘。”李成轩说出她的鼎鼎大名。

聂隐娘轻轻笑了,那笑也是冷到了极致。她将手中提着的中年男子往地砖上一扔,又道:“两次得见福王的身手,聂隐深感佩服,特来拜会。”

郭仲霆见状,欲朝外喊一声“抓刺客”,却被李成轩抬手拦下。他望着聂隐娘,神色自若:“聂仙子成名于江湖,素不与朝廷往来,近日却接连为难本王,是何原因?”

“不瞒王爷,聂隐需要银子救急,便接了两单生意。”聂隐娘很是坦然。

“两单

……”李成轩眯起俊目,“雇主是谁?”

“请恕聂隐不能相告。”

“第一单是高夫人,让你杀了镇海世子和蒋府千金?”李成轩进而猜测。

聂隐娘没答话,面纱外的双眼流露出默认之意。

李成轩意味不明地笑:“看来另一位雇主大有来头,雇你来刺杀本王。”

聂隐娘仍不辩解,只道:“王爷放心,聂隐既敢现身,便是放弃这桩生意了。”

“哦?聂仙子有生意不做?”李成轩不信。

“聂隐虽是江湖杀手,却也恩怨分明,何人该杀何人不该杀,聂隐自能分辨。”聂隐娘笑回,“您英明果决,杀您岂不是百姓之祸?”

李成轩仍旧半信半疑:“那你如何对雇主交代?”

“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聂隐娘似有把握,不欲多提此事,转而又看西岭月,“这位娘子断案如神,此次陷害你非我所愿,在此也向你赔罪了。”

西岭月还记得她上一次徒手劈开桌案的事,心中有些惧怕,便往李成轩身后躲了一躲:“呃,那什么仙子……你太客气了。”

她说话的时候,双手死死揪着李成轩的衣袖,已是微微发抖。后者感到她的骇意,便主动揽话问道:“聂仙子突然到访,不会是想投案自首吧?”

“王爷说笑,聂隐乃江湖中人,住不惯朝廷大狱。”聂隐娘抬手一指地上的中年男子,“聂隐在路上偶遇此人,顺手拿下,算是向王爷赔罪吧。”

李成轩

垂目望去,只见那中年男子躺在地上,虽然还有气,但已是满身褴褛受了重伤。那破洞的衣袖中露出半截血污的臂膀,隐隐可见“东隅已逝”四字刺青。

“刘东?”李成轩低声反问,毕竟他从始至终没见过荣宝屏斋的刘掌柜。

“正是。”聂隐娘予以确认,“他是高夫人的心腹,想来能为王爷解开不少疑惑。”

听闻此言,李成轩终于确定聂隐娘此行没有敌意,这才卸下戒备向她道谢:“多谢仙子手下留情,这份厚礼本王收下了。”

“王爷喜欢就好,聂隐告辞!”她边说边退至门外,纵身一跃,转瞬不见了踪影。

郭仲霆待要追出去,只听李成轩淡淡阻止:“别追了,你追不上。”

西岭月听了这话,才敢从李成轩身后走出来,忍不住发问:“她究竟是谁啊,这么厉害?”

“一个轻功卓绝的女杀手,江湖人称‘凌波仙子’。”

“好端端的女子,怎么去做杀手?”西岭月替她感到惋惜。

“女人筋骨软、身量轻,适合练轻功。”李成轩看向西岭月,“你可知那天你在金山寺推理案情时,她就在屋顶上偷听。”

“她在偷听?!”西岭月大为意外,“等等,王爷你知道?你当时为何不告诉我?”

李成轩竟还有心思开玩笑:“我怕影响你发挥。”

“你!”西岭月又生气又后怕,但碍于白居易等人在场,也不好折了他亲王的颜面。

李成轩见

她是真生气了,便适时转移话题:“别光生闷气,聂隐娘这份大礼,你看看怎么处置。”

西岭月一直遗憾没能抓住刘掌柜,此刻自然是精神振奋,可还没开口发问,便见刘掌柜勉强撑起自己肥硕的身子,颤巍巍地道:“救我……救我……我有话要说。”李成轩转头吩咐郭仲霆:“去把萧神医找来。”

“好的好的。”郭仲霆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待他离开内堂,西岭月看着刘掌柜惨兮兮的模样,还是没忍住,问道:“你和高夫人是什么关系?”

“夫人是……主子。”刘掌柜虚弱地回话,“我是齐家家仆。”

他声音太小,西岭月听不清楚,索性蹲下身子发问:“我一直觉得很奇怪,高夫人若想杀李衡,有的是机会,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又是屏风又是簪花宴的,她可是想引起王爷的注意?”

白居易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不禁上前两步细听内情。

“是……”刘掌柜撑着身子摇摇欲坠,“夫人是……是听说福王要来镇海,想把事情闹大,让他……发现……府里的秘密。”

“什么秘密?”李成轩直接问道,“李锜谋反的秘密?”

“是……他筹备很久了……”

西岭月立即追问:“那你知不知道‘阁主’是谁?‘殿下’是谁?”

刘掌柜缓慢地摇头:“不知……但他有盟友,经常……送信去一个地方。”

西岭月大为振奋:“哪里?是不是

滕王阁?”

“不是,”刘掌柜伤势太重了,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中间有几个字没说清楚,停停顿顿地道,“是……成……轩……”

西岭月只听见“成轩”二字,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却见白居易正诧异地看着李成轩,似乎也听见了他的名字。

西岭月自然知道此事与李成轩无关,遂一把抓住刘掌柜的衣襟,出言警告:“你可别乱说话!到底是哪儿?”

然而刘掌柜的气息已是出多进少,西岭月几乎把耳朵贴到他嘴边,才勉强听到一个“成”字。她情急之下摇了摇刘掌柜的身子,急切追问:“‘成’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啊!”

只可惜刘掌柜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眼神也逐渐涣散,唯有勉强抬手,缓慢地上移,再上移,似要指向屋内的某个人。所有人都屏息凝视,等着看他手指的方向,可就在他刚指到西岭月心口的位置时,变故陡然发生!

只见一支飞镖“嗖”地从门外射进来,正中刘掌柜的咽喉,后者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顷刻便倒地身亡。西岭月随即惊呼出声。

李成轩方才只顾着问话,竟没察觉到有人潜伏在门外,情急之下便欲提剑追击。

“王爷!”白居易焦急的叫声令他脚下一顿,他低头看去,才发现那支飞镖竟然穿透了刘掌柜的咽喉,二次射中了近处的西岭月!

李成轩大惊失色,再也顾不得追击暗算之人

,连忙俯身查看西岭月的伤势,就见那飞镖嵌入她左肩内,伤口处的鲜血迅速变成了紫黑色!他失声唤道:“西岭!”

西岭月已经唇色发青,濒临昏迷。

就在这生死之际,萧忆和郭仲霆赶到了门外!前者听到李成轩的呼喊,提着药箱箭步跑到西岭月身边,抬手点了她几处穴道。他口中喊着“月儿别睡”,手上动作不停,一把撕开了西岭月肩头的衣裳。

李成轩到底是有所顾忌,忙道:“抱她进内室。”

“来不及了,抱稳她。”萧忆边说边从药箱里摸出一个瓶子,倒出两枚丹丸送入西岭月口中,然后扯下衣袍一角,一手按住她的伤口,一手握住飞镖。

但听“噗”的一声,萧忆猛然将飞镖拔了出来,黑色鲜血飞溅到他的面容之上。西岭月惨叫出声,李成轩只得紧紧抱住她,将左手置入她口中:“咬我。”

西岭月到底还残存着一丝神识,死死咬紧牙关,生生将嘴唇咬出一丝血迹。

再看萧忆,已经迅速低头含住她的伤处,想要将毒血吸出来。

郭仲霆也赶到跟前,大约是这一幕有些骇然,他竟呆怔在原地。

萧忆也顾不上说话,不停地把西岭月的毒血吸入口中,再吐出来。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抬头说道:“好了。”

李成轩低头再看,见西岭月伤处的血迹已经由黑变红,而她本人已昏迷不醒。

此时郑婉娘端过不知谁的茶盏,忙递给萧

忆:“快漱漱口!”

萧忆抬手接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起身走到门外漱口。

李成轩转头吩咐郭仲霆:“将你的外衣脱下来。”

郭仲霆自方才开始就一直怔怔的,神色惊疑不定,直至这一句话才回过神来。他连忙应声将外衣脱下,罩在了西岭月的肩头之上。

李成轩一把将她抱起,迅速往门外走,边走边下命:“封锁城门,捉拿刺客!”

经过一夜救治,西岭月的伤势总算趋于稳定,萧忆喂她吃了缓解疼痛的药物,她已沉沉睡去。

浓重的药味弥散在屋内,望着她肩头的伤势,两个男人都无话,前后走出屋子。

郑婉娘正在屋前徘徊,见两人出来,犹豫地问道:“王爷、萧神医,可需要我照看西岭娘子?”

萧忆转头看了一眼屋内,礼貌地回道:“多谢,暂时不必。”

李成轩也朝她点头:“若有需要我再唤你,昨夜你也辛苦了,去歇着吧。”

郑婉娘的确受了些惊吓,便没再坚持,悄然告退。

李成轩一宿未眠,但因底子好,并不见疲倦之色。他看萧忆的脸色有些苍白,遂关切地问道:“萧神医替西岭吸毒,可会伤身?”

“嘴里没有伤口就不碍事。”萧忆顿了顿又道,“还有,‘神医’二字草民实在担当不起,王爷还是唤草民的名字吧。”

李成轩自然不肯:“你是药王传人,亦是淄青未来的女婿,本王怎好直呼其名。你的表字是……

“既明。”萧忆接话,“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夙夜匪懈,以事一人。”李成轩细细品味着,“出自《诗三百》?”

“《诗三百·大雅》。”萧忆确认。

“好,既明,”李成轩唤他表字,“你一夜劳倦,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本王守着。”

萧忆哪里会肯,执意要守在门外。

李成轩感到无奈:“至少先用过早膳。”

也是巧合,他这一句话刚出口,香山寺的住持便已走到廊下,道寺里已备好了早饭。

李成轩见萧忆一副担忧之色,只得再道:“好吧,本王随你一同用饭,先让仲霆来守一阵。”

如今西岭月这个样子,局势又不明,李成轩也不敢将她托付给别人。好在郭仲霆昨夜睡了一觉,精神尚可,只是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李成轩先是问他:“白学士呢?”

“去看顾生辰纲了。”

经过昨夜之事,李成轩也无法相信洛阳的城防能力了,为避免再发生意外,自然是要差人去看守生辰纲。他见白居易已经想到前面,心中颇感欣慰,又拍了拍郭仲霆的肩膀:“你打起精神守半个时辰,我和既明用过早膳即回。”

郭仲霆点了点头:“西岭就像我亲妹子一样,我自然会守好她。”

李成轩这才放下心来,与萧忆一同去住持的膳堂用早饭。可两人刚走到半路,萧忆突然发现自己为西岭月治伤时把香缨忘在了她的床头,那香缨

他常年佩戴在身,是用来提神醒脑的,会扰了西岭月的好梦。

于是两人又匆匆返回她的屋子,却不见郭仲霆在门外守着。李成轩心中一紧,唯恐出事,连忙推门进屋查看,就看到纱制的绢屏之后隐隐透着暧昧的一幕——郭仲霆抱着西岭月的半个身子,正要低头亲吻她的脸颊。

李成轩勃然大怒,与萧忆奔至床前,果然瞧见西岭月的左肩衣衫半褪,露出一片雪白肌肤和那道包扎好的伤口。

李成轩一把拽住他的衣襟,沉声呵斥:“你做什么?!”

郭仲霆被捉了个现形,有些尴尬,连忙“嘘”了一声。

萧忆也道:“别扰了月儿,出去再说。”

李成轩这才松开郭仲霆,以冷厉的眼神示意他出来。两人前后脚走出门,萧忆则细致地为西岭月穿好衣衫、盖好被褥,不忘将落下的香缨带走。

此刻李成轩的脸色已是越发冷冽,不发一言。

郭仲霆挠了挠头,尚且有些回避:“哎,舅舅,我是那种人吗?你真是关心则乱。”

李成轩也知自己方才太过冲动,但眼见为实,他还是沉声质问:“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郭仲霆见瞒不下去了,一时也编不出什么更好的理由,只得压低声音如实说道:“方才西岭妹子受伤时,我好像看到她左肩上有个胎记,是月牙形。”他用手比画了一下形状。

李成轩立即回想起来,脸色骤变。

郭仲霆偷偷看了他一眼,

又挠了挠头:“舅舅别急,我也没看清,我就是想……想再去确认一下。”

“月儿肩上的确有个胎记,”萧忆显然是将两人的对话听清楚了,不禁问道,“怎么,有问题?”

郭仲霆睁大眼睛,忙问:“她是令尊的养女?”

“是。”

“今年多大了?”

“刚满十八。”

郭仲霆得到这些信息,不禁跺了跺脚,也不知是悲是喜:“哎!我想我知道她是谁了。”

李成轩也猜到了,表情更是隐晦莫测,像失望,又像苦涩,好似又夹杂着一丝庆幸,复杂难言。他心头万般滋味,终是化作一句:“看来她非去长安不可了。”

话毕,三个男人一同看向屋内,只见绢屏后的女子面容沉静,正沉浸在睡梦之中。然而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命运的车轮已经缓缓转动,即将送她走上一条漫漫长路,前方会有更多秘密、更多挑战、更多悲喜在等着她……

风波将起,长安将乱。

(壹:江南秋,完)

批注:

杜工部 : 即杜甫。因其做过检校工部员外郎,后世便敬称为杜工部。 。

出自 :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出自《诗·大雅·烝民》,意即深明事理,充满智慧,保全自身的品德不受污染,日夜操劳从不懈怠,忠心而勤奋地侍奉君王。 。

出自 : 诗三百:即《诗经》。 。

滕王阁秘闻·长安月

第二十一章:伤势初愈,身世初揭

西岭月是被汤药呛醒的,她在迷糊中发觉有人在喂自己喝药,味道又苦又涩,难喝至极,她一下子吐了出来,人便有了意识。

许是动作太大,牵扯到了肩部的伤口,她忍不住呻吟一声,便听到有惊喜的呼唤传进耳中:“西岭娘子醒了!”

是个很陌生的声音。她缓缓睁眼看去,见是一名十五六岁的小娘子,穿一袭翠绿色衣裳,梳着双环垂髻,尖尖的瓜子脸、乌黑的大眼睛,皮肤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你是……”西岭月勉强坐起身,问道。

对方连忙放下药碗,拿来靠枕垫在她腰后,随即行礼:“回娘子,婢子是福王府的婢女,名唤阿翠。”

“福王府?”西岭月环顾左右,才发现自己身下这张床榻铺的是水波绫,被面是孔雀罗,帐子是一层云雾绡,外头还束着月华锦,皆是各州头等的丝绸贡品。再看这屋子的格局摆设,大到屏风桌案,小到锦帐金钩,皆精致奢华,透露着主人无比尊贵的身份。

西岭月回过神来:“这里是长安?”

阿翠点头:“是啊,长安永福坊,福王府。”

西岭月刚醒过来,尚且想不起发生了何事,不禁茫然地看向阿翠。

阿翠轻笑道:“娘子刚醒,切莫伤神,婢子这就去请萧神医过来。”她言罢便绕过屏风,快步出门去了。

不多时,萧忆跨入门内,也顾不上男女之防,匆匆走到西

岭月的床畔,抬手抚上她的额头:“月儿,你感觉如何?”

西岭月见他神色关切,愣愣地回道:“也没什么,就是觉得浑身无力。”

“你昏睡了十日,自然无力,好在高热退了,伤势也无大碍。”萧忆明显松了口气。

自她受伤之后,李成轩的计划被全盘打乱,原本打算只在洛阳逗留两三日,无奈又多住了几日,直至前天,众人才赶到长安。

西岭月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不清醒,便揉了揉太阳穴,再问:“我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萧忆知她是因为余毒未清才糊里糊涂,便将中秋那晚在香山寺发生的事简要复述了一遍。

随着他的话语,西岭月也渐渐想起前情,急忙问道:“刺客是谁?抓住了吗?”

萧忆摇头:“来无影去无踪,王爷说此人功夫不在聂隐娘之下。”

从方才开始,西岭月一直觉得少了些什么,直至萧忆提起“王爷”二字,她才反应过来:“对了,王爷和小郭呢?”

萧忆竟沉默一瞬,才答道:“王爷刚回长安,正忙;郭郡公也回家去了,不过他每日都来看你,细算时辰也快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萧忆话音方落,郭仲霆的声音已在门外响起:“月儿!月儿妹子!你醒啦?”

他边说边在阿翠的引领下走入屋内,匆匆来到西岭月的榻边,一脸大喜之色:“你终于醒了,这些日子可担心死我了。”

几日没见,郭仲

霆似乎有些不同,墨蓝色的锦袍,珠冠束发,上好的玉带金钩加身,竟然也将他衬出几分贵胄之气,像是个唇红齿白的世家公子,人也变得英俊许多!

真是人靠衣装!西岭月在心里默默念叨。

郭仲霆自然不知她的想法,大大咧咧地在床畔坐下,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个遍:“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伤口还疼吗?”

西岭月实在受不了他这副肉麻的模样,干笑道:“多谢郭……郭郡公关心,我好多了。”

郭仲霆朝她摆了摆手:“哎,别叫什么‘郡公郡母’的,你若不嫌弃,也叫我一声兄长吧!”

西岭月微微诧异:“叫你兄长?”

萧忆适时瞟了他一眼。

郭仲霆接收到某种信息,立即尴尬地笑:“啊哈哈,我不是想着我比你虚长两岁嘛,又和萧神医同龄。你都叫他兄长,叫我也是一样嘛!”

这怎么能一样,谁敢和长公主的独生爱子称兄道妹?西岭月哭笑不得,又不好回绝他的一番热情,只得寻思着转移话题。突然间,她眼风扫见一旁的阿翠,发现她的衣裳变成了石榴红色,不禁奇道:“咦?阿翠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件衣裳?”

此话一出,屋内几人都笑了起来,郭仲霆最先开口解释:“哈哈哈!你一定是认错人了,她可不是阿翠,她是阿丹!”

阿丹随即上前行礼:“回西岭娘子,婢子名叫阿丹,是阿翠的孪生妹妹。”

萧忆也

开口笑道:“方才阿翠来找我,我让她煎药去了。”

阿翠、阿丹竟然是孪生姐妹!西岭月觉得很新奇:“你们都在王爷身边当差?”

阿丹点头称是:“婢子的姐姐阿翠是王府的婢女,婢子则是个小小护卫,此次因您受了重伤,王爷特命我们姐妹二人来侍奉您。”

“你是个护卫?”西岭月更觉惊讶,仔细瞧着阿丹纤细的身段,实在想象不出她竟然会武!

郭仲霆遂笑:“阿翠嗜文,阿丹擅武,她们两姐妹可是我外祖母……哦,就是皇太后她老人家赐给王爷的,服侍王爷寸步不离。这次王爷竟把她们调来服侍你,可见你也算贵客了啊!”

“我还真是荣幸了。”西岭月虚弱地笑道。

几人说了一会儿话,阿翠也把汤药煎好端了进来,姐妹二人站在一处,长得真真是一模一样。西岭月看了半晌也没分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不禁有些头痛:“你们都不会认错人吗?”

郭仲霆哈哈大笑起来:“你多看几日就不会认错啦!”

阿翠也笑着附和:“是啊,府里都能分清我们姐妹。”

西岭月又看向萧忆:“忆哥哥,你也分得清?”

萧忆忍俊不禁:“她们还是有区别的。”

此后三日,西岭月的身子渐渐好转,她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喝药、散步之外,就是与阿翠、阿丹两姐妹说话。她发现这两姐妹还是有区别的,阿翠嗜文,气质也柔弱,面相温和

,嘴角有一颗小小的黑痣;阿丹擅武,性子活泼,面相更伶俐,脸上没有痣。这几日,萧忆一直在照顾西岭月,问诊、把脉、换药方,甚至亲自监督她喝药。郭仲霆也每日过来陪她说话,就连白居易和郑婉娘都各来探望过一次,可就是不见李成轩。

直到第四天用过早饭后,西岭月终于忍不住了,询问阿翠:“王爷这几日都没回府吗?”

阿翠顿了片刻,轻声回道:“王爷这几日都回过府,不过日日晚归,便没有来打扰娘子。”

原来如此。想必是李成轩刚回长安,要忙着交接生辰纲,还要查找李锜谋反的罪证,分身乏术吧。西岭月这般想着,也没再细问,只是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无人可说,心里有些着急罢了。

诚如她所料,李成轩这几日的确很繁忙,此刻他正忙于交接生辰纲。皇太后五五寿辰在即,自然怠慢不得,两月前圣上已经下令,命“六局一宫”全力筹办此次寿宴。

自皇权设立以来,朝廷与后宫的管理、开支向来是分开进行,互不干涉。朝廷有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管辖民生大事,还设立了大理寺,负责典狱刑法。而“六局一宫”则算是后宫中的六部和大理寺,乃主理宫廷事务的机枢部门。

“六局一宫”始设于隋朝,大唐沿袭此制度。“六局”分别指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每局各

设四司,职责各不相同;“一宫”则为宫正,与六局平级,但人数比六局略少,职责也较为单一。

因这些部门太过繁杂,宫中便以数目相称为“六局一宫二十四司”,简称“六局一宫”,职责如下:

尚宫局负责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下设司记、司言、司簿、司闱四司。司记掌管宫内文簿出入、抄录审核;司言掌管诏书附奏、外司宣召传见;司簿掌管宫内女史以上名录,登记禀赐事宜;司闱则管理着各宫各阁的钥匙,每日启闭宫阁。

尚仪局负责维持宫内的诗书礼仪,下设司籍、司乐、司宾、司赞四司。司籍掌管经籍,宫内上至皇后下至皇子公主,所用的几案、纸笔、书籍,皆由此司供奉;司乐掌管宫内礼乐音律之仪;司宾负责管理宾客朝见,举办宴会;司赞负责引导宾客入席、宴食、行酒等宫内礼仪。

尚服局管理后宫的服装、符契、采章之数,下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司宝管理着宫中所有印符、腰牌、令信;司衣管理宫内御服、首饰;司饰掌管汤沐、巾栉;司仗负责管理后宫的仪仗出入。

尚食局掌管后宫膳食的采买供给,下设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司膳负责烹煎及膳羞、米面、薪炭的供应;司酝负责酿酒;司药管理宫中药材,研发药膳;司饎负责给宫人们分发俸禄、奖赏、薪炭等。

尚寝局负则掌天子燕寝及嫔妃进御之次序,下设司设、司舆、司苑、司灯四司。司设掌管四季的床帷铺设、寝具洒扫;司舆负责管理分发宫内肩舆车辇、团扇、文物、羽旄;司苑负责打理宫中各苑的花草树木;司灯负责每日早晚在宫内挂灯点烛。

尚功局负责女工营造,下设司制、司珍、司彩、司计。司制负责剪裁缝纫供给后宫的衣装;司珍负责营造珠珍、管理钱货;司彩负责采购以及管理绵彩、丝绸、绢帛;司计负责清算供给,尤其是分发给各宫的衣物、饮食、薪炭均须在司计司核发登记。

此外宫中还设有“一宫”,主官名为“宫正”,掌管戒令、纠察、谪罚之事。后宫上至妃嫔下至宫女,若有触犯宫规或有失职之举,皆由宫正负责惩处。此部与朝廷的大理寺职责相似。

六局各有主官一或两人,一宫有主官一人,均是正五品。下设司官、掌官、典官、女史等职位若干,品级从正六品到从九品不等,七部官职总计超过四百人。最为特殊的是,这七部皆以女官为主,偶尔有些宦官任职也是末等职位,做些跑腿、宣旨、搬运重物的体力活。

六局一宫看似平级,但向来以尚宫局为首,只因这一局乃皇后亲自管理,其余六部所有事务的出纳文籍,必须由其过目印署才能施行。只这一个职责,便让尚宫局凌驾于众部之上。

然而到了当今圣上登基之后,

六局一宫的局面便有些尴尬——因为中宫悬空,没有皇后。

当今圣上十五岁便娶了郭氏为正妻,她是汾阳郡王郭子仪的孙女,升平公主与代国公郭暧的次女,也是郭仲霆的亲姑姑。圣上与郭氏少年结发,感情也算和睦,婚后育有一子一女。

说来也是奇怪,这样一位出身显赫、育有子女的正妻,圣上登基之后却迟迟不肯立她为皇后,只册立其为贵妃,虽说也让她统御六宫,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

再加上皇太后尚且在世,而皇太后自先皇在位时便是后宫的实际掌权者,因此后宫一直被皇太后握在手中。原本皇太后年纪渐长,少不得会让郭贵妃协助打理后宫诸事,偏偏她老人家身边还有个颇为宠信的齐州县主,凡她不能决断之事,皆与齐州县主相商,许多旨意也是通过这位县主来传达示下。

久而久之,六局一宫对齐州县主的态度竟比对郭贵妃还要亲热几分,此事一直令郭贵妃颇感不快,但因齐州县主是太后的养女,郭贵妃也无法提出异议,只得隐忍。

不怪郭贵妃感到憋屈,这位齐州县主年纪不大,却是开国功臣之后,家族军功卓著——她是初唐名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徐州都督、胡国公秦琼的后人,年方十九,闺名唤作“秦瑟”。秦瑟自幼父兄战亡,皇太后还是太子良娣时便将她纳入膝下抚养,迄今已快十年,一直对

她疼爱有加。

此次皇太后便是生生撇开了郭贵妃,亲自指定齐州县主秦瑟统办自己的寿宴。而眼下,这位县主就领着六局的各位主官,正在与福王李成轩交接生辰纲。

李成轩本想直接将生辰纲运送进宫内,但我朝有令,亲王开府单住后便不能随意出入后宫,必须层层上报获准才可。皇太后体谅他一路辛劳,不想让他受这些规矩束缚,便让秦瑟和六局的人亲自到福王府接收生辰纲,顺带捎了一些补品给他。

此时尚功局的杜尚功正领着手下四司,一一清算生辰纲的数目品类。杜尚功拿起一物说出品名,司计便在礼单上勾选一笔,再按照种类分给司制、司珍或司彩造册管理。其余五局闲来无事,也凑过去帮忙归整,时而品评几句,赞叹李锜供奉的稀世珍玩。

秦瑟见她们规整名目条理清晰,也知自己帮不上忙,而这一批生辰纲数目繁多,一时半会儿根本清算不完,估摸要花费几个时辰。她看李成轩亦是负手在旁百无聊赖,便主动提道:“您开府两年,我还是头一次来府上,您不请我到处逛逛?”

李成轩见有神策军盯着,不会出什么纰漏,便对秦瑟伸手相请,笑言:“自当奉陪。”

两人遂一道往福王府的花园走去。

说起秦瑟的身世也是可怜,她九岁那年父兄阵亡,母亲也抑郁而终,德宗怜她是开国功勋之后,便破例册封她为齐州

县主,而齐州正是她的祖先——胡国公秦琼的出生地。

当年皇太后王氏还是太子良娣时,住在东宫,其膝下女儿皆已出嫁多年,两个儿子——李纯是皇长孙,当时已被册封为广陵郡王,开始参与政事;幼子李成轩则沉默寡言,课业又很繁重。王良娣感到身边没有体己之人,偶然间听说了秦瑟的身世,便主动提出要接她进东宫抚养。

德宗闻之大为开怀,当即便下旨恩准,逢人便夸赞这个儿媳贤良淑德、识大体。

就这样,时年十岁的秦瑟顺理成章进入东宫,成为王良娣的养女。当时李成轩年十三,也住在东宫,算是与秦瑟朝夕相处了两年,待到他十五岁时另辟宫殿单住,两人才分开。不过李成轩生性至孝,每日都去东宫向父母晨昏定省,每每便能看到秦瑟侍奉在母亲王氏左右。

直至他弱冠那年,皇祖父德宗驾崩,他的父亲顺宗登基,他顺理成章被册封为福亲王,在永福坊开府单住。他这才算真正离开了宫廷,与王氏也无法时常见面了,唯有每逢初一、十五、年节宴会进宫问安,才会与母亲叙话半晌,顺带与秦瑟打个招呼。

李成轩是王氏的幼子,上头三姐一兄比他更早离开母亲,待他在外开府,王氏的五名子女算是都离开了身边。幸好有秦瑟常年相伴,免去了王氏在宫中太过寂寞,正因如此,李成轩对秦瑟一直很感激。再加上年少时同住东宫的情分,两人的关系便比常人亲厚一些,说话也并无太多顾忌。

秦瑟自今日见到他,便觉得他有些闷闷不乐,眼见四下无人,便主动开口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李成轩边走边回道:“没什么,有些乏累罢了。”

秦瑟在宫里也听说了李锜的事,遂问:“是不是镇海的事很棘手?”

“棘手也是皇兄棘手,这案子如今不归我管了。”李成轩轻笑。自回长安之后,他将一切都禀报给了当今圣上,即他的皇兄李纯。圣上将此案定为逆反,交给了大理寺主审,让他把搜集的证据一并移交,他为此忙了好几天,今日才顾得上交接生辰纲。待此事了结,他便可真正闲散下来。

秦瑟见他一派轻松,不禁微微凝眉,但终究没说什么,转而问起江南的风土人情。

李成轩挑拣了几样趣事告诉她,话到一半忽然想起一件事:“哦对了,我在润州买了些丝绸,一会儿你记得带回宫里,送给母后和几位太妃。”他停顿片刻,又道,“还有你和郭贵妃一份。”

秦瑟揽袖而笑:“还有我一份啊?多谢了。”

李成轩嫌她故作客气,笑着扫了她一眼:“还是按老规矩。”

秦瑟会意地点头。

这些年来,但凡李成轩外出,无论是办差还是游山玩水,总会带些当地的特产、物件回来,送进宫中孝敬各位长辈。而这些东西只要到了

他母后宫里,都是由秦瑟做主派发,再以他的名义送给各宫女眷——大多是与他母后平辈的先皇太妃,至多再送一份给他皇兄的嫡妻郭贵妃。

秦瑟似乎极擅长此道,每次都将礼物的分量掌握得刚刚好,上至各宫太妃、老太妃,下至郭贵妃,都对李成轩的礼物极为满意,还经常回礼。也是因为这件事,秦瑟的身份已经得到了各宫认可,大家都将她当作未来的福王妃,包括皇太后也免不了有这个想法。

偏生李成轩本人没什么表示,皇太后多次提及让他成婚,可秦瑟的名字每每还没说出口,他便一口回绝。久而久之,宫里都知道福王贪玩,既不关心朝政也不愿成家,日日与奇珍异宝为伍,府中还养着一堆美貌的奴婢。

而被传流言的两位当事人——李成轩和秦瑟似乎都不在意,态度也一如既往,默契地从不提起此事。各宫女眷都在猜测,这两人到底是反应迟钝,还是彼此真的无意?这简直已成为大明宫第一悬案,是各宫女眷茶余饭后、小聚、宴会的必谈话题。

然而众人谈论了两三年也没什么结果,都眼睁睁地看着秦瑟熬到了十九岁,亲事还未有个着落,纷纷替她感到惋惜。毕竟按照大唐的婚俗,女子十二三岁就要开始议亲了,过了十五还不嫁已算是大龄女了。

虽然秦瑟长得极美,出身也好,根本不愁嫁。

“对了,仲霆也带了东

西给你,收到没有?”李成轩自然而然地问。

秦瑟很是无奈:“前天长公主进宫,已将东西转给我了,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您为何不替他把把关,让他送我一盒子晒干的菊花?”秦瑟失笑。

李成轩遂一本正经地解释:“你可别小看那些菊花,都是江南的稀有品种,仲霆是怕你欣赏不到,才特意晒干带回来的。”

“是啊,整整二十朵名贵珍品,他还真是暴殄天物。”秦瑟替那些菊花感到惋惜。

李成轩低下头强忍笑意。

秦瑟嗔怪地看着他:“您还笑!”

李成轩便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对了,母后的寿宴筹办得如何?可需要我帮忙?”

“一切还算顺利,不过……”秦瑟话没说完,有些迟疑。

“你还是老毛病,总是话说半句。”李成轩淡淡评价。

秦瑟这才叹了口气,说出忧虑:“我也不瞒您了,寿宴是在十月初十,可太后的新衣迄今为止尚未动工,我只怕再耽搁下去,衣裳就来不及做了。”

李成轩深深蹙眉:“为何没动工?”

“因为太后指明要用蜀锦做衣裳。可自从去年刘辟谋逆之后,西川迄今没有新的蜀锦进贡,往年的锦缎又拿不出手,尚服局、尚功局都在为此苦恼。”

李成轩立刻想到了西岭月。她的义父萧致武是西川唯一的蜀锦皇商,自从去年被牵连进西川节度使的造反案子后,萧家就被剥夺了皇商资格。

原本朝廷是要甄选新的皇商,却因淄青节度使李师道的干涉而作罢,显然李师道是想拖到萧忆与李忘真成亲之后,帮助萧家重新夺得皇商之位,故此才暗中使了手段,将此事拖到现下。如此一来,自然是不可能有新的锦缎进贡了。

“东川呢?难道没有蜀锦上贡?”李成轩又问。

秦瑟摇了摇头:“我听尚功局说,最好的锦缎都是产自成都府,东川的锦缎质地粗糙,入不了前三等。”

李成轩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帮助西岭月的好机会,若是计划得宜,大约能助萧家重新夺得皇商的位置。但也许还有另一条捷径比他所想的法子更为简单……

想到此处,他的神色渐渐沉敛,带有些许失意。秦瑟看在眼中,正要关切一句,此时忽见府中管家一路小跑而来,禀道:“王爷、县主,长公主和郭驸马突然来了,指明要见西岭娘子……”

李成轩乍然变色,二话不说抬步便往回走,步履匆匆很是焦急。唯有秦瑟留在原地摸不着头脑,长公主不是王爷的亲姐姐吗?两人向来姐弟情深,今日这是怎么了?

秦瑟心中虽有疑问,但她毕竟是太后身边的人,又是德宗钦封的县主,无论如何也得露面向长公主问个好,于是便匆匆跟上李成轩。

两人来到西岭月所住的院落,远远便听到汉阳长公主的声音从门厅里传出来:“她在哪里?快,快带我去见见!”

然后

是郭仲霆的阻止声:“母亲,她伤势未愈,还是改日再说吧!”

秦瑟尚且来不及询问“她”是谁,只见李成轩已经一步跃上三层台阶,推开屋门跨步入内:“皇姐、姐夫。”

秦瑟也提起裙裾跟着进屋,一眼就瞧见汉阳长公主满是焦急之色,颊边隐有泪痕。郭驸马和郭仲霆正一左一右扶着她,像是在劝慰什么。

汉阳长公主见是李成轩进屋,疾步上前拉过他的手臂,亟亟问道:“成轩,西岭娘子呢?在哪里?快让我见见!”

李成轩没答话,迅速瞪了郭仲霆一眼,后者是一副冤枉外加无奈的表情。

汉阳长公主没注意两人间的小动作,不住探头往内堂里看,抬脚作势就要进去,李成轩见状,迈出一步挡在她身前:“皇姐,事情还未确定,再者西岭她……”

“怎么了?”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

几人都循声看去,见是一只葱白素手拨开了水晶珠帘,先是探出半个脑袋,继而在婢女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素面朝天不施粉黛,脸色略微苍白,只一双乌溜溜的杏眼颇有神采,如幽深的古井水。她的发髻松松绾就,只插了一根别致的玉簪。她身穿一件极其朴素的鹅黄衣裙,外头还披着一件杏色薄披风,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正是西岭月。

她方才正与阿翠在内堂说话,突然听到外头有些吵闹,忍不住出来看看。这一看

,却看到了多日不见的李成轩,她心中大喜,自觉忽略其他人,喊了一声:“王爷你终于来了,我正有事找你呢!”

李成轩亦是多日没看到她了,见她气色不好,人也瘦了一圈,不禁垂下眼帘,只淡淡打个招呼:“西岭。”

就是这一声称呼惊醒了汉阳长公主,她立即走到西岭月身边:“你就是西岭娘子吧?你……真好……”

长公主一把捉住西岭月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还没说出几个字,眼泪已簌簌地落下来。

郭仲霆难得会看一次眼色,上前拉开长公主,尴尬地朝西岭月介绍:“月儿妹子,这是我母亲,汉阳长公主。”他又回头指了指郭驸马,“这是我父亲,驸马都尉兼国子祭酒。”

西岭月尚没弄清楚状况,但看这两位是郭仲霆的父母,她也不敢怠慢,连忙收起闲散之心,正正经经地敛衽行礼:“民女见过长公主、郭驸马。”

阿翠也跟着见礼:“婢子阿翠参见长公主、驸马爷。”

“西岭娘子,是我们冒昧打扰了,你不要见怪。”此时驸马郭鏦也走上前来,亦是朝西岭月流露出慈爱之色。

后者一头雾水,不知当朝长公主和郭驸马为何要来探望自己,但也趁机认了认他二人的长相,顺带回忆了郭仲霆的家世背景——

汉阳长公主,闺名李畅,乃当朝皇太后的长女,亦是圣上的同胞亲姐。她今年应是三十七八,看起来丰容靓饰,

颇有风韵,虽然眼角的泪痕晕花了眼妆,但依旧能看出她的眉眼与李成轩略有相似,鼻梁高挺,充满了高贵的气度。

而驸马都尉郭鏦,其祖父是德宗的“尚父”——先汾阳郡王郭子仪,其母是德宗最疼爱的女儿——已故虢国大长昭懿公主,即升平公主,其父是郭子仪的嗣子——已故代国公郭暧。郭驸马看似比长公主年长几岁,身形高大挺拔,但眼角的丝丝皱纹并不显老,反而衬出他几分从容底蕴。西岭月看到他,总算是知道郭仲霆那唇红齿白的长相是遗承了谁,这父子两人当真是一个模样刻出来的。

长公主和郭驸马今日都打扮得极为随意,着单色常服,也不见戴有几样贵重的饰物,显得甚为平易近人。再加上李成轩和郭仲霆的缘故,西岭月对他二人更是平添了几分好感,遂绽开一丝甜笑:“不知长公主和郭驸马来见民女做什么?可是有事要吩咐?”

郭鏦摆了摆手,一句“无事”还没出口,就见长公主已经“哎呀”一声,指着西岭月对夫婿说道:“驸马你快看,快看啊!她笑起来那眉眼、那神态,简直与我年轻时一模一样啊!”长公主说着已是放声大哭,一把搂住西岭月,痛哭流涕地喊着,“我可怜的女儿啊,母亲找你找得好苦啊!”

西岭月顿时呆若木鸡。

李成轩见状更是蹙眉,与郭仲霆上前拉开长公主:“皇姐,此事尚不能确定,您还是……”

“怎么不能确定,我一看就知道是她!”长公主挣开李成轩,擦了眼泪询问西岭月,“我问你,你今年可是十八?生在七月?”

“我的生辰是八月,不过……”西岭月如实回道,“不过我义父说,他在中秋那夜捡到我时,我已经足月了。”

“那就没错!我那苦命的女儿生在七月初七,定然是你!”

“女儿?!”西岭月这才反应过来,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地问道,“您是说我是您的……”

长公主想起旧事,又是一阵哽咽,艰难地点了点头:“我那苦命的女儿尚在襁褓之中便丢了,迄今已整整十八年了啊!”

郭鏦见长公主神情激动,生怕她伤了身子,便嘱咐郭仲霆扶她坐下,继续询问道:“西岭娘子,此事关系重大,还请你如实回答,你的左肩之上是否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他停顿片刻,特意补充,“是蛾眉月的形状,朱砂色。”

“我……”饶是西岭月再大方,这也是女儿家最私密之事,她岂能当着众人之面说出口?

郭鏦也觉得有些冒昧,歉然回道:“还请娘子谅解,我们寻女心切,并无冒犯之意。”

西岭月只觉得此事太过突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转头看向李成轩。

后者一直紧蹙眉峰,欲言又止,但终究不忍让长公主夫妇白跑一趟,遂道:“西岭,让我皇姐随你进去看看吧。”

长公主立即露出期望之色。阿翠也适时在她耳畔说道:“娘子放心,婢子会服侍您的。”

西岭月只觉脑子里一团乱麻,见李成轩对自己颔首示意,便也怔怔地点头,随着长公主和阿翠进了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