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郭贵妃以陪嫁首饰遭窃为由,在宫中大肆搜捕贼人。圣上得知消息后下令大明宫的六个宫门、太极宫的九个宫门全部戒严,长安城内只进不出。

如此搜捕了三天三夜,将宫里翻了个底朝天,却没瞧见生辰纲的一丝影子。而雪上加霜的是,杜尚功和钱司珍在狱中自尽了。

西岭月、李成轩、郭仲霆、秦瑟四人聚在一起商量此事,都觉得很是复杂棘手。

秦瑟在此事上最为自责:“都是我的疏忽,若是我及时敦促入库,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

“不能怪你,此事防不胜防。”李成轩有心安慰。

西岭月则笃定地道:“我觉得一定还在宫里,这么多东西,即便是分批运出宫也不会如此之快。”她看向李成轩,“王爷,你是否还记得咱们在镇海看到的几个密室?我觉得这宫里一定也有密室,而东西就藏在某个密室之中。”

“不一定。”李成轩分析道,“即便有密室,也是设在各宫之中。三十箱生辰纲,悄悄搬进密室也不容易,毕竟宫里耳目众多。”

“也对,”郭仲霆摸了摸下巴,“我要是贼人,就会买通尚食局的人,趁着每日送菜送肉的机会,悄悄把生辰纲运出宫。”

这个方法秦瑟早就想到了,然而在尚食局查问了一遍,皆无可疑。

“该不会是李锜做的吧?”西岭月又猜测道。

“不会,他准备生辰

纲的本意就是想讨我皇兄欢心,让他继续留在镇海。他不会再偷回去的,且他如今自顾不暇。”李成轩笃定地道。

“这就稀奇了,东西在福王府封箱装车,一路运送进宫,直接锁进了司珍司,封条也没动,到底是怎么丢的?”西岭月摊开双手,“难不成真是长了翅膀?”

然而她这一番话让李成轩和秦瑟对看一眼,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安国寺!”

“什么寺?”西岭月没听清楚。

郭仲霆也挠了挠头:“这和安国寺有什么关系?难不成贼人藏在安国寺里?”

秦瑟这才开口解释:“其实那日运送生辰纲进宫,我曾拐道去了一个地方,若非西岭娘子方才提及,我险些都忘了。”

“就是那个什么寺吗?”西岭月忙问。

“安国寺离王爷的府邸很近。”秦瑟意识到这个大疏漏,“那日我出宫之时,太后特意命我去请一道《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故而我离开福王府之后没有直接回宫。”

“县主怎么不早说!”西岭月略有微词。

秦瑟自责地低下头去。

“你别怪淑真。”李成轩开口替她说话,“此事她告诉过我,这几日我也疏忽了。”

西岭月是头一次听到李成轩这样称呼秦瑟,前几次大约是有下人在场,他一直称呼她“县主”,听起来很敬重也很疏远。原来他们是这般亲密的关系,原来秦瑟的小字叫作“淑真”……

不知为何,西岭月忽然

感到不是滋味,忍不住呛他:“王爷说笑了,我能怪谁?在座之人我身份最低,最不该多管闲事。”

李成轩闻言蹙眉,欲开口辩解,又将话咽了回去。

眼看气氛不大好,秦瑟连忙打圆场:“西岭娘子别误会,王爷没别的意思,我也没有。你能来帮忙,我们已经很感激了。”

西岭月也不想添乱,她知道气氛被她弄得很尴尬,可她方才是真的着急,就因为秦瑟一时大意,也许就错过了寻找生辰纲的最佳时机!

李成轩自然也感到气氛不好,便将话题扯了回来,询问秦瑟:“淑真,你把那日去安国寺的情形详细说一遍。”

秦瑟低眉斟酌,回忆着轻声道:“那日我们从王府出来,径直去了安国寺,太后言明是要广宣禅师手抄的经文,故而耽误了不少时辰。”

“大概有多久?”李成轩问出要点。

“广宣禅师调了金漆,现抄了整篇《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又特意开光施法,前后大概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李成轩低声重复,不禁看向西岭月。

后者明白他的意思——一个时辰,足够贼人偷梁换柱了。

李成轩再问:“你在安国寺逗留期间,神策军、六局、生辰纲都在哪里?”

“都在寺里,”秦瑟如实回道,“六局来的都是女官,随我在大殿为太后祈福。三十箱生辰纲皆由神策军看护着,停在观音堂。”

“这般听起来,倒也不像有

什么问题。”郭仲霆自言自语。

西岭月却觉得大有问题。前后一个时辰,秦瑟和六局的人都没看到生辰纲,那么多神策军难道都靠得住?这期间极有可能发生了什么。

显然李成轩也作此想,立即指派郭仲霆:“仲霆,你和白学士去查查神策军。”

“白学士?”郭仲霆有些为难,“他回长安之后很忙啊,算是得到圣上重用了。”

李成轩自然明白,可他思来想去,手边竟无几个可靠又可用之人……而郭仲霆又太冒失,独自前去他也不放心。

“那你即刻回府找你父亲,请他出面吧。”李成轩唯有出此下策,又慎重叮嘱,“记住,此事只能告诉你父亲,先瞒着你母亲。”

“好的好的。”郭仲霆答应下来。

“我去吧。”就在此时,一个清冷淡然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看向门外,是萧忆。

李成轩为几人分了工:萧忆和郭仲霆前去调查神策军;他和西岭月则去安国寺查探;而秦瑟要负责皇太后的寿宴,又要绘制翟衣图样,暂时留在宫中等候消息。

各自行动前,几人达成了默契,此事暂时低调处理。毕竟生辰纲失窃的内情如何,眼下谁都说不清楚,罪名也可大可小。也许这只是某些人见财起意,想把生辰纲据为己有;又或许是某位太妃的手段,想让太后的寿辰出些纰漏而已。但若是牵扯太多,宣扬出去,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必将祸延朝

堂。

届时不仅秦瑟会被定罪,还会牵连许多无辜的人,进而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大家都希望低调行事。

事不宜迟,几人立即分头行动。

西岭月随李成轩来到安国寺。

说起这座寺庙的来历,乃睿宗李旦登基之前的王宅旧址。李旦是高宗李治和武后的幼子,曾两次登基为帝,但他生前一直为武后所掌控,算是个傀儡皇帝,二次登基后又遇上儿子李隆基和妹妹太平公主争斗,被迫禅位给了李隆基,做了太上皇。

玄宗李隆基登基之后为表孝心,便将睿宗以前的王宅修建成寺庙,想要为父亲祈福。之所以起名“安国寺”,也是因为睿宗登基前的封号是“安国相王”。

因此,自玄宗朝开始,安国寺便一直受到皇室供养,后来历朝天子多加扩建,直至如今已占据了整个长乐坊大半的位置。再加上其北面是大明宫,离太极宫也仅仅隔了两个里坊,四周又是宗室贵族聚居之处,故而安国寺乃当朝政要名流、大德之士首选的集会之所,在长安城的寺庙之中地位超凡。寺内香火鼎盛,僧侣人数迄今已过三千,更有胡僧长驻。

此时刚过晌午,庙里正是人流如织的时候,香客络绎不绝,在大门外便能闻到浓浓的香火气。西岭月和李成轩随着香客们步入寺庙,一眼望去,寺中楼阁高耸、檐牙高啄,大殿门外已被香烛氤氲出一道道白烟,显得仙气袅袅

西岭月这是头一次见到皇家寺庙,却没兴致游览,急匆匆跟着李成轩一起去往观音堂。据秦瑟所言,当初她就是命神策军把三十箱生辰纲抬进了观音堂后殿,才去找住持手抄经文的。

眼见香客众多,西岭月和李成轩只得尽量低调行事,两人一路来到观音堂,见此处仍有许多香客,便以上香为名勘查,想瞧瞧这里有什么偷梁换柱的玄机。

然而这里人实在太多了,众目睽睽难以下手,西岭月遂提议道:“王爷,白天人多眼杂,不如找个时间夜探此地?”

李成轩正欲开口表示赞同,却见观音堂内众人突然蜂拥而出,个个虔诚地跪地叩头。

两人顺着人群看去,是一个住持模样的中年和尚领着数名弟子走了过来,看样子就是来找李成轩的。

李成轩立即低声说道:“机会来了。”

言罢不等西岭月反应,他已经快步走出去,双手合十迎上前:“广宣禅师,多日不见一切安好?”

“阿弥陀佛,承王爷吉言,贫僧一切都好。”被称为“广宣禅师”的和尚也是双手合十,与李成轩微笑见礼,又道,“王爷多日不曾光临敝寺,若不是小徒眼尖,贫僧险些怠慢了。不知王爷驾临有何贵干?”

“只是为了些私务,没想到惊扰禅师了。”李成轩谦虚回礼。

“哦,我还以为您又是来找贫僧斗诗的。”广宣禅师故作严肃。

李成轩朗声而笑。

此时人群都

听到了两人的对话,纷纷朝李成轩见礼,有些胆大者甚至上前恭维逢迎。广宣禅师见状便提议:“此处说话不易,还请王爷随贫僧移步东禅院,恰好有位高僧在此做客,定能与王爷投缘。”

“哦?那可真要见见了。”李成轩也不客气,在广宣禅师的引领下往东禅院走去,还不忘转身招呼西岭月,“你还不跟上?”

西岭月对拜见高僧实在没什么兴趣,但想到自己重任在身,还是不情愿地迈步跟上。

广宣禅师也转头看了她一眼,边走边问:“这位是……”

“家中奴婢,”李成轩刻意笑问,“怎么,难道禅师的禅院不允女客?”

“哪里,”广宣禅师摆手,“既是王爷的人,贫僧自然欢迎。”

两人遂聊起上次相见的趣事。西岭月在他们身后听着,隐约听出个大概——原来这安国寺的住持广宣禅师诗名卓著,无数文人雅士曾慕名而来,更有不少信徒求诗。而在半年前,李成轩来安国寺游玩,曾误入广宣禅师的诗会,与他斗诗斗茶,最后打了个平手,两人却也因此结交。

西岭月听两人一路在说作诗,深感无聊,此时见广宣禅师拐道往东进了一间禅院。她随两人迈步入内,入眼的是一汪碧池,并着两处花圃,隔断了前往正房的路,唯有西北方向辟出一条曲折的通廊,连接禅院内各处屋舍。

最令她惊喜的就是那通廊的墙壁,竟然绘满了

佛家壁画,是八只人面妖兽,或面容祥和,或目露狰狞,或安静慈悲,皆栩栩如生。西岭月赞叹之余,下意识地寻找落款,赫然发现这些壁画竟是“画圣”吴道子及其弟子所画,画的是佛教的八部天龙!

西岭月是头一次离画圣的真迹如此之近,心中激动不已,忍不住触摸着壁画,驻足流连。待回过神时,只听李成轩在前头无奈地喊她:“西岭?西岭?”已不知喊了几声。

西岭月恋恋不舍地答应,随两人穿过连廊来到禅院正房。广宣禅师还未进门,已然高声笑道:“安成上人,贫僧与你引荐一位贵人。”

只见屋内站起一位年约而立的年轻僧人,他着一袭灰色长袍,手持一串佛珠,文质彬彬、双目有神。

广宣禅师引着李成轩入内,朝他介绍道:“上人,这位是今上的同胞手足,福亲王。”

然后又向李成轩介绍道:“安成上人,遣唐大使空海大师的嫡传弟子。前年空海大师返回扶桑之后,安成上人因仰慕大唐文化,自愿留下。”

“原来是空海大师的弟子。”李成轩礼貌地道,“本王祖父在世时,曾两次接见空海大师,本王也曾有幸与大师倾谈,可谓受益匪浅。”

“哪里哪里,”安成上人双手合十,笑着回礼,“鄙人来大唐学习,才是受益匪浅。”他的汉话说得不错,但有些僵硬之感,语速也稍显缓慢。

西岭月是头一次见到扶

桑国人。扶桑国又称东瀛、日本国,沿海一带还有一种蔑视的叫法是“倭国”,因其人身材矮小。可今日一见,这位安成上人的身高还好,大约到她的下颌处,也不似传说中那般夸张。当然,在中原人士里算是瘦小了。

几人互相见礼之后入席落座,西岭月因是李成轩带来的“奴婢”,只能站着。寺中的小沙弥适时上茶,茶汤清澈,叶如雀舌扁直,西岭月在旁看着,脱口问道:“蒙山雀舌?”

广宣禅师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这位女官好眼力。此茶正是安成上人从蜀中带回的蒙山雀舌,还是今年的新茶。”

蒙山雀舌,乃蜀中茶之精品,自玄宗年间便被定为贡品。西岭月长在蜀中,此刻闻到这茶香,蓦然勾起了她的思乡之情和对身世的感怀。

她略有黯然:“安成上人刚从蜀中回来吗?”

广宣禅师替安成回道:“前年扶桑使团回国之后,安成上人自愿留下游历,这两年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五日前才回到长安。”

“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西岭月很是羡慕。

“饶是如此,贫僧也只领略了大唐文化的皮毛。贵国地大物博,文化博大精深,实在是敝国所难及。”安成上人边说边露出赞叹的表情。

李成轩则问道:“安成上人日后还回扶桑吗?”

“自然要回,贫僧会随下一批来唐使团一同回国。”

“下一批来唐使团会是什么时候抵达

?”西岭月追问。

安成上人却摇了摇头:“不好说。按照以往的惯例,少则两三年,多则二三十年吧。”

“二三十年……”西岭月简直难以想象,让一个人背井离家在异国生活这么久,到底是什么滋味。她离开西川还不到半年,如今都已经思乡情切了。

可她也知道,安成上人能作为遣唐使者,尤其是学问僧来到大唐,要在扶桑国内经过重重选拔,这百余年间,扶桑人都以来大唐游学为至高荣誉,学满归国之后也大多在扶桑国内担任要职。端看安成上人对大唐风土的赞叹与羡慕,甚至在不知归期的情况下长住在此,想来此言并非夸张。

“上人在长安有住处吗?可需本王安排?”李成轩也关切地问道。

安成上人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多谢王爷关怀,贵国德宗皇帝在世时,曾在长乐坊为家师安排了一所宅院,如今家师归国,贫僧便打算住在那里。只因那宅院久无人居,需要修缮,故而在安国寺借住几日。”

广宣禅师忙道:“王爷宽心,贫僧已安排人手为安成上人修缮宅院,不日便可搬迁。”

李成轩点头:“那就好。”

几人说到此处,忽听一位小沙弥进来禀报:“阿弥陀佛,住持,上人的行李又到了二十几箱,请问该如何安置?”

“还是搬来东禅院吧。”广宣禅师命道。

小沙弥称是告退。

李成轩敏感地察觉到什么,开口笑问

:“上人带回很多行李吗?”

安成上人点头:“是啊,贫僧在外游历两年,与当地一些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交往,留下不少诗赋、游记,还有各地友人馈赠的珍贵文集、书画。贫僧每到一地总要增加一两个箱笼,待启程返回长安时才发现,竟有数十个箱笼之多!”

李成轩听到此处,下意识地转头看向西岭月。

西岭月立即会意,也问道:“这么多行李,上人是如何运回来的?”

“多亏贵国朝廷在各地的驿馆啊!”安成笑着解释,“贫僧每每启程,总是苦于行李太多,后来偶遇一位兵曹大人,才得知遣唐使团只要出示印信,便可以寻求驿馆帮助。”

“原来如此!”西岭月故意笑言,“上人就可以轻车简从地回来,将行李交给驿馆运送了。”

“是啊,”广宣禅师也笑,“上人随行带回三十箱行李,前几日又到了二十箱,今日再来这许多,上人,我这东禅院快要放不下了啊。”

安成上人连忙摆手:“真是冤枉,这其中有一些是甄罗法师的私物,她得知贫僧找了驿馆帮忙,便委托贫僧带回来。”

“甄罗法师倒会找帮手。”广宣禅师低笑。

西岭月听到此处,眼珠子一转,已然想到一个主意,便故意当众对李成轩道:“王爷,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府用晚膳了。”

李成轩故意蹙眉,转头斥她:“急什么,本王与安成上人一见如故,还

想与两位高僧秉烛夜谈呢。”

“这有何难,王爷今夜在敝寺歇下便是了。”广宣禅师顺势挽留。

“这……”李成轩看似很犹豫,“可是本王俗家毛病多,少不得人服侍,恐怕会给贵寺添麻烦。”

广宣禅师双手合十:“王爷言重了,敝寺受皇家香火供奉,岂能这点规矩都不晓得。王爷既有意留宿,大可将府中下人带来,贫僧自会安排。”

“如此甚好。”李成轩满意地点头,这才看向西岭月,交代她,“听见没有?你回府替本王打点,让郭侍卫、既明、阿翠、阿丹都过来服侍,本王要在安国寺‘小住’几日。”

他重重咬下“小住”二字,西岭月笑回:“是,婢子这就回去打点。”

西岭月快马加鞭赶回了福王府。

萧忆和郭仲霆去打探神策军的消息,此时还没有回来;不过阿翠和阿丹已从宫里回来了。西岭月想起李成轩的交代,说是让这对姐妹花也去安国寺,可见她们是李成轩的心腹,足以信任。

于是她把两姐妹找来,没透露太多,只道:“王爷要在安国寺小住,你们准备一下,随我过去。”

阿翠和阿丹都很意外,后者问道:“王爷怎会到安国寺去?”

阿翠则问:“王爷要住几日?”

西岭月模棱两可地回:“安国寺来了一位遣唐学问僧,扶桑国人,王爷和他一见如故,说是要在寺里小住。至于住几日嘛……”她想了想,“少则

一两日,多则六七日吧。”

阿翠一听,忙道:“婢子这就去告诉方管家,让他着手准备。”

两姐妹说着便匆匆去了后院。她们收拾了自己的行李,还要替李成轩准备衣冠,故而时间很紧张。

西岭月没什么可收拾的,她去大明宫小住时打包了行李,今日被阿翠和阿丹带了回来,正好可以接着用。她把自己和萧忆的行李原封不动拿到前厅,伸直了脖子等待萧忆和郭仲霆。

两人是赶在晚膳时分回来的,西岭月连忙把今日在安国寺的发现告诉了他们,推测道:“我怀疑县主去安国寺的时候,箱子就被人偷梁换柱了,换的就是安成上人的箱子!”

郭仲霆有些疑惑:“可是,安成上人的箱子里也不会是一堆石头啊。”

“你傻啊,”西岭月急得口不择言,“自然是有人先把安成上人的箱子换掉,再去偷换生辰纲啊!一个遣唐使的行李,只要买通驿馆的人,不就轻轻松松换掉了嘛!”

“那封条和印鉴又怎么解释?”郭仲霆还是不明白。

西岭月恨他迟钝,直跺脚:“模仿县主的字迹多写几张封条不就好了!印鉴更方便,钱司珍不就可以偷拿出来嘛!”

“对啊!”郭仲霆一拍脑袋,“那日尚功局的印鉴就是随身带着的,还是小舅舅亲自盖的印。”

西岭月连连点头:“如此一来,这案子就有头绪了。定是有人事先得知县主会去安国寺,便把安

成上人的行李换成石头,再去偷换生辰纲。钱司珍里应外合,找人模仿县主的字迹伪造新的封条,再把尚功局的印鉴拿出来,封箱之后重新盖上,这不就天衣无缝了!”

郭仲霆听到这番分析,一脸敬佩地看着她。

萧忆方才一直没作声,此时才附和道:“月儿的推测极有道理,今日我和郭郡公去调查神策军,也发现一些问题。”

“什么问题?”西岭月急忙追问。

“你猜怎么着,”郭仲霆抢先答道,“护送生辰纲入宫的那队神策军,四日前已被调去换防了!”

“换防?”西岭月很意外,“去哪里?”

“安北都护府。”

“去了北疆?!”西岭月倍感震惊。

神策军原本就是戍守西北的一支军队,自从代宗时吐蕃进犯长安,神策军从西北赶来驰援之后,就留在了禁中成为禁卫军。而德宗时发生“泾原兵变”,事态扩大,以至他出逃长安,自此他便不再信任文武百官,而将神策军的统领权交给了宦官,并将神策军分为左、右两卫。

后来,神策军的管辖范围从禁宫扩展到京畿地区,最后扩展到关内道。而安北都护府正属于关内道,神策军换防到此地也是正常的。

“等等!”西岭月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县主来接收生辰纲那天,就是长公主来找我那天,是六日前!”

而护送生辰纲的那队神策军,四日前被调走了!也即是说,他们护送生

辰纲进了尚功局之后,只隔了一天就启程去了北疆!

那这幕后主使人手段通天啊!西岭月如此想着,简直不寒而栗。

萧忆和郭仲霆也都想到了这一点,均是面色凝重。

西岭月忙问:“知道是谁下令换防的吗?”

萧忆摇头,郭仲霆也道:“神策军首领太多,时间又太仓促,尚查不出是何人所为。不过这道命令能够执行,一定是得到护军中尉首肯的。”

护军中尉乃神策军的最高统帅,也即是……

“宦官?!”西岭月脱口而出,随即恍然大悟——能够指使钱司珍悄无声息换掉安成上人的箱子,还这么大胃口吞掉一批生辰纲……他们早该想到了!

是宦官,而且是位高权重的神策军的至高统帅。

西岭月得到这些消息,简直迫不及待:“快,我们这就去告诉王爷!”

“等等。”萧忆阻止她,“你不要忘了,这些都是推测而已,我们没有真凭实据。”

“是啊月儿妹子,”郭仲霆也劝道,“这里不是镇海,让你连猜带蒙就能破案。天子脚下,必须要证据确凿才能定罪啊,况且又是这么大的人物。”

“我只怕即便证据确凿,也无法定罪。”萧忆更为忧心忡忡。

自从德宗“泾原兵变”开始,天子们吸取大唐立国以来的教训,发现造反的都是手握重权的文武大臣,而宦官一直是忠心耿耿的。他们忽然醒悟,觉得宦官是断子绝孙、无儿无女的一

群人,喜爱权势财富也不过是想老有所依,不可能有谋反之心,因为宦官无后,无法传承皇位。自此,天子们开始宠信宦官,甚至把宫中禁军——神策军的兵权都交给了宦官掌握。

尤其到了当今圣上,宠信宦官的迹象更加严重——因为他自己就是宦官扶助登基的。这在皇室之中是个众人皆知的秘密,却又无人敢说。

而宦官因为身份特殊,没有亲族后代,便会抱团取暖。故而盗取生辰纲这件事,即便查出来是某位宦官所为,恐怕也会牵扯出其身后的整个利益集团,或者这本来就是多人参与的行为。

只要想到这其中的惊心动魄,以及有可能牵连出的风波,萧忆便担心不已。

就连这般大大咧咧的郭仲霆,也能想象到其中的隐患。

“无论如何先找证据吧,王爷还在安国寺等着咱们呢!”西岭月再道。

事到如今唯有如此,谁也不可能只凭猜测就给此案定论,即便要放弃,也要找到真凭实据之后再请李成轩定夺。

几人各自去收拾行李,郭仲霆借穿了侍卫的衣裳,阿翠也已经收拾妥当,还让管家把马车备好,然而阿丹却不见了人影。

西岭月不禁问道:“咦?阿丹去哪儿了?”

阿翠似乎难以启齿,将她拉到一旁,悄声说道:“不瞒娘子,阿丹的月事来了,她怕这几日去寺里不方便,方才急匆匆出去了,说是要去西市买点东西。”

西岭月

会意:“哦,那再等等她好了。”

可左等右等,阿丹还是没有回来,看时辰西市也该闭市了,西岭月渐渐感到心慌:“阿丹不会出事了吧?”

“不会,她毕竟是福王府的人。”阿翠并不担心。

郭仲霆也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阿丹武艺高强,寻常人拿不住她。”

可西岭月眼见天色愈晚,唯恐李成轩等得着急,便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先走,让方管家给阿丹留个话,叫她直接去安国寺找咱们?”

“哎呀,这个主意好!”郭仲霆首先赞同。

几人遂给阿丹留下口信,然后开始把行李装车。其实他们的行李都不多,最多的是李成轩的行李——未来几日他穿的用的,服冠靴帽、熏香衿缨等,就连净手的面盆阿翠都带上了。

西岭月简直无语,在她的印象中李成轩根本没这么讲究和矫情。可阿翠毕竟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自小服侍李成轩,她也无权置喙什么,只能看着阿翠把大包小包放到马车上,整整装了一车!

幸而福王府离安国寺很近,这般折腾半晌,四人到寺里天色才刚刚黑透。李成轩已经和广宣禅师、安成上人一同用过晚膳,他们四个便随意吃了一些,据说和李成轩用的饭菜一样。

饭后,广宣禅师安置四人住在西禅院,李成轩则和安成上人一起住在东禅院,方便他们秉烛夜谈。

四人各自去房间安放行李,而此时阿丹还没到。李成轩觑准时机前来,先去找了郭仲霆,又来找西岭月交代今晚的行动。

西岭月一看到他,立即激动地说:“王爷,你知不知道那队神策军已经……”

李成轩抬手阻止她:“我听仲霆说了。你暂时别多想,先找到证据再说。”

西岭月连忙点头。

李成轩又压低声音对她道:“安成上人的箱笼全放在东禅院西厢房,就在正房后面。今晚我会拖住他和广宣禅师,你们过去看看,阿丹会撬锁。”

“可是……阿丹晚上出去了一趟,到现在还没来啊。”西岭月越想越担心。

李成轩倒是面色如常:“她有武艺在身,许是有事耽搁了,不必担心。”

“好吧,那如果阿丹回不来,只有我们四个该怎么办?”西岭月未雨绸缪。

李成轩沉吟片刻:“我恐怕要留个人服侍。”

西岭月显然也这么想,堂堂王爷与高僧夜谈,身边若没个人端茶送水,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阿翠留下服侍我。”李成轩随即做出安排,“你和既明进去查探,让仲霆在外望风,他毕竟是太原郡公,凭身份还能挡一阵子。”话到此处,他刻意强调,“记住,若打不开箱子就赶快离开,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