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西岭月开始收拾行装,准备搬去长公主府。其实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很少,只有两个包裹,其余衣裳首饰都是她来福王府之后,李成轩派人为她置办的。不过,她也没怎么穿戴过。

阿翠自然是将所有衣物一并打包。这姐妹二人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世,听闻她要搬走,都有些不舍。西岭月也舍不得她们,唯有笑着安慰:“怕什么,往后我就是王爷的甥女了,会时常来串门子的。”

话虽如此,可想起李成轩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她还是在心中默默叹气。

阿翠在一旁替她收拾行李,阿丹则陪着她说话:“听说今日一早,长公主和郭驸马便进宫报喜去了。想来过不了几日,您的册封旨意就会下来,婢子恐怕是赶不上了,只有在此先恭喜您。”

“册封什么?”西岭月不太懂得宫里的规矩。

阿丹莞尔:“自然是封您个品级啊。按理说,只有郡王的女儿才会封县主,不过长公主的身份高,您又是郭家的女儿,想来圣上定会破例封您个县主。”

“阿丹!”阿翠正在拾掇西岭月的首饰,听到这里忍不住呵斥,“圣上的家事也是你能议论的?还不住口?”

阿丹没敢多言,悄悄嘟囔着:“这不是明摆的事情嘛!”

西岭月对命妇的品级不甚了解,也不知县主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只是想到秦瑟身为功勋之后,又是太

后殿下的义女,才封了个县主,想来品级是不低的。

几人又随口聊了几句,西岭月的行囊便收拾妥当了。其实她的东西并不多,根本用不了两日工夫收拾,可昨日长公主问起时,她还是留了两日空余,是想和李成轩再说说案子的事情。她唯恐自己进了长公主府之后,言行会受到约束,无法再跟进滕王阁和生辰纲的案子了。

可她没想到李成轩昨日突然冷下态度,莫名其妙地离开长公主府,又莫名其妙地避着她。这让她很苦恼,不知该如何才能问起此事。

她正走神,忽听下人来唤,说是李成轩让阿翠、阿丹两姐妹过去一趟。西岭月精神一振,忙问:“那我呢?”

下人支吾着:“王爷只唤了阿翠和阿丹。”

西岭月感到很失望。

眼前这个情形,别说西岭月本人,就连阿翠和阿丹也看出不对劲了。原本两人新做了舅甥,合该皆大欢喜的时候,李成轩明知道她们姐妹在西岭月屋内,却将两人唤出去,显然是顾忌着什么。

阿丹心直口快:“娘子别急,婢子们去瞧瞧。”

西岭月连忙拉住她的手道:“阿翠、阿丹,你们能不能帮我个忙?”

“娘子请说。”两人异口同声。

西岭月似难以启齿:“嗯,我是想……你们二人跟着王爷多年,一定了解他的脾性。我想……想让你们帮我试探试探……”

“试探什么?”阿丹见她一直支支吾吾,很是着

急。

“试探王爷,”西岭月只得说出口,“我想知道他为何生我的气。”

阿翠和阿丹答应了,匆匆前去见李成轩。西岭月在房中等着,只觉得忐忑不安、如坐针毡。她试图给自己找些事情做,便将阿翠已经收拾好的包袱解开,把衣裳一件一件拿出来,又一件一件叠好重新放回去。

她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一个时辰过去了,才见阿翠和阿丹回来。她赶忙迎上去,只一眼,就见姐妹二人红着眼眶,情绪低落。

西岭月忙问:“怎么了?王爷斥责你们了?”

阿翠垂眸不作声,阿丹则哽咽道:“王爷……王爷把婢子们拨给您了!”

“拨给我?”西岭月很是茫然,“什么意思?”

“就是让婢子们跟您去长公主府!”阿丹的眼眶又红了,“王爷他……他不要我们了!”

西岭月闻言大惊:“难道是……是我让你们帮我试探他,他……生气了?”

阿丹摇了摇头:“没有,婢子们刚提起您,王爷就开口了,说是让婢子们跟您走。”

“这……”西岭月简直一头雾水。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初次见到阿翠、阿丹姐妹时,郭仲霆就说过,这对孪生姐妹花是太后宫里的人,被太后特意调教了拨给李成轩的,与他感情甚笃。她在福王府的这段日子里也看到了下人们的态度,对阿翠、阿丹分明是极尊敬的,就连方管家也不曾使唤过她们。

还有那日夜探安

国寺,李成轩专程叫上这姐妹二人,可见也是当作心腹看待的。怎么突然之间就把她们给放了?还让她们跟自己去长公主府?

西岭月忍不住猜测:“或许,或许王爷的意思是……让你们暂时陪我去住一段日子,等我在长公主府安顿下来,你们再回来?”

阿丹摇着头,已掉下泪来:“不,王爷就是赶我们走。”

阿翠则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两张身契交给她:“这是婢子二人的身契,王爷方才说交给您处置了。”

西岭月伸手接过,更加觉得难以置信:“这……难道说你们犯了什么错,惹王爷生气了?”

这下子阿丹不哭了,阿翠也不作声了,两人都默默低着头,似乎被戳中了心事。

西岭月见自己猜中了,忙问:“你们到底犯了什么事,让王爷连多年的情分都不顾了?”

阿丹咬牙不说话。倒是阿翠叹了口气:“娘子别问了,的确是我姐妹二人的错,王爷生气也是应该的。”她顿了顿,又强调道,“不过您放心,婢子们是太后宫里出来的,到了长公主府也像是自家,会尽心服侍您的。”

阿翠越是这么说,西岭月越是感到不安:“我去找王爷问个清楚。”

她说着便要往外走,被阿翠、阿丹一把拉住,后者急急地道:“娘子就别去了,王爷他说……不见您。”

此事不必阿丹明说,西岭月心里也清楚。以李成轩的性格,若是真想拨两个

奴婢给她,定然会事先问过她的意思,而不是像如今这般,不问一句突然就把事情做了,她这个新主子还是最后一个才知道。

西岭月跺了跺脚:“王爷到底是怎么了?不仅生我的气,还生你们的气?”

阿翠沉吟片刻,才道:“我们姐妹二人的确是惹王爷生气了,但您不是。王爷是真关心您,才让婢子二人随您走的。”

“那他为何不见我?也没问过我的意见。”西岭月更加想不明白。

姐妹二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都想不明白。

西岭月只得放弃。事已至此,李成轩又言明不见她,显然是心意已决。她唯有叹气道:“好吧,只能先委屈你们几日,等过段时间王爷消气了,我再找他说说情。”

阿丹忙摆手道:“不不不,娘子不必去说情。其实能跟着您,婢子们也是很开心的。只是……”她又想哭了,“只是婢子舍不得王爷,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阿翠也附和道:“是啊,娘子别往心里去,婢子们是一千万个愿意跟您走。”

西岭月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毕竟你们在王爷身边很多年了。”她见这姐妹两人此刻心情不佳,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你们先下去吧,我还有些别的事。”

两人也没多问,轻声告退。

不过一顿午饭的光景,阿翠、阿丹的去向就在府里传开了。西岭月用过午饭在花园里散步,就听到几个奴婢在

悄声议论着——

一个问:“阿翠、阿丹不是太后殿下的人吗?王爷怎么说送人就送人了?”

另一个也很疑惑:“据说以前长公主和均王都要过,王爷都没舍得给呢!”

“这还用问?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阿翠、阿丹是太后给王爷预备的侍妾啊!”

“可这么久了,也没见王爷和她们……不过倒是极宠信的。”

“可能是王爷真疼西岭娘子吧!说来也是个坎坷的,终于找到父母了。”

“呸!你还可怜西岭娘子?人家可是认祖归宗了,圣上的亲甥女,长公主的女儿!还用得着你可怜?”

“唉,还是可怜可怜阿翠和阿丹吧!虽然西岭娘子也不错,可……跟着个女主子,哪有跟着王爷自在。”

……

西岭月听到此处,又悄悄地原路返回,谁都没惊动。她回到房中躺了一会儿,心中不断想起那几个婢女的话,越想越是烦躁,遂决定出去走走。

如今她身份不同了,出一趟门远不如从前方便,被方管家拉着询问半天,硬是给她派了一辆马车。西岭月拗不过,只得接受。

她坐上马车出门,漫无目的地在长安城内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西市。这里是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规模最大的集市,足足占了两个里坊大小,市内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物品琳琅满目,极其繁华。

在这里除了买卖百姓的衣、食、药、烛等日常用品之外,还有各种笔墨、屏风、珠

宝、皮货,更有来自西域、扶桑、大食、波斯的胡商在此做丝绸和瓷器生意,开了不少胡商货栈、胡姬酒肆。可以说只有你想不到,没有西市买不到,天下货物应有尽有。

西岭月到了长安半个多月,还从未好好逛过西市,不禁心头一动。她撩起车帘朝外看,随处可见胡姬在道路两旁招揽客人,更有不少异域风情的戏班在变戏法,诸如口中喷火、胸口碎石、徒手切肉等,好不热闹。

西岭月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她这辈子见的胡人加起来都没有西市多!她这般随处逛着,也渐渐觉得心胸开阔不少。忽然间,她听到有人在叫卖奶酒,便让车夫停下,打算去尝一尝奶酒的滋味。岂料刚走下马车,突然被人撞了一下,她反应极快地一摸腰间,钱袋果然被人偷走了!

她心中大急,拔腿便要去追那扒手,奈何西市人头攒动,转眼间扒手已消失无踪。西岭月着急地对车夫喊道:“我的钱袋被人偷了。”

车夫很是自责:“都是小人的错,忘记提醒您了,西市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西岭月感到很心疼,一咬牙道:“不行,我要找出那个偷儿!”

她话音刚落,忽听有人喊她:“西岭……月?”

西岭月回头一看,但见一名小个子男人抱着两匹绢布,只露出半个脑袋,正极力伸长了脖子朝她看来。

“阿度!”西岭月见到熟人,连忙上前关切,“

你从宫里出来了?”

阿度也很高兴的样子,笑着点头:“是啊,前天我便从宫里除名了,王爷真是一言九鼎。”

西岭月很为他感到高兴:“那你如今住在何处?”

“王爷买了座小宅子给我,挺好。”

看来李成轩还真有心,西岭月微笑着再问:“你出来买东西?”

“是啊,”阿度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去看他怀中的绢帛,“给屋子里添置些被褥。”

“这被面不错。”西岭月抬手摸了摸,又见他胳膊上还挂着几个包袱,不禁笑问,“东西买齐了吗?”

“买齐了。”

“走!我送你回家!”

阿度有些不好意思:“这如何使得,我知道你是王爷的座上宾,是贵客呢。”

西岭月摆了摆手,并不在意:“走吧走吧,我正闲得无趣。”

阿度遂不再废话,在车夫的帮助下把东西放进马车后头,与西岭月一并坐进车。

两人一路攀谈着,西岭月才知道他还有两位堂哥,一个在岭南,一个在东川,脱离奴籍的旨意已经在路上了。阿度打算接他的两位堂哥同来长安,再从他们膝下过继一个儿子,在长安周边做点小本买卖。

在他的设想之中,他要培养儿子好生读书,将来考个功名,让他们这一支扬眉吐气、重新抬头。西岭月见他信心满满,也鼓励了他几句。两人这般说着话,很快就到了阿度住的地方。

这个里坊不算繁华,但相对安稳,李成轩挑的宅子

也不错,是里弄的尽头,比较安静。道路狭窄,马车进不去,阿度便将采买的物品从车上搬下来,准备与西岭月告别。

“西岭娘子,我那宅子简陋,就不请你进去坐了。”阿度努力将脸庞从两匹绢帛中露出来。

西岭月见他一人抱着东西很吃力,便从他手中取过一匹绢帛,笑言:“客气什么,我送你进去吧。”

阿度站在原地,有些犹豫。

“我真的没事做,很闲。”西岭月再笑,“就让我去看看你的宅子,如何?”

阿度想了想,自己是宦官出身,不会玷污女儿家的闺誉,这才答应她。两人一齐走到里弄尽头的小院落里,车夫在外等候。

李成轩置的这座院落并不大,只有一进,半新不旧。周围还有几户人家,但只有这处院子里栽着两棵柳树,在这秋季已经枝秃叶落,衬得院子既静谧又萧瑟。西岭月走进小小的门厅,环顾四周,见这屋里没有一丝烟火气,甚至连个茶盘都没有,可见是新搬进来的。

阿度把采买的东西胡乱放下,擦着汗向她致歉:“这可如何是好,我这里连口热水都没有。”

西岭月原本也不渴,只是好奇地问:“你这里没有茶具,怎么饮水?”

“啊,我是就着瓢……直接喝生水。”

“这习惯可不好。”

阿度很是尴尬,站在屋里不停搓着手,更显局促:“西岭娘子,你看我这里什么都没布置,就不留你坐了。等改日

……改日收拾妥当,再请你和王爷来做客。”

西岭月看出他是真的尴尬,也不为难他,遂笑着告别:“好,那我先走了。”

阿度连忙送她出门,一路将她送出里弄,又目送她坐上马车才返家。

方才与阿度说了半晌话,西岭月心里也舒服许多,不禁靠在马车上假寐。她右手轻轻垂下,不经意碰到了一个硬布袋,她低头一看,竟然是阿度的钱袋!

西岭月掂了掂钱袋,很沉,连忙撩开车帘吩咐道:“快回去,他的钱袋落下了。”

车夫立即掉转车头往回走,重新把马车停在弄口。西岭月拿着钱袋原路返回,还没走到里弄的尽头,便看到三四个人围在阿度家门口,惊慌不已地议论着。

西岭月心里“咯噔”一声,匆忙扒开人群朝里看,赫然发现阿度双目圆瞠倒在自家的大门口,额头上正中一支飞镖!他伤口周围的血已经变成了黑紫色,一张脸也是乌青的,显然中了剧毒!

“阿度!”西岭月摇了摇他的身子,见他毫无反应,又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气。

她猛然想起中秋那晚,在洛阳的香山寺,刘掌柜也是被这样一支飞镖射死。那凶手的手劲之大,竟让飞镖穿透了刘掌柜的咽喉,二次射在了她的左肩上!

她再看阿度额头的飞镖,和射杀刘掌柜的那支一模一样!

西岭月感到一阵胆寒,连忙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可哪里还有凶手的半分

影子,连个可疑之人都没瞧见。

她拽住一个妇人打扮的街坊,急切问道:“这位大娘,阿度死前可曾说过什么?”

“他叫阿度?”那妇人疑惑地问道。

西岭月点头:“是啊,他是我朋友,临死前可有遗言留下?”

妇人与旁边的街坊互换个眼色,忙回道:“没没,我没听到。”

西岭月见她神色不安,又看向其余几人。

众人都纷纷摇头,连称没有听到阿度的遗言。

就在这时,妇人身后突然探出半个小脑袋,是个五六岁大的男娃娃,他拽着妇人的衣角,怯生生地说道:“我听到了,他说福……”

孩子话还没说完,妇人已一把捂住他的嘴,抱着他飞快跑进家门,上闩落锁。

其余几人也是惊骇至极,不等西岭月再问话便作鸟兽散。一时间,阿度门外围观的人跑了个干干净净,只余西岭月一人站在尸身旁。

她心头闪过一个念头,旋即跨过阿度的尸体,推门跑进院落之中。方才她碍于阿度的面子,没有仔细打量这处院落,此刻却顾不上许多,急急踹开每一道房门,挨个搜查凶手的下落。

没人,什么人都没有!唯独阿度的卧房里一片狼藉,斗柜倒地、床铺被扒开、帘帐也被扯下一半,显然是被人翻找过。

难道凶手是来找东西的?

可阿度是个宦官,身上能藏什么?一定是和《滕王阁序》有关!

西岭月这般想着,连忙将这卧房搜了一遍,想

要寻找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她似乎在被褥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可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闻过,正想低头再靠近一些,忽听“啪嗒”一声,自她怀中掉出一个白瓷小瓶,瓶塞脱落,黑色的小药丸“哗啦啦”撒了一床。

是萧忆为她治疗肩伤的内服药丸。

这药丸的味道太大,立即遮掩住了那一丝若有似无的气息,饶是西岭月嗅觉再灵敏,也不可能在这刺鼻的药味中嗅出什么别的味道了。她失望地直起身子,叹了口气,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大喊:“什么人?!”

西岭月闻声跑出屋子,恰好看到一队不良人和坊丁抽刀走进院子里,正抬首朝某个方向大声喝问。她顺着那视线抬头望去,只见庭院的柳树上有个褐衣人影一跃而起,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迅速落到她头顶的屋瓦上,还不忘用衣袖挡住脸。屋顶旋即传来一阵清脆的脚步声,瓦片纷纷随之掉落,眨眼间,那褐衣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为首的不良人脸色大变,立即命道:“快,关闭坊门,上报县尉!”

这一日傍晚,西岭月满身疲惫地回到了福王府。不良人忙活了一个下午也没找到凶手的踪迹,反而捉着她问东问西,怀疑她是帮凶。她被刁难了两个时辰,实在折腾不起了,又不想丢长公主府的面子,只好让车夫到福王府搬救兵。

方管家亲自去将她接了回来。京兆

尹不停地赔不是,当众呵斥了下令捉拿她的长安县县尉,县尉又掌掴了看走眼的那个为首的不良人。可西岭月根本没心思生气,她一直在想那个凶手是谁。

托不良人和坊丁的福,街坊们经过审问,不得已说出了阿度临死前的情景——

送走西岭月,阿度跑回自家门口,打开院门却愣在原地,没有跨步进去。

下一刻,他突然闷哼一声,额头被飞镖击中。

他吃痛地大号:“福王无耻!”随即毒发,气绝身亡。

街坊们见状很是惊骇,几个胆子大的围了上去,胆子小的便去报官。从始至终没有人看到凶手的身影,他们甚至不知道凶手是不是藏在门内,又是从哪里射出的飞镖。直到不良人和坊丁们匆匆赶来,才发现凶手藏在了树上。那一身褐色衣衫与柳树的枝丫颜色相似,几乎融为一体,难以分辨。

事情发生得很突然,前后只有片刻工夫,却让西岭月思索了一个下午。

上次在洛阳香山寺,刘掌柜死前曾断断续续喊出“成轩”二字。

而这一次,阿度喊得更清楚,声音更大。

凶手两次杀人,都能让死者自行嫁祸给李成轩,这到底是什么手段?难道是什么迷惑人心的法术?西岭月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慢慢回想当时的情形。

很显然,凶手早就潜伏在阿度家中了。初始,他似乎并不想杀人,否则她和阿度第一次进门时他们便没命了。

凶手更像

是趁阿度不在家的时候来找些东西,是她用马车送阿度回来,让他提前半个时辰返家,打乱了凶手的计划。

因为她逗留的时间很短,阿度也没带她参观宅子,故而谁都没发现宅院里还有第三个人。等阿度送她出门之后,凶手也打算趁机离开,却不想在大门口被返回的阿度撞见,只得杀了他灭口。

然后街坊们迅速围了过来,凶手没有蒙面,怕被人发现便躲在了柳树上。等她去而复返,只想着去屋子里寻找凶手,却忽视了庭院中的柳树也可以藏人。

最终,因为不良人和坊丁及时抵达,凶手眼看无路可走,便捂着脸跳上房顶逃脱。

究竟是谁如此手眼通天?次次都能嫁祸李成轩?

这个擅长使用毒飞镖的人,在洛阳能及时得知李成轩的踪迹,潜入下榻的香山寺;如今又第一时间得知阿度脱离奴籍,找到了李成轩为他安排的住所……

倘若不是福王府出了内贼,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幕后主使来自大明宫。

西岭月暗自分析着,不知为何,脑海中倏尔闪现出李成轩曾对阿度说过的话——“官奴赦免脱离奴籍必须由天子御笔钦批。”

猝然间,西岭月惊出了一身冷汗!她不敢再想下去了,立即起身去找李成轩。她先是去了他就寝的院落,下人说王爷正在用晚膳;她去膳厅寻找,又说他饭后去了书房。

等西岭月再找到书房时,只见里头黑着灯

,而方管家站在门口拦着她:“娘子恕罪,王爷方才出去了。”

“出去了?什么时候?”

“就是方才,晚膳过后。”

西岭月根本不相信:“都这个时辰了,王爷还会出门?”

方管家没有再回答。

西岭月实在着急:“方伯,今日我被不良人拘拿之事,王爷可知情?”

“知情,老奴便是得了王爷的吩咐才去接您的。”方管家毕恭毕敬。

“那阿度死前曾高呼王爷的封号,他知情吗?”

“也知情。”

“那他还不肯见我?!”西岭月难以置信。

方管家依然尽心地拦着她:“王爷正是因为此事才出门的。”

西岭月抬目看向书房,见里头黑黢黢一片,不禁生气地问道:“既然王爷不在府内,方伯为何拦住我?就让我去书房瞧一眼可好?”

“王爷吩咐过,书房重地外人免进,还请您恕罪。”方管家面不改色,寸步不让。

西岭月气得一跺脚,什么都没再说,转身走了。

翌日一早,就连郭仲霆都听说了阿度的事,急急忙忙跑来福王府找李成轩。方管家见是他,倒没拦着,将他请到了书房之中。

这大清早的,李成轩竟然坐在书房里,自己和自己下棋?!

郭仲霆对他的沉稳感到万分敬佩:“我的亲舅舅,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居然还有心思下棋?”

李成轩似乎碰到了一个难解之局,抬目朝他招手:“过来陪我下完这一局。”

“下什么下!”郭仲霆

坐到他对面,焦急地说道,“你知不知道阿度昨天死了?今日长安城内流言四起,说你堂堂福王,连个脱离奴籍的宦官都不放过,暗下杀手将人毒死。”

“我听说了。”李成轩仍旧没什么反应,继续思索着棋局。

郭仲霆见状,一把将棋盘打乱,急得快要哭出来:“有人陷害你,你居然还坐得住?”

李成轩终于郑重抬头:“你想让我说什么?”

郭仲霆打量他片刻,叹了口气:“舅舅,这么消沉可真不像你。”

李成轩低头轻笑:“谁说我是消沉。不过是想……静一静罢了。”

郭仲霆见他神采全无,也能猜到些许:“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心里想什么,我还能猜不到?况且……况且你也表现得太明显了!”

李成轩闻言只寥寥一笑,不置可否。

郭仲霆不由得再叹:“唉,你向来不近女色,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偏偏……唉!”

他不敢将话说得太直白。可饶是如此,李成轩的脸色还是沉了几分,往日潋滟的俊目不见丝毫神采。

郭仲霆跺着脚晃着腿,似乎想寻找个解决办法,想了片刻,又试探着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朝向来开放,太宗纳弟媳、高宗娶庶母、玄宗纳儿媳……”他咽了一口唾沫,小心翼翼地补充,“就连皇帝舅舅,按辈分也是郭贵妃的侄儿……”

“别说了。”李成轩终于沉声喝止。

他知道郭仲霆说的都

是事实。郭贵妃的生母升平公主,乃他祖父德宗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即是说,郭贵妃是他父亲顺宗的亲表妹,论起辈分,他和皇兄都要敬称一声“姑母”。即便如此,郭贵妃还是嫁给了他皇兄。

皇子皇孙和公主之女联姻,这在皇室很常见。可是都并非嫡亲姑侄,或者舅甥,他也绝不可能逾越礼法和伦常。

而事实上,郭仲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毕竟两人还在“五服”之内,万一李成轩真动了什么念头,皇室和郭家脸面上都不好看。他有些慌张,挠了挠头,又吞吞吐吐地道:“不如……娶个福王妃过门?”

李成轩抬目沉沉地瞟了他一眼:“以我现下的处境,还是不要祸害好姑娘了。”

真是孽缘啊!郭仲霆在心里哀叹,却又不敢再说什么,他试图将话题引回阿度身上:“那个……阿度的死,舅舅怎么看?”

“不怎么看。”李成轩依旧很冷静,“清者自清。”

“这坏的可是你的名声!”郭仲霆替他着急。

李成轩嗤笑:“我的名声还不够坏吗?”

这一问竟让郭仲霆哑口无言,蓦然感到一阵心酸。

想他外祖父顺宗共有二十四个儿子,除却早逝的、年幼的,如今成年的有十八九人。在他的诸多舅舅之中,李成轩可算得上人中之龙,最为拔尖,只可惜却背负了最沉重的名声。

郇王好赌,赌输了便记在福王府账上;会王好色,出入妓院便

说自己是李成轩;冀王到处游山玩水、跋扈欺人,留的是福王的名号;还有宋王,明明是他喜好珍玩,偷了人家的传家宝,事后也赖到李成轩头上。

这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因为李成轩最受外祖父疼爱,众皇子嫉妒之余,也知坏事赖给他便不会受罚。而李成轩竟然从不戳穿,默默地替几个兄弟善后。

这种情况,在当今圣上登基后更甚……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圣上这皇位坐得并不光彩,圣上忌惮福王。

明明是同胞兄弟,本该亲近,却因都是王太后之子,是仅有的嫡出,反而让两人关系变得疏远。

他这个福王舅舅分明最为出众,却落得最不堪的名声,满腔抱负无法实现,为避嫌而不碰朝政。就连自己如此不求上进、不学无术,名声都要比他强……郭仲霆越想越替李成轩感到不值,竟快要落下泪来。

李成轩知他心中不平,反而笑着安慰他:“身在皇家,一生锦衣玉食、富贵荣华,自然也要承受非议……上苍是公平的。”

郭仲霆唯有勉强点头。是啊,上苍是公平的,给了他的福王舅舅超凡的样貌、非凡的智慧,给了他备受宠爱的少年时光,也给了他最显赫的地位……那么,这手足间的猜疑、情事上的坎坷、仕途上的终结,或许也都是上苍的安排。

一个人总不能事事和美、样样出色。

郭仲霆本想开解李成轩,没想到反而被他开解了

一番,唯有郁郁地道:“舅舅,如今你打算怎么办?”

李成轩用食指敲击棋盘,沉吟良久才道:“最近我的处境不大好,为了不让皇兄生气,你还是离我远一些,谋个差事去吧。”

郭仲霆急得抓耳挠腮:“都这个时候了,你还管我怎么着,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啊?”

“静观其变,”李成轩抬目看他,“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郭仲霆见他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才稍感安心:“对嘛!情事是情事,前程是前程,你可不能一并颓废了。”

李成轩轻笑,又道:“前几日你母亲还说要劝你赶快成婚。怎么,你还没告诉她?”

郭仲霆心虚地抚着额头:“我……不知该怎么说。”他咽了下口水,索性下定决心,“舅舅,你不成婚,我也不成婚!”

“孩子话。”李成轩摇头失笑,却没再多说,“好了,你看也看过了,劝也劝过了,回去吧。”

郭仲霆想再说些什么,李成轩又叮嘱他:“对了,替我把萧忆叫来……别让西岭看见。”

郭仲霆猜到他要做什么,踌躇了一阵,只得应声称是,按吩咐去找萧忆。

与此同时,西岭月也悄悄前往李成轩的书房。她一连吃了几日的闭门羹,如今也学聪明了,不再询问李成轩的下落,也不再找人通传,她决定直接去书房守株待兔!

至于原因嘛,李成轩的内院防守严密,而书房四周侍卫较少,若瞅着换班的时机

躲进去,一时片刻也不会被人发现。这般一想,西岭月便摸着时辰,悄悄溜了过去。

她这一路都没遇见什么侍卫,不禁窃喜自己运气太好。可她不知道这是因为李成轩要和萧忆密谈,怕被人听见,才将侍卫撤走的。

她不知情地走到书房外,刚寻个角落躲好,碰巧看到萧忆走进院内,步上台阶敲了敲书房的门。

“进来。”屋内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萧忆获准进入。

李成轩果然在书房里!西岭月当即决定躲到窗下,找个合适的时机去堵门。

屋内渐渐响起两人的倾谈声——

“王爷,您有何吩咐?”萧忆和缓地见礼。

李成轩低沉地笑:“坐吧。”

一阵轻微的窸窣声响起,应是两人相继趺坐入榻。

李成轩先问道:“行李收拾得如何?”

“都妥当了,月儿的也收拾好了。”

“明日我皇姐派人来接?”

“据说如此。”萧忆也把握不清,“一切都听长公主的安排。”

李成轩遂不再作声。

室内突然一片沉默。

西岭月有些好奇,便将头稍稍抬高,透过窗户的缝隙朝内看去,就看见李成轩那个惯常的动作——食指轻轻敲击着桌案,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西岭月大着胆子继续往上看,发现李成轩衣冠整齐、神色如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至少,应该没受阿度之死的影响。

她这才稍感放心,转目去看萧忆,见他也是没什么表情。

这两个男人在做

什么?打腹语吗?怎么都不说话?

她刚在心里嘀咕完,就听到李成轩再次开口:“关于西岭……你打算怎么办?”怎么突然说起自己了?西岭月忙将耳朵贴近细听。

萧忆似乎早已料到他会提起此事,模棱两可地道:“月儿刚刚认了父母,说是舍不得家父,让我们陪她住一阵子。”

“然后呢?”李成轩沉声再问。

“然后?”萧忆重复了一遍,意味不明。

李成轩没有迂回:“我看得出来,你们是彼此倾心。”

“王爷想说什么?”

“我希望你能娶了西岭。”

萧忆猛然抬头。

李成轩直视着他:“至于你和淄青的婚事,我可以替你解决。”

“王爷真是关心月儿。”萧忆淡淡一笑。

李成轩的神情瞬间变得有些僵硬:“我与她相识一场,如今又成了……舅甥,自然要为她着想。”他索性把话说开,“你应该清楚,以西岭今时今日的身份,李忘真都比不上,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可能……除非我出面。”

这次轮到萧忆僵硬不语。

李成轩也是点到即止,不愿多言,起身送客:“你回去想想吧,她年纪不小了,我不想看她为你蹉跎下去。”

“王爷可真是个好舅舅。”萧忆亦起身,语气微嘲。

两个男人之间暗涌着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与敌意。

正当气氛趋于窒闷之时,萧忆又突然开口:“我与月儿的事,还是不劳王爷费心了。”

李成轩俊目微眯,略

感不满,正要再说一句,此时却听“咣当”一声,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一脚踹开,西岭月秀眉冷目地站在门外。

萧忆见人微讶:“月儿?!”

李成轩张了张口,却没说出一个字,薄唇复又抿紧。

西岭月一腔怒火夹带着委屈,连门槛都没跨进来,只冷笑道:“两位真是好兴致,在这里喝喝茶聊聊天,就决定了我的终身大事。”

萧忆忙解释道:“不是的,月儿,我们是……”

“这是玩蹴鞠吗?我被你们踢来踢去?!”西岭月狠狠咬牙,视线从萧忆面上掠过,落定在李成轩的面容之上,却见他仍旧紧抿双唇,没有半句交代。

她见状更是恼怒,忍不住讽刺:“这才当了几天舅舅,就来操心外甥女的婚事,不嫌太早了吗?”

她这句话说得太过犀利,李成轩终于抬起头看她,双目隐隐带着赤红。

他一定是没休息好——这是西岭月的第一反应,旋即她又暗自嗤嘲,嘲笑自己有如此闲心。她死死盯着李成轩,想等到他的一句解释,然而没有,什么都没,他连一个歉意的表情也吝啬给予!

西岭月视线渐渐模糊,眼眸被泪意盈满,喉头哽咽,几乎无法说出话来。可她还是强自压抑着、忍耐着,不想让自己如此丢脸,唯有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泄露了她此时难以克制的情绪。

而李成轩仍旧没有一句解释,西岭月也不想再等了,怒极反笑:“你们两个听着,我这辈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劳你们操心!绝不!”

言罢她一抹眼泪,再也克制不住,哭着转头跑了出去。

“月儿!”身后亟亟传来一声呼唤,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那个人从来不会如此喊她,他只称呼她“西岭”,可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他也不肯说出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是萧忆在追她,她只有跑得更急、更快,才能避开那些难堪和愤怒,避开一切!

“月儿!”终于,在她即将跑过照壁之时,萧忆追了上来,一把握住她的手,“你伤势还没痊愈,这是要去哪儿?”

西岭月明知自己不该怪他,心里却止不住地恼怒,使劲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以后都不用你管!”

“月儿,你别闹!”萧忆不想让下人看笑话,将她拉到门房之中,让值守的门童退下。

两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张桌案,西岭月再也抑制不住,趴在案上哭了起来。萧忆在旁默默看着,直至她哭得声嘶力竭,他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轻声问她:“你在气什么?”

西岭月狠狠抽泣着,不肯答话。

萧忆声音渐紧:“难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了?”

西岭月仍旧将头埋在臂弯之中,双肩耸动不止。

萧忆迟疑着又问:“倘若……王爷肯帮忙解除我的婚约,你是否还愿意……”

“不愿意!”西岭月突然坐直了身体,也不顾满面泪痕,愤愤地回道,“不愿意,我谁都不愿意!凭什么你们说了算?!”

萧忆顿感心头一阵苦涩:“你这是在告诉我你变心了?”

西岭月听了这话更恼,一把挥开他的手臂:“我什么都没说,都是你们在说!你们当我是什么了?”

“抱歉,我们只是……关心你。”

“关心?”西岭月擦掉泪水冷笑,“你们俩可真有意思。一个名声都毁了,头上顶着一堆案子;一个婚事身不由己,祖产还被封着。你们不赶紧关心自己,关心我做什么?”

萧忆顿时被驳得哑口无言。

“你看,一个个都比我麻烦,还来关心我?别帮倒忙了!”她说完这句,人也终于冷静许多,起身一把推开萧忆,走出了门房。

批注:

不良人 : 唐代主管侦缉逮捕的官差。 。

坊丁 : 唐代长安城各坊的治安巡查员,兼掌坊门开闭。 。

县尉 : 唐代县级政府中的重要官员,主管治安。(长安城分为两县:万年县和长安县) 。

京兆尹 : 京兆府的主官,京兆府统管包括长安两县在内的二十余个县,京兆尹行使辖区内的各项大权,是京畿地区地方官员中的一把手。 。

五服 : 古代父系家族中,需要为死去的亲人穿丧服,根据亲人与自己的亲疏关系而分成五种服丧方式,亲者服重,疏者服轻,即为‘五服’。超出这个范围则不用服丧,后以‘五服’指代彼此之间的亲缘关系,唐朝婚律中‘五服之内不能通婚’。 。

第三十章:心结易解,情缘难舍

西岭月在王府花园里枯坐了几个时辰。

这期间,方管家、阿翠、阿丹、萧忆分别来劝过她用晚饭,都被她赶了回去。也许是她脾气发得太大,众人都没敢多劝,见她不肯吃饭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直到亥时末,她才返回小院。

她推开院门,庭院中灯火通明,可出乎意料地,阿翠和阿丹没有出来迎接。西岭月也没多想,只顾埋头走路,直至发现地上多了一个人的影子。她抬起头,看到庭院正中那道清俊的身影正站在石案前,左臂上搭着一件白色织锦披风,身旁还摆着三层高的红木雕花食盒。

西岭月咬着牙关,决定忽视他的存在,正欲绕开他,耳边忽响起一句:“我有话要说。”

西岭月鼻尖一酸,想要拒绝却又没说出口,默默走到石案前坐下。

夜风忽过,凉意乍起,吹起李成轩的锦衣下摆,西岭月发现他穿着单薄,一句“冷吗”却卡在喉头问不出来。

还是李成轩先问起:“冷吗?”

西岭月摇头,却无意识地拢紧了衣襟。

李成轩径直将那件白色披风抖开,亲自替她系好,声音温和:“陪我吃点东西吧。”

明明是她没吃晚饭,他却不劝她进食,反而说出一个“陪”字,倒让她无法拒绝。于是,她眼睁睁看他打开那三层高的食盒,从中依次取出酒、菜、糕点和碗、碟、酒杯,摆在石案上。

他先将两只玉杯

斟满,但没劝西岭月进酒,反而说道:“空腹喝酒不好,先吃点东西。”

西岭月听话地执起筷子,夹了两口菜,又咬了一口甜糯香软的桂花糕。自来王府之后,她万分喜爱这道点心,两天不吃就念想得慌,然而眼下,味同嚼蜡。

李成轩见她愿意进食,这才略感放心,握住酒杯的手紧了一紧,沉声开口:“抱歉。”

西岭月原本恼得很,但在花园里坐了几个时辰,气愤早已被伤心所取代,此刻也说不出什么狠话来,只是觉得难受。

她一张小脸略显苍白,长长的睫毛还沾有泪珠,被风一吹,俱消无痕。李成轩凝视她片刻,才解释道:“这几日……我并没有生气。”

西岭月抬起双眸看他,那神情像是在问“既然不生气,你为何不见我”。

李成轩别过脸去,不肯与她对视,口中回答:“我只是在想事情。”

西岭月半信半疑:“我真的没有惹你生气?”

“没有,”李成轩又转头看她,眼神似也温润许多,“你知道我的处境,我不想连累你,索性就不见你了。”

处境?西岭月想到阿度的死,还有那些谣言,恍然间明白了一切。

原来她的猜测是真的,圣上和李成轩不睦。她忽然想起在镇海所发生的一切——李成轩只带了五百神策军深入虎穴,还要悄悄去营救义军,还有聂隐娘的两次行刺……

这难道不是借刀杀人?西岭月猛然一阵心惊:

“原来圣上他……”

“不是皇兄。”李成轩知她所想,开口解释,“我们兄弟之间没有外界传言那么亲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可圣上他为何……”西岭月想不通,“你们不是亲兄弟吗?按理说他最该信任你才对。”

李成轩避而不答,指了指脚下:“这永福坊还有一个别名,你知道吗?”

“十六王宅?”西岭月说出答案。

她也是听阿丹提起的。福王府所在的永福坊,自玄宗朝起便是亲王聚居之地,因当年有玄宗的十六位皇子居住在此,故而又称“十六王宅”,名字沿用至今。前年先皇顺宗刚刚即位时,李成轩恰好年满弱冠,便与其余十几名兄弟共同进封亲王。因他算是先皇的嫡幼子,在亲王之中身份最高,当时便得了永福坊最大的一处王宅,就是这座福王府。

“你可知我们兄弟为何不去封邑居住,而要聚居长安?”李成轩再问。

西岭月答不上来,摇了摇头。

李成轩遂解释道:“十六王宅出自玄宗一朝。玄宗幼年时正遇上武周篡唐,武后担心大唐复辟,便将李氏子弟迁出宫廷,在洛阳各赐了一座府邸居住。这些府邸毗邻聚集,由宦官统一管理,名为服侍,实则监视。”

“中宗复位之后,皇位辗转到了玄宗手上,他想起幼年的经历,觉得这个法子不错。于是他便效仿武后,在永福坊盖了十六座王宅,赐给他的兄弟、

皇子们。”

西岭月渐渐领悟到他话中之意:“玄宗是想……幽禁他们?”

“倒也没那般苛刻。”李成轩笑道,“不过之后便形成了规矩,历朝亲王们都不去封邑居住了。”

西岭月听后若有所思,没有接话。

李成轩又饮了一口酒,自嘲地笑:“我大唐立国以来,历经高祖、太宗、高宗、武后数朝,皇位之争都是祸起手足。玄武门之变、太宗四子之争、玄宗也是长兄‘辞而不受’才得来的皇位……前车之鉴犹在,你让皇兄他如何不防?”

“可防也不该防你啊,你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啊!”西岭月为他不平。

“正因是同胞兄弟,才更加提防。”

“为何?”

“因为我们都算嫡出。”

西岭月恍然大悟。是了!当朝太后王氏虽然不是先皇正妻,可当时正妻萧氏受到郜国公主造反牵连,在做太子妃时便被下旨杀掉了。当时,太子良娣王氏已为先皇诞下长子李纯、长女李畅和十六子李成轩,在东宫之中位分最高,便一直代行妻职,被视为先皇正妻。

后来先皇登基,若不是在位时间太短,而且已经中风,想来他一定会册封王氏为皇后的。

这般说来,李成轩的确是除圣上之外唯一的先皇嫡子,若是圣上失德或者有什么意外,百官拥立福王也不是没有可能。尤其圣上如今还未立嗣,站在他的立场来看,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同胞弟弟实在是不得

不防。

“难怪……”西岭月喃喃自语,终于明白了李成轩的苦衷。他为何装作玩世不恭?他为何不问朝政?如今又为何避着自己?原来都是有原因的。

如果自己只是西岭月,一个普普通通的民女,圣上定然不会放在眼中。可如今不同了,自己是长公主和郭家的女儿,再与李成轩走得近就会显得很微妙,定会碍着圣上的眼。

他的确是在为她着想,才会处处避开她,是她心思太浅没有理解。

西岭月感到很内疚,也很难过,唯有诚挚地说:“王爷,不管我是谁,总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以后你大可不必如此。”

李成轩转目看向廊下灯火:“一个仲霆,再加一个你,三天两头往我府里跑,圣上会怎么想?”他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慎重地提醒,“记住,以后你的一言一行,代表的是郭家、是我皇姐,一定要谨慎。”

西岭月听得直掉眼泪:“皇家原来这么复杂……早知如此……”她突然住口,没有把话说完。

“是啊,早知如此……”李成轩微微自哂,也没有把话说下去。须臾,他又笑道,“不过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你义父的家业有救了。”

西岭月又何尝不知,长公主夫妇为了感谢萧家对她的养育之恩,这个忙总是会帮的。

“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是被父母丢弃的,如今得知真相,知道他们一直在找我,我……”西岭月说不清自己到底

是什么感受,似乎有喜悦、有激动、有释怀,也有忐忑与不安。

李成轩看出她心情复杂,安慰道:“并不是所有孤儿都能找到亲生父母……你运气很不错。”

“是啊,我运气一直很好。”只是心口突然有些闷,她神色变得失落,“你知道吗?我明日就要搬走了。”

“嗯。”李成轩自然知道,“我皇姐和姐夫都是很好的人,你一定会喜欢你的新身份。”

“是吗?”西岭月淡淡反问,她也不知道答案如何。她有许多许多的情绪杂糅在心里,连她自己都分辨不出来是悲是喜,是苦还是甜。

她只好再起一个话题:“那阿翠和阿丹……”

“她们会跟你走。”

“她们到底犯了什么错?”

李成轩没有直说,只道:“你就当我是找个理由赶她们走吧。”

“可我听说……她们是你的……”西岭月终究难以启齿。

李成轩嗤笑一声:“侍妾?我还不缺。”

西岭月便有些尴尬。

李成轩似乎想起了什么,面上闪过一丝黯然:“其实……我有过一个女人。”

这倒是让西岭月大感惊讶。她一直以为李成轩不近女色,而外头那些花天酒地的传言都是他故意放出去的。她不知他为何要提起这些事情,也不知该不该再问下去。

然而李成轩自顾自地说道:“这些年为了让皇兄放心,我一直装作放浪形骸,频繁出入青楼妓馆,但只让一个女子作陪。”

“她叫玲珑

。”他说出了名字。

“玲珑……”西岭月重复一遍,“是个好名字。”

“外人都道她是我的禁脔,但其实我们一直以礼相待,一切都是做戏给皇兄看。”

“那后来呢?”西岭月突然觉得这个故事结局不会太好。

“后来,”李成轩陷入回忆之中,“后来我想帮她脱离奴籍,纳她入府……我想是我毁了她的名声,我应该对她负责。”

西岭月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话音落下,她就看到了李成轩的悲伤之色。

“可她当时有了心上人,却没告诉我,我还对母后提起了此事……”李成轩话到此处,悲色更浓,“母后派人查她,以为是她负了我,便将她……处死了。”

“处死?!”西岭月大感惊愕,“那……那她的心上人呢?”

“如今在朝中为官,对我恨之入骨。”

“是谁?”西岭月感到一阵揪心。

李成轩没有回答,只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半晌,正色道:“从那之后我便决定,此生我只娶一人……与我彼此倾心之人。其他的女人,我不会再要。”

他看向西岭月,很认真地道:“因此,阿翠、阿丹跟着我没有前途,不如给了你,我想你不会亏待她们。也只有你,母后才不会怪我。”

听到此处,西岭月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阿翠和阿丹是皇太后赐给李成轩的人,即便犯了错,他也不可能随随便便拨给别人,想来也不舍得。唯有自己

,是太后失而复得的外孙女,初到长安没有可心的人手服侍,他打着舅舅的旗号送人给她,太后不仅不会怪罪,还会更心疼自己这个外孙女。

这是一举两得,既为阿翠、阿丹找了个好出路,也为自己安排了妥帖的人手,让自己能最快适应新的身份和生活。

西岭月为李成轩的贴心而动容,执起酒杯一饮而尽。腹中旋即腾起一股热流,驱赶了一些寒意,她感到周身暖和许多,才又询问:“那我以后是否也要和郭……和仲霆哥哥一样,喊你舅舅呢?”

李成轩又笑了:“随你吧,一个称呼也改变不了什么。”

西岭月抿了抿嘴唇,心中挣扎良久,终于还是问出了某个问题。这个问题她想了好几个时辰,坐在花园里腿都僵了,也没想出个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王爷……”她犹豫着问,“你操心我的婚事,是因为你成了我舅舅吗?”

听闻此言,李成轩神情微滞,垂目不语,只把手中的酒杯握得很紧,修长的指节隐隐泛青。片刻,他才缓缓抬头,就看到西岭月眼中充满困惑、不解和猜疑。

他一直知道她是个美人,尤其长了一双灵动的眼眸。从认识她那天开始,她所有的情绪都呈现在那双眼眸之中,好的、坏的,简单的、复杂的,他一眼就能看透。也是因为这双眸子给他的印象太过深刻,在节度使府的地牢之中,他才会一眼认出她,从而

解开她的面巾,与她有了更多的纠葛。

她曾说他会读心术,并不是,他只是喜欢读她,也能读懂。许多事情他自认为已做得足够直白,直白到别人全看出来了,而只有她还迟钝懵懂。

以前,他总盼着她能想明白;如今,他希望她一辈子不再明白。

为何操心她的婚事……这个问题太过简单也太复杂,他很想故作轻松地找个理由,只可惜他不能。望着那样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的面具也产生了一道道裂痕,露出了难以遮掩的心事。

他唯有艰涩地回道:“西岭,这世上有些事情只可意会,一旦说穿,满盘皆输。”

西岭月听得越发困惑,似懂非懂,她仔细想了想,这好像和她的问题没什么关系,又似乎有关。她只好懵懂着,在心中继续思量。

李成轩见状,又执起酒壶为她添杯:“我答应你,以后不再过问你的婚事,无论你想嫁谁,我只望你能幸福。”

望你幸福,百年好合,与那人相偕白首,儿孙满堂。

“这是作为舅舅的祝福吗?”西岭月执着相问。

李成轩执壶的手抖了一抖,洒出两滴酒水。只一瞬,他又恢复沉稳替自己斟满,抬头笑道:“不,是作为朋友。”

这个回答,令西岭月轻轻舒了一口气,不知是欣慰还是失落,是预料之中还是出乎意料。总而言之,他解决了她的困惑。

又是一阵夜风忽过,她收起纷乱的思绪,问出最后一

个问题:“以后我还能来找你吗?我是想……找你说案子。”

“不能。”李成轩祭出温柔一刀,含笑低语,口气决绝。

西岭月选择尊重他,只得默默点头,执起酒杯与他相碰。

“啪嗒”一声,两只酒杯清脆碰响,就好像有什么回忆被无情斩断,既仓促又伤感。从此以后,他们都必须努力适应新的关系,而那些并肩携手、默契十足的过往,也终于随着这一杯酒各自饮入愁肠,再也不提。

这一夜,西岭月醉得彻底。

“娘子?娘子?该起了,长公主府的马车快要到了。”一个轻柔的女声在耳畔响起。

西岭月只觉得头脑昏沉、宿醉未醒,很是艰难才睁开双眼,看向旁边的女子。

“你是……阿翠?”她昏昏沉沉地问,发觉自己口渴难耐。

阿翠点了点头,扶她坐起,又倒了杯热茶服侍她饮下。

痛饮过后,西岭月终于清醒了些,只是头脑依旧涨疼,不禁揉了揉额头:“我这是怎么了?”

“昨晚您喝醉了,和王爷。”阿翠点到即止。

“喝醉了?”西岭月极力回想,似乎忆起了什么,好像她昨晚是和李成轩一起喝酒来着,还把酒言和了。然后……然后他们说了好多话,她好像是醉了,还哭了,吐露了不少疯言疯语,抱着酒壶痴痴流泪,不肯离去。

西岭月突然打了个激灵,扯着阿翠忙问:“我……我昨晚是怎么回来的?”

阿翠沉默一瞬,才

笑:“还能怎么回来?自然是婢子把您扶回来的。”

西岭月闻言大大松了一口气。她恍惚中还以为是李成轩抱她回来的呢!看样子是出现幻象了。于是她连忙挥去那些胡思乱想,起身盥洗、换衣梳妆。早饭还没吃完,那边厢长公主府的马车已经到了,是郭仲霆亲自来接她回去。

郭仲霆听说她在膳堂吃早膳,也不避讳,急忙跑来寻她,一进门就高声喊道:“好妹妹,我的亲妹妹!你收拾好了吗?”

西岭月连忙擦掉嘴角的点心渣,起身朝他回礼:“郭郡公……不是,仲霆哥哥,早上好。”

郭仲霆似乎不大适应她的转变,摸了摸鼻子:“以前你总对我大呼小叫的,怎么如今倒拘束了?”

西岭月也说不上原因。以前她当郭仲霆是朋友,在他面前是口不择言、话不择句,更别提行礼问安了。倒是如今成了亲兄妹,反而觉得生疏。

西岭月默默给自己找了个理由:“以前我是个小老百姓,自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如今成了你妹妹,一言一行都关乎郭家……不是,是关乎父亲母亲的声誉,我自然不能再随意了。”

郭仲霆闻言连连点头:“不错,月儿妹妹真懂事!”言罢他又低声笑道,“不过,在没有外人的时候,你还是可以随意点的。”

他这副自然而然的态度,也让西岭月少了些许拘谨,她便故作娇柔地回礼:“是,谨遵兄长之命。”

郭仲霆哈哈大笑起来,又左右瞧了瞧,见只有阿翠、阿丹在侧服侍,不禁奇道:“咦?王爷和萧兄呢?”

阿丹掩袖笑回:“郡公也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王爷和萧神医自然早就用过饭了,只有咱们娘子懒起了。”

郭仲霆已听说李成轩将这对孪生姐妹拨给西岭月的事,便吩咐她们:“也是,时辰不早了,你们快去搬行李吧,我在这儿陪着月儿就是了。”

“是,婢子遵命。”阿翠、阿丹异口同声。

半个时辰后,所有行李都装上了马车。西岭月、李成轩、萧忆、郭仲霆、阿翠、阿丹齐聚福王府外院大厅。

几人打眼一看,屋里除了李成轩之外都是要离开的,纷纷对着他伤感起来。李成轩倒是一派从容,露出几分风流倜傥的笑容,丝毫看不出这几日的颓然。

众人都等着他说几句临别赠言,岂料他竟惜字如金,只道:“该说的都说过了,别让我皇姐和姐夫等急了,快走吧。”

“这就完了?”西岭月很是意外。

李成轩看她:“怎么,还想让我这个做舅舅的送你一份厚礼不成?”

西岭月故作冷脸:“昨晚是谁说以后把我当朋友来着?才一个晚上,便摆起舅舅的谱了?”

她原以为这句话能引来大家的几分笑意,谁知话音落下,一屋子人都没笑,郭仲霆面色尴尬,萧忆垂目不语,阿翠和阿丹则是红着眼睛看向李成轩,齐齐唤道:“王爷……

只有李成轩笑意未改,却是那般礼节性的、克制的笑:“好了,同在长安,以后逢年过节都能见到,一个个不必哭丧着脸。”

话虽如此,可所有人心里都明白,李成轩已下定决心闭门谢客了。往后即便在家宴上遇见他,众人也得谨守宗室礼数,西岭月和郭仲霆必须执晚辈之礼拜见,阿翠和阿丹更不必说。

气氛一时伤感到了极点,西岭月很是失落,正想开口再说句话,却见方管家此时匆匆跑了进来,对几人禀报:“王爷、郡公,长公主府来人催促了,说是册封西岭娘子的圣旨已经在路上了。”

这一番话突兀打断了几人的告别,西岭月、郭仲霆、萧忆等人不得不迅速离开,有些伤感的话便也咽了回去,厅内一时手忙脚乱。

李成轩最后笑道:“既是自家人,我就不送了,这世上也没有长辈送晚辈的道理,你们走吧。”

此言一出,谁都不好再说什么,也没有时间多说了。西岭月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出大厅,绕过照壁,跨出了福王府的门槛。她忍不住回头望去,朱漆的大门、麒麟的门环、金漆的匾额……这短暂而又熟悉的一切都将离她远去了。

而那个人就站在照壁旁负手而立,用目光注视着她离开,像是一座岿然不动的雕像。

她蓦然觉得仓皇,有许多告别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可转念又想,似乎该说的昨晚已经说过了。在清秋的

夜里祭出离别之酒,大醉一场,那才更像是一种告别,郑重而又坦诚。

她也朝着他微笑,于是她只好回头,在阿翠、阿丹的搀扶下坐上马车,然后启程。

“娘子,这是王爷送您的。”阿翠直到此时才将李成轩的礼物拿出来。

“王爷说您认祖归宗之后,圣上定有赏赐下来,诸王府也会送来贺礼,他这是提前送您了。”阿翠低声转述,仍旧伤感不已。

西岭月从她手中接过一枚小小的锦盒,真的很小,只比手掌大一点,可莫名地,她猜到了里面装的是什么——

是一块独山玉所制成的玉佩,玉质细腻,色泽柔润,蓝中带绿,比翡翠更加浓碧欲滴。更难得的是它竟是罕见的双面雕:正面雕的是“花好月圆”,反面是“两只黄鹂仰望着一行白鹭”,恰恰暗含了她的名字“西岭月”。

然而美中不足的是,这块玉佩的边角有所损坏,被人为修补了一块金箔,成为名副其实的金镶玉,倒也有一种缺憾的别致。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这块玉佩时的情形。那是在洛阳的香山寺,中秋之夜,白居易匆匆赶来与李成轩会合,当着她的面掏出了这块玉佩,却在李成轩的暗示下谎称是送给妾室的。

她当时心里就明白这一定是李成轩送她的生辰礼物,却偏偏不肯戳穿,还矫情地向白居易索要。谁料聂隐娘的突然出现,使这块玉佩从她掌中脱手,被李成

轩击落在地。

再然后她询问案情、误中飞镖、昏迷不醒……醒来之后便再也没见过这枚玉佩了。她还以为它早已被击碎、被丢弃、被遗忘。

她不想去承认自己还会偶尔想起它,还会觉得遗憾,如果当时把手握得更紧一点,是不是就不会失手丢掉它了呢?

只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而他给了她另一种“如果”。

西岭月本意想笑,却又感到眼眶发酸,只好强忍着情绪询问阿翠:“王爷有话交代吗?”

“王爷只说,这玉佩留给您做个纪念。”

留作纪念……西岭月将玉佩握在手中,忍不住撩开车帘朝外看,此时马车已经驶出很远很远,再过一条街便会驶出永福坊了。她也即将以一个新的身份住进长公主府,开始一段新的旅程。

而那些与他相识之后发生的一切,包括镇海,包括洛阳,包括昨夜,忽然间都变得格外清晰,格外令人记忆犹新。

“那真是遗憾,本王还想来年到镇海吃秋蟹,看来你是不会来了。”

“礼部曾有个员外郎名叫柳宗元,他评出了‘洛阳八景’……除了‘金谷春晴’不到时候,剩下的七景自不能错过。”

江南蟹宴、洛阳八景……那些玩笑般做出的承诺,他是否还记得?

他一定记得,就像他还记得这枚玉佩。

可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再也没有机会去尝去赏了。

一切好像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梦,在她还没有抓住的时

候就已经远离了。独剩下手中这枚玉佩,似承载了千言万语,他的,还有她的,都永远成了纪念。

第三十一章:皇家无情,人心叵测

兹有汉阳长公主之女郭氏,承天庇佑,离散而归,今已淑慎性成,勤勉柔嘉,性行温良,淑德含章,朕闻之欣慰,封册西川县主,赐名“令月”,食邑两千户。

元和二年九月十五

长公主府大厅之内,郭家四口人都跪着,恭听中书舍人裴垍宣读完圣旨,驸马都尉郭鏦当先拜道:“臣代小女领旨谢恩!”

厅内随即响起一阵跪拜声:“谢圣上隆恩!”

裴垍笑眯眯地将圣旨送到郭鏦手中,笑道:“恭喜长公主,恭喜郭驸马复得明珠!”

长公主闻言当先起身:“能劳驾裴舍人前来宣旨,小女真是荣幸之至!”

“长公主折煞老朽了。”裴垍话虽如此,却笑得很开怀,显然这话让他很受用。

长公主说的倒也是实话。裴垍今年已然五十有余,官职为中书舍人,负责为圣上制诰、传宣诏命。表面上看,今日来宣旨乃他的本职,但因其年事已高,又十分受圣上重用,故而平常的宣旨已不用他亲自出马,朝中甚至风传他即将入阁拜相。

而今日不过是册封一位县主,圣上却让裴垍亲自出马,可见对于长公主找回爱女之事有多么重视。

裴垍又与长公主夫妇寒暄一阵,因着要赶回去向天子复命,便匆匆回宫去了。待他走后,长公主才露出几分得意的喜色,拉过一脸茫然的西岭月,笑道:“好孩子,从今往后你便是从二品

的县主了,还有圣上钦赐的名字!”

西岭月对命妇的品阶不大了解,忍不住问道:“西川县主?是和齐州县主一样吗?”

“这岂能一样!”长公主自得地解释,“秦瑟虽为县主,却是依制传下来的封号,没有食邑,只领俸禄。你却不同了,咱们大唐开国至今,不不,哪怕是在前朝,都没有一个县主的封号叫‘西川’!这可不是圣上为你特设的吗?”

圣上特设的封号,的确很荣幸,西岭月听明白了。

郭鏦也将圣旨细细读上一遍,感叹:“不只是特设封号,还赐了两千户的食邑,这可是郡主才有的待遇啊!”

郭仲霆也点头附和:“是啊是啊,名为从二品的县主,享受从一品的待遇,妹妹你这个县主的分量很重啊!”

西岭月听得糊涂:“既然如此,圣上何不直接封我为郡主呢?”

她话音未落,长公主已捂住她的樱唇:“傻孩子,圣上的旨意你也敢置喙?我朝之中唯有皇太子之女才能册封郡主,就连你这个县主的头衔,都是逾制得来的!”

西岭月仍旧茫然:“可是……齐州县主不也是县主吗?她是胡国公的后人,难道也是逾制册封的?”

“那倒不算,她名义上是太后殿下的养女。”郭鏦为她解惑。

西岭月终于弄清楚了,但还是觉得头痛,长公主便笑她:“傻孩子,你与秦瑟比什么,她一个家道中落的孤女,怎及得上你?”

此言

一出,郭仲霆立时敛去笑意,西岭月也隐隐听出来,似乎长公主并不喜欢秦瑟,至少看不上她。

郭鏦见屋内忽然没了话题,转而笑道:“其实这些都是虚名,真正的恩赐乃圣上为月儿钦赐了正名。令月,郭令月,真是个好名字啊!”

“这名字有什么讲究吗?”西岭月好奇地再问。

“那倒不是,‘令’是郭家女儿这一辈的辈分,‘月’才是圣上赐你的名。”

西岭月听后哭笑不得。“令”字是郭家女儿的辈分,而“月”字已跟随她十八年了,就算没有圣上赐名,长公主夫妇也是叫她“月儿”的。

圣上起名字可真是省心!

虽然如此,长公主夫妇还是很开心,尤其郭鏦激动不已,郭仲霆便调侃他:“哎呀父亲,如今在咱们府里,母亲是正一品的长公主,儿子我呢是正二品的郡公,妹妹是从二品的县主,只有您啊还是从三品!从三品啊哈哈哈哈!”

“你再说一次!”郭鏦故作生气。

郭仲霆立即躲到长公主身后,火上浇油地笑:“而且我们都有食邑,只有您还领着俸禄!咱们家最穷的就是您!”

“孽子!”郭鏦笑着斥他。

一家人见状都哈哈大笑起来。西岭月也在笑,却没有笑到内心深处。她忽然觉得很悲哀,圣上明明是长公主的亲弟弟,是她的亲舅舅,若是在一般百姓家里,弟弟听说姐姐的女儿失而复得,作为舅舅给甥女送些礼物

是再寻常不过的。可到了皇室之中,姐姐却要感恩戴德地领下弟弟这份赏赐,舅舅给甥女起个名字,一家人还要激动半晌,就差涕泪横流了。

而这份荣耀是冲着长公主和郭家才得来的,其实与她是谁、做过什么都没有丝毫关系。就如她当初调侃郭仲霆一般——只是投了个好胎。

也许这就是皇家,这就是君臣。西岭月看着那道明黄的圣旨,怎么也笑不出来。

“好了月儿,你快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义父。”郭鏦忽然催她离开。

方才宣读圣旨时,萧致武和萧忆等人就退下了,他们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资格恭听圣谕。如今旨意已下,是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西岭月也没多想,接过圣旨便去后院寻找萧家人了。

待她一走,长公主立即敛去笑容,询问郭鏦:“你为何把月儿支开?”

郭鏦望着西岭月的背影,忧心忡忡:“你们没看出来吗?月儿她并不开心。”

“为何?”长公主不解,“月儿得了这么大的恩典,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

郭鏦转过头,对妻子叹了口气:“你可真是养儿子养久了,连女儿的心事都猜不透了。”

此言一出,长公主立刻明白过来:“你是说……月儿她……”

郭鏦点了点头,又看向郭仲霆:“我问你,月儿对她那位义兄,是否真的有情愫?”

“啊,这个……那个……”郭仲霆不知该如何回答,支吾半晌

才吞吞吐吐地道,“似乎、好像、也许……是有一点吧。”

郭鏦闻言便蹙起眉头:“那月儿自然不会开心了,如今她成了咱们的女儿,又得了个县主的身份,萧忆怎么配得上她。”

长公主也忧心起来:“都怪我,刚认回月儿,都忘了她已十八岁了!我像她这么大时,儿子都生了。”

郭仲霆此刻也很苦恼。私心里,他并不想看到西岭月找夫婿,只怕那人要伤心;可理智又告诉他,西岭月是他的亲妹妹,已到了成婚的年纪,不能再这么耽搁下去,快刀斩乱麻才是最好的方法。

他心里犹自挣扎着,却见长公主不屑地道:“月儿打小没出过成都府,那么个穷乡僻壤,估摸萧忆是最出众的。他们自小一起长大,月儿心属他也很正常。可长安就不一样了,天子脚下多的是风流才俊!放眼望去,谁不比萧忆强上万倍!”长公主话到此处,自己都觉得太过夸张,不禁改口,“好吧,强上百倍、十倍……就算是强上十分八分,那也是比比皆是!我就不信月儿见了不动心!”

“比比皆是?”郭鏦听了都不信。

“那是自然!”长公主自欺欺人,先是拉过郭仲霆,“就说咱们儿子,霆儿,难道不比他强?”

话毕,父子二人一起笑了。

长公主有些尴尬,又道:“好吧,即便霆儿不比那个萧忆强,成轩总是强得过吧?我们大唐皇室多少好男儿,各个

英俊风流,难道及不上萧忆?”

长公主护短在长安是出了名的,她若看谁顺眼,便夸得天上有地下无,郭家父子早就习惯了,也无人敢反驳她。

郭鏦只是委婉地笑道:“你夸了儿子又夸弟弟,他们俩是能娶月儿的人选吗?”

长公主立时无言以对。

郭仲霆也是遗憾,自言自语地道:“是啊,福王舅舅又不能娶她。”

长公主白了儿子一眼:“你钻什么牛角尖?你福王舅舅是不能娶!可你有那么多叔叔舅舅,那么多堂表兄弟,难道没一个比得上萧忆?”

“论人品、才学、性情、相貌,还真都比不上。”郭仲霆实话实说。

“你!”长公主气结。

“好了好了,”郭鏦适时出来调解,“即便是有合适的青年俊才,可也没有萧忆和月儿这青梅竹马的情分在啊,月儿能瞧上吗?”

这才是症结所在!长公主再次皱起眉头。

郭鏦又是一叹:“其实,我看萧忆那孩子也不错,虽然没有功名在身,可到底还年轻,月儿若真的喜欢……”

“不行!”长公主立刻拒绝。

郭仲霆有些不满:“母亲是嫌弃萧兄的出身?人家在西川也是皇商啊,富甲一方!”

“你母亲是那么肤浅的人吗?”长公主又白了儿子一眼,“我是担心淄青那边。萧忆能被李家看上,可见也是个好孩子,可……若是咱们抢来做了女婿,以李师道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他岂会甘心?即便不

在朝内报复,也要说出些风言风语来。”

郭鏦也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很犹豫:“是啊,咱们家到底是望族,已经很受忌惮了。若再仗势欺人,夺了淄青的女婿,外人会怎么说?郭家可丢不起这个人,你母亲更丢不起!”

郭仲霆闻言才意识到这个问题,顿时就泄了气:“唉,我这妹妹可真是……真是……”

“真是命苦啊!”长公主接过话,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几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还是郭鏦拍板道:“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都别操心了。或许等明日进宫谢恩,太后和圣上另有旨意呢?”

“对啊!”长公主立刻转哭为笑,“母后看人最准,让她给月儿挑一个!”

翌日,长公主夫妇带着西岭月、郭仲霆进宫谢恩。

这已不是西岭月头一次进宫了,上次帮皇太后寻找制衣的蜀锦,她便来过一回。可上次到底是悄悄地来,身份也低,故而没有机会真正欣赏大明宫。

而这一次,她是新出炉的西川县主,坐着四驾马车从望仙门进宫,气势自然不同。这一路上,她撩起车帘朝外看,连绵起伏的宫墙、直入霄汉的楼阁、恢宏大气的殿宇……处处透露着肃穆庄严,令人望而生畏。

长公主也在她耳边讲起了大明宫的历史。

大明宫位于长安城北城之外,北靠渭水,西接太极宫。一条象征龙脉的山峦自长安城西南部起,向北绵延六十里

,到了此处恰为制高点,又称“龙首”。大明宫便建在这龙首之上,地势高,站在此处,可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

其实在大唐立国之初,皇权中心并不在大明宫,而在太极宫。高祖李渊根据《周易》之论修建了太极宫,地处长安城北,象征北极星。自此,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均在太极宫处理政务、繁衍后嗣,那里遂成为大唐皇权的象征。

然而高祖当年建造太极宫时,只考虑到风水与道路的便利,将它建在了长安城北,那里恰好是一片洼地,夏季潮湿炎热,并不利于居住。到了高宗李治登基,帝王患有风湿,无法忍受此处的湿气,便决定将皇权中心搬离。

而大明宫本是高祖禅位于太宗之后,太宗为父修建的住所,供其颐养天年。高宗决心搬迁之后,勘查多地,认为此处风水最佳、地势最高、气候最好,利于修养身心,于是便大加修缮,正式搬迁至此。

从此以后,大明宫正式接替了太极宫的地位,成为大唐新的皇权象征。

马车辘辘行驶进了内苑后庭,西岭月也将大明宫的由来听了个大概。随后一家人改乘肩舆来到太液池北的拾翠殿,刚下肩舆便听到殿内一阵说笑声传来。

西岭月原以为只是觐见天子和郭贵妃,却没想到殿内会有这么多人,还未走上台阶便是一阵紧张。

长公主反倒满意地笑:“圣上还算给面子,看来是将

你的所有舅舅都招来了。”

西岭月愣了一愣,才明白“所有舅舅”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圣上和长公主所有的手足,也即李成轩所有的兄弟,包括他自己……都来了?

西岭月顿时不想进去了。

长公主见状便蔼声安慰:“无妨,都是你的长辈,总归是要见的。”

郭仲霆也劝她:“就算为了舅舅们的见面礼,你也得进去!”

西岭月“噗”一声笑了出来,紧张感去了大半,正要抬步进去,长公主又拦住她,提点道:“好孩子,皇家人心复杂,若是有人故意给你难堪,你千万不要客气。”

西岭月有些意外:“不都是长辈吗?谁会给我难堪?”

“自然不是针对你,借题发挥罢了。”长公主神色如常,“不必担心,郭家女儿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西岭月点了点头,她本来以为长公主会让她忍耐。既然母亲大人都如此发话了,那……

“那若是圣上借题发挥呢?”她小声再问。

长公主隐晦地笑道:“圣上只会看戏。”

西岭月似懂非懂,长公主却不再多说,整理仪容进入拾翠殿内。其余几人迈步跟上。

一家子刚跨入殿门,便听到有个年轻的男子喊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长公主轻轻一笑,没有接话,恭敬地朝主位上的男子跪地拜道:“汉阳携夫郭鏦、子仲霆、女令月参见圣上,叩谢圣上隆恩。”

话语一出,郭鏦父子(女)三人也

齐齐跪拜在地,附和道:“臣叩谢圣上隆恩。”

“都是一家人,皇姐太客气了。”主位上的男子朗声笑道,“好了,都快坐下。”

长公主这才带领一家人起身,在帝王的下首入席跽坐。

西岭月眼风一扫,只见丹墀之下并着左右两列,每列依次坐了八九人,均是青年贵胄的模样。最下首甚至有几个少年郎,面目尚且稚嫩,看起来还没她年纪大。

毋庸置疑,这便是当今圣上的二十个手足兄弟,即她西岭月的二十位舅舅。其实本不止二十人,奈何密王、绍王英年早逝,分别于去年和今年先后薨了。而在座有几位面色也不大好,今日应是强撑着来的,看样子寿数也不久了。

这般想着,西岭月不经意地抬头,只一眼,便瞧见自己正对面跽坐的男子一身黑色锦袍,狻猊纹样,金冠钩带,面如朗玉,正是福王李成轩。见到熟悉的人,她的忐忑才稍感平复,便朝李成轩颔首微笑,奈何对方就似没看见一样,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饮茶。

西岭月认定他是故意的,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就在此时,忽听丹墀之上传来一句:“这便是咱们的西川县主?好一个灵秀的孩子。”

西岭月尚且反应不及,便听长公主轻斥她:“月儿,还不快去见过圣上。”

西岭月一个激灵,急忙起身再次拜道:“臣女郭令月见过圣上。”

当今天子李纯,先皇顺宗的长子

,登基两载,年正而立,身材瘦削。西岭月悄悄打量,只见他眉目英朗,鼻梁高挺,薄唇微勾,一双俊目略带笑意,透出丝丝薄情。

单看面相,今上倒与李成轩有五分相似,只是没有李成轩气宇轩昂。这也难怪,他二人虽是一母同胞,但他毕竟比李成轩年长七岁,又要操劳国事,那双眼睛已经略显疲态,眼下泛青,不过精神尚佳。

天子今日穿得极其朴素,一袭月白色常服,腰间束着镂空镶金的玉带蹀躞,很随意地坐在主位之上,摆出一副可亲之态。

然而西岭月丝毫感受不到他的可亲之处,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因为他对李成轩所做的一切。

“哎,叫舅舅!”天子和蔼地朝她微笑。

西岭月回过神来,从善如流:“是,月儿见过舅舅。”

年轻的帝王似乎很满意,笑叹:“皇姐果真是个有福气的,这孩子虽然流落在外,却能看出没吃过苦,如今出落得这般可人,你也足可放心了。”

长公主闻言眼圈竟有些红了,却还是吟吟笑着:“都是祖宗庇佑,如今圣上又给了这孩子极大的恩典,也是替我这个母亲补偿她了。”

“自家人,皇姐说话太见外了。”李纯故作责怪。

长公主再笑:“既得了赏赐,少不得要说几句中听话。”

“看看,这才是皇姐的本来面目!”李纯笑着拆穿。

殿内霎时一片笑声。

待众人又调侃了几句,长公主才正经

说道:“好了,今日月儿头一次来面圣,还是让她先认认几位舅舅吧。”

李纯自然允诺,笑言:“若不是托了这孩子的福,恐怕朕还召不齐兄弟们。”

“圣上这话倒让臣惶恐了。”郭鏦忙躬身笑回。

李纯摆了摆手:“自家人说的玩笑话,姐夫何必当真。”

见天子心情尚好,长公主也稍感放心,便一一介绍几位王爷给西岭月认识:“这是你二舅舅郯王、三舅舅均王、四舅舅溆王……”

长公主每介绍一位,西岭月便要上前拜会,对方再对她关切几句、夸赞几句、感慨几句。这般一路寒暄下来,有一大半的舅舅她都没记住,不仅认人认得头痛,脸也笑僵了。

这也不能怪她,实在是舅舅们人数太多,年纪又太接近。譬如圣上李纯是先皇长子,也是她的大舅舅,今年才三十岁;李成轩是先皇第十六子,今年却已二十三了;而先皇的十七子、十八子、十九子也相继过了弱冠……

大致一算,她有十八位舅舅都是二十几岁,大家不仅年纪相仿,长得也有几分相似,亲王的打扮也差不多……实在很难分清楚!幸好他们是按照齿序坐的,数着蒲垫的位置她才能勉强分个清楚。

不仅如此,舅舅们的封号也是复杂得很:郯、均、溆、莒、郇、宋、集、燕、和、衡、钦、会、珍、福、抚、岳、袁、桂、翼……饶是她昨晚已听长公主讲过一遍,可还

是没能记住。

据说是根据食邑起的,比方均王的食邑就在均州,燕王的食邑在燕州,李成轩是福王,食邑自然是福州。自玄宗起了“十六王宅”之后,历朝亲王们都不去封邑居住了,自然也就无法掌握当地的军政大权,唯独遥遥领受着食邑供奉,名下有万户税俸和万亩永业田。

这般看起来,如今的亲王还不如节度使权力大。也难怪前一百年都是皇子造反,如今改成节度使了。西岭月在心中暗暗想着。

这边厢她见过各位亲王舅舅,那边厢便有人提起:“哎,这要说起来,月儿最该谢的还是你十六舅舅,福王。若不是他慧眼识珠,将你从镇海带回来,你岂能认回亲生父母呢?”

此言一出,西岭月还没觉出味儿来,却见李成轩已经淡淡反问:“七哥想说什么?”

七哥?也就是她的七舅舅,好像是郇王李综?西岭月望过去,就见郇王饮了口茶,意有所指:“为兄是瞧着十六弟一路辛苦,不远千里带回这么个好姑娘,恰恰就是咱们的外甥女。实话实说,不但月儿运气好,十六弟运气也好。”

这话的意思是……李成轩寻了个冒牌货?西岭月抬头看去,见郇王还是一副温和无害的样子,仿佛只是说起了某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西岭月见状大为光火,正要出言反击,李成轩已快她一步:“七哥说得对,的确很巧。我头一次见到月儿,便觉

得这孩子合我眼缘,原来是嫡亲的甥女。仲霆,你说巧不巧?”李成轩刻意看向郭仲霆,把问题抛给他。

郭仲霆立刻笑着接话:“是很巧啊!不瞒郇王舅舅,我与福王舅舅去镇海办差事,一碰见月儿,便觉得她机敏过人!我当时就跟福王舅舅说,这个妹子我认定了!谁想到兜兜转转,她还真是我亲妹子!果真是皇天保佑啊!”

此言一出,众人这才想起,李成轩可不是独自去镇海办差的,郭仲霆是跟着他一起去的。即便李成轩想弄个冒牌货,郭仲霆身为亲哥哥还能认错吗?

如此一来,这盆脏水也就不辩自清了。

西岭月再次看向李成轩,见他神态自若,似乎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她转头再看长公主夫妇,郭鏦倒是还好,面上依旧笑着;长公主脸上已然挂起一丝冷笑。

“不过话说回来,十六弟和月儿是如何相识的呢?”又听会王李纁突然发话。

李成轩正要再次开口,但见会王朝他一摆手,笑道:“哎,十六弟从来不会讲故事,还是让月儿来说说吧。”

西岭月冷不防被点名,竟是一愣。她先看向主位上的天子,见对方没有任何反应,也是一副兴味正浓的样子,似乎很有兴趣听下去。果然就如长公主所言——圣上不会借题发挥,只会冷眼看戏。

西岭月知道李成轩定然已将所有事都告诉了天子,可李成轩肯定不会说他是在劫地牢时

认识自己的,那么一定是说了自己假扮蒋韵仪去参加簪花宴的事。

而如今会王这般发问,自己若如实说来,就是承认了冒名顶替去参选世子妃一事,这岂不是要坏了自己的闺誉?还坏了长公主、郭家的名声。

可若是自己说了假话,又和李成轩对圣上所言不一致,圣上定要怀疑他的。这可如何是好?西岭月一时没了主意,忍不住瞟向李成轩。

就见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扫着茶杯上的热气,似乎是嫌那杯热茶太烫口。

等等,热气?烟?青烟刺客?西岭月灵光一闪,旋即笑回:“禀这位王爷舅舅,甥女是在镇海节度使府认识福王舅舅和兄长的。那日福王舅舅刚到镇海,就遇上有人要刺杀李仆射,甥女不才,破获了这个案子,便与福王舅舅和兄长相识了。”

“月儿怎么说话呢?不会好好唤人吗?还‘这位王爷舅舅’?”长公主故作呵斥。她早就听郭仲霆说过三人在镇海相识的前因后果,自然不会让别人套出话来,坏了女儿的闺誉。

西岭月忙揽袖轻笑,与她一唱一和:“母亲恕罪,实在是诸位舅舅年纪相仿,又都是这般风流倜傥,女儿实在是……一时半会儿分不清啊。”

此言一出,众人皆笑,话题便岔过去了。

哪知这个会王十分难缠,七拐八拐又绕了回来:“月儿还会破案?快说说你是怎么破案的?”

西岭月咬了咬牙,只得强自压抑

心中怒火,把捕获刺杀李锜的“青烟刺客”一案如实道来。众人听后皆是惊叹不已,看向西岭月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长公主亦很骄傲,朝诸王笑道:“如何,我家月儿可还算本事?”

诸王纷纷点头,甚至有人夸道:“月儿真是集皇姐和姐夫的优点于一身,不愧是咱们李唐和郭家的女儿啊!”

一时间,夸赞长公主和郭驸马的声音络绎不绝。

唯独会王不知好歹,紧追不舍:“月儿小小年纪,的确了得。只是本王尚不明白,你原不过是西川商家之女,又如何进了节度使府?李锜父子竟还这般器重你?”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咬字极重,显然是知道些内情的。

西岭月这下子又被噎住了,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只好再次求助李成轩,便见他端起茶盏想要喝茶,却手一抖,不小心将茶水洒上了衣袍下摆,于是他掸了掸衣袍上的水渍。西岭月原以为他是不慎失手,却发现他在掸水渍时,迅速抬头看了她一眼。

西岭月的目光落在他的锦袍之上,这才发现他今日穿的竟是一件蜀锦所制的常服!

西岭月会意,可因为她方才没有立即回话,已经错过了最佳的回答时机,为了显得逼真,她索性继续沉默下去。

会王见状追问:“怎么,月儿有难处?不便回答?”

“倒也不是,”西岭月咬了咬下唇,故作伤感,“如您所言,月儿义父家中是经营蜀锦的,

但去年因西川节度使叛乱所累,义父丢了皇商的帽子,各地锦绣庄一直关停至今。月儿当时是听说淄青节度使的千金到了镇海,想着她……她是月儿的未来嫂嫂,这才斗胆前往,想求她想个办法,好让锦绣庄重新开张。”

这一番话,西岭月也算如实回答。至于她如何见到李忘真的细节——假扮蒋府千金一事,便这么遮掩过去了。她认为即便圣上知道内情,也会理解她维护闺誉的想法,不会拆穿她。

果然,她此言一出,非但圣上露出几分赞许,就连诸位王爷也似乎被感动,有人感叹道:“月儿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胆识,能替养父分忧,真是难得。”

西岭月瞧着他的座次就在李成轩下首,记起他是十七王爷抚王李纮,心中对他生出几分好感。

长公主便在此时接话道:“圣上,西川萧家养育月儿这么多年,对我们夫妻有大恩,这点忙我们总是要帮的。”

众人纷纷点头,看向丹墀之上。

年轻的帝王似乎早已想好了,不假思索地回道:“朕已着人查明,去年刘辟谋反之事与萧家无关。皇姐放心,明日朕便安排此事,定会给萧家一个交代。”

西岭月闻言大喜,连忙跟在长公主身后谢恩。

卖了这个人情,天子自己也很满意:“举手之劳,皇姐客气什么?月儿能回到你身边,做弟弟的自然也开心。”

话题至此,这次觐见似乎可以圆满结束

了,岂料长公主又掀起新的话题:“唉,圣上有所不知,这做父母的为子女是操不完的心。眼瞧着咱们月儿都十八了,亲事还没个着落,我这做母亲的又要开始操心了!”

她边说边看向各位王爷:“我说你们,皇姐平日轻易不求人,今日便求诸位弟弟帮忙物色物色,若有与我家月儿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品貌般配,为人又上进好学的俊才,可千万留意才是!”

“年纪相仿、家世相当、品貌般配,为人又上进好学……”抚王摇头失笑,“皇姐这个要求,既好找又不好找。”

长公主竟还补充道:“哦对了,最好人在长安。我与月儿刚团圆,可舍不得她外嫁。”

众人闻言越发感慨,连说这个标准实在又高又宽泛。唯独李成轩没有说话。郭仲霆见状连忙站出来:“哎呀,母亲也太着急了,今日月儿才和诸位舅舅头次见面,您就说这些,也不怕她害羞。”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害羞什么?”长公主轻斥,又想起他来,再道,“对了,还有我这不争气的儿子,也要让弟弟们操心了。”

郭仲霆见长公主又扯到自己身上,深感无语。

不知是哪位王爷突然笑起来:“要我说,最该操心的倒不是霆儿和月儿,分明是咱们老十六啊!这眼看着都要二十四了,府里还没个着落,岂不让人着急?”

“对啊,十六弟才最该着急。”

“咱们福王爷眼

高于顶,寻常女子他哪看得上?”

“寻常女子他看不上,齐州县主总能看上吧?”

最后这句也不知是谁说的,总之话一出口,非但西岭月心里不舒服,就连长公主也轻哼一声,郭鏦父子更是蹙起眉头。

反观李成轩依然悠闲自在,微微笑着道:“我待齐州县主犹如亲妹子,诸位兄长可别乱说话。”

“你待她犹如亲妹,她可不一定待你是亲哥哥,否则如何耽误到现在还不嫁?”郇王又出口调侃。

李成轩似乎很无奈:“我便算了,秦家是忠良之后,只剩下这一个女儿,七哥口下留情,别坏了她的清誉。”

众人这才住口。

最后还是天子出言:“好了,福王府也该有个女主人了,朕得仔细想想,最好能把你们的婚事一并定下来。”

长公主倒是喜滋滋地谢恩,西岭月和郭仲霆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致。

就在此时,一直未发一言的郭鏦终于开了口,提醒长公主:“公主,太后殿下还在蓬莱殿等着咱们……”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让丹墀上的天子听到。李纯果然将此事忘记了,闻言连忙催促道:“对对,母后还在蓬莱殿等着见外孙女呢,皇姐快走吧。”言罢他又朝众位兄弟摆手,“你们也退下吧,十六弟留下,朕有事要问你。”

有事问李成轩?会是“阁主”和“殿下”的事吗?还是生辰纲丢失的事被圣上知道了?西岭月霎时感到一阵紧张

李成轩依旧面色如常,起身回道:“是。”

于是他便留了下来,其余十九位王爷则跟着长公主一家离开拾翠殿。因着今日是西岭月头次正式露面,诸王都携了王妃进宫,王爷们去觐见天子,王妃们则去蓬莱殿伴着太后凤驾。

依照礼制,诸王送给西岭月的见面礼也都由王妃准备,待她去蓬莱殿拜见太后时再行送出。而那些没有娶妻的王爷,则由各自亲近的王嫂帮忙准备,抑或派人直接把礼物送到长公主府上。

拾翠殿前的廊桥是唯一一条通往南边的路,无论是去觐见太后还是出宫,都要从此经过。诸王从拾翠殿出来,各自认领随行侍从,待走到廊桥尽头,却见长公主已在此守株待兔,冷冷拦住了郇王和会王的去路。

其余诸王见状心知不妙,大都识趣地离开,唯独几位温和厚道的站在周围,想要劝解双方。

长公主丝毫不给面子,当众质问郇王和会王:“两位弟弟好给姐姐面子,在圣上面前一再刁难,到底什么意思?”

郇王便轻咳一声:“皇姐误会了,弟弟们是担心您认错了女儿,上了外人的当。”

长公主闻言冷笑:“外人?谁是外人?福王是我一母同胞的手足,霆儿是我十月怀胎的儿子,难道他们会联手骗我?”

郇王被问住了,一时有些尴尬。

会王到底是忌惮长公主的身份和郭家的势力,便拉了拉郇王的衣角,朝她赔罪:

“皇姐莫怪,您也该听得出来,弟弟们并非刁难您。”

“哦?不是刁难我?那是刁难谁?”长公主气愤地斥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有些话我只说一次!福王再不济,那也是圣上的同胞兄弟、太后的幼子!你们琢磨着他没娶妻,没有岳丈做靠山是不是?”

如今的亲王们大多没有什么实权,办差也都是圣上另有交代,并无实职在身。为了巩固地位,他们大多会娶世家重臣之女,以岳丈的权势来做后台。反之,重臣们也愿意将女儿嫁去做王妃,一跃攀上皇亲国戚,提高家世地位,挣个体面。

今日到场的亲王各个娶了门好亲事,即便是两个年幼的尚未娶妻,也都正式定了亲。唯独剩下一个福王李成轩日日闲散着,岳丈没个影子,朝中也无人做后盾,这也是郇王和会王敢公然排挤他的原因之一。

就连长公主说话如此硬气,除却她本身是嫡长女之外,也是因为她嫁到了郭家嫡系,夫家显赫。

她方才这一番话,已是将李唐皇室中的手足倾轧、权势之争挑明了,西岭月头一次觉得自己大约真是长公主的亲生女儿,她们母女这个藏不住话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

郇王和会王在小辈面前遭到质问,面子自然拉不下来,都僵持着不再说话。西岭月见状便上前一步,主动劝道:“母亲别生气,想来两位舅舅也是家宅不宁,火气无处发

泄,这才出言不慎的。”

这已经算是挑衅,郇王和会王脸色皆变。郭仲霆立刻配合着笑问:“哦?月儿是如何瞧出来的?”

西岭月揽袖一笑,先指着郇王手背上的红痕:“瞧,郇王舅舅手背上这几道印子,明显是被指甲所划,还是新伤啊!也不知是妻妾争宠呢,还是被畜生抓的?”

她说话露骨,众人都明白了。郇王脸色不佳,眯着眼睛看向她。

西岭月又笑:“哎呀,看舅舅浑身上下没沾一根狗毛猫毛,看起来不像是被畜生抓的啊。”

郇王脸色涨红:“你!”

“舅舅别生气!”西岭月立即堵住他的嘴,“西川民风淳朴,月儿待了十八年,也养成了口无遮掩的性子,您不会和我这个小辈一般见识吧?”

“郇王舅舅自然不会。”郭仲霆抢先回答,“对了月儿,那会王舅舅又是怎么了?”

西岭月便故作肃然之色,转看会王:“敢问会王舅舅,您是否子息薄弱?”

会王脸色一黯,似被戳中了痛处,恼怒却并未反驳。

西岭月便叹了口气:“不瞒舅舅说,月儿的义兄乃药王孙思邈的七代弟子,月儿自小耳濡目染,也懂得些医理。今日月儿闻到您身上有一股浓重的味道,这就是有人暗下毒手,害您子息薄弱的原因啊!”

会王大惊失色:“什么味道,我怎么闻不到?”

西岭月摊开双手:“您自然闻不到,这是一种药,名唤‘百花杀’。顾

名思义,日日熏在身上,百花都要死了,焉能留下子嗣?”

会王闻言竟信了,脸色阴沉吓人,二话不说便向长公主一家告辞,连蓬莱殿都不去了,匆匆离开。

郇王见状也知讨不到什么便宜,指着西岭月再也说不出话来,后者便故作天真一笑,揽过长公主的手臂:“好了母亲,莫让外祖母等急了,咱们快走吧。”

长公主笑靥如花:“是呀,天色不早了,快走快走。”

几人便将郇王等人撂在廊桥旁,悠悠远去。待走得远了,郭仲霆才好奇地问:“好妹子,那个‘百花杀’到底是何物啊?”

“我也不知道,现编的。”

“啊?你你你!”郭仲霆大感吃惊,“那你如何知道会王子嗣薄弱?”

西岭月看了长公主一眼,笑出声来:“昨晚母亲让我做了功课。”

郭仲霆恍然大悟:“哎呀你!万一会王当真了,这可如何是好?”

“就是要让他当真!”长公主亦是冷哼,“省得他日日有那个闲情逸致,盯着你的福王舅舅。”

批注:

跽坐 : 两膝着地,小腿贴地,臀部坐在小腿及脚跟上。是唐朝最正规的坐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