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

龙武军走后,李景珑看看鸿俊与那巨狼,说:“我看看,受伤没有。”

两人都无事,鸿俊只是摔在地上时手肘擦破了点皮,鸿俊自打下山后,还是第一次这么激战,一时半会儿尚未回过神来。

此时远处升起一枚火球,如同烟花一般,众人马上转头。

“抓到了。”李景珑说道,“走。”

“你骑我背上。”莫日根幻化的苍狼见鸿俊有点累了,便说道,“我载你过去。”

鸿俊骑上苍狼背脊,被它载着朝北面跑去,李景珑跟在后头快步行走。

“莫日根?”鸿俊低声问。

“嗯?”苍狼停下脚步,稍稍回头。

鸿俊示意它继续,问:“你是妖吗?”

“算是吧。”苍狼答道,“族中已有近百年未曾出过拥有苍狼变化之身的人了,我也不知道我算什么,别告诉阿泰他们。”

苍狼似乎不想让李景珑听到太多,到得一处院前,弓身一跃,上了院墙,跳上屋顶。

是时长安乌云渐开,月光朗照,苍狼便载着这少年,无声无息地沿着屋顶奔跑。

“你不会来收我吧?”苍狼突然说。

鸿俊笑了起来,凑近它的耳朵,说:“我也有一半是妖族。”

“嗯?”苍狼似乎十分意外,抖了抖耳朵,说,“可我觉得你不像。”

“我爹是只…”

“嘘。”苍狼答道,“不必多说,我爹说过,妖与人并无多大区别,只有善恶之分。”

苍狼停下脚步,站在屋顶上,四处张望,发现了地上的血迹,找到方向。

“鸿俊。”苍狼又问,“你见过一头发光的白鹿吗?”

鸿俊“嗯?”了一声,从前他都在太行山上住着,鹿是不少,却未曾见过苍狼所描述的白鹿,回答后苍狼又不说话了。

“我来长安,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找它。”苍狼说道,“如果有白鹿的下落,记得提醒我一声…”

莫日根变成苍狼后,背上还系着皮制挎带与弓、箭囊。狼背上不好骑,鸿俊几次险些滑下去,只得以手紧紧揪着那挎带。

远处光芒连闪,已靠近皇城,苍狼便让鸿俊下来,缓慢站起,变回莫日根。鸿俊还在回头看李景珑,李景珑不知从何处弄了匹马,策马过来,抄了条近路追上两人。

“来了来了!”裘永思与阿泰扒在一堵墙外。

鸿俊问:“我的飞刀呢?”

阿泰一脸无辜,指指里头。

裘永思说:“我们用火球打伤了它,结果它跳进皇宫里去了…”

阿泰:“是我用火球打伤了它,裘兄,你根本什么也没做呢!”

“…我俩不敢贸然追进去。”裘永思又解释道,“生怕又给长史闯祸,便说待你们来了先问问。”

李景珑也到了,翻身下马,得知狐狸逃进皇宫以后,顿时就蒙了。

“你们…”李景珑差点被活活气死,“这样都能被逃了?”

“还没逃呢。”阿泰说,“这就进去给您逮回来?”

狐妖逃进了皇宫,这么大的兴庆宫,要怎么找?李景珑眉头深锁,打量阿泰与裘永思,两人只是现出笑容,互相之间仿佛心照不宣。那一刻李景珑明白了他俩的用意,不得不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兵分两路,其中一只逃往东市,乃是对他们行诱敌之计。另一只,则逃往可能会有救兵的地方,也就是说,这救兵在皇宫里?阿泰与裘永思显然未下重手,只是一路尾随,想看看它究竟要逃往何地。

也就是说,皇宫内极有可能也有妖怪潜伏。

但鸿俊的飞刀还钉在狐妖身上,答应了他的事,就一定得设法办到。

李景珑脑子里转过无数个念头,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一声极其细微的清响。

夜间万籁俱寂,深秋虫鸣隐去,长安未起风,就在那遥远的近乎百步开外,一声清响尤其清晰,乃是狐狸躲在兴庆宫后殿屋檐上,飞刀触碰瓦片之声。

鸿俊正要开口,李景珑却做了个“嘘”的手势,屏息静听,又听见一连串细碎声响。

“它没有走远,就躲在后殿屋顶,在拔你的那把飞刀。”李景珑极低声道,“我听见了。”

“没有用。”裘永思摇头道,“一靠近它,它就跑了,狐妖太精。皇宫里万一闹出什么事来,收拾不住的。”

李景珑解下背上那把弓,众人都充满惊讶地看着他。

“我的箭乃是凡兵,杀妖不行。”李景珑朝莫日根说,“借你的箭一用。”

莫日根简直难以置信,说:“你能射中?!”

鸿俊从小玩飞刀,自然知道有多艰难,先前李景珑说的声音,其余四人根本什么也听不见,但就算有,百步开外,鸿俊也绝无可能单靠听声辨物便一刀中的。

“试试看。”李景珑在一片黑暗里轻轻地拉开了长弓。

他侧着头,努力分辨百步外的声音,少时他的骑射之术乃是百里挑一,亦常以飞将军李广之后自诩,奈何光阴流逝,多年受人白眼。他没有机会上战场,平日里更将表演式的射技,视作给达官贵胄看的耍猴戏,等闲不愿施展。

久而久之,一身技艺也早已不被人提起,李氏渊源无法自证,更成了长安的笑柄。

此刻他亦十分紧张,开弓的一手仍在微微发抖。

兴庆宫后殿顶上,那狐妖仿佛感觉到危险,望向高墙后无边无际的黑暗,抬起爪子,朝后稍稍退去。

“先回去吧。”鸿俊在黑暗里小声说道,“能找到的,长史,我还有两把呢,不碍事。”

李景珑深吸一口气,再次拉开长弓,侧头望向鸿俊,与他对视,这一刻,他的耳中传来瓦片的轻轻碰撞声。

刹那间李景珑果断松弦!

一箭无声无息飞出,刷然破开宫内拦路残柳,一声清响,枯叶飞扬,如同流星般平地而起,飞过百步之遥,百步外那狐狸无声无息,被射中腹部,喷出血液。

半晌不闻哀鸣,李景珑疲惫地叹了口气,再看鸿俊时,眼中有愧疚之色。

“太久没练,手生了。”李景珑眉头深锁,眼中尽是焦虑之色,只想把手中弓摔成两截。

众人正要安慰长史你今天晚上已经做得很好了的时候——

——那狐狸沿着殿顶滚了下来。

后殿池塘内一声水响。

“中了?”莫日根震惊道。

“中了。”鸿俊说,“我进去找。”

鸿俊马上甩出钩索,翻进院墙里,众人都怔怔看着李景珑,一时无话。

“找到以后马上出来!”李景珑嘱咐道。

片刻后鸿俊翻了出来,扔出第三只狐狸,只见它被箭矢透右胸而过,业已奄奄一息。李景珑松了口气,笑道:“答应了你会把飞刀找回来的。”

李景珑从未当着众人笑过,这么一笑,反而让气氛有点尴尬,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阿泰与裘永思一时还不大能接受这夜所发生的事,当即傻眼。

“你笑起来挺好看的,长史。”鸿俊笑道,“不要总是板着脸嘛。”

李景珑不自然地咳了一声,冷冷道:“走罢,回去再议。”

众人便跟着李景珑回驱魔司去。

第17章 诱妖之计

翌日清早。

“待会儿不要说话。”李景珑把鸿俊叫起床的时候特地叮嘱道。

秋意渐浓,天井边上种的枫树已变红,梧桐却仍呈现出葱翠之色,红绿相映,池塘倒映着蓝天白云,颇有色彩斑斓之意。

两具尸体,一只重伤狐狸,并排放在天井中,最后那只看似年纪最小,浑身伤,先是被鸿俊的飞刀斩入肩骨,再被阿泰的火焰烧焦后腿,焦黑毛皮龟裂,露出血肉。最后李景珑射的那一箭则近乎致命,穿透了它的小腹,再从后背刺过,莫日根的箭上带有倒钩,只能连着箭羽反向扯出,扯得那小狐狸哀嚎不休。

最后是鸿俊给它上了曜金宫的止血灵药,小狐狸才捡回一条命来。

“这只道行最高。”裘永思在天井里踱了几步,指向最大那只,说道,“这只出门就被莫日根杀了,尚不清楚。这只活着的最嫩。”

那小狐狸紧闭双眼,一动不动。

“我是不是该把你送到胡统领面前,让他看看你如今的模样,晋云?”李景珑侧头端详那小狐狸,说道,“很痛是不是?”

小狐狸陡然睁开眼,却转过头去。

“晋云、荼英、紫莹。”李景珑扔下一叠纸,上头是昨夜倚诗栏里失踪的三名姑娘的卖身契,“祖籍信阳,年方十六,同乡三人结伴来到长安,为谋一处安身之地。”

“你若仅仅是一只天地间的灵物,修炼脱胎为人,一心向善,倒也罢了,我顶多就是将你逐出长安。”李景珑顿了一顿,坐在前厅外的廊下台阶上,注视那小狐狸双目,一字一句道,“可是,你们为什么要杀人呢?”

小狐狸不答。

“尸体是谁的?”李景珑冷冷道,“说。”

小狐狸依旧保持沉默。

“你不说,我自然也能查出来。”李景珑又道,“现在,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告诉我,那人是谁杀的。”

小狐狸仍然沉默,裘永思说:“我看要么就把它杀了吧。”

漫长寂静后,李景珑说:“结案罢,永思你写呈文,明天一早我去递交杨相。今日我们就先把它交给胡升,想必他已接获昨夜军报了,也算有个交代。余下的,让他自行处置罢,待会儿咱们各自出门走一遭,先把它关起来。”

莫日根将那小狐狸关在一个笼里,搁在侧院,裘永思往笼子周遭贴满了符纸以防它逃脱,然而这举动纯属多余,这小狐狸纵然想逃,也没有力气了。众人围聚时,阿泰皱眉道:“它会相信么?”

鸿俊:“?”

“现在可以说话了。”李景珑朝鸿俊说道。

鸿俊正想问个究竟,李景珑却主动道:“将它送到龙武军去,再随时监听动向,比起在皇宫中大海捞针般地查一只妖,要简单多了。”

莫日根说:“可是万一无人来救它怎么办?”

鸿俊这才明白过来,心道好聪明!李景珑方才只是为了骗过那小狐狸,假装此案已结,真正目的却是为了引出更多的妖怪!

“你们要引蛇出洞!”鸿俊说。

厅内四人无语,李景珑点头朝鸿俊说:“嗯,聪明。”

片刻后,李景珑又说:“一定会有人来救,至不济,也是杀它灭口。你看,它很聪明,知道什么也不说才能活下来。它的同伙一定也知道这厮聪明,不会让它活太久,以免泄密。胡升若是放了它,便更简单了,咱们只要追踪即可。”

鸿俊脑子已经不够用了,有种错觉,仿佛面前这几个人才是大妖怪。

“这一定是个大案。”裘永思说。

“行动吧。”李景珑说道,“希望能顺藤摸瓜,抓个大的。”

阿泰、莫日根与裘永思此刻再看李景珑的眼光,已与数日前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尤其是在李景珑昨夜露了那一手后。李景珑言毕起身,数人要跟,李景珑却说:“你们休息吧,我与鸿俊去还猫。”

“我再去给大伙儿弄点儿离魂花粉。”裘永思笑道。

李景珑看了裘永思一眼,点了点头,让鸿俊抱着狮子猫,跟自己离开。

两人一走,余下三人表情便变得不一样起来。

“昨夜你们没看见。”莫日根说道,“第二只三尾妖狐出现时,他倒是豁出了性命在保护鸿俊与冲撞进来的龙武军卫兵。一个凡人有这胆量,着实不容易。”

阿泰想了想,在天井内踱了几步,说道:“说不定,他还真能收了妖王呢?”

裘永思蹲在廊下,无奈道:“就这一个案子,你们是不是言之过早了点儿?”

“前几日我都想走了!”阿泰简直郁闷至极,叉腰答道,“你们知道我有多绝望吗?啊?人生就不能有点期待吗?”

“哇,吐火罗娘炮。”鲤鱼妖刚睡醒,正在翻池塘边的鱼食吃,问道,“你们仨原来是一伙的?”

三人倒是忘了隔墙有耳,一瞬间都愣住,这下麻烦大发了。

阿泰灵机一动,说:“子龙兄,您喜欢什么样的鱼?我给您买一条去?”

鲤鱼妖吃着鱼食,说:“那倒不用,我要戒欲修行,我们家鸿俊还得仰仗各位多照顾。今天的话,我一定会守口如瓶。”

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鲤鱼妖又说:“但是…”

三人的一颗心随之又提了起来。

只听鲤鱼妖又续道:“大伙儿现在这么乱七八糟的,连抓个狐狸也不能一条心,又打算怎么对付长安妖王?”

“哎,鱼兄。”阿泰说,“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们也是好心怕李长史受伤丧命…”

“众生平等。”鲤鱼妖说,“当年放生我的和尚说了,人也好,妖也罢,都有自己想守护的东西,是不是这个道理?”

三人便不说话了。

裘永思说:“确实得找个机会,我看呐,也不必瞒他了,不如好好与长史谈谈,大伙儿摊开来说。”

鲤鱼妖吃完鱼食,自言自语道:“帮鸿俊洗衣服去。”于是拖着个搓衣板,架到井边,翻了鸿俊的衬衣衬裤出来,搭着开始搓衬裤。

三人被这么一说,不由面上发烫,当了这么久的驱魔师,见识眼界竟还不如一条鲤鱼,当即好生无趣。

清晨,李景珑走在前,鸿俊抱着猫跟在后头,先去秦国夫人府还猫。

“注意观察秦国府上的人。”李景珑朝鸿俊说道,“一个人的神色,有时能看出许多信息。”

鸿俊现在对李景珑既是钦佩,又觉得他不容易。以前是怎么混成那样,到处被人欺负的?当真不解。但重明曾经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坚持,许多事,倒也不必强求。

“可赵子龙常说我没眼色。”鸿俊说。

李景珑只得答道:“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也挺好,罢了,不必强求。待会儿你少说话罢。”

李景珑与鸿俊抱着那猫一进秦国夫人府,门房便大叫一声道:“青儿回来了——!”

“快快快!青儿回家了!”

那场面尤其轰动,就连李景珑都十分尴尬,管家亲自出来迎,李景珑问:“是这只…”

还没问完,那猫便被管家抢了过去,管家大喜道:“就是它就是它!哪儿找到的?!”

一时间府上如迎陛下亲临,就差歌舞喧哗吹吹打打,众侍婢、小厮,欢天喜地地将那猫送到正厅外,管家把猫恭恭敬敬捧上主位,还加了个绮罗软香垫,又将翡翠食盒捧来,里头乃是海参鮰鱼等佳肴,另一个鎏金夜光碗摆好,亲手持和田玉瓶,注入清冽泉水。

那猫在驱魔司里吃了两天卤汁拌饭嘴里正淡出个鸟来,回到府上便大嚼大吃。简直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快来给李校尉磕头!”管家喊道。

于是侍婢云集,在厅外排开,朝着里头三拜。

李景珑:“…”

“他是李长史。”鸿俊替他解释道。

李景珑那脸色极其难看,起身要走,管家忙道:“夫人进宫去了,请务必待夫人回来亲自道谢。”

李景珑摆手道罢了罢了,正要叫鸿俊走人时,鸿俊早饭还没吃,见桌上有点心,便拣了些狼吞虎咽起来,早已将李景珑的嘱咐忘到了九霄云外。

“好吃…唔…”鸿俊吃了又喝茶,李景珑只得朝管家说:“这是我下属。”

“人中龙凤!人中龙凤!”那管家若非顾忌身份,看样子恨不得亲自跪下来给两人磕头,又上前拉着李景珑的手,说道,“这次当真要感谢李长史了,没想到是您救了我们一命…唉…”

那管家向来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前几日李景珑过来问了一圈,府上只懒得搭理他,没想到居然还真找回来了。激动之下,当即语无伦次,又戳了下李景珑心病。

李景珑眼光扫过府内,见既无疑神疑鬼的侍婢,也无形貌怪异之人,尚无发现,便催促鸿俊赶快吃,吃完火速滚蛋。

鸿俊正喝茶,示意李景珑稍等,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点心,又抓了几个。

“在下马上为您准备,送到驱魔司去!”管家忙道。

李景珑简直头上冒烟,岔开话题道:“这只猫跑出去时,府上是不是有客人?”

“那夜乃是贵妃、虢国夫人与杨相到访。”管家说,“当时府上正忙得一团乱,唉…”

李景珑蓦然眉头一拧,鸿俊也听见了,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瞥李景珑。

“吃完就走。”李景珑说道。

管家还要留客,李景珑却摆手,带着鸿俊一路出来,管家又要封金银感谢,李景珑终于忍无可忍,在大门前转身,朝管家说道:“举手之劳,没什么好谢的。”

说毕,李景珑又朝鸿俊说:“边塞上为大唐浴血奋战的将士,一个月不过二两银子军饷,倒是活得不如秦国夫人家的一只玩宠。若说这钱是祖上荫庇,旁人倒是无从说起,只不知这些花费都从哪儿来。”

管家冷不防被这么刺了一句,顿时有点儿讪讪,正要大骂李景珑时,二人却已出了府去,只得不与这刺头一般见识。

“就你这本领,也只能找找猫了。”管家阴阳怪气地说道。

李景珑只当听不见,又与鸿俊往大理寺去查宗卷,鸿俊掏出怀中点心,递给李景珑,说:“喏。”

“我不吃民脂民膏。”李景珑说。

“这叫民脂民糕?味道真的很好。”鸿俊说,“尝尝?我知道你一定很想吃,你怎么总是口不对心,这样不好…”

“不是口不对心,真的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