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日根说:“来啊,这次你有什么办法?不是每次都让我们放心么?答应的事一定会办到,是不是?”

李景珑说:“易容术,你知道的吧?或者问问鬼王、妖怪们,有没有什么法术,能让你变成我的模样,我再变成你的模样…”

莫日根道:“可这有区别吗?!你就算易容成我去谈情说爱,最后实际上不也一样?!”

李景珑一想也是,问:“要么最后换你上?我在一旁…”

莫日根说:“与你全程不干涉,最后在一旁放个心灯,有什么区别?”

“这只是一个可能!”李景珑认真道,“就不能试试么?”

莫日根不想回答。

李景珑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了想,说:“要么去打听打听,咱俩能不能移魂?将我魂魄附在你身体上…”

莫日根道:“长史,这有区别吗?”

“我说,”李景珑苦口婆心道,“你依旧是你,只是将我魂魄,短暂附在你身上。”

莫日根突然想到,一体双魂似乎是可以的,但这要怎么办到呢?

“心灯在你魂魄里还是在经脉里?”莫日根问。

李景珑瞬间想起来了,马上矢口道:“在我经脉里,不行,这不行!”

莫日根:“…”

阿史那琼好奇地看了眼,朝阿泰耸肩,摊手。

阿泰笑着说:“应当是从前风流潇洒惯了,才给长史这自信吧?”

阿史那琼却动动阿泰,示意他看。

月光下,鸿俊拖着步伐走来,叹了口气,似乎十分疲惫,左右看看。

阿史那琼笑着说:“鸿俊?”

鸿俊没有回答,进了其中一窟。

陆许安静地躺在壁画前,鬼王的亲卫在他头顶、肩膀、腰腹各处的地面上,共点了七盏灯。

“这是什么法术?”鸿俊问。

亲卫答道:“殿下,这是安抚他魂魄的七星灯。”

鸿俊点了点头,忽想起瘟神与玄女未除,此刻的他们不知藏身何方,会不会计划着卷土重来。但鬼王既然醒了,不惧瘟疫,更不怕寒冷,没有入梦,想必这两只妖怪也不至于蠢得再来招惹他。

他背靠壁画,坐在陆许身边,伸出手,放在陆许的额上。

当年他的父亲原本想救自己儿子的性命,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却反而救了陆许。不知为何,他反而希望陆许能醒来,让他再度回到梦里,看见父亲与母亲,朝他们说几句话,哪怕梦中全是自己的回忆。

他做了这个决定,是否也曾后悔?

母亲是否知道这背后所发生的一切?

虽说这些,早已逝去,也不再有多少意义,鸿俊却依旧执着地想知道,往事中的一点一滴。他的过去一团迷雾,未来也仿佛无处着落。他会在什么时候取代父亲,成为天魔,而届时将杀死自己的不动明王,又在何方?

鬼王的话令他陷入了迷茫之中,仿佛他活在这世上,早已没有多少意义,他的价值,不过是这大千世界的一件祭品而已。

“陆许。”鸿俊低声说,“我爹是个好人,是不是?”

陆许安静地躺着,依旧处于沉睡之中。

鸿俊苦笑道:“他救了你的性命,却把最残忍的事,留给了我。”

他侧头望向陆许,这个时候,他不知该朝何人诉说,但他下意识地知道,陆许在让他入梦之时,一定看见了他记忆中的一切,包括他的过去与他的身世。

陆许的睫毛轻轻地动了动,鸿俊皱起眉头,靠近他,仔细端详。

他睁开了眼,朝鸿俊答道:“你的宿命,远远不止眼前这般残忍。”

鸿俊:“…”

倏然间陆许抓住了鸿俊的手臂,猛地一拖,鸿俊喝道:“放手!”

一道滔天黑气轰然涌起,将两人裹住,鸿俊猛力推开陆许,喝道:“你的角已经断了!你没有法力了!”

紧接着陆许冷笑一声,嘶哑着声音道:“我还有魂魄。”紧接着,黑气轰然爆射,从陆许的身上源源不绝卷向鸿俊,鸿俊顿时心脏剧痛,低头时瞥见陆许身上的黑气与自己胸膛相连,紧接着黑气爆发,席卷了整个洞窟!

与此同时,李景珑揪着莫日根的衣领,正与莫日根扭打,李景珑喝道:“莫日根!”

突然莫日根松手,两人瞬间转头,望向不远处那一窟。

窟中爆射出滔天黑气,鬼王、亲卫、阿泰、阿史那琼同时一顿。

“鸿俊进去了!”阿史那琼喝道。

黑气伴随着惨烈的嘶哑呐喊,从窟中冲出,喷发!

李景珑与莫日根几乎是同时拔腿就跑,飞速冲向窟口,说时迟那时快,磅礴喷出黑气的窟口轰然朝内一收!

“陆许!”莫日根吼道。

李景珑:“鸿俊!”

窟内,陆许与鸿俊并肩躺着,那黑气却是飞速回收,不住朝着壁画上灌注,顷刻间被吸入了壁画之中,光芒一闪,全部消失。

李景珑:“…”

莫日根:“…”

第66章 鹿王本生

鸿俊头痛欲裂,恍若被重锤猛击, 清醒过来时, 发现自己正赤身裸体,置身于一处黑暗林间,伸手去摸飞刀与五色神光, 却发现全没了!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说道, “长史!鬼王!莫…”

“嘘。”一个温和的男声低低道, “别说话, 当心被发现。”

“你是谁?”鸿俊转头,却找不到那声音的来源。

“朝着光走, 来找我。”那男声又说, “我设法送你离开这儿。”

鸿俊转身, 看见林间最深处,出现了一点光, 但他无从判断, 这声音究竟是友是敌。

“相信我。”那声音说。

鸿俊听到这三个字时,便已有着本能的恐惧, 他只是站着不动。那声音又说:“我感觉到了你的恐惧, 但切勿担心,人都会被梦境所迷惑。世间万物, 哪怕眼见亦未必真实,何况是个梦?”

鸿俊被这句话所触动,便缓缓朝那道光走去。

林间光芒稍稍变亮了些,片刻后又再度暗淡下去, 鸿俊全身未着寸缕,一丝不挂地在林中行走,赤脚踩过地上落叶,心中怦怦地跳,时刻想找些树叶来遮挡自己。

光芒渐盛,继而归于暗淡,树林最深处,出现了一个石头砌起的池台,池台中则是一汪发着微光的池水。

台前站着一名青年男子,他同样全身赤裸,与鸿俊差不多高,身材瘦削却腹肌分明,在月色与池水的照耀下,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光,见鸿俊时,眉毛轻轻一扬,笑了起来,正是陆许!

“陆…陆…”

鸿俊骤然看见陆许这近乎完美的身体,险些喷鼻血,殊不知陆许却也有点不好意思,侧过头去,说:“又见面了,哥哥。”

鸿俊:“…”

陆许抬起手,“唰”一声光芒卷来,缠住彼此全身,在鸿俊与自己身上,幻化作白色的长裤,上身各自打着赤膊,鸿俊尴尬道:“这样总算好多了。”

“要把上衣也来一件么?”陆许说,“我知道曜金宫里都不习惯穿上衣,背上有衣服裹着,总觉得不自在。”

鸿俊便摆摆手,鸟儿们平素对翅膀十分重视,确实不习惯有上衣,哪怕上衣会随着妖形变换而消失。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皱眉道,“你好了?”

鸿俊端详陆许,陆许则长吁一口气,答道:“这儿是‘鹿王本生’,一幅画里。”

鸿俊先前神情恍惚,此刻则心情复杂,陆许看了他一眼,从池畔拿起一个小木杯,舀起池水递给他,鸿俊渴得狠了,便喝了一杯,再舀一杯,如是喝了数杯。陆许又说:“心魔就在离这树林的不远处,在回到画上时,我的魂魄与心魔是分离的。”

鸿俊道:“你能跟我出去么?”

陆许摇摇头,答道:“但凡我与心魔其中有一个想离开这画,就会再次合二为一,从前没有躯壳,只能以魂体行动,如今找回人间身躯与余下的一魂一魄,心魔一旦脱困,便将令我无法控制自己。幸亏哥哥你与苍狼砍下了我的角。”

“你比我大。”鸿俊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岔了,笑道,“别老喊我哥哥,太奇怪了。”

陆许一脚踩在池畔,扬起下巴,示意鸿俊看池里。

鸿俊朝池中一瞥,瞬间静了。

池中现出灿烂星夜,孔宣脖上骑着一个小孩儿,敲开了一户人家的门,而那户人家…正是莫日根曾去过的,祁连山脚下的室韦村庄!

那户人家新生儿初诞,孔宣便将小孩儿放下,抱起刚出生的婴儿,摸他的胸腹与背脊。

鸿俊:“这是…”

陆许:“大的是你,小的是我。”

陆许带着歉然的笑容,望向鸿俊。

婴儿洗过澡后,被裹在襁褓中,陆许的父亲抱着刚出生的他,孔宣则拉着小鸿俊的手,两人坐在榻上对谈。

景象消失了。

“鸿俊。”陆许笑道,“可等到你来了。”

接着,陆许踏上池边,朝鸿俊扑了上来,鸿俊忙大叫一声,被陆许按在地上抱着。

“我说呢!”鸿俊道,“你怎么别的人都记不得,单记得我的名字。”

鸿俊把陆许拉起来,两人背靠池畔坐着,陆许有些黯然,说道:“那时我只有一魂一魄,只觉得你的长相像他。”

“像我爹。”鸿俊说。

“嗯。”陆许点头,答道。

鸿俊说:“我前些日子,正梦见他与我娘。”

陆许侧头,看着鸿俊,说:“那些梦,不是真的,或者说,不全是。”

鸿俊马上抓住陆许手臂,说:“能让我再清清楚楚地梦见他们么?我梦见了长史,也梦见了狄仁杰…”

陆许一摊手,认真地答道:“角被你砍了。”

鸿俊一手拍在自己额头上,彻底无奈。

陆许说:“可是在你小时候,有人在你的记忆里下了一道封印,你知道么?”

“什么?!”鸿俊问道。

陆许正要回答,突然林间天空转为阴沉,远处传来雷鸣般的阵阵震动。陆许马上将手朝池台上一按,示意鸿俊别说话。

鸿俊警惕地望向天际,那天空乃是壁画般的淡黄色,而黑雾正在不断蔓延。朝着东北角而去。

“它正在找你。”陆许嘘声道,“魂魄归来后,心魔裹着你和我进了壁画,我趁机使了个法术,把你的魂魄带进了林间,可你的体内是不是也有魔气,否则它是怎么将你带进画里来的?”

“对。”鸿俊答道。

“可入画后,你的魔气与魂魄没能分离。”陆许皱眉道,“我看看?”

他转过身,抚摸鸿俊的胸肌,继而将手一伸,手指发出白光,没入了鸿俊的胸膛里。

刹那间鸿俊感觉到陆许的手指直接戳中了他的心脏,浑身震颤,然而陆许只是一触即退,摸到后便将手瞬间收回。

“是一颗…一颗…”陆许迟疑道。

“魔种。”鸿俊低声说。

两人对视一眼,鸿俊答道:“我也是才知道的。”

“你就是天魔的寄体?”陆许端详鸿俊,说,“可你为什么没有吸收多少…”

鸿俊无奈答道:“别问了,我也不知道。”

陆许看着鸿俊,仿佛明白了什么,最后点了点头,说:“别担心,我会保护你的。”

鸿俊苦笑,笑着笑着,却没来由地涌起一股心酸。

“现在莫高窟里,一定在找你。”陆许说,“心魔会将你当作困在画中的人质,与他们交换,只要心魔再出去一次,我就能趁机将你送出去,跟我来。”

鸿俊还有许多问题想问,陆许却拍了拍他,让他起身,说:“这儿有一条小路,走!”

树影婆娑,阳光灿烂,鸿俊在冰天雪地里待久了,来到这儿顿时怀念起了长安的夏日。

“你家好美,在这儿住多久了?”鸿俊突然觉得,住在画里似乎也很不错,简简单单,山清水秀,与世隔绝。

“我不知道。”陆许眼中带着一丝迷茫,答道,“从很小开始,懂事的时候就住在画里了。”

自打陆许转世过程被截断后,他就失去了所有尚是白鹿时的记忆,兴许是转世时灵力充沛,那一瞥中,印象最深的唯有孔宣父子。余下之事,他便记得不甚清楚。只知道他生活在这画中,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清醒时在画里,昏睡时,则以陆许的双眼,看见了世间一切。

鸿俊惊讶道:“也就是说那时候…”

“对。”陆许点头道,“我看见你,看见了苍狼,我想带你们来莫高窟。”

鸿俊深深呼吸,陆许又有点黯然,说道:“瘟神、玄女都进过画里,还有一条黑色的龙,他们将他叫作‘妖王’。”

两人走出树林,只见远处出现了一个宫殿。

“那是我小时候住的地方。”陆许又说,“被他们霸占之后,我就被赶出来了。”

鸿俊没想到陆许居然比自己还惨,从小到大,竟就这么孤零零地住在画里,他一手搭着陆许的肩膀,稍紧了紧,问:“你就在这儿住了十八年?”

陆许点了点头,说:“偶尔也会看见外头的自己,被爹娘照顾着,可惜他们也死了。”

鸿俊眼睛红了,抬眼看陆许时,彼此对视片刻。

陆许又说:“我被关在这儿的时候,就常常想,你们会找到我吗?我无法一直控制活在外头的那具身躯,他们还一直在四处找我的身体,我想过去找你们,却又不敢太张扬,且须得随时回到画中,否则会被他们发现…”

鸿俊震惊了,说:“所以那天最后…”

于是最后,陆许破釜沉舟,控制自己在人间的身躯,带着鸿俊,一路前往莫高窟。但也就在那夜,瘟神与玄女匆匆赶来,欲将陆许强行带出画外,却无意中顺藤摸瓜,找到了他在人间的身躯。

陆许黯然道:“…一到画外,我就被心魔控制住,侵入了你的梦境…”

两人来到一座宫殿前,鸿俊说道:“心魔究竟是怎么出现的?”

此刻,画外众人已乱作一团,鲤鱼妖抱着昏睡的鸿俊,大喊鸿俊鸿俊,莫日根为陆许诊脉,李景珑侧耳听鸿俊鼻息,两人还忍不住大声争执。

“安静!”鬼王怒吼一声。

“什么情况?”阿泰说。

“呼吸有,脉搏也有。”莫日根焦虑至极,说,“在做梦?”

“魂魄出窍。”鬼王答道,“你们最后所看见的是什么?”

李景珑将黑气入画的场面略做描述,众人便抬头望向鹿王本生图,鬼王答道:“进了画中。”

“法宝都还在。”阿史那琼说,“唯有魂魄,小兄弟有麻烦了。”

李景珑端详壁画,只见壁画已隐隐约约笼着一层黑气,鬼王沉声道:“莫要惊慌,我可让你们魂魄出窍,进去救他。”

莫日根蓦然想到一事,说道:“也即是说,他们的魂魄现在存留于画中,魔气也可…”

“且先试试罢。”鬼王答道,“别高兴得太早。”

第67章 万千噩梦

鸿俊与陆许站在花园外,那是旷野里, 一座孤零零的, 原本金碧辉煌的殿堂。《鹿王本生》讲述的乃是一名猎人,在森林中无意遇见九色鹿之事,而后朝国王通风报信, 带着人去捕猎这庇佑众生的鹿王。

但此刻它已被黑气污染。

陆许朝鸿俊说:“我见过宫殿中央, 有一个法阵, 玄女与瘟神就是通过那法阵进画里来的, 通过那法阵,也一定可以出去。”

说话时, 鸿俊蓦然想起了一件事——狐妖在制造血海时, 所使用的咒语!

“是这样么?”鸿俊依照记忆, 在地上画出了那咒文。

陆许震惊了,问:“你见过?”

鸿俊马上明白到, 这儿兴许并不是完全的壁画里, 而是玄女、瘟神所开辟的一个虚空世界!

然则就在此刻,两枚流星唰地掠过天际, 投入背后树林!

鸿俊:“??”

陆许下意识转头, 说:“有人进来了!”

树林中,李景珑与莫日根全身赤裸, 面面相觑,打量四周,鸿俊与陆许却已冲了进来,鸿俊当即大喊一声。

李景珑疾步上前, 抓住鸿俊手臂,怒道:“你们究竟在做什么?!”

“陆许?!你醒过来了?”莫日根疾步上前,陆许却退后半步,躲到鸿俊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