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情况则是,我比你们先到一个时辰,天刚亮时出的大理寺,匆忙就过来了。”

鸿俊见尸体满脸黑紫,如中了某种奇怪的毒,散发出的味道令人闻之欲呕,阿史那琼则躬身蹲在他身边,掏出飞刀,轻轻戳在了那尸体上。

鸿俊皱眉,阿史那琼却摆手示意不妨,随手递给他一个香囊。李景珑马上注意到了,说:“鸿俊,你来我这。”

鸿俊应了声,却不过去,跟着阿史那琼查过二十五具尸体,程筱又说:“昨夜这二十五人全部在场,脖子被尽数扭断,但更像中了某种奇毒…不用检测了,我已用过银针,测不出来。”

“银针只能用来测最常见的鸠砒。”鸿俊说,“有些花草,毒死人以后查不出的。”

“不是寻常毒药。”阿史那琼说。

李景珑道:“所以,墓里没有异常,也没有开过门。”

“没有。”程筱沉吟道,“较之昭陵更为棘手,我们没有目击者。”

昭陵出事后,余下诸陵统统加派了人手,现在想必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还得去昭陵看一眼。”程筱说,“对比犯案细节。”

“已派出驱魔司的弟兄们出去了。”李景珑答道,径直朝鸿俊走去,两人看着躺在地上,白布揭开后的尸体。

“都是些小孩儿。”李景珑说,“像什么妖动的手脚?”

程筱掏出手套戴上,鸿俊想起李景珑也有这手套,李景珑云淡风轻地说:“练得不错。”

“都是你教的。”程筱客客气气地说。

“妖?”程筱朝李景珑问道。

“你现在还不相信世间有妖怪?”李景珑随口道。

程筱预备开始验尸,又认真道:“侯爷,恕我直言,我还是不大相信世间有多少妖魔鬼怪,除非我亲眼…”

鸿俊迟疑片刻,拍拍背后鲤鱼妖,说:“赵子龙,下来查案了。”

鲤鱼妖一直在背后听着,只不说话,此刻突然来了个空翻出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立在地上,手中抓着离魂花粉囊。左右看看,说:“我来!”

程筱:“……………”

那衙役骇得大叫起来,程筱却勉强保持了镇定,李景珑说:“现在信了?”

鲤鱼妖靠近前去,捋了下唇边的须,说:“气味闻起来怪怪的。”

程筱直直盯着鲤鱼,末了带着惊惧点头。

阿史那琼说:“二十五具尸体上,带有相同的气味。”

“闻得出来么?”鸿俊朝鲤鱼妖问。

鱼的嗅觉在水中极其灵敏,但离水上了陆地后便不大行了,李景珑灵机一动,说:“到这儿来。”

他在陵卫住宿处外打了一桶水,让鲤鱼妖浸入水中,再将一具尸体的头盔放了进去。头盔刚入水,鲤鱼妖便“哗啦”一声,顶着那头盔冒出头来,说:“酒!”

“喝…喝酒是军中常态。”程筱第一次与一条鲤鱼对话,很明显,他的内心活动波浪滔天,已是勉强维持镇定,一时脑海空白,甚至快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酒。”阿史那琼却道,“喝酒喝死的人,身上都有这气味。”

“什么?”程筱震惊道。

二十五人能喝酒喝死,那得喝下去多少酒?

鸿俊极少喝酒,但他相信鲤鱼妖的判断,鲤鱼妖抱着头盔,啪嗒啪嗒地过去,又在尸体上挨个闻了一次,看得鸿俊有点毛骨悚然,但对鲤鱼妖来说,闻人的尸体就像人类闻死去的鱼虾蟹新不新鲜般寻常,最后它说:“喝酒喝死的。”

程筱已是一脸懵懂。

李景珑沉声道:“你没学到家,是酒。”

李景珑与阿史那琼对视,鸿俊则朝陵卫所住的房屋走去。地面一片散乱,酒气却很淡很淡,几乎闻不出来。

阿史那琼闻过杯子,说:“烈酒。”

昨夜守陵之时,想必陵卫或多或少都喝了酒,然则喝酒喝死的情况,尚是第一次见,李景珑来到乾陵入口处,自发打头阵。

“你回去罢。”李景珑朝程筱说道。

程筱不愿离开,只吩咐那衙役在外等候,跟随李景珑进了乾陵。

乾陵外有一丈许高的铁门,封住了入口,更有铁链与沉甸甸的大锁,鸿俊正要出飞刀时,程筱忙道:“我去借钥匙。”

阿史那琼示意不必,将手中飞刀插入锁孔,来回几下,只听锁中发出连续的声响,最后“咔嚓”一声开了。

乾陵中黑漆漆的,甬道里头吹出隐隐约约的风,风里带着先前醉死的尸体上那股气味,且越往里走越明显,鸿俊低声问:“点灯么?”

“不。”李景珑答道,“什么都不用做。”

他掏出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头嗡嗡作响,三只萤火虫飞起,往黑暗甬道内飞去。

这么多人,又有李景珑在,鸿俊已不像先前疑神疑鬼,却仍忍不住靠近了李景珑。李景珑自觉地挡在他的身前。

“要么你先出去?”李景珑问。

“不。”鸿俊答道。

程筱带着诧异的眼神回头看了鸿俊一眼,在那光芒下,鸿俊略觉奇怪,问:“怎么了?”

程筱没有回答,众人沿着那甬道进了大厅内,鸿俊捏了一把汗,十分紧张。墓中地宫方位错综复杂,如同一个地底的巨大迷宫。

乾陵仿长安城格局建造,外为外城,内如皇城,更有大量执戟的铁铸镇墓卫兵形态屹立两侧。其中三彩、殉葬品不计其数。

天子祭祀之地通常只到此处,再上去还有一扇门,门后便是李治与武则天的棺室。

“继续开?”阿史那琼问。

声音在此处尤其突兀,李景珑忙抬手阻住,朝头上看,墓中高处有一通风孔,李景珑便朝鲤鱼妖说:“赵子龙,麻烦你进去看看。”

鸿俊将鲤鱼妖扔上去,鲤鱼妖扒住墓穴边缘,摆摆尾巴钻了进去,众人则在外等着。

“什么也没有。”鲤鱼妖答道,“只有两具棺材,里头却有好大的酒味儿。”

李景珑一瞥正中墓穴大门,沉声道:“走。”

程筱还要再说,李景珑却示意不必多言,众人出得墓外,李景珑朝程筱道:“你且回大理寺,现在驱魔司接管此案,让黄大人不必再费心思,免得枉送了衙役性命。”

“可是…”程筱似乎颇为难。

“没有什么可是。”李景珑认真道,又示意那远处衙役,朝鲤鱼妖使了个眼色。鲤鱼妖便过去,不多时,且听衙役打了个喷嚏,鲤鱼妖又快速奔回。

程筱打量李景珑,末了只得作罢,李景珑又朝外头陵卫吩咐,将死者尸体送回长安,交大理寺停尸下葬,阿史那琼说:“会合?”

“不。”李景珑道,“回长安,阿史那琼,你会画符么?随便画点什么在外头。”

阿史那琼画了个祆教的武神符号,安了陵卫的心,李景珑朝他们解释,接下来不会再闹鬼了,务必放心,然后便与众人离开。

三人一鱼回了长安,本来已约好在酒肆碰头,李景珑却径自进了驱魔司,鸿俊正想进厅,却被李景珑揪了下衣领。

“换便服。”李景珑吩咐道。

鸿俊:“???”

鸿俊唯一身麻布衫,李景珑说了,只得穿上,片刻后三人到得后院,李景珑便轻手轻脚翻过院墙,到得邻居家房内。

驱魔司隔壁乃是长安郊田申令府,专管关中平原内,归长安统辖的耕田批文,平日里倒也是个清水衙门,唯春、秋两季稍热闹点儿,批批文书,算算丈量。几名文职平日里两袖清风,都在官府内无聊得抠墙皮,三人落地后,李景珑推开申令府后门,绕道出去。

七拐八绕,三人混在出城百姓中,再次离开长安,李景珑使钱朝城外百姓租了驴车,朝西北凤凰山去。

“去哪儿?”鸿俊坐在驴车上,还觉得蛮好玩的,不知李景珑有何用意。

“躲也无用。”阿史那琼说,“真要监视咱们,换一身衣服,仍是看得出的。”

“我赌他们看不出。”李景珑答道,“总要赌一赌的。”

“谁在监视咱们?”鸿俊问。

“獬狱的手下。”李景珑如是说,“我若是他,一定天天盯着咱们。”

“现在又去哪儿?”鸿俊又问。

“定陵。”李景珑答道。

定陵乃是中宗李显之墓,相比较下,显然李隆基对李显更为亲近,李显驾崩后,众陵墓中也是至为豪华的。阿史那琼道:“还有几个墓?”

“献陵。”李景珑答道,“里头是高宗;桥陵,内有睿宗。”

李隆基前算上武曌,共有六位,然而武曌与李治合葬,便有五大皇陵。分别为献、昭、乾、定、桥,俱位于长安四周的山上。鸿俊大约明白了,李景珑打算守株待兔。

“五处帝陵。”李景珑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全要出事,獬狱既然起了个头,如今竟是明目张胆,要将咱们引过去。”

“也不尽然。”阿史那琼答道,“还是那个猜测,万一獬狱并不聪明呢?”

不多时,三人到了定陵,李景珑说:“阿史那琼,你先帮我们开了锁,再去桥陵,与阿泰会合,这样就分三队人了。”

第86章 地宫诉情

时近黄昏,天色渐昏暗, 只见定陵外的守陵卫都撤得远远的, 不敢靠近,显然是听说了闹鬼之事。三人又在隐蔽处等了会儿,李景珑暗中观察, 往四周看, 片刻后阿史那琼先上, 开了定陵的门。

“赵子龙。”李景珑朝鲤鱼妖说, “你在外头望风,有人来了却不进来, 便通知我们。”

鲤鱼妖那身形恰好能钻进墓道上方的通风口处, 便依言躲进定陵外的池塘与石栏下流水道中等着。

“走!”李景珑拉着鸿俊, 闪身入定陵,两人一进去, 阿史那琼便在外头上锁。

“你要把我们…”鸿俊一句话未完, 却被李景珑扯着跑了进去。

“若无情况,明天清早他会过来放咱们出去。”李景珑如是说, 鸿俊要点火, 李景珑却按着他,不让他抬手。

伸手不见五指, 唯有李景珑的声音在耳畔说:“抓紧我。”

定陵内通道错综复杂,鸿俊险些碰到东西,李景珑却紧紧抓住了他,示意他贴着墙走。奇迹般的是, 李景珑对此处却是甚熟,两人挨着墙壁,不知到了何处,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李景珑手掌的温度。

“坐。”

鸿俊在一具棺材上坐了下来,蓦然一惊,李景珑却小声道:“这是狄公的衣冠冢。”

鸿俊这才松了口气,李景珑侧耳倾听,在这地底深处,四周一瞬间变得安静无比,仿佛能听见两人心跳。地底比外头更冷了些,有股寒意,李景珑便把鸿俊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略搓了搓。

“等到什么时候?”鸿俊问。

“明天早上。”李景珑说,“我猜酒、色、财、气,各侵一陵,只不清楚它们的目的…而獬狱又去了一陵,正是昭陵。”

“可程筱进昭陵时,獬狱不在那儿。”鸿俊说,“你不觉得很奇怪么?”

“它是知道你去昭陵,才随之前去等着的。”李景珑答道,“不奇怪,我已确定了这是陷阱。”

鸿俊瞬间接起来了!

“也就是说…”

“嘘…”

“獬狱派出酒、色、财、气…假若我猜得不错的话,进历朝帝陵中来找什么东西。”李景珑漫不经心道,“在事发之时,黄庸前去通知驱魔司,被獬狱得知,于是将计就计,到昭陵中蹲守你。”

“还有另一个可能。”鸿俊一本正经地说。

“什么可能?”李景珑低声问,伸手搂住了他,把他搂在怀里。

鸿俊答道:“如果程筱见过獬狱呢?”

“那不可能。”李景珑哭笑不得道,“程筱是人,这点我非常肯定。”

鸿俊便不说话了,李景珑答道:“从前神武军里,不少孩子都是我看着长大的。”

“嗯,你俩确实认得很久了。”鸿俊随口说。

李景珑在黑暗里小声说:“你吃醋了?”声音里带着笑意。

鸿俊并未回答他,李景珑又说:“我原本以为你没有这么喜欢我,再生气点儿?”

鸿俊:“…”

鸿俊只想揍他,李景珑却说:“狄公衣冠冢上,不能亲嘴,不过好罢…”

说着鸿俊感觉到李景珑灼热的嘴唇在自己侧脸上轻轻碰了碰,忙推开他,在墓里可不能乱来。

“…想必狄公…嗯,不会责备我。”李景珑答道。

鸿俊知道李景珑始终以狄仁杰继承者自居,且以身为狄仁杰传人自豪,但每当他听到这名字时,鸿俊便会想起回忆中的那一幕,这让他非常不舒服,便叹了口气。

李景珑却误会了他,笑着说:“你不相信我?”

“没。”鸿俊随口答道,“我可以看看这儿吗?”

李景珑说:“点个灯罢,方才我不知道是否有妖怪盘踞墓中,才不让你亮灯,现在想来没有。”

说着他打开木匣,内里萤火虫飞出,照亮了这一小房间,房内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乌木奁,内里装有狄仁杰的衣冠。鸿俊就着灯四处看,见这狄仁杰的阴宅之中,存放着不少书卷与画卷。

“狄公墓在洛阳。”李景珑说,“中宗则坚持为他留下这衣冠冢。”

鸿俊征得同意,问了声可以看看吗,李景珑便示意他随意,他跷着脚,说:“不少东西是我每年祭祀时带进来的,当初想过,将智慧剑也放在这儿。”

李景珑充当龙武军校尉时,每年都会跟着皇家、太子,前来祭大唐皇室的列祖列宗,到得定陵,便会独自在此处多待会儿。

“程筱是连浩的远房表弟。”李景珑说,“大理寺连浩,你见过的。”

鸿俊:“嗯。”

他就着萤火虫散发出的光芒,看着架子上的书册,上都是神龙年间洛阳的大小案件抄本。李景珑仿佛陷入回忆中,说:“六军设有预备队,队中小少年,都是一心愿参军的十二三岁的孩子,当年我也是这么过来的。”

“嗯。”

“各军中校尉呢,每年常去看看这些少年郎,以备选拔,程筱便是那时认识的,他很聪明,而且胆子很大…”

“唔。”

“可是我不喜欢。”

“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长得好看,又笨的。”

鸿俊:“…”

李景珑说:“若实在不行,长得好看也将就,只是太聪明的小孩,而且喜欢自作聪明,哥哥我伺候不过来。”

鸿俊冷冷道:“他也长得很好看。”

“他那也叫好看?你瞎了吧?”李景珑说。

鸿俊转身要拿书揍他脑袋,李景珑却笑了起来,让出位置,示意鸿俊坐。鸿俊不理会他,要出外去,李景珑却道:“别乱走,里头待着。”

“我真不喜欢聪明的。”李景珑说,“缘因我自己就很聪明。”

鸿俊心里酸溜溜的,说:“从前在龙武军里,是不是很多小孩儿喜欢你?”

“总算问出来了。”李景珑笑道。

“你是不是喜欢长得…呃,好看的少年郎。”鸿俊又翻起了画卷,李景珑抬起手,萤火虫便飞到鸿俊脸畔,照亮了画卷。

李景珑说:“我说实话你生气不?”

“不生气。”鸿俊答道。

“是。”李景珑老实道,“你哥哥我从十三四岁上,就发现自己一直不喜欢女孩儿,只喜欢少年郎,多半是天生的。”

鸿俊想起秦伍、程筱,再想起李景珑从前在平康里的表现,终于恍然大悟,但李景珑这么直言不讳,反而令他有点意外。仿佛只在这个时候,他才看见了另一个与平时不一样的李景珑。

“不过我在龙武军时,可是清清白白。”李景珑道。

“我知道,你说过。”鸿俊笑了起来,答道。

“你问我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李景珑想了想,说,“兴许从见你没几次起,就喜欢上你了吧。”

鸿俊转过身,端详李景珑,心中涌起复杂的情愫,李景珑轻声说:“过来,鸿俊,我想你了。”

鸿俊便上前,跨坐在李景珑腿上,低头看他。李景珑抬头端详鸿俊,说:“当年在龙武军中,他们常背后拿这事说,败我名声。”

鸿俊摸了摸他侧脸,抱着他脖颈,让他埋在自己肩前。

李景珑又说:“我有时也总奇怪,我喜欢什么?像秦伍、像程筱那般?像在找我的谁,可他们又都不大像,模模糊糊的…”

鸿俊蓦然睁大了双眼。

“可当咱们在驱魔司里碰上,打了一架,初时光线昏暗,倒没看清,后来再定神看你。”李景珑道,“也真邪门了,我就觉得是你了。你就是那样的…”

他抬起头,复又眯起双眼,看着鸿俊,说:“你的眉毛眼睛、你这长相,甚至你说话,平日里犯傻…都让我觉得…就像是我命里注定的,看见你这样的人,就会发疯地喜欢你…从前认识的那些少年郎,他们都有些像你,可只有一点儿,只有这么一点点儿…就让我有些心动,何况是…”

鸿俊不禁想起小时的回忆,低头望向李景珑,怔怔注视他的双眼。

李景珑抱着他,抬起头,萤火虫在他们身畔飞舞,那微弱的光里,李景珑像在虔诚地仰望自己的某个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