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药好。”李景珑答道,“亲一个可以么?”

潼县亦在下雪,厅内的火盆烧得甚旺,十分暖和,鸿俊的脸稍稍有点红,与李景珑写着信,鸿俊便转头,与李景珑亲吻了下。

“我是不是变笨了?”李景珑有点不安地说。

李景珑十分敏感,那一会儿,他感觉到了部下们对自己一贯以来的期待,就连鸿俊也是,等待着他说出某个至关重要的信息节点,但他没有。与以往“包在我身上,我有主意”的他不同,现在的他变成了“大伙儿都想想,不能全靠我”。

鸿俊有点心酸,却随口笑答道:“其实你早就想到了,只是不说,对吧?”

鸿俊那话不过是安慰,李景珑却叹了口气,说:“每次都这么背运,我都不相信自己了。”

鸿俊封上火戳,忽有所察,怀疑地看着李景珑,问:“你想到了什么办法?”

两人就这么静静对视,李景珑又说:“算了。”

鸿俊拿着信出去,不一会儿,又将驱魔师们叫进来,大伙面面相觑。

“你…”李景珑不自然道。

“你说呗。”鸿俊跪坐在一侧。

众人不明所以,莫日根怀疑地皱眉,说:“长史,你有什么推断。”

李景珑这下无奈了,只得说:“好罢,我…我想起,关于地脉…信已经送出去了?”

鸿俊点了点头,李景珑沉吟片刻,而后道:“汉人曾有一个说法,乃是堪舆术中特有的,叫‘龙脉’。”

所有人瞬间恍然大悟,阿泰说:“等等,我去将鄱阳湖的地图找来,你们看看。”

诸人又凑在一起端详。

“先看镇龙塔。”李景珑说,“若永思在就好了…他一定比我更熟悉。”

“快说快说!”众人催促道。

李景珑以手示意:“钱塘江与余杭,呈现蟠龙走向,镇龙塔,恰好是在龙形环绕之处的一枚龙珠。”

“对哦——”众人齐声夸张地说道。

李景珑:“…”

鸿俊忙以眼神示意别太过头了,大伙儿心照不宣,纷纷点头。

“鄱阳湖。”阿泰翻出太湖地图,叠在上面,用炭条勾勒出鄱阳湖西北面的山脉,说,“鄱阳湖西北是茅山山脉,水道就在…这儿。长史,你的猜测对了。”

地脉对于这神州大地的众生来说,充满了神秘与未知,驱魔师们也不曾想到,自己众人所涉足的,竟是这天地初开以后,最为深奥的秘辛之一。

“余下的地方,就很难说了。”李景珑说,“方才我一直在寻找,地图上可能的地脉口处…我想,也许这儿…”

鸿俊方知李景珑确实想到了,只是不想多说。旋即,李景珑分别在几个区域,画出了可能的地脉口,第一个地方是洛阳龙门山与洛水。

“没有。”莫日根说,“每个地脉点我们都去过了。”

“嗯。”李景珑点头,说道,“也许…它不算真正的地脉点,这儿呢?”

下一个区域,则是长江三峡中的神女峰处,李景珑说:“将鄱阳湖与钱塘的龙脉点旋转,恰好能与这里的地形差不多对上。”

“有可能。”鸿俊说,“还有呢?”

“这儿。”李景珑再将半透明的宣纸地图转过来,叠在了骊山,说,“第四个,也许是第三个。”

“按第五个算好了,还有这儿。”

第五个区域是北方,大片的山岭与森林。

莫日根:“…”

“怎么?”李景珑问,“你去过?”

“这是我家。”莫日根说,“就在我小时候去的那座山里。”

“那太好了。”李景珑说,“交给你了,带鸿俊去。”

“等等!”鸿俊说,“你不去?”

李景珑没有回答,说:“最后,是这儿。”

李景珑再次调转地图,贴在了青海,九曲黄河第一湾处。

“六处龙脉。”李景珑说道。

所有人俱沉默不语,陆许说:“不是其中有个地方不算么?”

“我还是觉得,洛阳曾经有过。”李景珑道,“你们想,东都洛阳、西京长安,两处龙脉,理应是对应的。”

“可我们找过。”莫日根道,“龙门山下的矿坑里,当真没有。”

“还有一个可能。”李景珑沉声道,“已经提前被人取走了。”

这下所有人豁然开朗,鸿俊心道,李景珑还是很聪明的。然而对于六器的所在之地,猜测成分实在是太多了,也难怪他已不再相信自己的运气。

鸿俊正要再问时,李景珑便道:“只要安禄山暂时不打过来,我们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便能寻找法器,在潼关与他发起决战。”

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三次决战了,事不过三,这次要是再失败…李景珑简直无颜再当这驱魔司的长史,偏生又没办法请辞。

“听天由命吧。”阿史那琼说,“天要亡咱们,又有什么办法?”

众人议定必须得保密,否则一旦被安禄山得知,定将再生枝节。这一次,鸿俊隐隐约约有预感,最后兴许真的能成功,毕竟鲲神、刘非都曾经说过,消灭天魔的唯一办法,就是集齐不动明王六器。

比起先前在一片迷雾中摸索,希望已经变得很近了,至少他们知道了要去做什么。

“我想与鸿俊谈谈。”李景珑朝众人说。

大伙儿都知道李景珑想劝鸿俊尽快出发,离开自己去寻找法器,便都识趣地暂时离开。莫日根说:“我先回去收拾东西。”

“好吧。”鸿俊黯然道。

他知道此事势在必行,望向李景珑时,眼中充满了复杂感情,毕竟他知道,找齐六器之时,便是自己赴死之日。他只想在这一天到来以前,与李景珑多在一起,那怕能多一天也很好。

但李景珑现在的条件,已经不能陪伴自己长途跋涉了。

“扶我起来。”李景珑朝鸿俊笑着说。

鸿俊上前,扶着李景珑,李景珑又说:“得给我做个拐棍。你这人嘛…有时甚至不用怎么劝,你就自己接受了。”

鸿俊确实想通了,只是带来了更多的心不甘情不愿。

“你长大了。”李景珑说,并艰难地在鸿俊的搀扶下往外走,又说:“长大就是懂得去做许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我愿意的。”鸿俊固执地说,“只要你能好,大家能好,怎么就不愿意了?”

李景珑想说“鸿俊,我配不上你”但他仍然忍住了,他知道鸿俊很想他陪着去,但一来他无法自如行动,二来在这节骨眼上,他也不能离开潼关。

“等你回来,我就能走路了。”李景珑说,“你看,现在走得好多了。下一次我就能陪你去了,虽然没法帮忙,起码不会拖累你。”

鸿俊“嗯”了声,此时外头突然有人问:“雅丹侯在这儿么?”

却是封常清派人来请,那士兵见李景珑强撑着,知道他受了伤,忙道:“小的赶辆车过来。”

“不碍事。”李景珑说,“有拐么?给我带一副过来。”

军队中常备拐杖以供伤员使用,那士兵闻言找了副来,李景珑坚持要自己走,鸿俊只得扶着他,让他将拐杖撑在腋下。

“用绷带将我的手指头绑上。”李景珑朝鸿俊道。

鸿俊照着做了,李景珑便撑着那拐上了马车,鸿俊上去跟着,到得潼关都卫府外。此时天已全黑,入夜时潼县依旧喧哗,封常清刚用过饭,拄着拐杖,也一瘸一拐地出来。

表兄弟二人面面相觑,都拄着拐。

封常清:“…”

李景珑无奈道:“成这样了。”

“都听说了。”封常清朝鸿俊说,“多亏有你照顾景珑。”

“你四处走走罢。”李景珑朝鸿俊道。

鸿俊便点头,进了都卫府,哥俩一瘸一拐,进了花园,封常清说:“碍事不?”

“正练着呢。”李景珑答道,“经脉废了,再回不到从前了。”

封常清长叹一声,想不到这常以武技自傲,名满长安的表弟,竟是落到如此境地。

“该成家了。”封常清说,“把心收一收吧。”

“我这一辈子,只会与鸿俊在一起。”李景珑说,“哪怕我死了,烧作灰,一阵风过来,也随着他去。”

封常清说:“你俩若能相知相守,这一路上同生共死,也不失为一段佳话。老实说,长安官场里,不少人是羡慕你俩的,连太子殿下亦提到过…”

李景珑知道李亨军伍出身,想必也没少见军中将士彼此爱慕,一眼便看穿了他俩关系。

“…可你须得想想清楚。”封常清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莫道夫妻,哪怕为人父母,亦是久病床前无孝子。人呐,最经不起日积月累的折腾…”

“你叫我过来。”李景珑答道,“不是想说这些的罢。”

“也罢。”封常清知道李景珑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便改口道,“好歹是个侯爷,好好过日子。”

封常清不过是担心李景珑,但想到这表弟如今已封侯,哪怕一身武力尽失,当个文官,平日伏低做小地讨好着,也断然不至于哄不住那少年。李景珑每每想起自己与鸿俊的未来,却总忍不住想到儿时的往事。这往事沉甸甸地压着,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全说出来,哪怕跪在鸿俊面前,恳求他的宽恕,却又无论如何开不了这个口。

他既恐惧,又悔恨,他相信鸿俊得知真相后,定不会弃他而去,然而这真相却犹如一把刀般,时刻梗在他们的面前。于是他极其厌烦与任何人说起自己的未来,仿佛所有人的目光与评价,都时刻提醒着他曾经犯下的罪。

只有与鸿俊单独相处时,他才觉得自己稍微喘过气来了,只愿人间有一处世外桃源,他们彼此陪伴,永不提起过去,就像过去从未发生过。但他心里更明白,这愧疚永不可能被消弭,隐瞒这一切,对鸿俊来说本身就是不公平的。

“潼关这一战,能打赢么?”李景珑问。

“实话说,打不赢。”封常清答道,“可我告诉你打不赢,你就不打了么?”

李景珑:“…”

第159章 子承父业

鸿俊在都卫府上四处闲逛了一会儿,府中开着梅花, 香气扑鼻, 此处乃是潼县的一家大商人宅邸,原主人自然已拖家带口避难去了,封常清便毫不客气地征用了大宅, 隆冬时梅花仍开得生机勃勃。

“春天来时, 这花就谢了, 有些景色, 只有酷寒中才能看见。”一个声音在鸿俊背后响起,鸿俊蓦然转身。

只见一名与他身高相仿的武官走来, 披散长发, 容貌俊美, 皮肤白皙,高鼻深目, 双目乃是深棕色。

那武官一见鸿俊, 便怔得一怔,旋即折了朵梅花, 递给鸿俊。

“送你。”武官说道。

鸿俊忙道谢, 不知此人是何身份,武官却皱眉道:“你…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你可认识一位姓孔的大夫?”

鸿俊说:“孔宣?那是我爹!”

武官便笑了起来, 行了个礼,朗声道:“竟是恩公之子!我叫高仙芝,你可唤我高叔叔,当真是缘分!孔大夫他…”

“过世了。”鸿俊答道。

高仙芝便点了点头, 鸿俊入城时听说过,潼县守将乃是高仙芝与封常清,高仙芝官阶更在封常清之上,乃是征讨叛军的主力将领,只没想到这么年轻。

高仙芝做了个请的手势,鸿俊正想问问父亲的事,高仙芝便吩咐人在梅坞前摆上茶,放了火盆,请他吃茶,又道:“军中不敢多饮,招待不周。”

鸿俊忙道没关系,笑着说:“我酒量不好。”

高仙芝说起当年往事,鸿俊方知当年高仙芝进军连云堡,中了流箭,最后是孔宣妙手回春,将他治好的,屈指一算,竟是将近二十年前,那一年鸿俊还没出生,根据时间推测,父亲也还未遇见母亲。

高仙芝问起孔宣,鸿俊只道被仇家杀害了,高仙芝便意外道:“悬壶济世的大夫,也有仇家?却是何人如此歹毒?”

鸿俊黯然不想回答,高仙芝便理解地点头,说道:“救了一些人性命,势必就会得罪另一些人,行医之人,凡事但遵循本心而已。”

“是啊。”鸿俊笑道,“就像行军打仗一样,既杀人,也救人。”

“当年你爹也这么说。”高仙芝微笑道。

“潼关这一战,能打赢么?”鸿俊竟是与李景珑问出了一样的问题,此刻他担心的,唯有潼关情况,他实在不希望再看到洛阳那样的沦陷了。

“自然能打赢。”高仙芝说,“之所以弃守陕郡,正是为了守住潼关。”

“那就好。”鸿俊放下了心,唯独希望自己离开,前往塞北时不要再出变数,然而听到这话时,却蓦然察觉一事,说,“等等,弃守陕郡?”

前院内,封常清叹息道:“你看看潼关下的军队,虽有二十万之众,却俱是临时招募来的贩夫走卒、市井子弟;再看安禄山的叛军,俱是在塞外所向披靡,与各族作战的精锐,平原会战一起,顿将溃不成军。”

李景珑皱眉看着封常清。

封常清说:“陕郡绝对守不住,撤往潼关,乃是无奈之举。”

“你们就这么弃守了陕郡?”李景珑简直难以置信,“外头这么多百姓,沿途冻死的无数人命,这该算在谁的头上?”

“不如你来教我这一仗怎么打?!”封常清怒道。

李景珑万万不料,弃守陕郡,沿途数百里地饿殍遍野、尸横就地的景象,竟是出自封常清之手。官兵一撤,顿时引起恐慌,百姓们纷纷逃离,天寒地冻,有太多的人在这场迁徙中被活活冻死、饿死在了平原上。

“朝廷会治你死罪。”李景珑低声说。

“只要守住此地。”封常清沉声道,“过后再清算,这条老命,谁要谁拿去。”

以朝廷平素所为,李景珑知道此刻长安一定已吵翻了天,平时高力士等人哪怕无事也要互相倾轧,怎么会轻易放过封常清?!

“我得回去。”李景珑拄着拐,转身要艰难离开,又喊道,“鸿俊!”

“去哪儿?”封常清说,“给我站住!”

李景珑心道封常清还不知危险,他隐隐约约,已有了不祥的预感,尤其杨国忠归朝,简直是先前自己最大的疏失。万一杨国忠欲故意放安禄山入关,朝封常清与高仙芝降罪,将两人调回朝廷问责,安禄山将长驱直入,进关中之地,犹如虎入羊群!

封常清已听阿泰、阿史那琼转述洛阳苦战,更知道安禄山阵营中充斥着大量的妖怪,又道:“你身为驱魔司长史,若率众回往长安,万一安禄山派妖怪过来攻打潼关,此处凡人,又如何抵挡?”

李景珑刹那沉默了,封常清又说:“哪怕你现在回朝去,你能将杨国忠怎么样?你除去杨国忠,高力士可不是妖,贵妃真要报复,你还能造反不成?”

李景珑深深呼吸,封常清自若道:“做好你的事,朝廷大不了削我官职,将我流放塞外,谁怕?如今叛军势大,正是用人之际,陛下不会如此糊涂。”

李景珑说:“这公平吗?!”

封常清诧异地打量李景珑,说:“这不像你。”

李景珑瞬间哑然,封常清却释然道:“也像你,像未入驱魔司前的你。”

李景珑仿佛被这句话狠狠地扇了一耳光,自厌的情绪一时更甚,却全然无法反驳,只听封常清又说:“每个人都须得守住自己的位置,这场仗才有希望。”

“我懂了。”李景珑答道。

梅坞,鸿俊捧着茶碗,听高仙芝说话听得入了神,高仙芝笑道:“…孔宣与我无话不谈,那时还说,唯一的愿望,就是娶个媳妇,生个孩子。我说你一表人才,想娶媳妇又有什么难的?去长安走一遭,只怕无数女孩儿争先恐后…”

鸿俊听到这话时,不禁心中叹了口气,高仙芝十分地自来熟,在听见他们弃守陕郡时,鸿俊不由得一颗心沉了下去。但高仙芝眉飞色舞说起往事,那时孔宣刚离开曜金宫,正值无忧无虑的时候,当年与高仙芝相熟,也并无多少心事,便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

想到孔宣当年的使命,鸿俊便心情郁闷,可若非如此,自己也不会来到这世上,知晓诸多爱恨,如今想来,后悔么?他却是不后悔的,也从未怪爹娘将自己生下来。

“后来他喝醉了。”高仙芝又道,“还说,他生在这世上,就是为了解脱众生。”

“是罢。”鸿俊笑着说道,“兴许他生下来就是替众生去受苦的。”

高仙芝道:“行医是善举,自然为子孙积蔽阴德,怎么能说是替众生受苦呢?”

鸿俊只静静地笑着看他,高仙芝又问:“你现下在做什么?”

“行医。”鸿俊答道。

高仙芝便点头,说:“继承你爹衣钵,完成他未竞之业,好事。”

“完成他未竞之业。”鸿俊便点头道。

高仙芝所言,令鸿俊忽而豁然开朗,想起很久以前,自青雄口中听见的说法——应劫。父亲的劫数未应,如今便落在他的身上,子既继父业也继了父劫。而孔雀大明王的劫难,正是成魔。

李景珑在外喊他了,鸿俊便赶紧出去,陪着李景珑回去,高仙芝还亲自将鸿俊送到门外,朝李景珑诧异道:“世侄进了你驱魔司?”

李景珑只约略点头,高仙芝却“哈哈”笑了两声,说:“李景珑,你可万勿欺负了他去,否则我是要寻你麻烦的。”

“不敢。”李景珑没有心情与高仙芝谈笑,只冷冷道,“鸿俊,回罢。”

高仙芝见李景珑果然如传说中般,谁也瞧不起,话不投机半句多,看在是封常清表弟的面上,便客客气气将两人送走。

李景珑沿途心情极差,到得街上时执意下来行走,鸿俊便只好陪着,李景珑一瘸一拐,在长街上艰难前行。

鸿俊说:“明天我就走了,你得照顾好自己。”

李景珑注视地面脏兮兮的积雪,答道:“明晚过年了,过完年再走罢,年初一出发。”

时值岁末,鸿俊这才想起来,过了明天,又是一年了。

“我陪你去塞北。”李景珑忽然说。

“真的?!”鸿俊顿时心花怒放。

李景珑不答,只固执地往前走,鸿俊高兴得有点语无伦次,说:“要么借个车,叫上陆许,咱们几个一起?”

鸿俊不想与李景珑分开,料想莫日根也不大愿意与陆许分离,但李景珑走了一会儿,又道:“算了,当我没说,你们快去快回吧。”

“哦。”鸿俊有点失望地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