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的研究生招录工作仍然在紧锣密鼓、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林知夏新收的三位学生,包括陈诗涵在内,全是一些履历丰富的厉害角色。据可靠消息称,陈诗涵不仅学术成绩优异,英语也讲得很好,雅思达到了八分水平,是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徐凌波听闻此事,大感不妙。

焦虑的情绪爬满了他的心房。

他马上就要升入研三了,还没有一篇论文见刊,组里的学弟学妹们越来越厉害,就连詹锐都投出去了一篇会议论文,而他仍然两手空空。

苍天可鉴,近半年来,他一直努力学习,再也没有摸过鱼。但是,对他而言,写论文这件事,就像中彩票一样,光靠努力不行,还需凭借运气。

又是一个明媚的清晨,徐凌波早早地起床,赶赴实验室,顺便为他的师姐方怡雯带早餐。此时是早晨七点半,实验室里仅有他们两个人。

他把早餐拿给方怡雯,而她正在詹锐的论文,那一头蓬松的乱发一如既往,透着一股潇洒与不羁。她的左腿翘在另一把椅子上,鞋底还沾着几块黄泥,没有一丁点优雅的坐相,却显现出了万丈豪情与自然风姿。

徐凌波心念一动,就像詹锐一样结巴道:“师、师姐,我、我、我……”

师姐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讲什么。”

徐凌波猛吸一口凉气,师姐又问:“你想听我善意的谎言,还是听我实话实说?”

徐凌波选择了“善意的谎言。”

方怡雯低语道:“你得把心思放到学习上。”

“我们的性格互补,”徐凌波忽然壮着胆子冒出一句,“你给我个机会,缩小我们之间的差距,师姐。”

方怡雯微微摇头,淡淡地说:“你和我之间的差距,深过马里亚纳的海沟,大过核聚变的放能。我打个比方,如果我是银河系的猎户座一等星,你就是木星的小卫星,如果我是氧化性极强的高氯酸,你就是ph中性的一碗水,我是不断被复制的dna,你是终将被水解的atp,我们的能力根本不在一个评价体系内。”

她抬起头:“实话实说,听懂了吗?”

徐凌波顿感万箭穿心。他跌跌撞撞地离开实验室,迎面撞上物理学院的谭千澈老师,谭老师见他失魂落魄,还特意把他扶正,问他:“你们林老师在实验室吗?”

“不在,”徐凌波喃喃自语,“林老师去医院了。”

“她生病了?”

“不是她,是她姥姥沈昭华教授住院了。”

谭千澈若有所思。

徐凌波勉强收拾好了心情,就代替林知夏问了一句:“谭老师,你找林老师什么事?”

谭千澈答道:“你们林老师是四校联合研究组的副组长,大概率当选今年的全球福布斯30岁以下杰出人才。四校研究组的教授们都想把林老师推荐到国际学术联合会上,让她拿到‘30岁以下最杰出科学家’的奖项。”

徐凌波听说过这个奖,它的奖金丰厚,影响力深远,评价体系严格,常被称为“小诺贝尔”。评审委员会包括中日欧美的顶尖科学家,每年的颁奖典礼都在大国首都的礼堂举行。

徐凌波生平第一万次感慨道:“林老师真强,我在林老师的组里拖后腿……”

谭千澈宽慰他一句话:“别跟天才比,别给自己找罪受。人懂得越多,知道得越少[1]。”

徐凌波表示受教。

*

今日艳阳高照,天气晴朗,万里无云,似乎是一个好兆头。

林知夏左手拎着果篮,右手牵着江逾白,和他一同走进省城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沈昭华的病房位于七楼。

楼道干净整洁,窗外阳光耀眼,还有家属在陪伴病人散步,凸显出一种宁静祥和的氛围。

林知夏站在病房的一扇门前,那门是虚掩着的,她不敢推。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童年时期,那一年,林知夏才九岁。她参加秋游,在水族馆里遇见沈昭华,沈昭华就把自己的名片递给林知夏,而林知夏犹豫着不肯收下。时隔多年,她又迟疑不决,江逾白搭住她的肩膀,她才把这扇门拉开了一条缝。

她听见沈昭华的声音:“进来吧。”

沈负暄也在房间里。他笑说:“沈老师五点醒来,等了你一上午。”

“没等,”沈昭华话中一顿,又问,“是林知夏吗?”

林知夏缓步走入病房。

她终于见到了沈昭华。

沈昭华的状态也很不错。她并不像林知夏想象中的那样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相反的,她看上去精神矍铄,只是瘦了很多,肤色也隐隐发黄。她坐在床上,背靠着枕头,左手被.插了一根管子,正在打吊水。

林知夏出声道:“沈老师好。”

江逾白更客气一些。他还做了自我介绍,自称是林知夏的家属。

沈昭华对江逾白印象很深——小时候的林知夏很喜欢来大学的实验室与图书馆参观,江逾白经常与她做伴,两位小朋友在校园里形影不离,如影随形。

沈昭华对江逾白的态度颇为和蔼:“你们都坐吧。”

林知夏规规矩矩地坐在床边一处空位上。她并拢双腿,抱着果篮,目光一瞬不离地倾注在沈昭华身上,把沈昭华看笑了。

沈昭华就像林知夏的长辈一样与她闲谈:“四月底了,研究生复试结束了吧。”

“结束了,”林知夏说,“今年我招了三个学生。”

沈昭华欣慰道:“好啊。”

林知夏拖着椅子往前挪,越发靠近沈昭华:“您最近身体感觉怎么样?”

沈昭华一直都有老花眼的毛病。最近,她的眼部问题变得更严峻,离远离近都看不清,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轮廓。她略微睁开眼皮,面朝林知夏说:“还不错。”

沈负暄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削苹果。

江逾白站在沈负暄的旁边。他们也算是关系亲近的朋友,江逾白低声与沈负暄交谈,沈昭华没听清他们二人在讲什么,耳朵里又传来一阵“嗡嗡”的杂音。她半阖眼,靠着床头,双手搭在被子上,骨节突兀地隆起,手背布满了老人斑。

病房在这一刹那间安静下来。

“林知夏。”沈昭华只念她的名字。

林知夏忙说:“我在这里。”

沈昭华嘱咐道:“你把柜子上面的盒子打开……”

话音未落,沈负暄走过来搭了一把手。他的肤色比从前更黑了一些,大概是在乡下晒的,人也成熟稳重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未语先笑,说话做事都充满调侃意味。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盒,亲手交给林知夏,解释道:“里面装了很多企鹅。”

“企鹅?”林知夏翻开盖子。

原来是一排木雕的小企鹅玩偶。

沈负暄详细地介绍它们的来历:“去年,外婆去南极考察,正好遇到南极企鹅研究学家,外婆从他手里买下一批教具……”他后退一步,离她更远:“世界企鹅种类大全。”

沈昭华怎么知道林知夏喜欢企鹅呢?

林知夏十岁时,常往沈昭华的实验室跑。每一次她来实验室,书包都是鼓鼓囊囊的——那里装着她的小企鹅毛绒玩具。沈昭华见过几次,也就记下来了。

林知夏捧着盒子,像是突然回归了学生时代,只会说一句话:“谢谢沈老师。”

沈昭华靠在床上,看着林知夏,又转头对沈负暄说:“你来了一上午,今天周四,工作要紧,你先回去吧。”

“我真走了?”沈负暄拎起外套。

沈昭华摆了摆手。

护工微微拉开窗帘,明亮的光线照射进来,落在江逾白的身上。江逾白把林知夏带来的果篮交给护工,方才接话道:“沈老师先休息好,我和林知夏隔天再来拜访。”

沈昭华拿起床头的一副框架眼镜,搁在鼻梁上。她动作缓慢,也不让人帮她。吊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落,她无意中碰到林知夏,林知夏只觉得她的手就像药液一样冰凉。

沈昭华透过镜片,仔细打量林知夏。视野依旧模糊,沈昭华不禁咳了一声,又说:“今天,见过最后一次,就行了,隔天不用再来。你们都有……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我快满八十岁,是个老家伙了……”

林知夏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沈负暄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仍然笑得出来。他披上外套,坐在凳子上,用一种令人信服的语气说:“没到那个地步,再观察几天,靶向药抗癌的效果好。我妈说你去年快评上院士了,你病好了,院士奖章到手,还能去学校带课……”

“谷立凯老师也在评院士,”林知夏忽然插话道,“我组织了一个四校联合研究组,谷老师是组长。上周他访问我们学校的时候,我们也谈到你了,沈老师。”

沈昭华按着床侧的扶手,调侃道:“等他评上院士,你烧柱香给我。”

“什么?”林知夏有些震惊。

沈昭华还以为她没听懂,又重复一遍:“烧一柱香。”

全场寂静。

沈昭华闭目养神,接着说:“你朱婵学姐,早就能独立做科研了,你也是,有基金、有成果……学校里的同事,以为你是我孙女……我笑过几次……”

她的话断断续续,像是老人在睡梦中呓语。

林知夏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很多年都没哭过,但只要一想起沈昭华对她有多好,她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沈昭华向林知夏敞开了大学的图书馆资源、实验室器材,还为她联系了谷立凯做本科导师,等她博士毕业回国,又帮她牵线搭桥,稳定她在学校里的人脉关系,难怪副校长都会误认为林知夏是沈昭华的孙女。

眼泪哗地滚了下来,滴在林知夏的手背上。她唯恐被沈昭华发现,就用正常的语调说:“好的,我明白了,沈老师,你注意休息,我和江逾白、沈负暄先走了。改天有空,我们再来看你,我可以把朱婵学姐带过来……”

沈昭华却像她的奶奶一样很慈蔼地哄道:“不要哭了,夏夏。”

她不安慰还好,这一声之后,林知夏哭得更凶。泪水如同断线的珍珠,沾湿了她的裙子。她从座位上站起来,试图保持镇定:“对不起,沈老师,我……”

“你这孩子……就是心肠软。”沈昭华评价道。

江逾白把纸巾递给林知夏,而沈负暄又自我解嘲道:“外婆,别说她了,我都快哭了。”

沈昭华笑了起来。她的疲惫感似乎消失了一些,状态也比早晨好了不少。她把被子往上挪动一寸,脖子搁在柔软的靠枕上,脑袋略微往后仰,继续说道:“我要是真走了,你们别掉眼泪……你们记得我,就等于我没走,是不是?”

她这语气,像是在给学生讲题。

江逾白和沈负暄都沉默不语,沈昭华再度看向林知夏。她知道林知夏的记忆力无人可比,林知夏果然冰雪聪明,很快就理解了她的眼神,答应道:“是的。”

沈昭华坦然地念了一句诗:“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2]。”

作者有话要说:[1] 苏格拉底名言

[2] [唐]唐寅《临终诗》

——————————————

 

☆、大结局(上)

 

林知夏从医院出来时, 阳光依然灿烂。她松开了江逾白的手,独自一人走在林荫道上。近旁远处的杂音传入她的耳朵,她听见喧闹的车流声、清脆的鸟鸣声、路人匆匆的脚步声, 然而她的内心一片寂静,像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雪, 厚重的雪堆妨碍了外界声波的传递。

她仰起头,透过树叶的缝隙去窥视天空。

沈昭华的话又响在她脑海里。沈老师最后念了一首唐寅的《临终诗》——生在阳间有散场, 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 只当飘流在异乡。

沈老师很洒脱,但林知夏很难过。

生与死都是未解的难题。

林知夏试着用各种理论来劝服自己, 或许死亡并不意味着自我意识的终结, 而是另一种存在形式的开端。

她的思考持续了很久,无论她从哪个角度切入,她都无法相信沈昭华快要离开了。

林知夏在街上走走停停,江逾白一直跟在她的背后。他此时的沉默源于二人之间培养多年的默契。他大约等了十分钟, 林知夏就转过身,和他说:“我们回家吧。”

江逾白朝她伸手, 她立刻牵住他,就像漂泊在水上的渡船人抓紧一支船桨,总之她用了很大的力气。

江逾白一边安慰她, 一边把她带回了家。

林知夏在家里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她梦见沈昭华康复了,朱婵学姐从北京回到了省城。沈昭华领着她的学生们在学校附近的饭店吃饭。大家谈天论地,有说有笑, 庆贺医学奇迹的降临。

不过梦境与现实大概是相反的。

沈昭华的病情仍在不断恶化。

当年七月,医院为沈昭华的家属们下达了一份病危通知书,何远骞教授请了两个礼拜的长假, 林知夏在学校工作时也有些心不在焉。

盛夏的天气炎热,蝉鸣声声不歇,吵得她心烦意乱。

她不再用电脑审阅学生的论文,而是把论文打印出来,摆在桌面上,逐行阅读,再用红笔写下批注。她写字的速度极快,笔芯快要没墨了,在她换芯时,手机屏幕忽然一亮,沈负暄给她发来一条微信消息。

她点开微信,只见沈负暄说:“外婆走了。”

签字笔从林知夏的手中掉落,笔尖砸在一张雪白的纸上,撞出一个深色的红点。

*

沈昭华的葬礼在八月初举行。

那日又是一个晴天,当空烈日炎炎,殡仪馆里却弥漫着丝丝凉意。白色的绢花围成一个圆形,沈昭华的肖像画被挂在正中央,大厅的左右两侧摆满了花圈,贴着挽联。

这是林知夏生平第一次参加葬礼。此前她对死亡的认知较为模糊,而今日的一切景象都是如此的真实又真切。她抑制住悲伤的情绪,给沈昭华上了一柱香,并在心底告诉她:谷立凯老师当选了今年的院士,朱婵学姐在北京发展得很顺利,我的学生们也都在进步……希望您在天上也过得好。

她敬完香,就走到了旁边,刚好碰见沈负暄。

“节哀顺变。”林知夏轻声道。

沈负暄回她一句:“节哀顺变。”

他站姿笔直,左手垂放在身侧,食指紧扣大拇指的根部,按出深深的指痕。悲恸与哀思都只能表现在细微的动作里,他和他的父母都在尽力维持着家属的体面。人这一生中有多少需要忍耐的时刻?对于沈负暄而言,他正面临着艰巨的考验。

他微微侧过脸,与林知夏目光交汇。

林知夏也不说话,只等他开口。他松开左手,透露道:“外婆离世前一天,给谷立凯打过电话……”

林知夏忙问:“她说了什么?”

沈负暄如实转告:“拜托谷立凯收你做学生。”他解释道:“她不记得你多大了,也不记得今年是哪一年。”

林知夏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那般景象又让她心口发涩。

葬礼结束后,她走出殡仪馆。天至黄昏,落日西沉,她和江逾白并排坐在轿车的后座。除了江逾白以外,无人能见到她的神情,泪水滑落脸颊,她伏到江逾白的肩头,开始小声抽泣。

今天的葬礼意味着正式的分别。

在林知夏的成长期,她几乎没有获得过来自奶奶或外婆的疼爱,而沈昭华恰好填补了空缺。她温和、慈祥、博学、教导有方,也是林知夏的提灯人。

“人的寿命只有几十年,”林知夏带着哭腔说,“时间过得太快了。”

江逾白语声缓慢:“沈老师说过,你记得她,就等于她没走。我们去水族馆秋游的那天……”

林知夏应声道:“老师给了我联系方式。”

对于当年的种种往事,江逾白只有一些隐约的印象。他根据模糊的记忆引导林知夏:“你参观实验室,她和你拉勾。”

“还给我办了助理研究员的校园卡,”林知夏闭上眼睛,“然后我就能去大学图书馆找书了,还能用学校的电脑免费上网,那天我好开心。”

无需江逾白提醒,林知夏自接自话:“她指导我发表了第一篇论文,送给我一笔奖金……后来我想做量子计算,她继续鼓励我,帮我联系了谷立凯……”

往日的场景清晰浮现于脑海。十多年前,沈昭华坐在她的办公室里,递给林知夏一份文件,记录了量子计算的研究前景。文件的正中央放着一块草莓糖,那是沈老师给的糖,很甜,很好吃。

“你是她的学生,”江逾白的嗓音愈显低沉,“她会在天上看着你。”

风停止了,光影斜照,他蒙住她的眼睛,泪水落在他的掌心。

*

江逾白的安慰,林知夏都听进去了。

因为她特殊的记忆力,每个人都能在她的心底永存。作为沈昭华的学生,她也会传承类似的理念——从这个方向考虑,她确实好受了许多。

隔天一早,林知夏照常上班。

生活逐渐平静,工作依然忙碌。

林知夏组织建立的四校联合研究组里,共有八十多位学者。林知夏不仅是副组长,也是全组最年轻的成员。她还要兼顾自己的课题组、量子科技公司的研发项目,因此肩上的担子比较重。自从九月开学以来,她整天早出晚归,满身热血,干劲十足。

即便林知夏的工作效率极高,偶尔也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为了配合林知夏的工作,学院给她聘请了两位助理——这两人都是本校刚毕业的物理系研究生,聪明又勤劳,经常跟着林知夏一起开组会。

又因为谭千澈加入了四校联合研究组,他和林知夏在学术上的联系变得更紧密。谭千澈提议,每周四的下午,他和林知夏的学生们可以共同开一场组会,大家相互学习,相互帮助,岂不是一桩美事?

林知夏仔细一想,似乎有点道理。她询问了每一位学生的意见。除了徐凌波,其他学生都高举双手赞成,徐凌波的反对就没奏效。

于是,周四下午,组会的场面空前盛大。

林知夏和谭千澈的学生们聚集在一间非常宽敞的会议室里,每位学生都有长达十分钟的发言机会,林知夏的得意门生方怡雯负责打头阵。她上场之后,目光如炬,浑身散发着一股危险气息。

果不其然,接下来,方怡雯就用极快的语速,在短短十分钟之内概括了她近两个月的研究成果。她握着一支马克笔,使劲在白板上捣了捣:“我今天的报告,九分零三十秒,谢谢老师。”

林知夏表扬了她,又提出几点建议,都被她记了下来。

谭千澈的发言也很中肯。他的点评侧重于不同的角度,换句话说,他也能启发方怡雯。

林知夏不得不承认,谭千澈的学术水平确实很高。想当初,谭千澈在谷立凯老师的手下做博士,带过不少师弟师妹。他比林知夏更懂得如何督促学生奋斗,类似于林知夏在剑桥认识的那位印度学姐。

林知夏一边做着组会记录,一边听谭千澈说:“方怡雯明年就毕业了吧?”

“是的,”林知夏把方怡雯的未来安排得明明白白,“现在不少985大学招聘老师都要求有海外经历,我给方怡雯联系了麻省理工的研究组,等她明年博士毕业,她会去麻省理工做博士后。”

徐凌波正在台上发言,谭千澈懒得听他讲话,只低声告诉林知夏:“麻省理工的老板信任她,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她要是表现不好,会影响你的声誉。”

林知夏扣紧笔帽:“你……”

“嗯?”谭千澈对她极有耐心。

林知夏却说:“等组会结束以后,我们再聊吧,我想先听学生的报告。”

此时的会议室十分安静,徐凌波刚好卡壳了。他以为谭千澈正在和林知夏闲扯,却听林知夏说,她要先听学生的报告。

林知夏习惯了快节奏的生活,日常工作十分繁忙。她的时间无比宝贵——徐凌波当然清楚这一点。但他作为林知夏的学生,永远是垫底的那一个。新入组的学妹比他厉害几百倍,詹锐也将他远远地甩在背后,而林知夏从不批评他,甚至还很尊重他,愿意听他在组会上讲废话。

他蓦地停下来,望着林知夏:“林老师。”

“怎么了?”林知夏提醒他,“你刚才讲到你用tensorflow做出了溶解度预测。”

徐凌波猛吸一口凉气。

他往前走了一步,勇敢地说道:“林老师!我准备不充分。这个月的组会……我不参加了!您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

林知夏还没发话,谭千澈的学生崔一明就插了一嘴:“你要是在我们组,绝对会被延毕。”

徐凌波并不是第一次被崔一明羞辱。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羞辱。从前,他总是默默忍受,今天,他要争一口气。

他骄傲地挺起胸膛,为林知夏扳回一局:“你怎么知道林老师不会延毕我,也许我明天就延毕了呢?”

林知夏打断了他们的争执:“好了,不要在组会上讨论无关的事。”

谭千澈点名批评他的学生:“崔一明,你给徐同学道个歉。”

林知夏原本以为,像崔一明那样心高气傲的学生,根本不可能当众道歉,然而,崔一明犹豫片刻,就挤出一句话:“抱歉,徐同学。”

林知夏看了一眼手表,才说:“徐凌波,你让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但是,时间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就有的。再过八个月,你的研三就结束了,延毕、辍学、按时毕业、优秀毕业的选择权,都在你自己手里。”

徐凌波没有回话。

他朝林知夏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他拎起书包,缓步走出会议室,发疯般地跑向了图书馆。

组会仍在进行。

林知夏的新学生陈诗涵表现出众。她似乎是方怡雯的接班人,思维敏锐,反应极快。

林知夏和陈诗涵之间的沟通非常顺利——这也是林知夏喜欢做老师的原因。她的人生目标之一就是培养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与一届又一届的学生们共同成长。

*

本次组会结束以后,差不多是傍晚六点钟,学生们都去食堂吃饭了,林知夏和谭千澈留在了会议室。

林知夏一边收拾背包,一边对谭千澈说:“方怡雯的能力很强,也喜欢做研究。我把方怡雯推荐到麻省理工,是因为我相信她。”

谭千澈从座位上站起来。他卷起一本教案,夹在胳膊与身体之间:“有些博士生,论文写得不错,学术履历也好,但他们做不了独立科研……”

林知夏不假思索道:“我的学生,我了解,你不用多说。”

“方怡雯在你手下是还可以,”谭千澈与林知夏并排走路,“我的意思是,你别过度关注学生,替他们每一个人安排后路。你还年轻,时间要花在自个儿身上。你是天生做学术的料子,还有一家科技公司,应该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事业,小师妹。”

天光黯淡,暮色四合,谭千澈的影子落到了林知夏身前。他已过三十岁,依然很年轻,面容在校园灯光的照耀中更显英俊,就像几年前一样。

林知夏却斟酌着说道:“你……有点变了。我读本科的时候,你经常帮助杨术文。”

“我那时年轻。”谭千澈答道。他戴着一块价格高昂的瑞士手表。他低头看了一眼表盘。

林知夏又问:“想当年,实验室爆炸了,你送我去医院,帮谷老师收拾残局,是在浪费时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