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齐教授仿佛想起了不少回忆,说道,“所谓天才的磨难。”

“那我就……”周洛阳正起身想告辞时,会议室外敲了敲门,推门进来的,却是杜景,杜景手里拿着一个医院用的白色文件袋。

杜景看见周洛阳时,明显地一怔。

“怎么不去上课?”杜景无视了另外三人,反而朝周洛阳问道。

齐教授说:“是我难得来一趟学院,找洛阳聊聊天。”

“这位是齐老先生,”副院长说,“你们是第一次见面吧。”

杜景看了眼齐教授,说:“您好。”

他迟疑片刻,最后把文件袋放在桌上,周洛阳怀疑里面是病历,但没有看那个文件袋,只抬头朝杜景问:“你不是在睡觉?”

“我去复诊了,”杜景答道,“早上去的,没告诉你。”

周洛阳又问:“抽血了么?”

杜景给周洛阳看自己的手臂。

“吃早饭了?”

“没有,你呢?”

两人一问一答,神态十分自然,辅导员自发地关闭了杜景突然暴起精神分裂发作并拿刀追杀砍人九条街等的脑洞,说:“洛阳他说,他很……”

“我要饿死了。”周洛阳没有给辅导员卖这个人情的机会,没必要把这些话告诉杜景,否则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尴尬。

杜景于是朝他们点了点头,周洛阳知道这三人还有话想商量,便礼貌地朝齐教授告辞,与杜景关上门,离开了会议室。

“您看他进来的时候,眼睛就只看着周洛阳,”李见岚说,“第一句话也不是朝我们打招呼,而是问他室友怎么不去上课。这两人应该能好好相处。”

齐教授说:“洛阳是个好孩子,他能处理,我知道年级的压力也很大,你们要相信他。杜景最希望的,就是把他当作正常人看待,不要去强调他的病,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去感受我们的喜怒哀乐,来日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是不是?”

李见岚点头道:“先生说得对。”

十二点,教授食堂今天没开,学生大食堂里,渐渐变得热闹起来,周洛阳趁着杜景去打饭的时候看了眼手机,BBS上的文章还没有删。

杜景神色如常,给周洛阳打来午饭,买了饮料。

周洛阳问:“复诊正常吧?”

他甚至没问杜景什么病,毕竟他说“复诊”,周洛阳便顺着问了下去。

元旦假期前的最后一天,所有学生都在聊晚上去哪里玩的事,旁边还有搭台的男生在外放手机视频,吵得令周洛阳很烦躁。

杜景听不清,说:“什么?”

周洛阳稍大声点,重复了一次,杜景点头。

“查药物代谢影响,所以要抽血!”杜景答道。

周洛阳说:“下午还去射箭么?!”

杜景说:“去!你去么?!”

周洛阳一直想去看看,只是临近期末没时间,他知道杜景不太喜欢篮球等多人配合、接触的社团活动,从前他一直觉得杜景的情绪不太稳定,现在总算明白了,因为躁郁症,他怕控制不住自己,与人产生争执,所以选择了最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射箭。

“可以吗?”周洛阳说。

杜景没听清,看了四周一眼,很烦躁,周洛阳马上打岔,大声重复,把杜景的注意力拉回来。杜景说:“当然可以!你在想什么?!”

“赶快吃完回去吧!”周洛阳说,“食堂里实在太吵了。”

两人沉默吃午饭,周洛阳夹了个鸡腿给他,说:“你吃这个,我想吃你的鱼腩。”

“都给你,”杜景说,“我又被歧视了。”

周洛阳:“?”

“我又被歧视了!”杜景指指盘子里的菜,示意他看份量,只有三块肉,周洛阳笑了起来。

每当周洛阳去打菜的时候,餐盘里就很丰盛,杜景去打的时候,则总是要吃一记食堂大妈癫狂奥义,荤菜奔离流散的痛,作为补救,杜景通常会打双份,吃不完算。

将近十分钟后,吃到一半,杜景忽然问:“你很什么?!”

周洛阳一脸茫然,抬头看杜景,杜景表情有点不太对,也许因为嘈杂的环境令他心生厌烦。

“我说!你很什么?!很担心我?!又怕我怎么了?!”杜景旁若无人地朝周洛阳问道。

周洛阳马上反应过来,辅导员的那句话让杜景敏感了。

“没有!”周洛阳说,“没有担心你!”

“很什么?”杜景道,“说啊!”

周洛阳知道要打消杜景的疑虑,只能认真回答他,他考虑了一会儿,在“回寝室说”和直接告诉他之间,选择了后者。

“我说,我很喜欢你。”周洛阳答道。

杜景那表情带着戾气,疑惑道:“什么?!”

“不是担心!”周洛阳旁若无人,朝杜景大声道,“是喜欢!我说我很喜欢你!”

四周刹那一下全静了,前后左右,包括隔壁搭台的,所有人一起看着周洛阳与杜景。

周洛阳:“……”

杜景:“……………………”

杜景的脸刹那就红了,四周当场哄笑起来,周洛阳怪异地看着他们,但不片刻,大伙儿便习以为常,继续吵吵闹闹,吃他们的饭,没有起哄,知道这不是告白。

直男对直男说“喜欢你”,气场明显不一样,这点还是能区分的。

先前杜景身上的戾气,瞬间一扫而空。

午后两人回寝室,杜景去喂乌龟,一边喂它吃饲料,一边自己吃药。一人一龟,各吃各的。周洛阳不死心地看手机,那文章终于删掉了,谢天谢地。乌龟也开始愿意吃东西了,一切变得轻松起来。

下午射箭社人不多,社长朝杜景问:“中午吃饭怎么不来?”

杜景答道:“忘了。”

周洛阳才想起,杜景原本计划是参加社团聚餐,说不去就不去了,忙朝社长道歉,说:“我把他叫走了,我的错。”

社长摆手,显然对杜景参加集体活动也不抱多大希望,事实上他不来,大伙儿反而还轻松。

杜景对此的回答是:“没关系,本来也不想去。我教你开弓射箭。”

杜景自己戴上连左肩一体的单片护胸皮甲、腕甲,提来箭袋,又给周洛阳戴上装备。周洛阳活动胳膊,看杜景。

“像我这样。”

杜景站在他的身前,做弯弓搭箭的动作,起手漂亮而标准,眼神专注,望向对面靶子。

周洛阳被杜景的表情吸引了注意力,他的眉目轮廓很深,望向靶时双目有神。横过鼻梁那道疤痕,在练习场的顶灯光芒的照耀之下尤其明晰。

周洛阳想起BBS上那句令他愤怒的“刀疤脸”,这时候却忍不住心道:刀疤脸还挺帅。

杜景:“?”

周洛阳点点头,试拉弓。

“不要动。”杜景说。

杜景开始纠正周洛阳的动作,手掌托了下他的右肘,周洛阳拉开一会儿便觉得手臂、肩背肌肉有点紧张。左手还不受控制,稍稍发抖。

“放松,不要绷着,”杜景答道,“放,注意脸别动。”

周洛阳放箭,果不其然,脱靶。

周洛阳:“还挺有趣。”

杜景让周洛阳站直,站到他的背后,手把手开始教他,他的唇稍贴着周洛阳的耳朵,从身后抱着他,两手环到他身前,扣着他的手指,两人一同拉开了弓。

“放松点,”杜景沉声道,“不要紧张。”

这下周洛阳几乎是被杜景抱在怀里的,还被他在自己耳畔说话时的气息吹得很痒,耳朵已开始发红,教人弯弓搭箭的姿势实在太暧昧了,不亚于手把手地教人打高尔夫。

“射箭社简直是泡妞绝杀。”周洛阳打趣道。

自己要是女孩,对杜景绝对是无法招架的。

他还注意到有男生穿着汉服,甚至明代的飞鱼服,带着女朋友过来教射箭,那场面是相当帅气。心想等下学期进了射箭社,自己也要买一身,简直帅到飞起。

杜景从身后腾出一手,推周洛阳下巴,让他转向箭靶,去看他该看的地方:“看靶,你在看哪儿?”

周洛阳说:“放!”

周洛阳松手,那一下杜景只用了虚力,箭矢拖着响片,离弓弦刷然而去。

正中靶心。

“帅!”周洛阳说,“你练多久了?”

杜景答道:“没有很久。”

“你射几箭给我看看?”周洛阳摸出手机,想给杜景录个视频,回去好照着学。

杜景这次没有回避摄像头,先是左手持弓放了一箭,又用右手拿起另一把弓,再放一箭,两箭正中靶心,换弓,出箭,再换弓,再射箭。连续五六箭,全都钉在红心上。

周洛阳看他的姿势相当标准,笑了起来。但不知道为什么,整个射箭社里,少数人注意到杜景的动作,纷纷发出“哟!”的惊呼。

一群人开始鼓掌,连社长都吹了声口哨,朝杜景比了个大拇指。

周洛阳:“??”

杜景没有任何回应,示意周洛阳用练习弓继续。

周洛阳开弓,朝社长问:“你们刚才为什么鼓掌?”

“左右开弓!左右开弓啊!”社长那表情,简直写满了对杜景的崇拜,“怎么做到的?平时没见你练,杜景!你太牛了!真是太牛了!”

社长又跑了过来,他对杜景向来不怎么注意,朝周洛阳问:“你是他朋友吗?你来我们社不?”

周洛阳还没回答,杜景却说:“他要来。”

周洛阳说:“下学期招新我就递资料。”

“别分心,”杜景只答了一句话,便朝周洛阳说,“继续。”

周洛阳朝社长说:“能帮我录一下吗?我想看下动作哪里不对。”

射箭社里有镜子,但周洛阳想记录下来回去看,社长便接过手机,与杜景在一旁看。周洛阳射了几箭,杜景又站到他身后抱着他,纠正他拉弓的姿势。

“你整个人太紧张,”杜景说,“手都在发抖。”

“我刚才不紧张,”周洛阳说,“你手把手教我,我就开始抖了。”

杜景于是放下手,把手放在周洛阳腰上,侧头看靶,再稍稍低头,看周洛阳,说:“保持视线平齐。”

这个动作实在太暧昧了,周洛阳第一次与一个男人这么近距离接触,心脏不免怦怦地跳,这是自然界里自发形成的、当两只雄性动物的领地发生交汇时的侵略气势——一旦超出安全距离,在内心接连响起警报声,肾上腺素与荷尔蒙的分泌顿时超标,带来紧张、刺激与不安的混合感觉。

他既要分心应付这种警报,又要对准靶子,半是兴奋,半是危险带来不停的颤抖。

杜景却非常自然,仿佛已经默认了周洛阳对自己领地范围的入侵,习惯了他待在自己周遭的区域里,甚至还允许他挨得更近一点。

“好了,”社长说,“回去你自己看看。”

周洛阳接过手机收好,社长一走,杜景便放开周洛阳,走到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周洛阳松了一口气,专心地看着靶子。

“你刚才是在耍帅吗?”周洛阳有点疑惑。

杜景答道:“没有。”

“明明在耍帅,”周洛阳终于回过神来了,说道,“左右开弓,只是我看不懂。”

“明明是谁?”杜景一本正经反问道。

周洛阳道:“放完假我去买弓箭,这活动挺有意思。以后一起练,不想去篮球社了。”

“我买给你。”杜景问,“为什么不想去?被欺负了?”

“没有,”周洛阳说,“只是最近不想打篮球。”

杜景拉开弓,射了一箭,答道:“别又是为了陪我。”

周洛阳也射出一箭,又脱靶,答道:“当然不,怎么总是这么想?早该带我来了。”

杜景拉开弓,周洛阳观察他的动作,也拉开弓,杜景忽然说道:“我本打算今晚就亲口告诉你,没想到他们不给我这个机会。我一直很怕,怕你换寝室,怕你疏远我,所以没敢说。”

“什么?”周洛阳茫然道。

“我得了躁郁症的事,”杜景认真地说,“我发现BBS上的帖子很久了,我不想让你看到它。”

周洛阳把拉开的弓复又放下,手持弓箭,怔怔看着杜景,杜景也把拉开的弓箭松下,沉默地看着周洛阳。

他们安静站着,彼此对视。

周洛阳察觉到:他对杜景而言,比自己以为的重要太多。

后来他听了许多次《Stan》,慢慢地,也以为自己了解了杜景。

第17章 现在

那年的最后一夜,他们按原先计划,去净慈寺听钟声跨年。

南屏晚钟与雷峰塔外人山人海,市内出动大量协警维持治安,为了不挤散,杜景牵着周洛阳的手。

“去年跨年你和谁一起过的?”杜景随着人群移动,不时回头看周洛阳。

周洛阳答道:“徽州,和女朋友一起。”

“现在还在一起么?”杜景问。

周洛阳解释道:“开春就分手,她去国外上学了,那天晚上本来想住酒店,但酒店全满,只能送她回家,你呢?”

周洛阳祖籍宛市,后来因缘际会,在徽州生活了很长时间,而后因父亲的生意,又来了江南,已经被调教成了一个南方人。

杜景说:“我一个人,在时代广场。”

周洛阳高中时谈过好几任,但都无一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喜欢的时候很喜欢,分手以后也适应得很快。

“明年这个时候,说不定就是换别的人和你来了。”杜景去排队买热咖啡,与周洛阳等敲钟,四周全是情侣,也有不少单身年轻人结伴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和女孩聚在一起,场面总是很有趣也很自然。

男生和男生出来跨年的组合,便有种单身狗的苦大仇深。

周洛阳认真地道:“不会的,如果你不介意当电灯泡,去哪儿我都会叫上你。而且说不好还是我当电灯泡呢?”

他确实很喜欢杜景,并非嘴上说说,周洛阳有种习惯,没人让他照顾,他就全身不自在,总想着身后是不是该跟着个人。从这点上说,他觉得自己有一定的沙文主义思想。

杜景答道:“医生不建议我谈恋爱,谈恋爱会产生压力,加重病情,害人害己。”

“可是真的爱上了,你也没有办法对不对?”周洛阳如是说。

杜景点了点头,热咖啡没了,只买到一杯,杜景便递给周洛阳,让他暖手。周洛阳朝他递了递,杜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点。

“只能依靠理智,控制自己,尽量远离。”杜景说道。

他们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坐下,远离喧闹人群,净慈寺、雷峰塔连着西湖岸边所有的灯都开得缤纷灿烂,映得这夜寒冷的杭州热闹繁华。

“你是不是一直很想问,我脸上的伤怎么来的?”

周洛阳尚在出神,他感觉到今夜的杜景不同于以往,两人都带着把事情说开了的轻松感。

“其实真的挺帅的,”周洛阳说,“不是夸你,在我的审美里确实觉得很好看。是因为打架么?”

杜景摇摇头,说:“不,原因一点也不酷,从六岁查出病情开始,我就被这个病折磨很久了,青春期中,双相时常表现为抑郁发作,具体表现为突然毫无征兆想哭,有时甚至毫无来由地想死。”

“十七岁那年,高中班上,许多同学在谈恋爱,医生则强烈建议我不要谈,控制自己,尽量不去喜欢任何人,度过青春期后再说。”

“不知道为什么,有天我看见学校里的情侣,就想到,我还要这样受上许多年的折磨。我决定结束这一切……”

周洛阳没有打断杜景的自述,仰头看着天空,群星闪耀。

“……于是我在生日那天的傍晚开着车,到山上的一道断崖前。”杜景喃喃道,“我告诉自己,如果我一脚油门,驾车飞到对面二十米外的断崖上,这就是天意,我还会继续活下去。”

周洛阳:“……”

“如果连人带车一起坠下深谷,我就彻底解脱了。”

哪怕杜景现在就坐在周洛阳身边,他听着这讲述,也忍不住捏了把汗。

“后来你留下了这道疤。”周洛阳说。

杜景说:“对,飞出去的那一刻,感觉很奇特,就像有一个灵魂…一个实实在在的,幻想中的爱人的灵魂,倚靠在我的胸膛上,贴近我的心脏。而摔下深谷以后,经过的人发现了我,叫来911,把我送到医院。在我昏迷的时候,不停地叫我的名字。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里缝了七十多针,又躺了三个月。不过因为年轻,身体好得很快。”

周洛阳心想,没有摔断脊椎、高位截瘫简直是奇迹,他不敢去想杜景万一瘫痪了,会是什么样的后果,那才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虽然这么说不对……”周洛阳想了很久,他都开始有点怀疑自己的三观是不是被杜景给带偏了,但在这一刻,他决定说实话。

“可是你真的很酷,”周洛阳说,“比我想象中的更酷。”

就像流星一般,在昏暗的天幕下划过高空,用这种方式作为人生的谢幕,简直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剧情。

周洛阳有段时间一直在思考,关于杜景,关于他的病,也关于他的微博小号。起初他觉得,那个无人知道的微博小号,不过是杜景自说自话,写日记一般,宣泄情感的自留地。然则真的是这样么?

后来他渐渐认为,这是杜景的求助。毕竟纯粹私人的想法,他完全可以把所有内容对自己可见,就不会被人看见了。发布出来,也就意味着他仍然希望,或是幻想着有什么人能看见,希望有人来拉他一把。

只是杜景自己没有意识到内心真正的想法罢了。

“你要正式答应我,”周洛阳说,“不能再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去做这种事,因为咱俩已经是朋友了。”

杜景:“行。”

周洛阳解释道:“不是要你强颜欢笑地活下去,如果有那么一天,你的病情已经严重到无法挽回的地步,连活着也是痛苦,我不会强留你,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杜景没有回答。

周洛阳说:“至少,咱俩得有一场认真而礼貌的告别。”

杜景左手握着咖啡杯,抬起戴着手套的右手,周洛阳会意,抬起左手,两人并肩而坐,互一击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