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该告诉我这个的,”周洛阳喃喃道,“方叔叔。”

方协文自知失言,他一时关注力都在杜景身上,周洛阳又是他的后辈,向来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忘了周洛阳也是凡人,也有七情六欲。

“我很难过,我也有承受限度的。”周洛阳有点不知所措,原来杜景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吗?这句话仿佛毫不留情,全盘推翻了他为杜景做的全部。

“不,”方协文马上改口道,“洛阳,你是个好孩子,你要知道,杜景大部分时候开口,说出来的话,不折射他的内心,或者说不完全折射。正如一个人口渴时,他不会说‘我想进食’,而是‘你记得我们去过一个游泳池么’,因为泳池里有大量的水,能在心理程度上抚慰他‘渴’的生理冲动,这才是‘情感障碍’的一个表现形式。我们可以试着,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它,我认为他的意思是……”

周洛阳示意方协文先不要再说。

方协文叹了口气,只得道:“但不管从哪个角度,都不太乐观,所以你要继续抱有耐心。”

“我要自我消化一下,叔叔,等我想通以后我再来找您。”周洛阳突然有种疲惫感,他总算明白了,自己哪怕做再多的努力,杜景的病情一直也没有改善。

他离开办公室时,忽然看见方洲与杜景并肩坐在沙发上。

方洲还是一贯以来的谈笑风生,杜景却沉默着,也不看他。

周洛阳只得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我小舅送点东西。”方洲说。

周洛阳在很早时便朝方洲说过“我的一个朋友”,他知道方洲一定早就猜到了。

“刚好有点不舒服,”周洛阳说,“过来找他聊聊,回头来家里吃饭?”

方洲又换了个男朋友,打算介绍给周洛阳认识,听到这话时又问:“没事吧?你也不舒服了吗?要么我给你介绍个相亲去吧?我老婆有个姐姐……”

“能不能不要多管闲事?”周洛阳不客气地说,“我管过你交了几个男朋友吗?”

方洲早就习惯了与周洛阳的这种对话,心情不好时,方洲也经常朝周洛阳发火,让他别管自己,周洛阳则会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他出门喝酒。

方洲一挨骂,反而有种熟悉的亲切感,笑了起来。

“那回头再说。”方洲笑吟吟地看着他,说,“你快滚吧。”

周洛阳拉着杜景,走了。

“我告诉他了。”杜景说。

“什么?”周洛阳在车上回过神来。

杜景:“我有病的事,方协文是他的小舅?”

周洛阳说:“是的。”

于是杜景也知道了。

“我的病好不了,”杜景开着车说,“以后别再为我操心了,不值得。”

周洛阳一筹莫展,伴随着这股挫败与无力的情绪,更多的是茫然,他发现自己仿佛不认识杜景了——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一直想让杜景慢慢地好起来,但终于有一天发现,这不是他想要的。

“是不是一直没有好转?”周洛阳终于问出了口。

“对,”杜景答道,“比以前更严重了,我自己心里清楚。”

当天傍晚,两人在餐桌前坐着,周洛阳明显地被自己的情绪影响,可在杜景面前,他不能表现得太明显。

“洛阳?”杜景忽然认真地说。

周洛阳抬眼看杜景,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感情,一闪而过。

短短瞬间,甚至他也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他对杜景居然有那么一点点的恨,可他说不出那恨意来自何处。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周洛阳才明白过来,但那已经太晚了。

而那天晚上,杜景一定明显地感觉到了。

杜景又低下头去,躲闪着周洛阳的视线,忽然说:“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周洛阳笑了起来,说道。

“辜负了你。”杜景说。

周洛阳说:“只要你现在好好的,就行了。站在我的角度,我也不想去找医生折腾,对吧?”

杜景想了想,说:“嗯,我想回马德里一趟。”

周洛阳嗯了声,点了点头。杜景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周洛阳始终没有开口,按往日的对话,接下来应该是“我陪你一起去吧?”。

“去吧。”周洛阳猜测杜景也许想一个人回去,说,“什么时候回来?”

“开学前就回。”杜景说,“那我订机票了。”

周洛阳点了点头,杜景在手机上订好票,说:“好了,我走了。”

周洛阳:“等等,什么时候?”

杜景起身收拾东西,说:“今晚十一点的机票,我现在开车回杭州去。”

“这么快?”周洛阳说,“说走就走?”

杜景想了想,答道:“嗯。”

周洛阳:“………………”

他感觉到哪里不对,却无法理解杜景这突如其来的行为。但他依旧遵循了一贯以来的原则,说:“那我给你……收拾行李。”

“没有多少东西,”杜景说,“都是你给我买的衣服,不用送了。”

周洛阳上楼,说:“我陪你去机场吧?”

杜景站在楼下,没有说话,环顾四周,周洛阳上楼时看了眼他的背影,感受到了落寞的滋味。但就在收拾了杜景的健身包时,听到楼下传来车发动的声音。

“杜景!”周洛阳在阳台上大喊道,快步冲了下来。

杜景连东西也没带,就这么开车走了。

“疯了,疯了!”周洛阳自言自语道,拿起手机,给杜景打电话。

“你到底想做什么?!”

杜景不接电话,这家伙可是有开车自杀的前科!万一在高速上出什么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周洛阳冲出门,骂了句脏话,马上给方洲打电话。

“你朝他说了什么?”周洛阳上车时朝方洲道,“开车去萧山机场!”

方洲一脸茫然:“我没说什么啊?你们又吵架了?我靠,这真的不关我事,洛阳……”

周洛阳说:“他去机场了,说要回马德里。”

方洲说:“他这是离家出走?你们不是一个寝室的么?他还要回来读书的吧?”

周洛阳一想也是,这能算是离家出走吗?开学还会见面的吧。

“不行!”周洛阳说,“我怕他路上出什么事!”

周洛阳一路不住祈祷,打开交通广播,生怕杜景又发疯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举动来,但他知道杜景有一点是好的,无论如何,在发病时努力控制住自己,不会伤害别人。换句话说,哪怕他现在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可能在高速上乱撞护栏。

而且他走的时候,根本没有发病的征兆——无论是躁狂还是抑郁。除了这个行为不正常之外,其他的事都很正常。

“你是不是爱上他了,洛阳?”方洲开着车,说,“有种什么症状,是用来描述心理医生或者陪护,对患者产生感情的,叫什么来着?我觉得他也许也有点……”

周洛阳说:“我不喜欢这样,方洲。”

方洲专心地开着车,答道:“哦,对不起。”

周洛阳说:“什么病都好,在提出精神病症的时候,就武断地否认了两个人的相处,否认了他们在生活里产生的羁绊与感情,把所有的情感关系,用一种病理性的现象来进行简单解释,一句话,就否认了所有。”

方洲说:“好吧,自我检讨一下,是我的错,同性恋以前也是精神病呢。”

他们下了车,周洛阳看表,一路跑进机场去。

杜景办完登机牌,正在安检外排队。

“终于赶上了。”周洛阳跑得喘气。

“你怎么来了?”杜景有点意外,却没有更多的表示。

周洛阳很想给他一拳,却忍住了,笑了笑,说:“给你送东西,怎么也不等我就走了?”

杜景看了眼包,周洛阳努力地装作若无其事,又道:“回去注意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

他把包递给杜景,与他紧紧地抱了下,没有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杜景回头注视周洛阳的身影,周洛阳两手揣在运动服的兜里,跑得还不住气喘,离开大厅时,他最后一次回头。

杜景却已进了安检,在这之后,他们迎来了长达三年的离别。

第66章 现在

后来, 杜景抵达马德里后, 周洛阳给他打了几次视频电话, 对面的他一切如常,穿着周洛阳给他买的夏装,在家里看书。

周洛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杜景的回答是:“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回来。”

周洛阳没有理会这句调侃,说:“要开学了, 需要帮你再请几天假么?”

“不用。你什么时候回校去?”

周洛阳说:“下周一吧, 我先找个保洁,把寝室收拾下。”

杜景那边点头, 挂了视频。

开学前的一星期,周洛阳记得很清楚, 那天也是一个黄昏,就像这天的傍晚一般。夕阳透过寝室里, 那扇修不好的窗,照进宿舍。

一如在麻将馆中,这扇灰蒙蒙的窗, 阳光投进室内, 过去与当下,奇异的时空,重合在了一起。

那个傍晚,周洛阳回到寝室时,看见杜景与他拼在一起的床被恢复原位。衣服、运动鞋、被子枕头、书本、台灯……所有他的个人物品, 都搬空了,借阅的书回到了周洛阳的书架上。

他在窗前站了一会儿,打电话给杜景,抽屉里响起手机铃声,他拉开抽屉,看见用自己的身份证为他办的卡,以及买给他的手机,正在抽屉里响着。

来电屏幕上,显示出两个字:洛阳。

“你想听原因么?”杜景站在周洛阳背后,说。

“这不是第一次了,”周洛阳回头看杜景,答道,“说吧,当然你不说,我也拿你没办法。”

“你不怕死,也不怕失去我,你什么都不怕,说走就走,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实在没什么能拿来威胁你。”

杜景说:“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对我的理解。”

周洛阳说:“这理解有错么?”

杜景在一张椅子上复又坐下,沉默了很久,仿佛一个即将被审判的人。周洛阳再转头,望向黄昏时的窗外,就像回到了那天空空荡荡的寝室里,他有太多的话想问他,将近四年前没有问,但该来的,迟早会来。

后来,周洛阳问过辅导员,辅导员告诉他,杜景已经退学了,就在周洛阳回来的两天前,杜景亲自来办的退学手续,还清空了所有的东西。

“你觉得,记忆会骗人么?”杜景忽然说。

“不明白。”周洛阳转过头,注视杜景。

杜景说:“刚才我在想,我们在这一刻,会不会,只是两个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而所谓的,我们所有的记忆,都是有人制造后,灌输进脑海里的信息?”

周洛阳不知该如何回答,也完全没想到,杜景会用这句话来当开场白。

“病情影响么?”周洛阳说。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杜景无奈摇头,说,“任何人都理解不了。”

“不。”周洛阳本想说“我理解”,但他转念一想,决定说实话,答道,“是的,我不理解,其实我大部分时候都无法理解你,却因为我爱你,我才会说‘我理解’,或者试图去理解,最后发现理解不了,改而愿意接受这一切。”

杜景没有回答,眼里带着悲哀的神色,嘴角却轻轻地翘着,难过地看着周洛阳。

那一刻周洛阳又有点心疼。

“就像我不理解你为什么想带着我,一起去死,”周洛阳自言自语道,“但因为我爱你,我接受了。也许这就是我们在四年前分开的原因吧,我从来就没有认真地理解过你,不是我不想,而是……算了,这种时候,该你来说。”

杜景说:“而是因为,我是病人,可我也爱你,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

周洛阳嗯了声,没有反驳杜景。

杜景说:“所以你觉得,只要是存在于记忆里的事,就是我们一起做过的,就像那天在环球的焰火。”

“我一直这么认为,”周洛阳说,“记忆对我而言是真实的,如果连记忆也不能相信,那就没有什么能相信的了。”

杜景说:“如果你一直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一件事,可你又确信没有做过,这算是真实还是虚幻的呢?”

周洛阳露出奇怪的神色,打量杜景,杜景的话令他想起另一个解释:

精神分裂症。

只有精神分裂后,两个人格做出不同的举动,记忆保留在脑海中,偶尔产生混淆时,才会发生这种情况。

但他知道杜景只是双相情感障碍,这不是精神分裂,一直以来,周洛阳也从未感受过明显的多人格。

“你想解释什么?”周洛阳说,“你觉得你没有杀我的父亲?一切都只是记忆?可这不是记忆,杜景,这是被拍下来的事实。”

“不,”杜景说,“不全是因为这件事,洛阳,你见过素普。”

周洛阳打量杜景,杜景又说:“素普问过我,为什么我会离开中国,前往华盛顿,加入环太平洋探员协会,找到一份关于你,关于你爷爷的宗卷。”

周洛阳说:“你一直在找,是不是?找凡赛堤之眼?”

杜景说:“可在这之前,我为什么又先认识了你呢?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周洛阳忽然也觉得这有点不合常理,事实上他一直不明白,杜景为什么会选择去当一名特工,按时间线来看,他们首先相遇,互相陪伴,杜景离开后根据个人意愿加入探员协会,再在协会中查到周家掌握着奇特的秘密,再回国加入昌意,回到他身边,展开调查,最后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凡赛堤之眼。

要把这一系列事情凑在一起,得需要多少巧合?

“不,”周洛阳说,“我相信你是真的,杜景。不要乱开玩笑。”

周洛阳想到了一个恐怖的念头,在他们相遇之前,根本就没有杜景这个人?所谓的大学室友,不过是别人给他灌输的、人为制造的记忆?

“我有照片,”周洛阳马上道,“我们以前在一起的照片。”

杜景说:“我也相信,我也相信,洛阳,那些都是真的。可是你看,你开始动摇了,你现在可以理解了。”

周洛阳看着杜景,不说话,确实有那么一瞬间,他产生了动摇。

杜景说:“如果我是假的,没有杜景,我拥有另一个身份,你现在还会选择与我在一起吗?”

周洛阳说:“那就将错就错吧,我现在是爱你的,我不会像你一样,否认自己的情感。不,现在我不想提这些,你给我解释清楚。”

杜景得到了他最想要的答案,起身想牵周洛阳的手,周洛阳却道:“给我坐下,继续说。”

杜景说:“四年前,也许是五年前,具体的时间我记不清了,某一天里,我发现自己多了一段记忆,这段记忆是有关环太平洋探员组织的内容。”

“什么?”周洛阳回想起往事,说,“那不是咱们还在念书的时候吗?”

“对,”杜景说,“我从来没去过那里,从来没有。总部就在华盛顿,我记得很清楚,一栋四层的小楼……我在查阅资料,看见了关于你曾祖父的记录,以及你父亲、你。但是记录上没有提到任何关于乐遥的事。”

“等等,”周洛阳已经混乱了,说,“什么意思?你确定……”

杜景做了个无意识的手势,说:“就像今年我突然发现,我记得两年后的一天里,发生的某件事。记忆里,我当时更确认过时间,确实是在两年后。”

周洛阳说:“你第一次想起未来,是在什么时候?”

杜景道:“你第一次亲我的那天,我很清楚地‘想起’了未来,我决定保护你,因为你对我来说,很重要。”

“不,”周洛阳已经完全混乱了,说,“所以你确认过吗?记忆里的场景是否真实。”

“确定。”杜景说,“我去确认了,第一次看到那个地方,我相信,接着,我又想起更多的记忆,包括我如何报名,加入探员组织的过程。”

周洛阳说:“但那个时候,你还在国内念书?!”

杜景嗯了声,说:“大二那年的暑假,距离我记忆里报名截止的时间,已不到一个月。”

“于是你去了华盛顿,”周洛阳喃喃道,“想证实这一切。”

杜景答道:“是的,我找到一家律师事务所,通过他们进行报名,家底很干净,我被选上了,他们主要测试了智商与身体条件,于是三天后,我回来处理了所有的事,离开了你。”

周洛阳:“我以为你是因为……”

“因为什么?”杜景认真地说,“你问我当初为什么不告而别,我知道这么一个答案,你绝不会相信。谁会相信,一个人突然拥有了未来的记忆?”

“我以为你是因为喜欢我,”周洛阳有点好笑,说,“怕越陷越深,才及时抽身。”

“我本来就爱你。”杜景说,“你说得对,既不想身陷其中,又想保护你,我才这么做。那段日子对我来说很难,我从来没做过这份工作,全靠意志在支撑,我想回来,想回到你的身边,可我不断说服自己,一定要看到那段资料。”

“训练课程有不少心理暗示,让我想起了更多的、混乱的、有关未来的记忆。”

“可如果当时你不去协会呢?”周洛阳说,“未来就不会按照你记忆里的事实发展了。”

杜景答道:“是的,我确实想过,也做了个实验,来对抗这些混乱的记忆,有些事我没有去做。”

周洛阳:“!!!”

两人相对,一段漫长的沉默后。

周洛阳说:“你没有去羽田机场。”

“我没有,”杜景说,“哪怕当时还不知道,周嵩是你和乐遥的爸爸。”

这一切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也就是说,杜景还在念书时,便知道了未来他将加入探员协会,再依循自己所知,踏上了这条路,只为了保护他周洛阳。

但这最不合理的解释,反而是最合理的。否则如何解释杜景身为一个大学生,会知道探员协会?更阴错阳差,在协会里发现了关于周家的档案?!

“这一切实在是太复杂了。”周洛阳自言自语道,在窗前坐了下来。

“你们还有四十分钟。”外头,王舜昌用扩音器说道。

“我拥有在羽田机场高速上朝你父亲车辆开枪的记忆。”杜景说,“但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我又确实没有去过日本。”

“你有不在场证明吗?”周洛阳说。

杜景想了想,说:“没有,太久远了。”

周洛阳说:“当时你在哪里?”

“我在一个湖边,”杜景说,“独自一人。洛阳,你父亲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身份并不特殊……”

“我清楚。”周洛阳马上说,“如果你当时知道他是我的爸爸,车上还有乐遥,那么你一定会想方设法,留下不在场证据,好向我证明。但当时的他,只是你在无数个任务里遇到的一个普通人,你甚至不知道他与我的案件有关,是这样不?”

“对,”杜景如释重负,说,“你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