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洛阳?”

父亲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瞬间让周洛阳有些不知所措。

那声音在许多年中,已化作了久远的记忆。还记得最后一次与父亲通电话时,周洛阳的心情非常糟糕,缘因他没有前来参加儿子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但周洛阳向来不太会表达激烈的情绪,心里有气却没有发泄,只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并冷漠地挂掉了电话,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愤怒。

“对不起。”周嵩在电话那头说,“今天已经毕业了吧。”

周洛阳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忽然就哽咽起来,眼泪淌下,双眼通红。

“洛阳?”周嵩在电话那头再次问道,“没事吧?”

“没有。”周洛阳低声说。

周嵩听到大儿子的声音,带着歉疚,说:“你现在在哪儿?回家了?”

“在宛市。”周洛阳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在这一刻,脑海中却空空如也,“过来看看爷爷。”

“嗯。”周嵩答道,“我刚谈完点事,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乐遥和你阿姨去度假了,你考虑好我的提议了吗?”

在研究生毕业前,周洛阳也与父亲通过一次电话,父亲提议他到东京去,协助他打理生意,自然被周洛阳拒绝了,当时的他半点不想为继母、弟弟打工,这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于是周嵩退而求其次,让周洛阳带着他的朋友,一起到日本来旅行。

这个朋友,说的当然是杜景。

现在想来,周洛阳总觉得父亲似乎知道什么,甚至在他们尚未确定关系的大学时代,仿佛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杜景走了。”周洛阳说。

他朝父亲提过有限的几次,却没有告诉他杜景的名字。

“哦,他叫杜景吗?”周嵩说。

周洛阳听得出周嵩在东京开着车,正在车水马龙的夜色里回家。

“开车注意点。”周洛阳说。

“不碍事,东京很堵。”周嵩说,“为什么走了?”

“退学了,”周洛阳说,“一年多前退的学。上一次说到他已经很久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周嵩答道:“因为你从来不向我提起你的朋友,他是唯一的一个。”

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周洛阳忽然道:“爸爸。”

周嵩嗯了声,周洛阳本想告诉他发生在一天之后的、羽田机场的车祸,但想得很简单,事到临头,又要怎么开口?

“怎么了,儿子?”周嵩轻松地问。

“你……”周洛阳想来想去,他没法告诉父亲,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为了提醒他,二十个小时后将会发生一起车祸,他与他的妻子会在车祸中丧命,只有小儿子活下来并落得截瘫的下场。

“你车上有交通平安的御守吗?”周洛阳问。

“有一个,”周嵩说,“在清水寺里求的。怎么了?今天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不……”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周嵩又嗯了声,周洛阳叹了口气,说:“梦见你来羽田机场接乐遥和阿姨,在回去的路上……”

他用了另一种方式来提醒周嵩。

周嵩说:“之后呢?”

周洛阳说:“之后我收养了乐遥。”

周嵩笑道:“他健康平安长大了吗?”

周洛阳答道:“不算太健康,但终归是长大了。”

周嵩说:“那就好。”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周嵩忽然又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不太像你?”

“不像我还能是谁?”周洛阳说。

“像长大的你。”周嵩打趣道,“该不会是另外一个未来的你,回到现在,来提醒我注意开车吧?”

周洛阳:“……”

父亲那话纯粹是无心之言,片刻后又道:“我会注意安全的,不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乐遥。”

周洛阳说:“你倒是看得很开。”

东京的夜景五光十色,周嵩看着反光镜下挂着的御守,说道:“可是啊,儿子,佛家不也常说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听到这话时,周洛阳的眼前,仿佛奇异地浮现出了在吴哥窟里,梵天威严而庄重的面容。

“……无所谓生,也无所谓灭。”周嵩说,“如果命运真的如此,那么接受命运的安排,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周洛阳嗯了声,父亲一向对许多事看得很开,哪怕感情、家庭,对他来说,也常用缘分二字解释。

“没什么了。”周洛阳沉吟片刻,又说,“因为这个梦,所以决定给你打电话。”

“苟咩纳塞,”周嵩忽然说了句日语,“没有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不、不,”周洛阳答道,“没有关系,是真的没有关系。很高兴你们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爱你,爸爸。”

周嵩那边安静了,周洛阳想了想,又说:“杜景也许明天会回来。”

周嵩答道:“那么你总得安排他,过来大家见见面,喝杯酒。”

“好的,”周洛阳答道,“只要有机会。”

“一言为定。”周嵩那边带着笑意。

“一言为定。”周洛阳挂了电话。

他拿着手机,面朝长长的出租车流,光影晃动,犹如大千世界里梦幻的闪光。

他看见了三个未接电话,试着回拨,却是空号。

是杜景吗?周洛阳心想,叫了出租车,直奔爷爷的家。

那栋单元楼一如既往,六楼,周洛阳按下门铃前,忽然就有种不真实感——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半晌不敢按下门铃,无数个念头逐一生出,又无声无息地湮灭。回到这一天后,是不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回溯,正相当于无偿赠与了他们又一次,已被演绎的人生?

他沉吟片刻,最终按下了门铃。

“来了!”保姆过来开了门,隔着防盗门看见周洛阳时,相当意外。

“是洛阳?”保姆说,“你怎么也回来了?”

“刚办完毕业手续。”周洛阳说,“爷爷还好吗?”

“刚睡下。”保姆说,“我去看看……”

“别叫他了。”周洛阳一阵风般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见祖父正在床上睡着。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一如周洛阳与他互相陪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来到床前,跪了下来,握着爷爷的手,安静地待了很久,低声道:“爷爷,我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也希望……能和你待在一起。”

可人总会离开,大千世界,来来去去,万物川流不息,人生亦不过如是。

“我来找点东西。”周洛阳到得厅内,朝保姆说。

保姆点点头,坐到沙发上织毛衣,看电视。

周洛阳进书房,内里有祖父大半的藏品,还有一部分在仓库里。

“在哪里呢?”周洛阳自言自语道。

他记得乐遥说过,在他六岁时,祖父去日本探望他,还戴过这块表,但那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了。

他拉开书柜的门翻看,再看抽屉,转头望向保险柜。

不,不在那里。周洛阳清楚地记得,保险柜里都是票据、房产证以及一些古董的鉴定证书。家里只有他和爷爷知道密码。

“你在找什么?”保姆说。

“没什么,”周洛阳答道,“你忙吧。”

他跪在保险柜前,按了几下密码,柜门弹开,伸手进去摸了一圈,没有。但里头有曾祖父的那本黑皮笔记本。

他翻了几页,忽然发现了某个本该残缺的地方,赫然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东西。

原本在记录凡赛堤之眼的第二页,他曾经看过,确认被人撕掉了,现在,它则好好地留着。

上面写了满满一页的俄文——墨水字迹已泛黄,是曾祖父留下的。

他撕下那一页,将黑皮笔记本放回,这一刻,两段时空仿佛发生了奇异的交汇与重叠。

但他没有多想这个问题,彻底检查过,还有一张曾祖父周远褪色的黑白照片。

曾祖父生前与他有相似之处,也许正因如此,爷爷才特别宠爱他。

他起身到客厅,保姆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想问问那块表收到什么地方去了,自从祖父生病后,亲戚们就常来家里东翻西找,给保姆塞点钱,便堂而皇之地瓜分爷爷的藏品。保姆一来不想管他们的家事;二来也没立场管。

但此刻周洛阳忽然生出一个念头,想到了不合理的地方。

“为什么说‘也’?”周洛阳想起了开门时保姆说的话,“今天还有谁来过?”

“你弟弟和你阿姨。”保姆有点诧异,说,“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们说好了。”

周洛阳:“……”

“还有谁?”周洛阳的声音发着抖,说,“我爸爸也来了?他们自己来的?”

“你爸没有回来。”保姆说,“那个日本小孩和你一样,也在找东西,傍晚走的。”

“他带走了什么?”周洛阳说。

第71章 过去

周洛阳快步下楼, 夜色已深, 他不住祈祷快点, 再快点……

破旧的仓库虚掩着门,周洛阳猛地撞了进去,内里空空荡荡, 一片漆黑,满是灰尘。周洛阳屏住气息,控制自己不要打喷嚏。

“乐遥?”周洛阳在黑漆漆的仓库里说, “你们在这里么?”

“乐遥?”周洛阳拿着手机, 打开前灯。

仓库与他第一次前来收拾时一模一样,那天他与乐遥一起, 动手收拾了这个地方,所剩下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爷爷家的保险柜也被挪了过来。

他们在哪里发现了凡赛堤之眼?周洛阳依稀记得,似乎是一个装鞋的纸盒里, 但看样子乐遥已经来过,他会带爸爸过来么?不,乐遥应当不会告诉父亲这件事, 也即是说他看完爷爷, 回到酒店后,是独自一人来的。

他也许不会待太久,而且宛市的环境,乐遥不熟,找没找到, 都会尽快回去。

周洛阳走向架子,拿下最顶上的鞋盒。

“哥,你在找它么?”

乐遥的声音在周洛阳背后响起。

黑暗里,乐遥拈着表盘,上面是荧光闪烁的凡赛堤之眼。

周洛阳停下了动作。

“为什么这么做?”周洛阳没有回头,说,“为什么不和我们商量?”

乐遥没有说话,只是倔强地抿着唇,这个时候,他尚未瘫痪,没有坐轮椅,只在黑暗里安静地站着。

周洛阳回头看了他一眼,手机里的光芒照亮了彼此身前的一块小地方。

乐遥比他想象中的要高一些,他应当有一米七以上了。

周洛阳从十二岁以后就几乎没见过乐遥,再一次见他时,乐遥已经无法站起来了。骤然再见,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找你们商量,你会相信我吗?”乐遥低声说。

“为什么不相信?”周洛阳没有动手抢夺凡赛堤之眼,低声道,“在你心里,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吗?”

“不,”乐遥答道,“不是。但这不一样,我不相信杜景,他来到你身边,一直带有他的目的。”

周洛阳沉默片刻,他想朝乐遥解释,却又无从说起。

“你误会他了。”周洛阳说道,“你愿意听我解释吗?这里也许不是解释的地方,我们先出去,找个酒吧聊聊?我还没和你好好逛过宛市呢。”

“他为什么没有和你一起来?”乐遥说,“他现在一定就在路上了,对吧。”

周洛阳端详乐遥,在手机灯光的照耀之下,乐遥的脸色有点苍白,但他是个很帅很帅的小孩,没有那场车祸,他显得尤其精神,穿着日本年轻人很潮的一身衣服,身材很瘦,头发有点长了,稍稍挡住了一侧的眉眼,带着极淡的不安感。

“他到现在还没有联系我。”周洛阳说,“乐遥,你想得到它吗?”

乐遥握着凡赛堤之眼,把它放回外套兜里,没有回答。

周洛阳说:“你很想回到过去,阻止这场车祸的发生,是不是?”

乐遥答道:“你既然知道能回转时间,可你们没有一个人提出,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不一样。”周洛阳答道,“看来你对我们的误会很深,算了,既然不想出去,咱们就在这里谈谈吧,乐遥。我可以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最开始,我和杜景并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只把它当作一个突发的诡异现象……”

乐遥走到一旁,周洛阳在弹簧床上坐了下来,说道:“……过来,乐遥,坐着说。”

“不,”乐遥说,“我宁愿站着,我已经很久没有体验过站着的感觉了。”

周洛阳于是把他们从拿到凡赛堤之眼的那天,一直到最后,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乐遥。

“就是这样,”周洛阳说,“我没有骗你,你是我的弟弟。我没有不愿意回到过去,阻止这场车祸的想法……”

“是啊,”乐遥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但杜景呢?他可是知道的。”

周洛阳:“……”

乐遥说:“他在回国后不久,就清楚了,他知道这块表可以回转时间,但他从来没有提过,回到过去,去阻止车祸的发生。”

这下周洛阳瞬间哑然,他无法反驳乐遥。

“没关系,”乐遥说,“反正我已经得到它了,这已经与你们无关了。”

“你和俄罗斯人做了什么交易?!”周洛阳的声音变得严厉了起来。

乐遥避而不答,忽然说:“你的语气变了好多,哥哥,从我们再见面的时候开始,你就像变了个人一般。”

“我……”周洛阳实在拿乐遥没办法,他尝试着解释,却发现这个时候,他无法说服乐遥。

“因为我现在很好,对么?”乐遥说,“因为我没有坐在轮椅上,四肢健全,所以你就换了个态度,换了一副脸孔,不像照顾我的那一年里,因为可怜我,从来不朝我大声说话。”

周洛阳说:“你很陌生,乐遥。”

乐遥退后几步,退进了黑暗里,周洛阳却没有起身过去。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周洛阳带着愧疚,在黑暗里小声道,“我以为你一直知道,哥哥爱你。”

“可是你更爱杜景。”乐遥答道。

周洛阳说:“这两种感情能作比较吗?”

“不能比较吗?”乐遥激动起来,“你甚至愿意与他一起去死,说出那句话时,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周洛阳眼里带着笑意,看着乐遥,但在那黑暗里,他们无法看见对方真实的表情,四周陷入漫漫的漆黑长夜。

“你觉得自己被背叛了吗?”周洛阳如是说。

乐遥生硬地答道;“是的,哥哥,我对你再也没有任何期望,我想要的,总要自己去争取。”

也正是在那一天,他终于明白到,周洛阳仅仅是个过客,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早已离开的父亲、母亲。

“可是,乐遥啊,我的弟弟,”周洛阳说,“你有一天也会发现,人与人的缘分,总是这么短暂而……”

“不要再说了。”乐遥说,“我不会改变主意,哥哥,当你朝杜景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你在我心里就是一个注定要走的人了。”

周洛阳:“可我眼下还在。”

乐遥没有再回答,漫长的沉默后,周洛阳终于道:“把凡赛堤之眼给我,好吗?”

“不,”乐遥说,“它现在在我手上了。”

周洛阳注视着黑暗,他知道斯瓦坦洛夫斯基一定与乐遥达成了某种协议——也许乐遥告诉他,自己知道这件东西的下落,并提出了条件。于是斯瓦坦洛夫斯基答应了他,让他回到宛市,找到这块表。

所换取的自然是……

“俄罗斯人答应了我,”乐遥说,“不会再伤害你们。办完这件事以后,只要爸爸、妈妈能活下来,到时候我就会把东西交给他,这将是最好的结果。”

“你不能把表给他,”周洛阳说,“他会杀了你,杀了所有被认证过的人!而且乐遥,你救不了他们的性命,除非你愿意杀人!”

乐遥在黑暗里发出一阵声音,似乎正在快速退后。

周洛阳起身说:“必须等杜景来了,我们再想办法,现在把它先交给我。俄罗斯人不可能放任你自己办事,万一他监控你的人很快来了。”

“离我远一点!”乐遥忽然道,“你想做什么?”

周洛阳知道乐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他并未打算用强,也许以兄长的威严能逼迫他将凡赛堤之眼交出来,他选择缓慢靠近弟弟,但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黑暗里,一拳带着风声,周洛阳瞬间格挡,反应过来,仓库内还有人!

“是谁?!”周洛阳蓦然道,俄罗斯人不可能这么快抵达!

素普的声音在黑暗里说:“不要再坏我们的事了。”

周洛阳心念电转,果然斯瓦坦洛夫斯基不放心乐遥自己回来,他再度认证了素普,并让素普负责接应他!

但这念头还未完全想清楚,周洛阳便挨了一记,被揍翻在床上。

紧接着他翻身要冲出去,却被素普抓了回来,掀翻在地上。

他听见乐遥惊慌道:“别下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