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子接了,道,“谢谢。”

茶羹醇厚,三娘子随口啜饮,尝在口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小宫人好奇的看着三娘子,问道,“娘子是从宫外进来么?”

三娘子捧着茶盏的手儿顿时一僵,默然了一会儿,方道,“是呀。”

“那可真好,”小宫人笑道,“我许久没出过宫了,宫外一定很热闹。婢子名唤小梅。”

“小梅,”三娘子道,“我也很喜欢梅花呢!”

“是么?”小梅很是高兴,笑道,“婢子出生的时候梅花开的正好,阿爷方给我取名叫做小梅。”

三娘子将手中茶盏放在一旁,问道,“小梅姐姐,这儿是什么地方呀?”

“这儿是太初宫呀!”小梅道,“太初宫是洛阳最大最宏伟的宫殿,历代圣人来东都巡幸,都在太初宫驻跸,当年应天女帝在东都临朝,也是以太初宫为正宫大殿呢!”她转头望了韩尚宫方向,抿嘴笑道,“韩尚宫是宫中女官,管制满宫的宫女,一直都很忙的,几乎时时刻刻都有人来寻她禀事呢!”

三娘子手一抖。几乎按捺不住心中跃然而起的讶异。她一路行来,看着此处的宫苑富丽,已然猜到这儿是个富贵堂华的地方。但竟没有想到,这儿竟是东都宫殿。

梁七变既然能够入得宫廷,想来便不是一个普通人。那末,自己的亲生阿爷阿娘究竟是什么人?莫非阿爷或阿娘竟是在这座宫殿中不成?若如此,他们究竟是谁,可会思念自己?三娘子自一路入宫之后,只觉目眩神迷,所遇到的人事早已经超出她最深远的想象。心里乱糟糟的,不知道该怎个纷落,索性静下心来,什么都搁置不想,心中倒留下一线清明,笑着问小梅道,“是么?尚宫是什么官呀?”

“娘子不知道么?”小梅讶异道,转过脸望着韩尚宫,面上露出真挚的景仰神情,“太初宫三千宫人,女官品级地位最高的便是尚宫了。尚宫地位重要,所以一宫分设二名尚宫。如今整个大周朝,只有长安的太极宫和东都太初宫设有尚宫一职,也就是说,全天下只有四个尚宫,韩尚宫便是这四个尚宫中的一位呢!”

三娘子怔了怔,笑道,“原来韩姑姑竟是这么厉害啊!”

“那是。”小梅昂胸骄傲道,“我跟在韩尚宫身边,学了很多东西呢。”她握了握拳,颇有志气道,“总有一天,我也会做一个尚宫的!”

韩尚宫掀帘回值庐,听见小梅的豪言壮语,目中露出一丝笑意,佯怒道,“你这样的惫懒丫头若是也能当上尚宫,只怕宫里就完了!”

小梅听见她回来,“呀”的一声,吐了吐舌头,十分可爱。

“韩姑姑,”三娘子抬头笑道,“你可别说小梅,我看她很伶俐,说不得日后她真能接你衣钵呢!”

韩尚宫朝三娘子抿嘴一笑,“顾娘子,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待到梁给事回去,将你的事禀了上去,想来很快你阿娘就会来见你了。”

三娘子默的一默,韩尚宫的话语重新勾的她心思重重,“希望如此吧!”

韩尚宫瞧了瞧三娘子,少女赶了大半个月的路,昨日又因为即将要和阿爷阿娘相认,在床上辗转了半宿还没有睡着,虽然梁七变已经尽力照顾,这个时候脸上神情依然有些疲惫憔悴,笑道,“小娘子一路很是染了风尘,可要在奴婢这儿梳洗一番?也好光鲜亮丽的去见你阿娘?”

三娘子的心猛然一动,少女对于即将见到的阿爷阿娘充满渴望,也因此而患得患失起来,害怕自己太过羸弱,苍白,不讨喜,不能得到阿爷阿娘的喜欢。若是,自己能够在这儿好好梳洗一番,打扮的漂漂亮亮的,想来,待会和阿爷阿娘见面的时候,阿爷阿娘应该会更喜欢自己一些吧!三娘子想到这儿,面上不禁泛起一丝红晕,听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迟疑开口道,“那…也太劳烦韩姑姑了!”

“娘子说的如何的话?”韩尚宫抿唇微笑,“您是贵人,能为小娘子服侍,是我的荣幸!”

一把锡水壶的水倾入铜盆之中,冒出腾腾热气。韩湘芝微笑卷起广袖,放下三娘子的满头青丝,取了桂花发膏,一缕缕的涂抹三娘子的发丝,待到每一抹发丝都浸润透了,方净了手,从跪在地上的小梅高举过头顶的铜盆中取了浸湿的帕子,服侍三娘子净了面,施太真玉女膏于掌心,细细抹匀在三娘子的面上。此时三娘子的青丝已然稍稍沥干,她拢在手心,掠之于顶反绾,用红色发绳紧结,绾出一个利落的惊鹄髻。细细眉笔描摹淡眉,画出眉形如却月,最后用艳红的口脂描了一张樱桃小口。待到一切完毕,举起妆台上的六神铜镜,笑着道“小娘子看看如何?”

三娘子瞧着面前铜镜中映照出的少女,镜中少女凃朱白腻,眉如笼烟,眸似秋水,端的是雪肤花貌,清丽纤秀难言。一时间自己竟有一些恍惚,镜中这个明媚清丽的少女,真的是自己么?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中系统的介绍了一下这个架空大周朝。大周朝是仿照唐朝的。

(1):皇族本为史氏,自认是西周伯邑考后裔,恢复姬姓。姬本为周天子姓氏,在周朝时是作为高贵的美称称呼的。时代渐渐发展,这个称呼逐渐降格,到了后来,歌姬,舞姬,胡姬这些带了姬字的称呼都是身份地位下贱的人员,且妾侍一类的会被称为姬(比如刘邦的戚姬呀O(∩_∩)O~)。本朝大周帝姓为姬,民间称呼姬的就都被避讳,统一改称为娥,所以但凡歌姬、舞姬等称呼一律改成歌娥、舞娥。咳咳,如果后文中有这些地方出现了姬字,一定是作者一时忘记了,请大家记得在评论中提醒。

(2):大周重嫡长。西周是重嫡长制的。且大周朝认为伯邑考是文王嫡长子,理应承继文王地位。为了支持他们的这一论断,大周皇室就比较其他朝代更为重视嫡长制。

(3):因为祖上史佚做过史官,所以史官一职在周朝是十分清贵的。

(4):大周朝风水利皇后。

风水此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西汉就是一个据说不利皇后的朝代,据说西汉皇后都比较不幸福,吕后就不说了,我钟爱的阿嫣就是处子终老,阿娇也饮恨长门…所以在西汉,皇后不是一个好职业。相反来说,周朝风水就大利皇后了。大周历史仿造唐朝,到今上,共出过八任皇帝,除应天女皇外,其余七位皇帝都是姬姓男子。大周皇室男子据说容易出痴情种。(咳,咳,是不是觉得挺耳熟?没错,就是取借自爱新觉罗氏的。)这个就是这是一个比较恶趣味的设定。这些姬氏男子一生深爱一名女子,无论生死、贫富、际遇都不会变迁。咳,咳,当然,这些贵族男子在深爱着这位女子的时候不一定能保持绝对的身体忠贞,毕竟,权贵男子的通病么,尤其是在心上人死后。但是确实是在精神上保持着对心爱女子的高浓度热爱。(背景设定,勿以男主标准喷!)而且,这些大周皇帝动情的对象很大概率是他们的皇后,尤其是元后。

周高祖姬宏,爱重元后穆顺周皇后(大家知道原型的O(∩_∩)O~!,作者善意提醒,请勿代入历史原型。)

周太宗姬兴 敬重爱戴元后文德谢皇后(原型众知)

周高宗姬桦 爱重 薛皇后(即日后应天女帝),元后纯安王皇后,这里根据小说情节需要改动,王皇后早逝,应天女帝入宫后是踏平宠妃登上后位的。元后在世时与高宗算是相敬如宾吧。(原型众知)

周英宗姬敬 爱重元后容皇后(原型唐中宗李显及韦后,中宗上位后重用韦后父韦元贞,家人,朝臣上谏,中宗皇帝说,我以天下给韦元贞,也无不可。流放房州时与韦后同甘共苦。)

应天女帝,女皇帝不必提了。

周仁宗姬敛 爱重元后肃明杜皇后,(原型唐睿宗李旦及刘皇后,时武则天在位,刘氏为皇嗣妃,婢女团儿诬告皇嗣妃刘氏与德妃窦氏咒诅武则天,武则天将二妃招入宫中秘密杀害,李旦及二妃子慑于女帝威严,不敢询问。后李旦复位后,追封刘氏为后。)

周神宗姬琮,爱重唐贵妃(原型众知不具。元后皇后与神宗也算是相敬如宾吧!)

以上六任皇帝,四个的爱人都是元后。概率高达66%。且大周重视嫡长制,皇位继承只考虑嫡系。只要有嫡系皇子在生,基本上庶皇子就没有任何机会。有了以上各大因素,可以想见,皇后一职在周朝对于权贵世家比其他朝代有着更为巨大的吸引力。各大权贵世家都对新帝的元后之位虎视眈眈,这位还在孝期中的年轻新帝的皇后之位是热门竞争岗位,也是可以想象的吧!

2:尚宫:宫廷女官之职,唐置尚宫,为员额两人,秩正五品。掌导引中宫。唐朝职官官服制度,三品以上着紫色;四品,深绯;五品,浅绯;六品,深绿;七品,浅绿;八品,深青;九品,浅青。若是朝廷命官则官服上有随品相应的花纹。在本文中我采用的设置是,宫官和朝官采用相同的品级官袍色泽制度,但是为素袍,袍服上没有花纹,以示和朝官的区别。尚宫是女官,属于宫官,秩正五品,袍服是浅绯色袍。下图是韩尚宫的妆容袍服。

3:宫女。大周宫女服饰如图,白绫衫,红罗裙。

注意,唐人时尚大胆,很喜欢穿红绿撞色的衣裳。图中的宫女还披了一条绿披帛。且她的裙子是双罗裙,里层还有一层间色裙。唐人风流,连宫女衣裳都这么精致。偶觉得小户人家小姐这么穿都完全可以了!

本章有新人物出场:小梅,这是个立志要做尚宫的姑娘。她在日后是还会再次出场的,请大家分点心思记住这个姑娘。可别要以后我写到这个姑娘,大家都已经记不得她是谁了哟

第二章:敢辞岁月久(之认母)

韩尚宫看着三娘子的神情,微微一笑,“娘子可还满意?”

三娘子道,“可真是太满意了。”仰起头看着韩湘芝,赞道,“韩姑姑,你的手真巧。”

“哪里的话,”韩尚宫抿嘴浅浅笑道,“是顾娘子生的好。说起来,像小娘子这个年岁,倒也不需要太过华丽修饰,只取一个清新自然,便已经就好了!”

悬挂在天空中的太阳一点点的向中央移动,三娘子坐在值庐中,等待着和阿爷阿娘的见面,心情越来越焦灼。直至窗前的阳光呈了浅浅白色,梁七变方回转值庐,向三娘子拜道,“顾娘子,奴婢奉命接娘子前往同心阁。”依旧是眉目清雅,神情从容,一身朱袍似乎还染着湖州一路的风尘。

韩尚宫微微一笑,亲自送三娘子出来,握着三娘子的手祝道,“奴婢祝娘子一路顺风。”

三娘子笑着道,“多谢尚宫。”

绯色的薄纱落下来,红重沿绡锦绣檐子从地上抬起来,摇摇晃晃的前行。三娘子坐在红绡檐子上,一颗心也随着摇摇晃晃的檐子上上下下,不知道安放在何处。少女握着双手,想着很快就要见到自己的亲生阿爷阿娘,呼吸便顿时急促起来,一双荔枝眸亮晶晶的,犹如夜幕中的星星。

红绡檐子檐子在禁宫中曲曲折折的行走着,穿过了数扇宫门,经过好些座富丽堂皇的宫殿,最终停在一处殿堂前。梁七变走到檐子旁,弯下腰来,禀道,“小娘子,咱们已是到了。”

三娘子从檐子里抬起头来,见着面前一座七间殿阁,阁门蓝底金框匾额上用行草提着三个大字:同心阁。

阁中斗拱挑的极高,显得殿中颇为宽敞亮堂,地上铺着樱草团花地衣,湖蓝色宫帷从四面梁枋上垂下,殿阁当中摆放着一副红漆六足目连救母彩绘屏风,两侧红漆灯架上有十八支蜜烛灯座。青铜仙鹤博山炉立于殿中一角,鹤身优美高挑,倒垂颈脖梳衔背上的翎羽,袅袅沉水香从仙鹤长喙中吞吐逸出。三娘子坐在阁中,双手交握置于罗汉榻膝盖上等候,面上虽然神情平静,心中却如同一团煮沸的水,冒着毫无章法的泡泡,一忽儿想着待会儿就要见到阿娘了;一忽儿又想阿娘见着自己,是会欢喜的笑还是抱着自己痛哭?自己该怎生应对,才好安抚的了她?一忽儿又转想,若是阿娘根本不认自己,自己可要怎么办呢!…

殿中沉水香气息芬芳,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不过一刹,少女脑中仿佛想了很多,又似乎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忽听得一阵脚步声在廊上响起,三娘子陡的一惊,挺直起腰背来,只听得阁门外的小宫人急急参拜的声音,“…公主万福。”

公主仿佛一阵风似的踏入同心阁中,手弯里挽着的深蓝色的披帛因着激烈的动作尚扬的老高,口中道,“留儿,我的留儿呢?”

她在阁中的目连救母屏风前顿了顿,绕过屏风,看见榻上抬起头的三娘子,不由浑身一震。

三娘子也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女子。

她大约三十多岁年纪,身上披着一件华丽的红色大袖衫,头上青丝挽成缓鬓倾髻,倾髻下别着一个白玉梳篦,双鬓抱面,上面簪着数个绿色的花钿,愈发衬的脸颊丰颊硕美,一双眸子温柔可亲,仿佛浸漾着梦里的温柔星光,直直抚慰着自己的心灵。

公主站在原地,看了三娘子一会儿,眸子中渐渐的逸出大片大片水光,嘴角却轻轻翘起,似哭似笑,十分奇特。慢慢走过来,口中轻轻唤道,“留儿?”声音轻悄,仿佛不敢惊扰了美梦。

三娘子坐在罗汉榻上,看着公主举足,小心翼翼的朝着自己靠近,她足上的云头履踏在殿中松软的地衣中,深深陷下去,也仿佛踏在自己柔软的心里,感觉软软的,钝钝的。待到公主终于走到三娘子面前,伸出手,摸了摸三娘子清瘦的脸庞,忽的颤声唤道,“我的留儿啊,”一把紧紧抱住三娘子,呐喊的声音仿佛从肺腑中发泄出来,带着一声凄凉的哭腔。

三娘子觉得自己被紧紧的抱在怀中,公主用的力气极大,她躺在公主怀中,动弹不得,也出不得声,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一声声砰砰如同擂鼓。公主的怀抱是那么的温暖,身上的气息是那么的安宁,她落在自己颊上的泪水,热烫灼烧。三娘子心头一酸,泪水也滚滚落下来。只在心中反复的想着:原来我的阿娘是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

母女二人一时抱头痛哭,满宫的宫人也在一旁落泪哭泣。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公主方渐渐止住眼泪,放开三娘子,慈爱的瞧着三娘子的眉目,“留儿,原来我的留儿,你终于回来了!快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她拭了颊上的纷纷眼泪,望着三娘子,面上的神情渐渐开怀明亮,“阿娘今天真的好高兴。阿娘想念了留儿这么些年,本来都死了心了,以为这一辈子,再也找不回你了。却没有料到竟还能够见你。今天早上,叶少监告诉阿娘你找回来的消息的时候,阿娘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

“对了,”说到这儿,公主忽然想起来,蹙了蹙眉,注视着三娘子,问道,“留儿,这些年你过的好不好?”

三娘子怔了怔,慢慢道,“还好。这些年,大父大母待我很好。”

公主沉默片刻,想是已经知道了三娘子这些年的经过,轻轻叹道,“那顾成勇倒是个好的,在匪徒手上救下了你的性命。也总算我当年没有白帮他一场。”

“嗯,”三娘子点了点头道,“阿爷待我是恩深厚重。”

公主怔了怔,轻声唤道,“留儿。”三娘子的语气虽是云淡风轻,但一个母亲的直觉往往十分微妙准确,她如何不能从三娘子的神情语气中察觉出她刻意冷淡的态度来?迟疑了一下,问道,“你可是不高兴?”

三娘子抬头深深的看了公主一眼,浅浅微笑道,“您多想了,哪有的事?”

“那你怎么不愿叫我一声阿娘?”公主道。

自她踏入同心阁和三娘子相见始至现在,三娘子尚未开口唤过她一次阿娘。公主审慎的望着三娘子,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不乐意认我么?”

三娘子浑身微微一震,僵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望着面前温柔可亲的公主,明朔的荔枝眸中充满了诚挚的孺慕之情,“不,我很乐意。”

她的情绪十分冷静。

连三娘子自己都觉得有些神奇。她曾经那么的深深的渴望着自己的阿娘。她曾以为,自己在见到阿娘的刹那,会扑到阿娘的怀中放声痛哭,什么都不管不顾。但在真正和阿娘见面的此时,却将自己的情绪控制的这般冷静,仿佛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在外,平静冷漠的观看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她听见自己平静犀利的话语:“我从记事开始,就十分想念自己的阿娘。我从没有见过她,他们跟我说,你就是我的阿娘。我曾经无数次在梦里头勾画过阿娘的样子,你有着和我想象中完全一样她的眉,她的眼,我一见到你,就很是喜欢。”她的神情激动,声音也随着激越的情绪而扬高起来,“我多么希望你就是我的阿娘啊!但我没办法,我没办法这么简简单单就认了你。——因为我不敢!”

公主愕然,望着面前的女孩。

女孩单薄的身子因着激越的情绪而颤抖,眼圈发红,一双琉璃眸却睁的大大的,固执的望着自己,两行清泪如泉水一样涌了出来,“我想,也许你真的就是我阿娘。可那些都是他们说给我听的,从前发生的事情,我年纪太小,早就记不清楚了。他们也许能够清楚的向你证明我是你女儿,却不能就这么让我相信你是我阿娘。我实在是太想太想有一个阿娘了!可也正是因为我这般的想念阿娘,才不能就这么轻易的认你。因为我晓得,如果我一直都没有她的话,我可以继续忍受这样的日子。可我却绝不愿意尝试拥有了阿娘之后再失去的滋味。”她嘶声道,

“如果,我今天就这么简简单单的认了你,开口叫你一声阿娘,以后开开心心的在你的疼爱下过日子,然后过一段日子,你们忽然发现你们搞错了,其实我根本不是你女儿,你的女儿另有其人,而我根本什么都不是。”她想象着发生这样的情景,浑身发起抖来,弯下腰伏在膝盖上,尖声道,“我没有法子接受这样的事情。我会疯的!我真的会疯的!”

第二章:敢辞岁月久(之前尘)

公主顿时心中大恸,望着面前的三娘子。

少女脸白如雪,清瘦的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整个身躯微微颤抖,仿佛马上就要倒下,却勉强支撑住,用最后一丝倔强撑着自己的骄傲背脊。

“傻孩子,”她一把抱着三娘子的身体,心中酸苦疼痛至极,不自禁的,珠泪已经是滚滚了落了下来。“你说的什么傻话?我是你阿娘,做母亲的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儿女呢?”

她的目光染上一丝痛恨。她的女儿,本应金尊玉贵,像个雪玉团子一样可爱,在绫罗绸缎中长大,受尽娇宠,却因着那个贱人的缘故,小小年纪就流落异乡,受尽苦难,如今回到了自己面前,竟连自己的亲生阿娘都不敢相认,只因着害怕再度失去的痛苦,便宁愿不要碰触面前的美梦!

如果说,在没有见到三娘子的时候,她可能曾经有过一丝怀疑,但一进同心阁见到三娘子,她就认定了,三娘子就是她的女儿。这个女孩的眉眼,她一看见,一颗心心就剧烈疼痛起来,母女之间的亲缘感应让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认定了她是自己的女儿。绝对不会有错。

三娘子夫在她的怀中,背心微微颤抖,显见得受了极大触动,却仍咬紧了牙关,不肯松软。

公主只觉心中一片酸苦,她知道,自己若是再不能说出一些能够让女孩信服的话语,三娘子是定然不肯松口的了。于是拭去腮边的泪水,勉强笑着开口道,“留儿,我是仁宗皇帝的第六个女儿,封号丹阳。你阿爷乃是韩国公顾鸣。你于建兴九年(周历93年)二月十二出生,小字唤作留儿,第二年八月,我和你阿爷从西域返回长安的时候,你在关内道延州走失。你养父顾成勇从延州匆匆追了过去,和贼人争斗救下了你。将你拼着性命送到老家中,自己却因为伤重很快死了。因着临终前来不及告知你的身世,顾家人便以为你是他的女儿,让你没有身份的在湖州待了这么多年。”

她徐徐述说着话语,感受着三娘子微微起伏的背心,唇角微微翘起来,伸出一只手,按在她左胸的部位,“留儿,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是你阿娘,这是千真万确的。若你还不肯相信,吾女留儿身上有一胎记,便在这个地方。她生下来之后,由我亲自带在房中照料,除了身边心腹之人,谁都不知道。”

三娘子神色顿时剧变。

公主伸手,轻轻掀开三娘子身上的衫子。三娘子瘦弱白皙的肌肤出现在空气中,一个胎记绽放在其上,色泽绯红,形如半朵梅花。

三娘子忽的“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唤道,“阿娘——”投入丹阳公主的怀抱,死死的不肯抬头。公主亦抱着她失声痛哭。满殿的宫人亦是泪落不已,看着阁中公主母女二人相认的情景,啜泣出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满面风霜刻纹的姑姑方红着眼睛上前劝道,“公主,母女重逢乃是喜事,公主怎么不好好看看小娘子,竟只顾着痛哭了呢?”

丹阳公主这才慢慢停了眼泪,笑道,“姑姑说的对,瞧我,见了留儿,心里开心呢,就忍不住哭了。”她瞧着三娘子笑道,“留儿,不哭,阿娘已经将你找回来了,咱们都不哭了!”笑容慈爱,目光在三娘子身上来回梭动,落在三娘子的腿上,微微一痛,转瞬间便移开目光,拍着三娘子的背道,“不怕,不怕,阿娘已经在你身边呢!”

“这个是朱姑姑,”丹阳公主拥着三娘子坐在同心阁的桧木三星报喜榻上,介绍着刚刚那个上前劝话的姑姑,“留儿,朱姑姑是阿娘的乳娘,自小照顾着阿娘长大。当年,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朱姑姑照顾你的。你也要叫一声姑姑。”

三娘子唤道,“朱姑姑。”声音十分乖巧。

“哎,”朱姑姑笑的眯了眼睛。

“阿娘,”三娘子仰着头问道,“我叫什么名字呀?”

公主顿了顿,“你是建兴九年二月出生,因着出生的时候是晚上,天上的月色极美,就取了个名字叫顾令月,小字留儿。”

“令月?”三娘子颠来复去的念着这个名字几趟,面上还带着欢笑,泪水却是忍不住的滚了下来,“阿娘,这是我的名字,我叫顾令月?”

公主点了点头,紧紧的抱着女儿,“是啊。”望着女儿静如琉璃的荔枝眸,眸中慈爱仿佛能够溢出来。“…阿娘封号丹阳。大周公主,大多以封邑为封号。丹阳郡是个临海的城市…”

“丹阳定是个好地方。”阿顾依在公主怀中,甜美微笑,“阿娘,我阿爷呢?”

丹阳公主身子微微僵了一会儿,避开了阿顾明亮期待的琉璃眸光,笑着道,“圣人此次巡幸东都,你阿爷并未伴驾,只留守长安,只怕现在还不知道你回来的事情。待到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嗯。”阿顾点了点头,殷殷道,“那我等着阿爷!”

她打了个呵欠。太阳悬在中天之上,渐渐向西偏移。阿顾在路上赶了半个多月的路,本就十分疲惫,又因着盼望认母精神绷着紧张状态,之前只凭着一股心气撑着,如今经过一场大喜大悲之后,心安了下来,所有尘封的疲惫便再也按捺不住,泛了上来,只觉得十分困顿,恨不得昏天暗地的睡上一场才好。

公主察觉到了,停住了话语,放轻声音问道,“困了?”

阿顾依稀应了两声,“嗯。”闻到榻上一阵馥郁的清香。

“娘的小留儿,”恍惚中公主抚摸着她的脸颊,柔声道,“睡吧,睡吧,一切都会好的。”

阿顾只觉得困的眼睛都睁不开了,却仍挣扎着扯住公主的袖子,留恋道,“阿娘,你在这儿陪着我,好不好?”

公主怜惜的看着她,“好,娘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走。”

藏蓝樱花罗绣帐轻笼若烟,丹阳公主坐在床沿,伸出袖子,拭了拭阿顾的额头,唇角露出怜惜留恋的笑意。

她的女儿,在分离了长长的七年时间,终于再次回到了她的身边。

她的目光忍不住落在被衾上阿顾的病腿之上。

当初,那么小的留儿,从假山上摔下来,跌断双腿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一滴晶莹水光从丹阳公主眸中落下。

可是无论如何,她的留儿终究是回来了呀!

公主唇角含着微笑,跪在榻上双手合十感激上苍。佛祖保佑,让她的留儿终于回到她的身边。

大红销金牡丹富丽堂皇,在头顶四阿纱罗帐幔上绽放,阿顾睁着大大的眼睛,瞧着那朵牡丹,只觉得花瓣仿佛随风微微颤动,栩栩如生,不由有些发傻。

公主察觉她的动静,忙倾身探看,握住她的手,笑吟吟道,“留儿,你醒了?”

阿顾只觉得满心的惶然无措都被公主的笑容驱散开来,吁了一口气,倚入公主怀中,抬头笑道,“阿娘。”笑容灿烂,诚挚而依恋。

公主瞧着她刚刚醒来的懵懂,不由发笑问道,“傻留儿,你在做什么呢?”

阿顾望着她的目光孺慕而有些不好意思,“我觉得这仿佛是梦境,生怕移开眼睛,我的阿娘就不见了呢!”

公主心中微微一酸,捧起阿顾的脸,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亲,留下濡湿的水痕,“傻留儿,阿娘永远不会不见的,阿娘还要陪着留儿一辈子呢!”

“阿娘,”阿顾打量着四周,“这儿是哪儿?”

“这儿是阿娘的寝殿和光殿。阿娘瞧着你睡熟了,就将你带了回来。你喜欢这儿么?”

“喜欢。”阿顾大大点头,“有阿娘在的地方,我当然喜欢了。”

一个宫人捧着绿底描金镂空牡丹纹香炉进了内室,“公主。”瞧了一眼阿顾,转过身子擦拭了颊边水光,面上堆满了笑意,“奴婢几个听说小娘子找回来了,都争着想过来拜见小娘子呢!伽兰姐姐奉您的命出去办事了,临出门前千叮咛万嘱咐奴婢几个,让等她回来再一起拜见。奴婢借着换香的机会进了殿,也叫奴婢抢个先头里拜见小娘子,成不?”

公主面上掩饰不住笑意,“贫嘴。”

阿顾从公主怀中抬起头来,扑哧一笑,问道,“阿娘,这位姐姐是?”

“她是阿娘身边的丫头圆秀。”公主解说道,“阿娘身边还有三个宫人,分别是伽兰、默莲、空雨。这几年,阿娘身边都是由她们几个侍候,待会儿你见过她们几个,就知道了。”

“哦,”阿顾点点头,抬头笑着唤道,“圆秀姐姐。”

“哎,”圆秀立时应了,笑眯了一双眼睛,“得了小娘子这么一声‘姐姐’,待会儿就算是伽兰、默莲两个蹂躏,奴婢也就认了!”

忽听的寝殿帘子掀起的声音,另一个高挑的绿衣宫人进来,面丰目清,形容精练,正是公主身边的大宫人伽兰,狠狠朝圆秀的方向瞪了一眼,圆秀吐了吐舌头,避了过去。伽兰转过头来,向着公主拜了一拜,“公主,奴婢已经亲自走了一趟尚药局请了梁御医,梁御医说三刻钟后过来。”

“嗯。”公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

她沉默片刻,低下头,握着阿顾的手,“留儿,…你的腿上有些不好,我请了御医来给你看看,你待会儿乖乖的,给他看看好么?”

阿顾的身子陡然一僵。

“当然,”公主急急道,“你就算腿一辈子好不了,也还是阿娘心爱的女儿。可是留儿,如果能治的话,总归还是治好了好些,你说是么?这位梁昆梁御医是尚药局最善长骨科的。你给他看看,兴许就治好了呢。”

阿顾抬头看着公主的神情,心中一软,点头道,“好。”

公主面上露出喜色,“留儿真乖。”

阿顾待到丹阳公主从寝殿出去,低下头,看了看掩藏在柔软裙裳之下的双足。身子微微颤抖,目光露出一丝剧烈的痛楚之色。

和光殿缃绫帐幔柔软的垂下,大红色的宣州地衣柔软的如同织陷云端。绿底描金镂空牡丹纹香炉中吐着淡淡安息香气,御医梁昆跪坐在榻上,收回了诊在阿顾腕上的手,面上眉头微微皱起。

“梁御医,”公主在一旁急急问道,“我女儿留儿的腿究竟如何?”

梁昆起身,朝一旁的丹阳拱了拱手,问道,“公主,可否让下官碰触一下顾娘子的腿?”

公主微微一怔,看了阿顾一眼,点了点头,“自然可以。”

梁昆便复拱手告了一声罪,上前一步,在阿顾面前半跪下来,伸出手来,隔着白罗裤捏了捏阿顾的腿骨,最后停在她的膝盖上,拿捏良久,两道浓浓的眉毛簇了起来,仰头询问道,“敢问顾娘子,你的腿是什么时候伤的?”

阿顾清晰答道,“是去年四月里。”

“那,当时是如何处理的?”

这一回,阿顾沉默了一会儿,方简短答道“…乌程游医只简单的为我包扎了双腿,又开了一张治高热的方子,我在床上躺了两个多月,只觉得一直绵绵延延的疼,待到两个月后终于风寒好了,却发现自己已经站不起来了。”

那段不堪回首的灰色过往已经过去大半年时间,阿顾已经可以用平静的语气述说经过。公主却是第一次听到,经受不住,别过头去,用帕子拭了拭红肿的双眼。

梁昆捻着胡须,叹了口气道,“顾娘子的腿伤,若是刚刚摔伤的时候妥善治疗,本不会留下什么毛病;便是在早上三个月,下官也有把握能治的完好如初;但拖到现在,臣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了!”

公主心中一恸,目光中难以掩饰失望之色,追问道,“真的没法子治好么?”

梁御医摇了摇头,“难啊!”起身拱手道,“臣先开一道方子,顾娘子用着,再由宫中医女配合着按摩调养,试上小半年看看。”

公主失望异常,但终究保留了礼数,颔首道,“还请梁御医多多尽力。”

梁昆肃然,“微臣为大夫,自然当竭尽全力。微臣这就回去,配好了药物,待到过些日子再过来为顾娘子复诊。”

阿顾垂下头,听见梁御医的叹息声,心头冷如冰雪。

这双软弱无力的脚是阿顾心中最深的隐痛。如果说找回阿爷阿娘和他们亲人团聚是阿顾这辈子最大的希望,那么恢复健康的身体就是她这辈子最大梦想。这辈子,她想要看遍人世美景,听雨声,听落日,闻遍四季弥漫里所有的花香,却在那个寒凉春日的夜里全部折戟沉沙。在那个星光如魅的寒凉春夜,她失去了自己的健康双腿,也葬送了自己一辈子的瑰丽梦想。如果可以,她真的十分希望能够医好自己的这双腿,重新在阳光下自由的奔跑,感受天地间的风光、雨露,造物主的馈赠,和一切美好的东西。人人都说宫中御医医术高明,没有人知道,在此之前,她对宫中的御医究竟抱了多么大的希望,可梁御医轻轻的一声叹息,便将她心头的希望之火给浇的通透。

阿顾死死咬着自己的唇,心痛若丧。

她这辈子,怕是再也没指望重新站起来,在阳光下自由行走了!

丹阳公主立在殿中缃绫帐幔下,看着阿顾黯然的样子,顿时觉得心如刀绞,一把将阿顾抱在怀中,承诺道,“留儿,你放心,阿娘有生之年,一定会竭尽全力,将你的腿治好!”

阿顾倚在公主怀中,感受着公主温暖宁馨的气息,一颗心一点点的回暖过来。

就算没有了健康的身体,她还有阿娘。

阿顾将脸埋在阿娘怀里,掩住了一滴冰凉的泪。

就这样吧!

她闭了闭眼睛。

这个世上人的福气也许是有一定限制的。她既然已经邀天所幸,和阿娘团聚,畅享母女欢情,便不该再奢望自己能够恢复健康了。上天已经待自己足够好,不该再有不足。阿顾睁开眼睛,朝着公主灿然一笑,“嗯。我信阿娘的!”

公主犹自不放心,凝视着她的神色,见阿顾面色虽有些苍白,却已经言笑晏晏,眉眼之间没有一丝阴霾,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将阿顾拥在怀中,微笑着喟叹道,“阿娘的小留儿哟!”

作者有话要说:1:丹阳公主,太皇太后长女,闺名姬长宁,先帝神宗皇帝同母胞妹,太宁六年下降韩国公顾伉嫡长子鸣,育有一女顾令月。

丹阳公主身上穿绿色长裙,披着一件华丽的棕红色菱纹衫,搭深色披帛。脚上踏着的是云头履。梳的发式是缓鬓倾髻,双鬓抱面,上面簪着数个绿色的花钿,髻子则分成数缕,类似牡丹头,一个白玉梳篦插在髻子前。

缓鬓倾髻是妇女的一种假髻。流行于晋太元年间,多用于贵妇。以木为衬,上覆假发,发髻高而前倾,两鬓部分宽松博大,掩住双耳。《晋书·五行志上》太元中,公主妇女必缓鬓倾髻,以为盛饰。用髲既多,不可恒戴,乃先于木及笼上装之,名假髻。

公主判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