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楼上热闹纷纷的,又过了片刻,夏鼎和崔郢都已经骑马回返,手中擎着一枝鲜花,在紫云楼下跪拜。崔郢手中的是一朵奼紫素带芍药,正是出自玉真公主的惜园,乃是玉真公主昔年自蜀中得来的名品,花相完美,紫色的花瓣边沿生着一层金色沿边,犹如镶着一条彩带,堪称国色;史鼎手中捧的却是一支大红海棠,海棠并非少见奇花,他手中的这一株,花盘却硕大,层层叠叠,开的极是美艳,论起来不比崔郢手中的素带芍药逊色。

“臣等幸不辱命,已经采来名花。”

“好,好,”太皇太后笑着点头,问道,“崔郎君的这一枝素带芍药品种奇特,堪称一绝;夏郎君的海棠王也是国色天香。不知两位卿家手中的花是从哪家园子采来的呀?”

崔郢拱手道,“臣手中的素带芍药,采自惜园。”

玉真公主坐在紫云楼上,向着崔郢点了点头,“崔郎君,倒是劳您给我情面了!”

崔郢朗声笑道,“玉真公主客气了,不是微臣给您情面,是您园中的各色名花着实生的确实好。若无您的惜园,微臣今日也不知到哪儿方能完成了探花之责。论起来,倒是臣欠公主的情面了!”

他说法极好听,饶是玉真公主性情高傲,也被哄的笑容满面,仔细的看了看崔郢俊朗的容貌,点了点头,道,“崔郎君果然是个有趣的!”

夏鼎也上前一步,面上泛起得意笑容,大声禀道,“禀太皇太后,臣手中的这支海棠王,是在韩国公府上大娘子的园子中摘下的!”

太皇太后面上笑容陡然一沉。瞧着夏鼎,面上泛起惊怒之意,切齿片刻,终究忍耐不住,冷笑道,“我倒是哪户人家养出来的花,原来是他啊!”冷哼一声拂袖。

夏鼎吃了一惊,手中的海棠再也握不住,跌落在地上,花瓣沾惹了尘埃,再也不复之前的鲜美。夏鼎却顾不上这些,望着太皇太后远去的背影,面上有些失措,“这是怎么了?”

阿顾坐在紫云楼阑干前,望着那朵落在尘埃中的海棠花。那花色红的极正,仿佛心头将滴未滴的泣血。不知怎的,心头笼过一层乌云。

太皇太后缓了片刻,心情渐渐平定下来,回过头来,见紫云楼上众人都吓的噤若寒蝉,不由笑道,“都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老身已经没事了。今日春光正好,你们都不必在这陪着老婆子,自个在园中散散吧!”

阿顾从紫云楼下来,一个人独自在芙蓉园中行走:韩国公府的大娘子,培育着那支红海棠的,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庶长姐顾嘉辰吧。

当年延州的旧事,她年纪尚小,早已经记得不太清楚。但顾国公的一双女儿,嫡出幼女流落在外,吃尽了苦头;庶长女顾嘉辰却养在身边,自幼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长大。刚刚夏鼎手中的海棠王,花相硕大,美艳非常,想来,只有活的十分滋润的少女,才有这份闲情,能够培育出这样美艳的红海棠吧?

她心中烦乱,索性由着轮舆在芙蓉园中胡乱行走。绫儿服侍在一旁,瞧着自家小娘子面上神色一直不太好看,不由小声劝道, “娘子,你瞧这花开的多美啊。不如多看看吧!”

碧桐狠狠瞪了绫儿一眼,这个时候小娘子心情不好,自己这些丫头伺候着,只该提一些旁的事物,引的娘子慢慢忘记了适才不愉快的事物。绫儿这妮子提什么不好,偏偏提花,这不是偏让小娘子又想起刚刚那株鲜艳夺目的海棠么?

阿顾转头瞥见这两个人间的眉眼官司,唇角一翘,反而心思清明起来。

无论自己愿不愿意承认,自己那庶姐顾嘉辰终究是存在的,自己在这儿不开怀,能伤的了她什么?只是让身边疼爱自己的人为自己担心罢了!那顾嘉辰是好是歹,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无论如何,自己是丹阳大长公主的女儿,有着太皇太后阿婆的疼爱和皇帝表兄,自己守住了自己的心,立得一线清明,也就能以不变应万变了!

她想明白了,就停步下来,左右张望,“这儿是哪儿了?”见附近景色虽然还算明媚,但已经见了几分偏僻,自己刚刚心情不适,胡乱行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不知名的地方。一条小溪从身边流过,流水潺潺,两旁种着一些花草树木,缤纷鲜美。她第一次来芙蓉园,根本不认识园中道路。如今左右虽然还是繁花美景,但小径依依,前后纵横,竟是找不到回去的道路了。

正有些踟蹰的时候,一队侍卫在身边走过,领头的人甲衣鲜明,风姿玉树,不是旁人,正是千牛卫中郎将谢弼。

谢弼远远的望见了阿顾,走过来询问道,“顾娘子这是?”

“原来是谢郎将。”阿顾浅浅道了个万福,“我刚刚瞧着这芙蓉园风景甚美,独自一人随意行走,不知不觉走到这个地方,却是认不得回来的路了!”

“原来如此,”谢弼微笑着道,他肌肤白皙,在男人之中,笑起来的时候十分好看,笑若春山,着实是个令人赏心悦目的美男子,也难怪姬华琬对之倾心了。

“这儿已经是到了芙蓉园外围,太皇太后她们却是在园东,”谢弼道, “顾娘子沿着东边这条路一直走,便可以回去了。我命人送娘子回去吧。”

阿顾颔首有礼,“多谢郎将!”

谢弼笑着道,“顾娘子客气了。”转身吩咐身后一名千牛卫,“连青,护送顾娘子回紫云楼。”

一个身披白色戎甲的小兵应声出列,清朗应道,“是。”

远远的,紫云楼已经在望,连青拱手道,“顾娘子,从这儿回去,过了桥,便可以到紫云楼了。余下的路不用小人再领,小的便先回去了!”

阿顾笑着道,“多谢你了。”

绫儿伺候在一旁,望着小兵消失的背影,笑着道,“谢郎将人长的俊,又得大家信重,日后前途一片光明,难怪八公主这般喜欢他。”

阿顾转头瞪了她一眼,“绫儿,慎言!宫中人多嘴杂,若是胡乱说些什么,落到旁人耳中,可就不好了。”

绫儿低头惭然道,“奴婢知道了。”

此时离紫云楼已经只有一小段距离,阿顾索性不急着回去,慢慢观赏起芙蓉园的美景来。

这儿一片春红柳绿,烟波画桥,一只白鹭从湖心岛缓缓飞起,在天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远处的天空呈现一种浅蓝色泽,美丽无比。一阵环佩声忽的从身后传来,阿顾回过头,见着一张艳压桃李的容颜,八公主姬华琬带着自己身边的丫头沿着园道朝着这边走过来,步伐匆匆。她的笑容凝了片刻,重新扬了起来,笑着唤道,“八姐姐。”

姬华琬拦在阿顾前头,扬着下颔,上下打量了阿顾一番,目光高傲如同一只孔雀,忽面上笑容一收,冷笑,恶意道,“顾令月,你一个小瘸子,也想得谢家阿兄的青睐?”

阿顾的神色丕变,道,“八公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声音硬邦邦的,冲了回去。

“我是什么意思?”姬华琬上前一步,注视着阿顾妍美的五官,“我刚刚明明看到了!就在刚刚,远远的,隔着一条河,看见你和谢弼在那儿说话,有说有笑的。你和他在说什么?顾三,我告诉你,谢阿兄是我的!没有人可以从我手上夺走他。”

阿顾闻言顿时了然。想来姬华琬在园中寻找谢弼,隔着一条河看见自己和谢弼在一处,心中醋性发作,对自己呛起声来。心中冷笑,这可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姬华琬有着强烈的占有欲,像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骄纵,肆意的伤害着身边的人。自己虽然不喜欢她,但如果可以,并不愿意和她起冲突,于是道,“公主,您多虑了,我不过是在园中迷路了,路上和谢郎将碰上,谢郎将给我指了回来的路。并无其他□□。阿顾年纪尚小,对谢郎将并无什么心思,公主殿下着实不必这般防范。”

姬华琬一怔,看着阿顾,狐疑问道,“真的?你对谢弼真的没有男女之思?”

阿顾扬眉,“你以为你喜欢的男人,全天下的女人都得喜欢么?谢郎将虽然不错,但天底下又不是没有比他更出色的男人,我和他只是数面之缘,凭什么就要喜欢他?”

姬华琬怔了怔,面上神情微微缓和下来,迟疑了片刻,一颔首道,“好,我相信你一次。你给我发个誓,你顾令月一辈子不会接触谢弼,否则的话,你就不得好死。”

“姬八,你不要太过分。”

阿顾气往上冲,一张雪面涨得通红。她不愿意和姬华琬闹起来,所以放下性子,好好的跟她解释。没想到八公主竟然提出这样过分的要求,“你是什么人,凭什么逼着我发这个誓?”阿顾觑着八公主,声音如同锋利的刀一样锋锐,冷嘲道,“你若是有本事,就将谢将军绑在你腰带上,你到哪儿他都离不开你,岂不是好?既然做不到,就别唧唧歪歪的,让人觉得难看!”

言毕,不愿意再跟姬华琬多做纠缠,吩咐碧桐,“碧桐,我们走。”

碧桐领命,推起阿顾的轮舆绕过八公主飞快的走远。

身后,姬华琬气的跳脚,朝着阿顾的背影喊道,“顾令月,你给我站住。”阿顾冷冷一笑,只当做充耳不闻,很快就走的远了。

仙织立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看着被摞在原地的八公主,“公主殿下,咱们可要追么?”

姬华琬想起年前一个月太皇太后对自己的严厉管束日子,不由心中生发憷,偏头想了想,道,“算了。我瞧着阿顾的性子,倒不是个空口说瞎话的,她既然说了对谢家阿兄无男女之思,想来便是真的!再说了,”她扬眉一笑,美目中浅浅含着自信的光彩,“便是她真有那心思,她的容貌、身份、性情哪里比的过我?我就不信,难道谢阿兄竟然会弃了我择这么一个小瘸子么?”

和姬华琬分别,走出了很长一段路,阿顾的面上仍然染着一丝怒气,绫儿小心翼翼的看着她,劝道,“娘子,八公主是胡说,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阿顾心情重新明朗起来,这芙蓉园景色这般优美,今日天光这么明媚,自己既然来了,便应该好好欣赏园中美景,难道要因为对姬华琬的气愤而放弃自己的开心么?

“奴婢见过顾娘子。”王园丞从一旁路过,见到阿顾,便过来参拜。

“王园丞,”阿顾问道,“我刚刚沿着曲江过来,见江边一些地方土是翻过的,这儿是皇家御苑,怎么会翻新土呢?”

王园丞笑着解释道,“小娘子有所不知,每年芙蓉园都是要补种一些树木的。之前本是要在此地补种,只是因着圣驾前来游园,才将树种都先收了起来。”

“哦?”阿顾顿时来了兴趣,“你们都要补种些什么花树呢?”

王园丞心中一动,答道,“各种都有,不知顾娘子喜欢什么花树?”

“可有红梅?”阿顾问道。

“当然是有的,”王园丞答道,面上堆起了笑容,“小娘子,咱们园中有一株梅树,唤作骨里红,开花色泽红的极正,如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一样,乃是红梅上品。不知小娘子有没有兴趣?”

阿顾扬眉,“这骨里红真的花开极红么?”

“自然是真的。”

“那好。”阿顾满心欢喜,生了兴趣,笑吟吟道,“你命人将这树取出来,我亲自把它种在这儿。”

杏园中,曲江宴已经散了。一众新科进士前往游览雁塔。姬泽对着案前一张画纸,小宦者在一旁躬身禀道,“八公主在园中寻找谢郎将。谢郎将避开了没让她追到。公主远远的隔着河瞧见顾娘子和谢郎将在一处,寻顾娘子发了好大火,要求顾娘子发誓不对谢郎将动思。顾娘子不乐意,二人不欢而散。”

雪白的画纸上,一张《万里江山图》已经见了一半雏形,姬泽听完了小宦者的禀报,将手中的画笔丢在一旁,眉目一扬,不豫道“她倒是性子跋扈。”

小宦官小心翼翼的低下头来,不敢答话。

姬泽面上的神情略显讥诮,顿了片刻,问道,“顾娘子人呢?”

小宦官禀道,“顾娘子如今在曲江畔。”

姬泽想了想,吩咐道, “走,过去看看。”

他出了紫云楼,信步由缰,不一会儿便到了曲江畔。远远的听见一阵银铃似的笑声,少女的声音传来,“把稳些儿,莫要伤到了树根。”心中微微一奇,转过转角,面前的景象便开阔起来,一处小河湾上,一众人围拢在其处,阿顾的轮舆在中间,手中扶着一株梅树,四周的几个小丫头正手持着铲子,将一旁的泥土填到树栽底下的大坑里去。

“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姬泽走过去,问道。

四周的人见了皇帝,都忙手忙叫的停了下来,匆匆拜了下去,“参见大家。”

阿顾抬起头来,“九郎。”她面上笑容十分明媚,“我们在这儿亲自种树呢。请恕阿顾此时手上扶着这株骨里红,不能给你行礼了。等到待会儿忙完了,再给你补上。”

姬泽笑着吩咐,“你们忙你们的吧。”几个丫头低声应“是。”继续往坑里培土。

阿顾自己亲手扶着梅树,雪白的面靥上不免沾上了一点泥土,姬泽伸手为她揩去面上的尘土,问道,“怎么忽然想起来亲自种这树木?”

阿顾面上带了一点羞赧,道,“王园丞说这种梅树叫做骨里红,花开色泽红的透骨。我想着,我亲自在这儿种一株树,日后来芙蓉园游玩,看见自己种的树开花了,不是很有意思么?”

姬泽一笑,转头吩咐道,“王园丞,命人好好照顾着顾娘子的这株梅树,不要出差错了。”

王园丞侍里在一旁,胖胖的身子伏在地上,大声应道,“奴婢领旨。”面上扬起与有荣焉的笑容。

姬泽和阿顾沿着宫道走起来,“瞧着你心情不错?”姬泽问道。

阿顾道,“是啊,我为什么要心情不好?”顿了顿,轻声问道,“你知道了?”

姬泽沉默片刻,“八公主待你这般无礼,你不生气么?”

阿顾笑着道,“我和八公主相识以来,虽然一直不和。但论起来,八姐姐只占了一些口头便宜,其他的都不是我吃亏——被阿婆狠狠管教的可不是我,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我想的很明白,这世上有很多让人不快乐的事情,如果要一直记着它们,我们就永远不能放达了。总的算算,终究是开怀的事情要多一些。再说了,”她扬起脸,面上泛出开怀的笑意,

“我马上就要出宫啦!宫外头有更广阔的世界,我很快就能够看到外头的精彩,相比之下,这些不过是小事,若是一直记在心头,岂不是自扰么?”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熟悉的科举,应该都是三年一考,三鼎甲第一名叫状元,第二名榜眼,第三名探花。事实上,作为科举初始时代的唐朝,科举存在形式和后面朝代是有些不一样的。唐朝科举一年举行一次,进士科每年录取名额比较少,所以唐朝的进士比较金贵。唐武则天时,试贡举之士立于殿前,门下省长官奏状,名次最高者置于最前,因而称为状头,也叫做状元。无榜眼,但有探花郎,是指择取新科进士中年貌俊朗的两个少年,并非专指第三名。“探花”作为第三人的代称确立于北宋。

唐代进士及第后有隆重的庆典。活动之一便是在杏园举行探花宴。事先选择同榜进士中最年轻且英俊的两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沿途采摘鲜花。然后在琼林苑赋诗,并用鲜花迎接状元。这项活动一直延续到唐末。唐人李淖在《秦中岁时记》中写道:“进士杏园初宴,谓之探花宴。差少俊二人为探花使,遍游名园,若他人先折花,二使者被罚。

十三:翠衣发华洛(之茶心)

这一趟芙蓉园春游,除了中间的一些不愉快的插曲,总的来说阿顾玩的十分开心。从芙蓉园回来,躺在於飞阁的朱漆雕花罗汉床上,阿顾闭上眼睛,仿佛还看的到蔚蓝天空,闻得到萦绕在鼻尖的淡淡花香。

这一趟芙蓉园春游,本来就有为丹阳公主践行的意思。待到从芙蓉园回宫,就连太皇太后,都再也找不到挽留女儿和外孙女的理由,公主母女离宫的事情,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你就要出宫了,”太妃的清丽眸子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怔惘之意,“阿顾,师傅这一辈子,怕是都没有机会走出这座宫廷啦!你出了宫,便要替师傅看尽这宫外美景呀!”

鹤羽殿中仙鹤梳羽青铜香炉衔着背后羽翼,吐出婶婶清烟,阿顾笑着道,“瞧师傅您说的,前些日子我和阿婆、圣人前往芙蓉园,那芙蓉园的风景可美啦。我就想着,若是您也一起来的,可就好了。师傅,等到我在外头安顿好了,禀了圣人,接您到宫外游玩一二次,可不是很好?”

江太妃唇角微微一翘,阿顾还太小,她终究不明白,对于到了太妃这样级别的女人而言,她们人生的最后意义,就是守在这座华丽的宫殿中,为死去的先帝守贞。就连当年风华绝代专宠的唐贵妃,如今也渐渐收敛起了艳美的容貌,开始深居简出起来。而她心中的向往,触摸宫外自由气息的羽翼,早在那个长安冬日,第一次踏入太极宫的时候,就已经注定此生遥不可及。

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她不愿意和阿顾分说,于是别了过去,凝神,朗声道,“阿顾,你日后随你阿娘出了宫,少不得参与长安各家小娘子的宴饮,与长安诸多贵女打一些交道。有些事情,我本来想过些日子再告诉你的,如今也只得提前说了。”

阿顾面上恭敬起来,道,“谨听太妃教诲。”

“论起来,你是大长公主的女儿,身份尊贵,满长安除了宫中的几位公主,大约只有几位亲王的宗女和大长公主的女儿可堪比拟,但是你不可能只和皇亲贵族打交道,这天下有些底蕴深厚世族的女儿,论起来,其实并不比宗女逊色!”。”

阿顾目光微闪,问道,“师傅,我知道如今世族势大,但是终究天下是皇室的。如今世族和皇室的关系究竟如何?”

江太妃肃然道,“世族存在了数百年,底蕴深厚,他们力量强大,和皇室独坐天下天生就是不能完全相容的。因此,数百年来,但凡坐在帝位上的帝王有点雄心,就想要遏制世族的力量。大周帝室以科举取士,便是意图从寒门中拔取人才,淡化世族在朝堂上的力量。但终究,这些年来没有一个皇帝能够真正摆脱世族的影响独自治理国家,便也说明,世族的确有着不可取代的地方。便是咱们大周朝的皇族姬氏,终究要依靠世族的力量的。”

她说到这儿,唇角含起一抹笑意,“昨日杏林宴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大周几代圣人打算简拔寒门对抗世族,但事实上,世族千年的底蕴,确实不是一二寒门子弟可比拟的。世家子弟常年读书熏陶,才高者多,已经将年年科举名额占了十之六七。譬如曲江宴上的这两位探花使,俱都是从新科进士中选出的年少才高之士,二人出身不同,崔郢出身清河崔氏,行事老练,人情旷达,所以择了玉真公主惜园中的素带芍药,既奉承了玉真公主,又讨了太皇太后和圣人的欢心;

那夏鼎十年寒窗,能够在少年时候在科举中脱颖而出,也算的上是寒门中的少年英才了,虽此前在向宁王行了卷,得了宁王青睐推荐,因此得中进士,却终究根基太浅,并不清楚长安权贵各家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因此并不知道顾国公不得太皇太后喜欢,所以折了顾家园子中的海棠。开罪了太皇太后,怕日后在官途上前程无亮了。由此可见,寒门子弟相较于世家儿郎,确实在很多地方是远远比不过的!”

阿顾听的目凝神敛,思忖着问道,“那,师傅,如今大周有哪些深厚世族呢?”

江太妃面上扬起一丝骄矜笑意,“当年那些随高祖和太宗皇帝打下江山的功臣,大多数都折在了后来帝氏争斗中,如今还留存下来的,尚有卢国公程氏、申公高氏一脉、褒公段氏一脉,至今子嗣绵延,常有高官厚禄。另有一支士族,在此之外,但在大周百姓之中,地位清贵,纵然是大周皇室,也不能将它们比下去,便是山东士族。所谓七姓十家,便指的是太原王、清河崔、范阳卢 、博陵崔、赵郡李、荥阳郑、陇西李。太皇皇帝命臣子勘正姓氏,修订《氏族志》。大臣高审公等初定时,将山东崔民干列第一等。高宗皇帝于延光二年颁布《禁婚诏》,命此七姓十家等子孙,不得自为婚姻”,结果却不显,反而令得这些门户益发矜贵,“其后天下衰宗落谱,昭穆所不齿者,皆称‘禁婚家’,益自贵” 可见得山东士族在大周百姓心中多么深入人心,根深蒂固。”

阿顾听着太妃说起世族的清华故事,不觉目眩神迷,忽的问道,“师傅,我曾听说,世族子弟皆人才高洁,你是出自世家么?”

江太妃怔了怔,开口道,“我出自宛平江氏,却是是一支小世族。”

阿顾想,太妃不过是出自宛平一个小世族,便有着这般风貌,想着那些传说中“禁婚家”嫡系女儿,不知是何等风姿,一时竟生了几分向往之意。她在宫中待了一年,此时只觉宫外世界十分精彩,而她也在这样的精彩之中鼓起一股勇气,笑着道,“师傅,你这般谆谆教导,弟子懂的你的深意,待到阿顾出宫之后,定会见识很多。阿顾定当谨言慎行,绝不会给你丢了面子。”扬起头来,淡淡的笼烟眉中扬起一股意气之意,青春光芒清亮逼人。

江太妃看着阿顾清春逼人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羡之意。

“那就好,”她转过头,从琴架上取了一柄漆琴下来,抚摸片刻,目光似有不舍之色,“这些日子,你我师徒相得,我教了你不少东西,唯有丝竹,因着孝期的关系一直没有教导你。你如今的书法已经颇有小成了,其他东西我也教了你不少,剩下的,需要你自己领悟,便是我不天天盯着,也是可以的。这把琴名临照,是我少年时所用,乃蜀中制琴名家雷鸣早年所制,虽不是上品,倒也发音清越,瑟瑟可爱,我将它赠予你。也算是我的临别赠礼。”

阿顾的眸中既有不舍之色,闪过欢喜之色,“多谢师父。”她看着江太妃,明亮的荔枝眸中露出一丝依依之色,“我舍不得你。”

“傻孩子,”江太妃眸中也露出一丝难得的柔软情绪,柔声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阿娘做这样的决定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阿顾投在太妃怀中,撒娇道,“可我就是舍不得么!”

江太妃失笑,面上神情柔和,“你日后难道不进宫么?只要你还进宫,我们便还有相见之日。”

拜别了江太妃,从鹤羽殿中出来,正值日暮时分,天边绚着如火的流云。太极宫花红柳绿,惠风和畅,扑在面上,带着一丝轻融的暖意,阿顾起了一丝兴致,索性不直接回去,从东海池绕过来,绕了一段远路。走到快到千步廊畔,远远听到一阵喧天喝彩声,声音高昂,带着掩不住的欢愉的情绪。

阿顾奇道,“前头发生什么了?”

“奴婢也不知道呢。”绣儿道,推着阿顾的轮舆往前走。转过了凌烟阁,广阔的毬场已然在望。场上两队人马正在场上追逐着马球,双方士兵聚在球场旁,观看着场上激烈的马球赛,轰然叫好。

宫中的毬场本是给皇族子弟玩乐之处。太宗皇帝时,羽林大将军薛澈向天子提出上书,奏请开放千步廊畔的毬场让三军习练习马球,以增强十六卫的战斗力和协作能力。太宗皇帝答应了他的提议。此后,球场马球赛便成了太极宫中的一道胜景。不时会有两支军队在这儿打一场激烈的马球。若是皇帝和百官前来观看马球,便是最热闹的时候,球场外部被执着刀戟的侍卫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便是平日里,也常常有宫中的贵人主子前来球场观看侍卫军马球赛。

今个儿正是千牛卫与羽林军作战的日子,两队军卫上场的马球手,千牛卫头上绑着黑色头巾,羽林军头上绑着红色头巾,都一身劲装,策马在球场上奔驰。

“对了,今儿个是宫中打马球的日子呢,”绣儿猛然想起来道。两队人马骑着骏马追逐着场中的一颗小小马球。一粒缀着五彩流苏的马球在场中扑颠来扑颠去,仿佛带动着生命一般跳动。小丫头们仰头远远的瞧着马球场上的激烈角逐,一双眸子灿灿发亮,撺掇着阿顾道,“小娘子,听说今儿是千牛卫和羽林军的球赛呢,既然过来了,咱们不如看看吧!”

阿顾扑哧一笑,她自己瞧着那边场上打的热火朝天的样子,也有些生了好奇心思,闻言点了点头,“咱们便过去看看吧。”

几个小丫头欢呼一声,都推着阿顾的轮舆赶忙向着球场这边过来。

毬场亭是建在马球场旁的一座亭子,地基颇高,坐在上头可俯瞰整个球场,本便是观赏场上球赛的最佳地方,因故得名。阿顾坐在亭中,观望着场中比赛。

马球在场中跳跃,场上,两支队伍一支在前驱赶,一支在后追逐,小小的马球在空中画作一道流线,远远的向着前方奔腾而去。两队竞争追逐激烈异常。

阿顾低下头去,看着自己软弱无力的双腿。马球是一个充满着朝气的运动,充满了生命的气息。若是自己双足完好,定然也会学着骑马,偶尔和伙伴们打一场马球,如今这样子,却是全无指望了。

太极宫蓝天高远,宫道上的风将阿顾的发丝吹的飘拂起来。阿顾黯然神伤。身边忽的传来一声惊呼,阿顾感到一股迅疾的风声向自己袭来,抬起头来,看见一只五彩缤纷的马毬从毬场中飞出来,正高高的向着自己的方向砸过来。

却原来,刚刚场中千牛卫一个选手拦住了羽林军运球的队员,想要夺取对方手中的马球。羽林军挥动手中的球杆,对着马球一个侧击,想要将球送到队友手中。却不妨,对面对手冷不防的也挥动球杆抢球。斜刺里两支球杆一同击打在马球上,马球受力,猛的攒起老高,和很的向着毬场亭方向阿顾砸了过来。那马球乃是击球者从高速奔驰的马上挥棒击出,速度极快,碧桐惊呼一声,想要过来扑救,已经是来不及,纱儿和罗儿两个小丫头更是吓的不知道动弹。是阿顾本人一时间也呆愣的坐在原处,眼见的马球便要砸到自己的头上,连呼吸都禀住,面色惨白,忽觉面前风声一止,睁开眼睛,见缀着长长流苏的球停在自己的鼻尖,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捉在球上。

手的主人微笑着将马球掷回去。对阿顾道,“顾娘子,你还好吧?”

将马球击打出来的两个军士匆匆下了马,奔到亭下,跪在地上,面色惨白,“我等打球不慎,惊着了贵人,还请责罚。”

谢弼转过头,怒斥着这两个闯了祸的军士,“你们两个蠢货,场上骁勇一些是好事,便是因为抢球折了骨头,伤了门面,我也赞是一声好汉。但若是控制不住手中马球,打飞出去伤了球场边的人,就是你们的不是了。”

士兵们垂头道,“多谢谢郎将斥责!”

阿顾惊魂甫定,背后尚弥着一层汗意,球场上的风吹过,凉飕飕的兜着风。她却无知无觉,抬起头,瞧着面前的谢弼,神色微微有些发怔。

少年将军一身银白色的铠甲,英姿飒飒,漫天火烧云霞的暮色落在他的背后,仿佛便做了他的背景,将他映衬出来,愈发显的风神俊秀,微微一笑,如同灿烂的朝阳,笑若春山。

“顾娘子,”谢弼抢先责罚过两个士兵,这方对着阿顾求情道,“这两个蛮汉子也不是有意的,好在你没出什么事,这次就饶了他们吧。”

“啊,”阿顾刹那间回过神来,赧然低下头去,“我没事的!”不知怎么的,一张俏脸却是非常沉,非常沉,漫漫的红云漫过少女雪白的脸颊。

刚刚击飞出场的马球带着巨大的风速,却被谢弼徒手接过,卸掉了马球上带着的力道,豪发无伤。这一手空手接球的功夫俊的很,两个小士兵佩服至极,一个黑脸小兵壮着胆子试着道,“谢郎将,你要不要也下来跟我们打一场?”

谢弼眉眼一扬,“来就来,谁怕谁?”果然便解下了身上盔甲,握起一根偃月型球杆,翻上自己的黄骠马上了场。

打马球除了一根球杆上的技术,首要要靠骑术。黄骠马是谢弼的爱骑,显然和主人极有默契,在马场上追奔跑起来,如同一根拉弓的弦。阿顾默默坐在原处,望着场上的谢弼。球场上的谢弼是那样的健硕,笑容灿烂,举手投足都带着自然的弧度,汗水从他古铜色的肌肤上滴下来,每一下,似乎都有贲张的力量。

阿顾望着谢弼的英姿,目光深深。

场上的少年,笑容明朗,没有丝毫阴霾。就像太阳一样,光芒万丈。那样的健康,那样…英雄。

阿顾目光追逐着谢弼的身影,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痴迷。

“娘子,”纱儿和罗儿这才从刚刚的惊吓中回过神来,扑上前问道,“你没事吧?”

阿顾瞧着谢弼策马在毬场上奔跑的身影,心不在焉道,“我没事。”

“这儿太危险了,”罗儿心有余悸,“娘子,咱们回去吧。”

阿顾低头望着自己的腿。这么长的时间,她的双腿还是没有见丝毫起色,依旧无法站起。这样一个软弱无力的自己,如何能够追逐的住太阳?阿顾眸中闪过一丝痛楚伤感神色,应道,

“回去吧!”

万年历三月二十,宜动土,易迁居,定了出宫的日子。太皇太后也已经首肯。公主母女出宫之事,便已经成了定局。宫中的皇子公主听闻了消息,都前来於飞阁,向阿顾送上了临别赠礼。清河公主送的是一柄泥金仕女团扇,八公主命大丫头仙织送过来一个鎏金香囊,就连燕王姬洛,都送了一柄匕首。

宫人们在阁中来去匆匆,收拾着行李。阿顾瞧着於飞阁的帐幔陈设,这座小小的殿阁,自己也在这儿住了大半年的时间,如今即将离开,虽说太皇太后应承了将这儿留下来,给自己做他日进宫时候落脚歇息的地方,但想来,那时候自己的心情又将完全不一样了。

“娘子,”纱儿问道,“这些您练过的大字和帖子怎么收起来?”

“将它们理好了,用牛皮纸包好了。”阿顾道,“到时候运出宫的时候,你们可要好好盯紧了,别让人压坏了。”

“哎。”

“娘子,”纱儿捧着茶具过来,“这些茶具可不可以收起来了?”

阿顾看着纱儿手中捧的紫砂茶具,怔了一怔。

很久以前,自己承诺过姬泽的话语,瞬间在自己脑中泛起。

那时候是在甘露殿中,姬泽笑着问,“阿顾可否给我煎一盏茶?”她面上泛起红晕,承诺道,“阿顾学艺不精,待到什么时候成了手艺,定会为九郎煎一盏茶。”

如今,她练了这么久的茶艺,其实已经可以煎出一盏不错的茶了。只是总是不自信,觉得还可以煎的更好,

“娘子,”纱儿见她发呆,不解意思,又问了一声。

“哦,”阿顾回过神来,吩咐道,“先不忙着收起来,放在外头吧!”

纱儿柔顺的应道,“是!”

太极宫中清空万里,阿顾坐在窗前,托着腮,想起自己这一年来的宫中生活。这一年来,但凡宫中有什么好东西,姬泽都会赏到自己的於飞阁来。他手把手的教自己书法,无论多忙,都会记得批改自己的功课。他时常召自己到甘露殿去,检查自己的书法练习成果。论起来,皇帝对自己这个孤苦无依的表妹,着实是不坏的!

如今,自己便快要随着阿娘离开太极宫了,以后虽然会进宫,但再也没有现在方便了。自己总该在离宫之前,兑现曾经的承诺,为他煎一盏茶吧?!

彬彬纷纷的杨花洒在空中,像一场温柔的春雪。阿顾披起一件翠绿色的斗篷,吩咐道,“碧桐,咱们去甘露殿一趟。”

甘露殿中,十六盏立式宫灯放着明亮的光芒,将宽阔的殿堂照耀的亮如白昼。年轻的皇帝立在御案后,将手中的紫霜毫笔搁在笔架上。作为一位年轻气盛且能力极强的新帝,他和他的父皇神宗皇帝懈怠政事,将朝中大权交给奸相唐忠民和李甫不同,将权利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又正是最少年力强的时候,除了初登基的小半年,政事渐渐上手后,手腕丰富,果决善断,先帝嫌弃繁芜的奏折、朝事,在他手中竟是很快就能解决大半,每日里竟能富余出不少时间读书写字,召见群臣。此时望着跪在殿中的千牛卫中郎将谢弼,笑着道,“…辅机有着在战场上一展身手的志向,自是好的。只是此时大周内外皆无大战,这个时候放你出去,也没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暂且留在长安,先得个几年资历,待到他日烽烟战起的时候,自然就能派上用场!”

谢弼跪伏在甘露殿的地衣上,闻言拱手道,“末将遵命!”

“好了,起来吧。”姬泽轻松道,打量着面前的发小,又调笑道,“辅机忽然想要出京,只怕也有几分是为了逃脱八皇妹的热情吧。”

谢弼的面上微微一红,拱手道,“八公主身份尊贵,只是臣没有这个福气,却是配不上的。”

姬泽闻言沉默,过了片刻,方道,“朕知道了,你的事情,朕自有打算!”

谢弼不知道姬泽心中究竟如何打算,心中打着鼓,应了,“是。”

内侍梁七变从殿外进来,笑着道,“大家,顾娘子如今在殿外,说是要求见您呢!”

“阿顾?”姬泽面上闪过一丝讶异。

这个小表妹虽然近些日子来和自己关系处的不错,但为人一向审慎,从来都是自己打发了人去唤,才会到甘露殿来。如这般主动来甘露殿请见的事情,这还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让她进来吧!”他吩咐道。

梁七变躬身应了是,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阿顾从殿外进来,朝着姬泽道了一个万福,“圣人万福。”抬头瞧见了姬泽身边的谢弼,神情怔了一怔,雪白的脸蛋上闪过一丝蕴藉红晕,“谢郎将万福。”

谢弼立在姬泽身边,笑着欠了欠身,“顾娘子。”

姬泽似笑非笑道,“免礼。今儿真是稀奇,怎么把阿顾吹来了。阿顾今儿来求见朕,是…?”

阿顾笑着道,“怎么?阿顾闲了就不能来甘露殿看看您么?”她晃了晃手中的茶罐,——其实阿顾前来是为了践半年前的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