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冠内侍应道,“是。…那小婢姓蒋,是公主府家生,因着还算伶俐被选到顾娘子府上,去年十一月上,大家在东市与顾娘子偶遇,召了顾娘子一道在长生食肆用膳,其时此婢随在顾娘子身边,第一次见了大家的面,许是此时生了心思。今年二月里,此婢曾在回家之时,偷偷往坊中药肆里购买了一包合欢散。”声音柔和清润。

青冠中年内侍不是别人,乃是内侍少监马燮。内侍省共有两名内侍少监,叶三和日常伺候在皇帝身边,权柄煊赫,便是政事堂的相公在这位少年阿监面前,也需得和颜悦色,不敢随意肆言。另一位少监马燮却少有露面,只知道暗地里执掌行人司,司查天下消息。没有想到,竟是这样一位貌不惊人,声音清润的中年内侍。

阿顾坐在一旁,听着马燮娓娓的叙述明细瑟瑟今日之事始末,只觉得面上羞愧,下不来台,险些要寻个缝钻进去。

姬泽转向阿顾问道,“可明白自己哪里地方做差了?”

阿顾羞愧道,“瑟瑟行出今日之事,早有根源,阿顾身为主子,小半年时间里却始终没有察觉,确实是做的差了,阿顾知错!”

姬泽淡淡一笑,道,“此婢竟然生了这等心思,平日里头定有迹象显露。”扬声吩咐,“将顾娘子身边的人都宣进来。”

梁七变应道,“是。”

过得片刻,赖姑姑和红玉、碧桐几个大丫头心惊胆颤的进来,伏跪在漱玉堂地上,轻声参拜。

姬泽伸手扣着手腕,问道,“这小半年时间里头,那贱婢可有什么反常?”

赖姑姑等人目中泛出一丝讶异之色,纷纷仔细回忆,“…瑟瑟有一段时间确实是心不在焉的,日常伺候时常出错。奴婢等只以为她身子不好,着实没有想到,她竟存了这等心思…”

姬泽神色微微显出不耐烦之意,追问道,“可还有什么旁的显著迹象?”

绣春皱眉回想片刻,胆颤的抬起头来,“奴婢想起来了!”

她战战兢兢的回答道,“今年四月那会儿,瑟瑟曾经问过奴婢,皇后娘娘是什么模样的。史上可曾有过低贱出身的奴婢。奴婢说汉朝的卫子夫便是舞姬出身为皇后。瑟瑟听了很是心动,一个劲儿追问我卫子夫的生平…”

阿顾坐在一旁听的脸色一阵羞愧,卫子夫多年伏低做小,取代陈皇后登上武帝皇后宝座,时人咏唱,“生女无怒,生男无喜,君不见卫子夫霸天下。”瑟瑟问及卫子夫,可见得她心中存有怎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妄念。她身为春苑的主子,身边经常进出内室的二等丫头出现了这么大的异样,竟是毫不知情。

马燮侍立在堂中一旁,瞧着殿中景象,垂眸静立,掩饰去心中惊涛骇浪。

姬泽少年帝王,身怀宝器,似瑟瑟这等事情,每年里如何不是时常发生个一二起的?如不是为了阿顾,瑟瑟这等贱婢便是打杀了都嫌弃脏了地方,如何配的上帝王这般亲自问询?似如今这般抽根究底的追询,不过是为了教导顾娘子御人手法罢了!

他执掌行人司,日常皆隐在暗处,没有常进宫伴在君王身边。偶尔也听闻过顾娘子的些许消息,知道这位顾娘子在大家面前颇有脸面,但心中也不以为很然,只以为不过如此罢了。此番瑟瑟事发,按理说顾娘子定当被迁怒,渐渐疏远也是正常的事情。如今见大家这般作为,竟是手把手的教导顾娘子管驭下人的手法,可见得对这位顾娘子的看重程度。

他轻轻抬起头,瞟了堂上的阿顾一眼。

瞧起来,这位顾娘子的分量自己可要重新估量一番。日后可要重重的捧好了,千万不能随意得罪。

阿顾羞愧的抬不起头来。

诚如姬泽所言,瑟瑟虽存了如此心思,但在这段日子里,确实留下了太多痕迹,自己若能多注意一些,未始不能猜透她的心思,若掌明此事,或对之劝诫,或直接打罚了事,今天的事情便也不会再发生。她素来认为自己就算不是极顶聪明,但也不算愚笨,心思清明,待下宽严并计,算的上是个好主子,今儿个被姬泽手把手教导,抽丝剥茧一看,才发现自己着实有很多不足之处。

“御下是一门极高深的学问。做主子的若太苛刻,下人就容易离心,不好真心效忠;但若太过宽仁,就又很容易失去威信。”姬泽训道,“若主子愚笨难成大器,也拢不住下人的心。因此做了主子,更要注意身边一丝一毫细节。须知道世上很多事情,都是在不经意的地方坏掉。可知道了?”

阿顾听的心服口服,恭敬道,“圣人教诲,阿顾记得了!”

姬泽瞧着阿顾垂头头顶露出的温顺发涡,叹了口气,调笑道,“似你这般糊涂,日后纵是嫁到谢家,若遇到贱婢越过你爬上夫婿床上的事情,可打算怎么办呢?”

阿顾脸登时一红,抬头嗔了姬泽一眼,“圣人!”

瑟瑟跪在漱玉堂廊下,被兜头的秋风一吹,心头冰寒,刚刚漱玉堂中的经历如同梦魇一般,少女倾慕之心褪去,对于帝王的敬畏登时升起,听得堂中脚步轧轧,有人从里头出来,扑到阿顾脚下,不敢去看一旁姬泽,望着阿顾恳求道,“娘子,瑟瑟一时鬼迷心窍,做错了事,瑟瑟以后再也不敢了。请您看在瑟瑟伺候了您这么些日子的情分上,饶瑟瑟一命吧!”

阿顾瞧着瑟瑟这般可怜情状,心中气怒,“不要叫我娘子。你若心中但凡有我这个娘子一丝一毫,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往我脸上抹黑?”

瑟瑟登时噎住,再也说不出一分话来。

姬泽瞧着这般,唇边逸出一丝冷笑,“阿顾,这个贱婢,你觉得应当如何处置?”

阿顾怔了怔,她初听闻瑟瑟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情的时候,心中气怒不已。但这时候要问她究竟怎么惩罚,竟生出一丝迟疑起来。瞧了姬泽一眼,试探着道,“瑟瑟坏了心性,是不能留了。不若打二十板子,着人发卖出去罢了?”

姬泽冷笑一声,出语刻薄道,“你就只会让人打板子么?还是你觉得,朕的声名只值二十板子”

阿顾被生生噎住,只觉心头憋屈,说不出话来。

姬泽伸手点了点手指,“算了,打板子便打板子吧,将这贱婢一家都拉过来,在外头空地上责杖,让春苑其他丫头都在外头看着。”

梁七变应道,“是。”

瑟瑟被侍卫拖出,发出惊惧尖叫之声。碧桐、纨秋等人奉命待在漱玉堂外,瞧着瑟瑟家人被扯着按在,一张脸蛋贴在瀛池地面石板上,面色惊惶失措,形容狼狈。都惊的变了脸色。千牛卫们执起板子,狠狠的打在瑟瑟家人的背臀之上,发出扑扑的闷声,瑟瑟一家先头还一直尖叫,渐渐的,就发不出什么声音了。

堂外的击打声传到阿顾耳中,阿顾惊的浑身一抖。

她自问不是心软之人,也曾下命责打过春桃、绡儿等人,但此时坐在漱玉堂中,听着外头千牛卫传来的杖责责打声,方觉得男子外朝的杖刑与后宫府宅的杖责根本不是一回事。此前春桃、绡儿受的杖责,与如今外头千牛卫执行的责罚相比,根本不过是小儿科而已。

“顾娘子,”梁七变上前,垂头问道,“不知那贱婢一家人要打多少合适?”

阿顾身子微微一个抖索,闻言忍不住侧目去看姬泽的脸色,

姬泽负手立在原处,面无表情,察觉了阿顾的视线,狠狠瞪了她一眼。

阿顾浑身猛的一颤,听着自己的声音扬声道,“继续打,打到什么时候不用打了,便可以了!”

“是。”梁七变应了。

外头,千牛卫得了命,手中的力道猛的大了起来。只听得几声高低叫声,瑟瑟等人头往旁边一歪,便没有了气息。

梁七变嫌弃的掸了掸衣襟,吩咐道,“拖下去吧。将这地面好好洗洗,别脏了这瀛池满池荷花的风景!”

小黄门恭敬应道,“是。”上前拖走瑟瑟一家人的尸身。

梁七变抬起头,环视着一圈周围面色惨白的赖姑姑及春苑上下丫头等人,冷笑道,“今日这就是不忠之仆的下场,你们瞧清楚了,日后想来就不敢再犯了!”

春苑一众姑姑、丫头如何见过这等肃穆场景,都噤若寒蝉,脸色惨白,闻言都恭敬答道,“奴婢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一天忙的团团转,再不做预报更新时间的事情啦!

小伙伴们愉快!

二四:缱绻任怀适(之兄妹)

漱玉堂前的血迹已经消散干净,府中上下人等都噤了口,对瑟瑟之事绝口不提,犹如府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个人一样。阿顾坐在窗前,心中犹自残存一丝惊惶之意,略一闭上眼睛,仿佛瑟瑟惨白的面色依旧能够面色煞白。

对着窗阑伸出自己的左手,手掌纤秀雪白,淡青色的血管在耀眼的阳光下透出隐隐痕迹。耳边似乎又响起瑟瑟的哭叫声,仿佛手掌上陡然笼罩上一层淡淡的灰暗之色,缕缕血迹从指缝中流泻而出。

瑟瑟当日就在漱玉堂前被侍卫生生杖死,随着她一同被杖的,还有她的家人。

她的阿爷阿娘阿顾也曾见过,都是性子老实的人,在公主府中平静讨着生活,瑟瑟的阿娘是个容貌秀美的中年妇人,有着一手好刀工,在府中大厨房做事;她的阿爷也管着府中花草。就因着瑟瑟的一点妄念之心,被连累杖责,重新投入掖庭司,没为宫奴。

“小娘子,”红玉劝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说起来,瑟瑟算计圣人胆大包天,如今得了这么个结果,不过是自作自受罢了!您不必为了她挂这个心。”

“我知道这个理!”阿顾道,“只是——毕竟她服侍了我一场,瞧着她年纪轻轻赴死,心头终究有几分过不去!”

瑟瑟自作自受,姬泽当日逼着她下令杖毙瑟瑟,也是存了教导之心,要她学会狠心决断。她明了姬泽的好意,也感激不已。但瑟瑟究竟是因着自己下的命令才被活活打死的。阿顾单纯脆薄的生命里头第一次背负起人命,一时间觉得太过沉重不已。

“多思伤身,”碧桐捧着宁神汤,笑盈盈道,“小娘子若是再这般下去,不仅公主,便是圣人也会心疼的。这是纨秋姐姐心熬了新鲜的宁神汤,您喝点儿吧!”

阿顾闻言想起公主近来担忧的神情,不由心中一凛。瑟瑟毕竟已经不在了,阿娘却是自己最在意的人。自己便是为了阿娘,也要早些振作起来。想明白过来,便振作起来,朗声道,“说的是,我是要好起来了。”捧起宁神汤大饮一口,阿顾饮了一口,暖融微苦的滋味滑入喉咙,心中腻烦登时消解了不少。

春苑中有八个二等丫头,瑟瑟既已不在,就空缺出来一位。红玉问道,“娘子看着由谁补进来好?”

阿顾道,“我对那些个小丫头都不算熟,你看着哪个机灵,就补哪个好了!”

红玉应道,“是”,略一凝想,“我瞧着钿儿倒是个机灵的,就选她好了!”

阿顾想了一下,隐约记得,“是那个脸上长了一粒美人痣的?倒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就让她进屋子里来吧!”

第二日,钿儿便进内室给阿顾磕头。阿顾瞧着她乖巧的模样,点了点头,吩咐道,“你日后好好服侍,听碧桐、红玉几位姐姐的话!”

“是。”钿儿恭敬应了,“奴婢既然开始进屋服侍,这钿儿的名字就有些不合适了,还请娘子给赐个名字吧!”

春苑大丫头和二等丫头用的都是双字名,在院中伺候的小丫头名字则是X儿样式。故此钿儿方说了这样的话,阿顾想了想,便道,“便叫做银钿吧!”

银钿脸上闪过欢喜神色,叩头道,“多谢娘子赐名。”

太极宫宫殿深悠,一缕斜阳照在淑景殿上,色泽清冷。姬泽昔日盛宠之意便戛然而止,自皇后新立小半年时光,新后固然极得圣人尊重,一个月里总有半个月宿在延嘉殿。便是刘美人、高才人,三个月后也三不两时得见天颜,唯有薛采竟是再也没有见过姬泽一面。恩宠骤盛转冷,犹如一段乐曲没有余音,好半响没有回过神来。太极宫中由来是看着皇帝恩宠过日子的地方,失了圣人眷顾,昔日热闹芜丽的淑景殿如今也呈现了几丝衰冷之相。

“娘子,”康文眉宇之间出现一丝惶然之意,道,“圣人是不是不记得咱们了?”

“胡说,”薛采勉强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圣人如何自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受着就是,如何可以埋怨?”

“可是没了圣人恩宠,咱们日子渐渐不好过了。”康文道,“听说前儿里圣人在延嘉殿用晚膳,王皇后贤良劝说圣人来淑景殿看看娘子,圣人登时横了皇后殿下一眼,竟是转身去了刘美人那里。以皇后殿下之尊,为娘子说话也吃了这么个挂落。消息传出来,宫中宦官宫人瞧着咱们淑景殿就变了脸色。”康文述说,忍不住落下泪水,“娘子,奴婢当真不明白,咱们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大家从前明明那么宠爱娘子,为何如今竟变的这么快?”

薛采心中亦酸楚无限。自入宫以来,她虽百般劝说自己守住本心,但少年皇帝人品那般俊秀,又对自己恩宠煊盛,一颗少女芳心如何不飘飘渺渺系在他的身上,只是自知一身系着太原薛氏的荣辱,循规蹈矩,半分不敢行差踏错,如今竟被姬泽冷遇,想了半响也想不明白原因。

她倚榻伤感半响,终究振作精神,太原薛氏族人还靠着自己,她在宫中纵然可以不得盛宠,但也不能彻底失宠像个摆设,“康文”取了一张飞钱交给康文, “昔日我得宠的时候,甘露殿的小宦官何秀和我有些关系,你悄悄去御前寻了他,问问可知晓些圣人厌弃我的因由?”

甘露殿中姬泽俯身在案台上看奏折,高无禄进来,低头禀道,“大家,下头人传来消息,薛修容遣人到甘露殿中探问。”

姬泽执笔的手一顿,淡淡一笑,“总算是知道来探消息了。”取了一幅画,“将这幅画送到淑景殿去,薛修容见了此画,应当便明白个中究竟了。”

“是。”

薛采瞧着御前宦官送到淑景殿的画,神情微微呆滞。

“娘子,”康文眉眼间闪过喜悦之意,“圣人肯将亲笔画卷送到您手上,可见得定是回心转意了。”心酸而笑,

“娘子,咱们的日子终于苦尽甘来了!”

薛采瞧着手中画卷,心中微微沉肃,慢慢的打开画卷,见画面上绘着一支芙蓉,颜色正红,鲜艳的似乎要沁出血来。心头几个转动,已经明白过来皇帝意思,猛的沉入深渊,过的片刻,忽的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康文被薛采的神情吓住,惊惧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

薛采捂着脸笑了良久,望着《芙蓉图》上色泽鲜艳如血的芙蓉花,滴下泪来:芙蓉为花婢,她出身薛氏,是应天女帝的侄孙女,这样的身世,听起来十分高贵,却也永远做不了皇后。修容嫔位,听着风光,说到底,不过是个妾罢了,这样的自己,如何担当的起正妻穿戴的大红色?可是圣人赠给自己的这幅《芙蓉图》,上面的芙蓉花却着的正是大红色,且红深近于赤,压过国色牡丹。圣人的用意,便是要自己在太极宫中做这样一株芙蓉花,永远不可能取代牡丹花的位置,却有着盛宠跋扈的架势,直逼延嘉殿的王皇后。自己却偏偏逆了他的意思,明理恭顺,贴服皇后,如此如何能怪圣人恼自己不识趣,冷落自己这么长的时间?

“娘子,”康文吓的几乎要落下泪来,“你没有事吧?”

“我没事。”薛采答道,双眸泛起一股破而后立的光势,熠熠生辉,“我再也没有这一刻这么冷静了!”

甘露殿肃穆安仪,姬泽高坐在殿中御座上,端起玄兔盏中新沏茶羹饮了一口,对侍坐在一旁的王颐笑吟吟道,“论起来朕与解忧还是郎舅之亲,不必拘束,解忧与皇后家人久别,在这儿坐一阵子,可去延嘉殿探望皇后。听说太原王氏效古,家中只饮古法茶,不知道王卿可还饮的惯?”

王颐斜坐在殿中榻上,闻言将手中的茶盏放置在一旁剔红茶几上,恭敬道,“家中长辈如何,微臣并不大了解,微臣这些年在外游历,也曾饮过这等新茶,觉得新茶滋味颇甘。”听说这新茶烹茶手法乃是顾娘子所创,顾娘子心清性颖,令人钦佩!”

姬泽微微一笑,“解忧久在外,如今入朝,可还适应?”

“承蒙圣人关照,”王颐拱手道,“尚书省事物繁忙,臣初来乍到,自是有些手忙脚乱。待到理出头绪,也就好了。”

“大家,”高无禄从殿外匆匆进来,面色凝重,在姬泽身边禀道,“青华山传来消息,梁王身子有些不大好。”

梁王姬柘乃是皇帝曾叔祖,极受太宗皇帝和高宗皇帝宠爱,应天朝,女帝摄位,梁王一脉子孙先后亡故。姬柘如今孤身一人,膝下了无子女,独居在长安半日路程开外的青华山外,入道修行。半年前回长安参加了帝后大婚婚典,婚后便又返回了青华山。前些日子犯了旧疾,卧床不起,病势十分凶猛。姬泽对这位宗室长辈敬重非常,闻言立即起身,吩咐道,“令御医长梁昆率太医局诸位御医即刻前往青华山为梁王叔祖诊治。”顿了顿,又道,“宫中只留冯辙一人就好。一应所需药物皆极速供给,不得怠慢丝毫。”

高无禄应道,“是。”

梁王姬柘年事已高,这次旧疾重犯,来势汹汹,怕是十分凶险。王颐瞧着姬泽忧心忡忡的的神色,劝道,“梁王吉人天相,定会好转无事。圣人不必过于担心。”

姬泽闻言瞟了王颐一眼,淡淡笑道,“承解忧吉言了!”

王颐觑着姬泽的神色,笑道,“梁王殿下旧疾乃是在岭南犯下,其实岭南之地并非一无是处。臣少年时气盛,曾誓踏天堑为坦途,前往岭南游历,岭南湿热多瘴,山民生活困苦,但其地水土丰厚,山民不懂农事,随意栽种,到了秋日收成也不薄。岭南农田能做到一年两熟甚至三熟,若能派遣熟悉农稼之事的官员前往,想来定有收获。

“哦?”姬泽一怔,问道,“岭南当真如解忧你所言?”

“微臣不敢欺君,”王颐拱手,断言斩钉截铁。

姬泽闻言心动,他素来雄心壮志,有心解决卢范之事,只是一是大周兵势外紧内松,二十朝中粮储马匹武器不够。若能将岭南开发出来,丰富大周粮仓,日后卢范兵事大有裨益。“爱卿所言,朕自会遣人前往岭南彻查!”望着王颐,“若岭南日后能成为大周的粮仓,王卿当记首功!”

王颐拱手谦道,“微臣不过是微末之言,不敢居功!”

“王卿实在是太谦虚了,”姬泽微笑,倚坐在御座靠背之上。因着是在朝堂之下,他的姿态也颇有些闲适随意,“爱卿耽搁也久了,皇后在延嘉殿中想必也等急了。爱卿这便去吧!”

王颐闻言目中露出喜色,真心拜道,“微臣多谢圣人恩典!”

延嘉殿富贵恢宏,王合雍立在殿门处等候自家兄长。见着王颐穿过廊道而来,素色衣裳,容止如玉,举手投足之间风流无双,登时一滞,“阿兄!”目光浅润,泛着微微水光。

王颐见着妹妹,眸底闪过一丝喜色,随即朝着王合雍恭敬参拜,“臣见过皇后——”

“阿兄,”王合雍急急拦住王颐,低低道,“咱们兄妹间,还用的到这个么?”

“虽为兄妹,但如今分属君臣,礼不可废。”王颐坚持道,到底将这一礼行完,方起身打量妹妹,见灿烂天光下,王合雍一身织金大袖礼服,手肘披着鹅黄泥金牡丹绣披帛,容光焕发,肌肤雪腻光泽,只是美眸之下有一丝极浅的青黑色泽,不由问道,“皇后一向可好?”

“我很好!”王合雍道,唇边绽放出花一样的笑意。“圣人待我十分尊重!虽然薛修容颇有宠幸,但中宫皇后该有的权利尊荣,我都不缺。”

兄妹二人叙话期间,延嘉殿外忽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王合雍微微皱眉,片刻后,尚宫宋回雪进殿,朝着王合雍福身,“殿下,淑景殿的康文来殿中省,说是淑景殿的帷幕旧了,要两匹龙油绫做新帘幕。龙油绫乃是珍贵之物,微臣不敢擅专,请殿下决断。”

一月前,圣驾路过淑景殿,恰逢薛修容弹奏一曲《汉宫秋月》,其声凄惶,圣驾驻足良久,遂生怜惜之意,留宿淑景殿。自此之后淑景殿的盛宠再度回复,薛采也变的嚣张跋扈起来。薛采索要的龙油绫乃是女儿国贡品,珍贵至极,自应天女帝之后女儿过再不上贡,如今此绫只余内务府三十二匹,便是王皇后想要拿龙油绫做一件衫子,都要思量思量,薛采竟欲以龙油绫做殿中帷幕,可谓奢侈至极。韩氏听闻此语不由皱起眉头,“淑景殿的帘幕三个月前刚更换,如今还新着呢。这薛修容也太不知分寸,枉当日老奴还觉得是个省心懂事的,如今瞧着究竟是个狐媚外道的。”

王合雍垂眸掩饰心中烦躁之意,淡淡道,“龙油绫珍贵无匹,置于库中备着圣人赏赐亲厚的,不可随意花费。今年越州缭绫也是极好的,让殿中省给薛修容四匹,自做淑景殿帷幕就是。”

王颐见着这般情景,面色登时铁青,“宫中妃嫔肆意闹事,对你毫无尊敬之心。这等日子,我看了都觉得糟心,妹妹竟也觉得很好?”

“不过是个嫔妾罢了,”王合雍淡淡道,“占着几分圣宠,嚣张了些。我这个皇后还容的起。圣人对我却还是尊重的,知道了今日之事,也定会对薛修容加以申斥。”她凝眸一笑,凝视着王颐,“阿兄,我在这后宫之中实无为难,你不必多过烦忧。倒是阿兄的事情妹妹想问问:阿兄也阿兄胸中自有才学,大可待秋闱科举入仕,何必急着入官?”

她问的乃是王氏日后发展方向:高门世族卓卓然于众人之上,但寒门已然崛起。放眼如今大周朝堂,高门子弟占有高官职位看起来不少,但寒门子弟入朝人数较诸大周初年已然翻了数翻,兴盛渐成为大局。太原王氏想要维持昔日荣华,便需要开拓视野,寻找新的出路。对于王颐而言,他腹有锦绣之才,若能以科举入仕,定能高中进士,并不算丢人,且可与同科寒门士子结下情谊,日后朝堂之上左右逢源,也算是多了一条出路。如今却直接恩荫入朝,虽可早先一步得到高官,但也等同于在身上贴上高门标签,自绝日后与寒门交游之路,日后只能位列高门派系,孤掌难鸣!

“我又何尝愿意如此?”王颐闻言眸中露出一丝苦涩之意,“我自问,凭我多年苦学,今秋科举问鼎前茅不再话下,又何需贪图一官二职?只是我刚刚到长安的第二日,圣人策职旨意便下到家宅中,难道我能够不接么?”

王合雍闻言神色一僵,目光变幻良久,方勉强道,“许这是圣人待咱们王家的恩典吧!”

王颐叹道,“妹妹也不必多想。圣人虽是绝了我科举入仕的路子,但酬之的官品尚书右丞品级不低,也是实权官职。王氏已经是外戚,占了世家的份子,若是连寒门也抓到手中,岂不是将天下好事都占尽了么?这么想来,他对王氏也是有着优容之意的!”

王合雍闻言心酸一笑,不愿再谈烦心之事,“咱们兄妹好容易见面,如何尽说些烦心事?”“咱们说些家常吧。偏了偏头,朝着兄长俏皮道,“阿兄,如今妹妹都大婚了,你什么时候给我娶个嫂子呀!”

王颐登时瞪了王合雍一眼,他的妻室乃是王氏宗妇,要求颇高,要寻个各方面合意的,确实颇为难得!“没大没小!哪里有这么容易?”

秋日天空清朗,变幻的白云如流水一般在天空中流动。姬景淳策马在长安大街上奔逐,在西市一家铁铺前头勒马,翻身下来,进了店肆,“前些日子我送到你们店肆里的那把桐木弓可修好了!”

铁匠铺老板杭老铁抬起头来,见着美貌爽朗的少女,面上登时露出笑容,“好了,好了,小娘子,你在这儿等着。”转身进了铁匠铺,捧出了一个两尺长的大匣子,“这是您的桐木弓!”

姬景淳接过匣子,面上露出愉快的笑容,“老板,多少钱?”

“县主,您说笑了,”杭老铁弯下腰来,“您到咱们店肆来,是咱们的荣幸,小的不敢收您的银钱。”

二四:缱绻任怀适(之摊牌)

杭老铁低着头没有说话,目光不由往匣子里瞥了暼。

姬景淳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弓匣角落里置着一个小小的水晶匣,打开水晶匣,一支黄金簪静静躺在其中,簪首的菊花精致卷曲,吐露着黄金的华美色泽,如同开在枝头的黄金菊花。

姬景淳“啪”的一声合上匣子,扬声嘲讽道,“平乐倒是不知道,统帅神武军的谢将军如今不忙着去军营练新军,倒是有一手修理弓箭的好本事!”

铺子里静默片刻,内室的藏蓝色布帘从里头掀起来,谢弼从里头走出来,朝着姬景淳唤道,“县主!”

“——这把弓弓身年久老化,且接弦之处磨损严重,寻常匠铺修不了,谢氏乃是武将世家,谢家子弟在弓器之上浸淫了数代,倒也还算有一些心得。我敖了几个晚上,在灯下一点点打磨修整,方将这把桐木弓之修复如初。”

太阳天边拖坠成一个长圆的鸭蛋挂在暮时西天上,姬景淳立在店肆门前望过去,谢弼立在晕黄的夕阳中,愈发显得俊美如神邸。掌中的桐木弓不觉泛出一点发烫的温度,心中略生迟疑,若是旁的东西,自己便是丢弃也就罢了,只是这把桐木弓是阿爷齐王赠给自己的十五岁礼物,她素来珍惜异常,尽心保养,不舍得抛掉,垂眸道,“谢将军,我以为我上次已经把话说的很清楚,你又何必做这样的事情?”

谢弼闻言,眉梢扬起一丝苦涩之意,“县主的意思谢弼心中已经是明白了!可是谢弼诚心实意,终究情意难以自禁,总是想着,再努力一把看看。”

“情难自已!”姬景淳眉目之中闪过讽刺笑意,“情若真难以自已,又何至于此?”

“谢弼,”她抬头直视男子,“我和你直说吧!我姬景淳虽性子寡落,少与人交际,可你也莫要把我当做傻子,韦夫人和丹阳姑姑共游大慈悲寺,交情甚欢,怕是对你和顾妹妹的婚事早已经有了约定。既然你的母亲已经中意了顾妹妹做她的儿媳妇。”扬起手中的黄金菊花簪,

“你这时候赠我这支菊花簪,又有什么意思?”

少女声音清傲,转身离去,谢弼陡然扯住姬景淳鹅黄湖丝衣袖,“县主,今日我也不说别的话,只问你一句,你可对我有一丝情意?”他手腕攒紧,眸中闪过一丝坚决之意,

“只要你对我有着哪怕一丝情意意,我便敢与母亲和丹阳公主摊牌,上齐王府诚心求娶。”

姬景淳沉默片刻,秋风吹来,拂过她鬓边的发丝,吹的丝丝清乱,“谢将军这话可真有意思,”她拂落谢弼,眸中闪过一丝讽刺之意,

“你说你爱慕于我,却偏偏要我亲口说于你有情,方肯向你母亲和丹阳姑姑开口辞婚。心里便是打着若得了我的回应自然是好,若是我不肯答应,你大可转身回去,继续和顾妹妹的婚约,也不会有任何损失。是也不是?”

谢弼眸中闪过一丝苦笑之意,“情之动静,实著于心,我诸般作为,只是想得到县主一点回应罢了。县主对我诸般误会,”手上慢慢松开,眸光黯然,“事到如今,怕是我无论做什么,县主都看不上了!”

暮色沉静,这一回,姬景淳沉默良久,将黄金菊花簪推到谢弼面前,声音清朗,“谢将军,我这个人性子爽朗,最是怕麻烦不过。顾妹妹是难得通过我承认的朋友,我是不肯做什么事情伤了她的心的。这支菊花簪,我受之有愧,你将它赠给你真正应该赠的人吧!”

谢弼握着菊花簪匣黯然而笑,抬头望着姬景淳的背影,暮色越来越浓重,姬景淳的背影却如一抹灵动的姜黄之色,似跳动的火焰。如同一只燕子一般飞掠过自己心田,留下点点涟漪。

夜色浓重,谢弼踏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中,姬景淳的心意清朗,若自己不能也决断与阿顾的关系,便是再没有出现在她面前的资格了。人生漫漫,自己难得有心动之人,能够将就一生么?

眸中闪过一丝坚毅之色,人生苦短,若是辜负了自己的心意,便是位极人臣,儿女双全又能如何呢?

“连奴,”韦氏瞧着谢弼的身影,笑着问道,“你日日操劳,如今可还好?”

“母亲,”谢弼连忙起身,“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歇息?”扶着韦氏在屋中坐下。

“我惦记着你,就过来看看。”韦唇坐在榻上,借着房中晕黄的烛光打量着谢弼,“近来是轻减的狠了,听子规那小子说,阿顾使人到军衙中给你送补身药膳,这个小丫头可当真是个体贴人的,日后你有福气了!开过年,阿顾也有十三岁了,”韦氏笑吟吟的声音道,“公主对你也满意的紧,为娘瞧着,过些日子,就上公主府替你把婚事定下来吧!”

“母亲,”谢弼抬起头来望着韦氏,断然道,“我不想和顾家妹妹成亲!”

韦氏面上的笑容一丝丝淡漠下来,平板道,“你说什么?”

谢弼适才心乱如麻,如今下定了决心,反而心头平定下来,开口道,“母亲,阿顾很好,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可是我只将她当做妹妹。我心中倾慕另有其人。”

“哦?”韦氏问道,声音尖锐,“是哪个?”

“是——”谢弼迟疑片刻,“平乐县主姬景淳。”

韦氏闻言心头剧震。姬景淳乃是宗室县主,看起来身份较诸顾令月更为贵重,但阿顾的母亲是丹阳公主,深受太皇太后和圣人的宠幸敬重,齐王姬琛却已经闭门不出十年,更何况,姬景淳还有一个身世十分麻烦的生母。唐贵妃独占神宗宠幸十余年,虽然并无明显的传言传出,但先帝宠妃和不显眼的皇子,韦氏以女子特有的触感只觉猜测新帝一定不会喜欢唐贵妃。如此一来,姬景淳空有个县主的名头,却不能给予谢弼一丝半些儿仕途上的援助,要这等媳妇入门有什么好处?

一种极失落的愤懑落入胸膛,让她口不择言,“我倒是谁,原来是这位县主。好歹也是个县主,竟勾引旁人男人,当真是不知廉耻?”

“母亲!”谢弼高声截口道,“平乐不是这样的人!”

“哦,”韦氏冷眼瞄谑儿子,“你和她是什么关系,竟是知道她是什么人?”

“母亲,”谢弼据理力争,“我曾见过平乐县主在宫宴上自请降位,平乐品性高洁,不慕权位,是个值得人敬重的好女子。我知道你希望我娶顾妹妹,盼着借着她的宠幸升势,可阿顾妹妹虽有宫中荣宠,我与圣人也是自小一道长大,自有发小情谊。我自信靠着自己的才能日后也能升官立功,封妻荫子,没有必要借着女子的裙带关系。倒是平乐性情坚韧,日后我离家征战之际,也可主的起谢家的事来!”

韦氏面色森寒,陡然冷笑,“好,你行,你能干,你将母亲为你筹谋的一番心意当做狗屎看都不肯看,你可想过一件事情。如今丹阳公主认定了你是她的未来女婿,对你满意的紧,这个时候你对她开口说不肯娶她的女儿,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后果?”

谢弼闻言登时静默。

丹阳公主虽然性情温和,可到底是帝女,骨子里的骄傲并不逊于玉真。便是圣人,说是对自己情谊不错,也不见得比的过与阿顾的表兄妹情缘。更别提太极宫中还有一个护着后脉血亲的太皇太后,若是自己当真毁诺另娶,怕是自己的仕途登时会黯淡起来。

可是人的一生种,总是要有些坚持的。

“母亲,”他唤道,跪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你说的儿子都明白!可我瞒不过自己的心意,母亲,若我当真弃了平乐县主,娶了顾妹妹,许是我这一辈子终生不得畅快的!”

“好,好,好,”韦氏气的浑身发抖,“你竟为了一个女子,置你的前程和谢家声名于不顾。若是你阿爷泉下有知,知道他为之骄傲的儿子丢了他的心愿与谢家门楣,不知道有多难过。”她的眸子里含着淡淡水光,心灰意冷,走进自己的屋子门户,“连奴,母亲把话摞在这儿,我不同意你娶平乐县主,若是你执意如此,为娘这辈子都难以下去见你阿爷!”屋中烛火陡然灭掉,窗纸上映出的人影登时消失不见,夜色里犹自传来韦氏呜咽的哭声。

谢弼望着紧闭的大门,目中露出愧疚之色,片刻之后又转为决然。

初秋的风带着一丝夏末的腥燥,春苑中阿顾收到一张帖子。泛黄的麻纸笺上书“初三之日巳时,东市醉仙食肆侯卿。”笔画飘逸苍劲,下面落款“谢弼!”

碧桐伺候着阿顾送上一盏扶芳饮,“这约想是小娘子必会赴的,我便去回谢府传话的人了!”

阿顾眉宇间露出一丝欣喜之意,闻言脸一红,嗔了碧桐一眼,“死丫头,尽会凭嘴了!”

秋日蓝天高远,菩提枝叶繁茂如织,带着特有的恬静干爽的气息,阿顾心情喜悦如明媚蓝天,坐在树屋榻上抚一曲《玉楼春晓》,临照琴声轻松流转咚,尾音泛音清明,欢快流动。园子中来来往往的人听到铮咚的琴声,唇角都感染微微翘起的弧度。

到了初三那一日,太阳刚刚吻上紫檀梅兰竹菊画版床的软烟霞帐帘时,阿顾就醒了。

乌芳端着铜盆进来,伺候阿顾梳洗,在面上上了一层薄薄的玉女粉。阿顾吩咐道,“今儿我要穿那件葱绿缭绫画雉鸡纹衫,银白祥云纹高腰襦裙。”

“好嘞,”绣春利落应道,捧了衣裳出来,又笑着恭维,“如今整长安谁不知道咱们家小娘子的衣裳打扮是最出色不过,咱们定是伺候着将小娘子打扮的美美的。”

“凭嘴!”阿顾嗔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