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笑着应道,“这是自然的事,八妹妹也是妾身的妹妹,她的婚事妾身这个做嫂嫂的自然会仔细考虑。”略微沉吟片刻,“八妹妹与那谢弼的纠纷,妾身早闺中之时也听说了一些。八妹妹与平乐县主姬景淳份数姐妹,二人之间渊源颇为复杂,如今这般情况,八妹妹爱慕谢弼,那谢弼却又倾慕平乐县主,为着宗室和睦着想,阿燕的驸马便是择谁都好,就不能择这谢弼了!”

“朕也是这个意思!”姬泽坐在榻上捏着手中串珠,笑道,“当初为六皇妹清河驸马择的是杨钧和的孙子,杨钧和是历朝老臣,对大周贡献颇多,当初致仕,赐公主下降也是为了示朝廷抚慰之意;这些年,朝上多提拔寒门子,一些勋贵世家颇有怨言。朕忖度着也当下降公主以示对这等人家的抚慰之情,八妹妹的驸马便自勋贵人家子弟里择吧!”

王皇后眸光中闪过安抚之色,盈盈笑着,“圣人这件事交给妾身,您就放心就是。”

姬泽点了点头,“皇后掌事极公,朕自然是放心的。”

殿外忽然传来一声喧闹,姬泽的眉头登时皱起来,王皇后觑见了,召了人进来,“外头是怎生回事?”

“回皇后殿下,外头是永嘉殿薛修容的侍女康文,”朱砂面色不是十分好看,禀道,“说是薛修容晚上犯起了头痛,听说大家在咱们这儿,想请大家过去看看。”

姬泽闻言眸色不禁一冷,冷笑道,“不知所谓!薛氏便当真不舒服,便去请御医过去看看就是,朕过去有什么用?”

朱砂面上露出欢喜之色,参拜道,“大家英明,奴婢这就去打发了那康文便是。”转身出去,过得片刻,外间的嘈杂声便渐渐止歇。

薛修容毓出名门,”姬泽于皇后闻言道,“性子颇有几分骄纵之处,皇后日常你多照管着一些就是。”

“妾身明白!”王皇后笑着应道,“臣妾知道的。天色不早了,圣人日日国事繁忙,也早些歇息吧!”

姬泽殿了点头,延嘉殿里烛火渐渐转黯,万籁俱静。

第二日姬泽自延嘉殿径直去了前朝。王皇后在妆台前妆扮之后,去了太皇太后的永安宫商议寿光公主的婚事。不过半月,寿光公主指婚的旨意就下来了,定的是邹国公张大象的嫡孙张逸。

姬华琬听了旨意,整个人都呆愣在那儿,“不可能,不可能,”喃喃道,“皇兄是不可能这么对我的!”

陈孝合了诏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之色,淡淡道,“寿光公主,您接旨吧!”

仙织等人望着姬华琬的神色胆颤心惊,扯着姬华琬的袖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公主,您就先接了圣旨吧!”

姬华琬回过神来,无视仙织眸中哀恳之色,大声嚷道,“我要去找皇兄问个清楚。”猛的一把夺了陈孝手中的赐婚诏书,提溜着诏书往前头冲去。

其时天色已晚,姬泽已经是回了延嘉殿,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殿中榻上歇息。守在殿外的小宦官拼命阻拦,“寿光公主,待奴婢先进去禀报一下。”姬华琬不管不顾,猛的冲进殿来。

姬泽面色刷的一声拉下,斥道,“姬华琬,这般不管不顾的往里头冲,像什么话?”

姬华琬充耳不闻,明媚的容颜上一片涕泪,望着姬泽落泪,“皇兄,我不要嫁给那张逸,你就当疼疼妹妹,收回这道旨意,成全我和谢弼吧!”

王皇后立在一旁,见着姬华琬狼狈形容,上前扶着她柔声劝道,“八妹妹,我让人先服侍着你净面,待会儿你和你皇兄好生说话!其实张逸此人人才也是不错的,日后你见了面就知道了!”

“不要你管,”姬华琬一把挥掉王皇后的手,瞪着王皇后道,“我不要你假意惺惺的,你把我许给张逸那等货色,定是怀了什么恶毒心思。我要皇兄让你好看。”

“放肆!”姬泽怒形于色,拍喝道,“谁允了你的对你皇嫂这般大呼小叫?”

“皇兄,”姬华琬被惊的退了一两步,指着王皇后道,“这个女人是个坏人,她明知道我心里头喜欢的人是谢弼,却偏偏给我择了这么个驸马,难道要我就这么忍气吞声么?”

“否了谢弼为驸马是朕的意思,”姬泽板着脸道,“皇后只是照着朕的意思择出驸马人选,此事与她无关。”

姬华琬大吃一惊,她凭着一腔意气来闹,心中尚抱着最后一份希望,此时听着姬泽的话,只觉得心冻上了一层冰,眼中痛悔的泪珠落下来,问道,“为什么?皇兄,”泣鸣道,“你明明答应了要成全我和谢弼么?”

“朕什么时候答应过你这般的话?”姬泽淡淡道,“张家也算是功臣世家,张逸先祖郯,国公张璮是大周开国功臣,位列凌烟阁二十四人之中。张秋度年少英俊,人才出众,你嫁给他不算辱没了!”

姬华琬眼中泪花灼然,“可是我只喜欢谢弼啊!”

“男女两家缔结婚约讲究个两厢情愿,”姬泽道,“就算是大周公主,也没有事事合着你的心思的道理。阿燕,朕以为,你早该明白这个道理。”

姬华琬闻言登时羞愤欲绝,杏目圆睁,喝道,“他敢!他以为他是谁,我是大周公主,看上他是他的福气,他有什么资格说不愿意娶我?”

“好了——”姬泽喝道,“你这般不饶人的脾气,还指望有男人喜欢你?阿燕,说的直白些,谢弼是朕日后要大用的人,朕没的不乐意给他指个他不乐意的婚事,致使他心中不快,日后君臣离心?”延嘉殿帘幕低垂,姬泽的声音淡漠,“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凤阳阁了!既然已经定下婚事,日后当好好学习规矩,出嫁后当谨记《女德》、《女则》,莫要给皇族姬氏丢脸!”

姬华琬不意姬泽如此说,只觉面目全非,一颗心被剖成碎片,再也承受不住,悲泣一声,捂着脸匆匆奔走了。王皇后立在后头,瞧着姬华琬奔去伤心欲绝的背影,心中不由生来起了一丝担忧之意,“圣人,八妹妹此刻定是伤心死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就不好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不必了!”姬泽道,面上神情清淡,“阿燕的性子太过任性,早该好好学学道理了!”

神熙五年正月,阿顾前往韩国公府给秦老夫人拜年。“孙女儿给您拜年,祝您老人家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秦老夫人瞧着礼数周全,面色平静的阿顾,心中也自有些恻然。她之前一心想要笼络好这个孙女儿,也不知怎么的,竟是渐行渐远,渐渐离心,到的如今,只能够到了她过年的时候回国公府拜个年的地步。

“留娘的气色瞧着有些疲累,不如在府中歇一歇吧,”老夫人慈和笑道,“棠毓馆如今还为你留着呢,你今儿就在府中住下,明儿个一早再回去!”

“多谢大母慈恤之情。”阿顾道,“大母挽留,孙女儿本不敢辞,只是开了年,阿婆身上有些不好,孙女担忧阿婆,想着进宫陪在阿婆身边照看,实在不能留了!”

秦老夫人登时一噎,阿顾抬出了太皇太后,她也没有办法,只得干巴巴道,“这般你就去吧。留娘,国公府一直是你的家,若有空,可要多回家里来看看。”

说些好听的话又不惠费银钱,阿顾盈盈应道,“我会的!”

从荣和堂出来,府中中道笔直且长,两侧植着嘉树。正逢着顾嘉辰正领着奼紫、嫣红过来向祖母,见到阿顾,眸光登时一深。

自阿顾离开韩国公府后,韩国公府境况愈发每况愈下。作为与阿顾不和,争风斗气的人,在阿顾离开后也被认定是逼走阿顾的罪魁祸首,受到了秦老夫人和顾鸣或多或少的迁怒,日子很不好过。此时上前一步,嫣然道,“哟,这不是三妹妹么!”

“原来是顾大娘子,”阿顾点了点头,“我要赶着回去。还请顾大娘子让让。”

“三妹妹自然想赶着回去的,公主府屋宇华美,器用精良,如何是咱们国公府比的上的?”顾嘉辰阴阳怪气道,“三妹妹自己在公主府过的舒爽,却不理会祖母、阿爷在国公府水生火热,可见得是个没有良心的!”

顾令月闻言觑了顾嘉辰一眼,悠悠道,“顾大娘子说笑了,良心这个东西若当真有用。我自当先顾着我阿娘,旁人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顾嘉辰杏目圆睁,怨毒道,“我倒要瞧瞧,你还能够一直张狂下去不成?”

“这就不劳顾大娘子关心了,”阿顾道,“我就算跌到尘埃里去,也总能比你强些儿。”瞧了瞧天色,浅笑道,“阿娘还在家中等我呢,我先回去了,大娘子慢走不送。”

“大娘子,”嫣红瞧着顾嘉辰追视着阿顾怨毒的神色,小心翼翼唤道。

顾嘉辰平静下来,收敛了怒气,吃吃笑了起来,“听说三妹妹如今在市井和一个书生走的极是亲近,我这个嫡妹,自诩出身高贵,到头来,竟就看上这么个货色!”

嫣红、奼紫噤若寒蝉,不敢搭理顾嘉辰的话语。

“你们说,”顾嘉辰默然片刻,忽的道,“若是我将这个书生夺过来,也不知道三妹妹的神色会变的如何?”

“娘子还是谨慎一些吧。”奼紫再也不敢沉默,勉强劝道,“许三娘子并不是您想的这般,再说了,便是她真的对那书生有心,后头还有丹阳公主呢,公主定是不肯许她嫁过去的!”

“说的也是,”顾嘉辰想了片刻,点头道,“这等事情是不能随便,我还得多看看,多看看再说!”

奼紫和嫣红见暂时打消了顾嘉辰的念头,登时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看到放心之意。

顾嘉辰左右打量,在水阁边的亭中坐下来,看着池子中水波粼粼。

两只鸳鸯在水中相依相爱的游着,蓝羽鸳鸯慵懒的蜷着长长的颈项,另一只鸳鸯凑过来,用喙温柔的梳理着它的翎羽,气氛美好。

她轻轻哼了一声,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头,狠狠的向湖中砸过去。只听得“扑”的一声,石块入水,激起剧烈动荡,那对水中鸳鸯受惊,倏然分散开来。

作者有话要说:时间到!三天时间到了,男主信息删撒!

二四:缱绻任怀适(之艳遇)

开了年,太皇太后便犯了风寒,躺在病榻上养病。沈姑姑引着公主进了内殿,“太皇太后昨儿夜里着了点寒,今儿一早就起不来了。御医已经是开了药方,太皇太后饮了药就睡下了!”

“姑姑好生服侍着,”玉真公主点了点头,矜持道,“只要母后服侍好了,我们姐妹都记您的情分”

“不敢当。”沈姑姑低头拢袖,平眉顺眼道,“伺候太皇太后是老奴的本分,老奴自当尽心竭力!”

丹阳公主悄然不闻,只快步走到内室床头,蹲下来望着榻上太皇太后。榻上的老妇人面色苍白,颧骨消瘦,那双泛着睿智光泽一直温柔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此时正紧闭着。心头登时钝痛,印象中,母亲一直是自己的坚强后盾,她的心中仿佛一直有一种念头,母亲会一直在永安宫中注视着自己,永远不会倒下一般。如今太皇太后躺在病榻上,病骨支离,方惊觉母亲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变的如此苍老,一头发丝染上了白雪的颜色,面上皱纹爬满了时间的沟壑。

太皇太后悠悠醒转,瞧见了面前的一双女儿,目光陡然泛起了愉悦之情,支撑着坐起来,笑道,“不过是上了年纪,偶感风寒,养上个一阵子也就好了!哪里值得你们都赶过来?”

“母后,”丹阳公主落下泪来,道,“儿臣不孝,这些年让你担心了!”

“傻孩子,”太皇太后叹了口气,眼中含着泪光,“哪个为娘的不记挂着自己的孩子?”

…太阳落下西山,丹阳玉真两位公主离去,殿中宫灯明亮耀眼,太皇太后靠在榻上闭目养神。沈姑姑瞧着太皇太后眼窝之下深深的疲惫青泽,眸中露出了一抹忧心,“太皇太后,这些日子来您总是觉得身子疲累,这回风寒又来势汹汹,老奴瞧着这症候怕有些不对,还是将冯奉御调回来给您看看吧!”

冯辙乃是尚药局奉御,医术高明,素来负责太皇太后的医疗诊治。先前梁王姬柘在青华山突发旧疾,圣人便遣尚药局几位御医赶往青华山医治梁王,后续太皇太后知晓过后,又将冯辙派了过去。如今梁王病况虽然好转,但冯辙依旧留在青华山为其行调养之事。

太皇太后睁开眼睛,神智清明,“老身由侍御医王华看着脉案也是无妨。梁王乃宗室长辈,我身为侄媳妇的,怎么好去抢如今为皇叔调理身子的大夫呢。”她笑的颇为豁达,“所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冯艳艳这辈子到这时候已经是极美满了,又何必强求天命呢?”

王华虽然医术不差,但到底年轻,不及冯辙老辣,又不比冯辙清楚太皇太后身体状况。沈姑姑的目光中闪过不赞成色彩,“太皇太后,天命虽是不可求的,但人道却可为。明明有医术更高的大夫,为什么不请回来看看?”顿了片刻,又叹了口气,

“可惜小宋神医还没有找到下落,不然若是将他请到长安来,给您诊一诊也是极好的!”

当日太皇太后派人到江南寻找小宋神医下落,至今尚无结果。

“好了,”太皇太后一笑,不以为意道,“我不过是上了年纪精神不足而已,阿沈你大惊小怪了些,能有什么大事?那王华的医术也是不错的,又何必要冯辙一定回来?”

沈姑姑拗不过太皇太后,只得恭声应了是,心中却打定主意,待圣人下次前来时悄悄禀了此事,求皇帝做主将冯辙调回。

长安天空晴朗万里无云,明朗蔚蓝漾在人心中。游景生由小厮引领走在宅子中的小道上,远远的见着前面池水边搭着一线草堂,堂中四面当风,里面陈设极为简单,有一种朴素归真的韵味。一名男子坐在当处烹茶,身上披着的玉针蓑衣蓑管雪白,一只有力纤秀的右手执着茶杓,动作闲适,有一种遗世独立的风姿。

游景生为蓑衣男子风采所夺,不敢抬头睹视,低下头去,恭敬拜道,“草民参见王拾遗!”

王禅抬起头,笑问道,“你就是游景生?”

游景生受此垂问,颇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低头恭敬道,“正是草民。”

“嗯,”王禅瞧着游景生,只觉得他风采平庸,除了一段笑容养眼之外,并不旁的可动人心处,不知阿顾究竟看中了此人什么。但是既应承了阿顾,便自当践诺。轻吟一声,取过一旁放置的游景生诗集,翻看片刻,吟道,“‘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这首《次北固山》诗句不错,我偶然间在别处见了你的诗文,觉得不错,所以特意让人请你前来,不知道你…”

游景生听闻此言,只觉是被一块天大的馅饼砸到头顶,兴奋不已,已是拱手深深的拜下去,“多谢王拾遗垂青,能得拾遗指点,是草民的荣幸!”

从府邸中出来,游景生犹自感觉双脚深一脚浅一脚的,犹如梦游一般。王禅乃是大周当代文坛顶级知名的才子,其人幼年允称神通,初入长安之时便以诗画乐三绝名声轰动长安,写下过无数篇如《辛夷坞》的“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般恬淡清美的诗歌。如今官至右拾遗,清贵得宠。自己也不知生了何幸,竟得到了他的赏识,有了他的举荐,想来很快便可以在长安名声大噪。

甚至,游景生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据传与玉真公主交情极深。自己若是能再好好表现一番,说不得王禅愿意引荐自己见玉真公主,参加公主在惜园举办的宴会。玉真公主交游广阔,手腕通天,由她举办的宴会乃是长安权贵拥捧之处,长安举子更是趋之若鹜,自己若能够进入惜园门楣,得她赏识,可才真真是一步登天了!

顾嘉辰立在长街转角处的茶肆二楼,望着从茶肆下奔过的青年士子,嘴角轻轻翘起,“这就是我三妹妹喜欢的那个游景生?”

“正是。”奼紫低头恭敬禀道,“婢子打听过了,此人正是那游景生。据说三娘子如今每日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行知书肆中,日出登门,日落归家。每日里与那游景生相对而坐,读书绘画,好不惬意。”

顾嘉辰满意的点了点头,“瞧着三妹妹是当真对这书生是极喜欢了!——我这个三妹妹可是个清高自傲的,若非真心喜欢游景生,怎么会开口求公主将这行知书肆买下来,花费这么长时间消磨在一间小小书肆中,只为见一见人?”

“瞧着这人品格也不怎么样么!”顾嘉辰重新打量着游景生,扬起下颔傲然评道,“这般的人物三妹妹也看的上,可见她的眼光可真是差!”

“大娘子说的是,”奼紫奉承着道,“三娘子毕竟是在湖州乡下长大的,虽然如今被公主养了这一两年年,毕竟脱不去乡下的土里土气,自然比不得大娘子您从小在国公府娇养长大,蕴贵芬芳。”

顾嘉辰吃吃一笑,回过头来在奼紫脸上摸了一把,“奼紫这张小嘴儿,可真是甜,我可怎生赏你呢?”从发髻间拔下一根钗子,掷给奼紫,“给你了!”目光凝了凝,取了一条绛色幂离戴在头上,悠悠道,“我这就下去。奼紫,你在一旁盯着,见机出来帮衬着我些!”

“是。”

游景生心怀喜悦在街头大踏步行走,前景陡然光明,长安冬日的景色映在自己眼中也都变的欢喜起来。这种喜悦之情,他迫切想要寻一个人分享。只是自己要寻哪一个呢?他的脚步突然凝滞了片刻,同住客栈的好友钱清,不成,他在心中摇了摇头,钱清虽然与自己交好,但也是同科举子,若是得知了自己受王拾遗赏识,怕是心里会生酸涩之情,不会真心为自己高兴。阿顾秀美温柔的面庞陡然闪过自己心头,面上浮起欢畅真诚的笑容。

这位年纪幼小,容色清美的少女性善才高,自己虽与她相交萍水,但交情极为契阔,似乎不需要说什么话,彼此就能够了解对方所思所想。这个少女定会因着自己的好事而真心喜悦高兴的。

心中下了决定,脚下步伐一转,向着行知书肆赶去。东市大街转角处,一名红裳少女从大街另一头走过来,措手不及之上与游景生撞了个正着。少女身子娇弱,“哎哟”一声,登时跌倒在地上。

“小娘子,”游景生吃了一惊,忙止住脚步,上前问道,“你怎么样了?”

“好疼,”少女低头唤道,伸手抚着自己的左脚踝,眉宇之间一片哭丧之意,“我的脚…好像扭到了!”

“小娘子摔的可严重么?”

少女回过神来,望着游景生,勉强笑着道,“公子不必担心,奴家没事的!”支撑着想要从地上站起来,不知折腾到什么地方,脸色陡然一白,再度摔伏下去。游景生陡觉少女温香软玉的身子伏在怀中,低头反射性去瞧,正逢少女头上的幂离不经意间滑落下来,鲜妍容颜如同灼灼春日花月猛的烫到自己心田之上,一股少女特有的馨香气息弥散开来,在鼻尖四周浮动。游景生乃是青年,正是最血气方刚的时候,心头陡然一荡,面上不争气的泛起红泽来。

作者有话要说:端午快乐!

二四:缱绻任怀适(之交勾)

红裳少女不意如此,登时大羞,腰间猛的一扭,想要从男子怀中挣扎出来,用力过猛,脱出来后,反而反向向后再次跌下去,跌坐在地上,脚踝伤处再次扭伤,发出“喀拉”一声声响,少女闷哼一声,伸手按住脚踝之处,豆大的汗滴从额头上落下来,脸色一片雪白。

“小娘子!”游景生吃了一惊,忙收住了心头散乱思绪,上前搀扶少女,瞧着少女左踝之处肿起高高的弧度,面露担忧之色,

“你摔的太重了,我扶着你到一旁医馆看看吧!”

“没事,”少女脚踝疼痛不已,却不愿意麻烦游景生,挣扎着道,“这位公子,刚刚是我自己不小心才撞到了你,和你没多大关系,我自己回去好好养养也就是了,不劳你费心了!”

“小娘子就不必跟我争了,”游景生柔和但坚持道,“男子汉大丈夫,处事总要有个担当。小娘子纵然大意了些,若不是小生当时正巧立在那儿,你也不会撞到我,后续摔伤就更加不会了。若小生袖手旁观,当做没有发生过这回事,心里如何过意的去?”

红裳少女挣不过游景生,只得应道,“那,就麻烦这位公子了!”

“好在没有摔伤骨头,”医馆白山羊胡的老大夫查看了红裳少女的脚踝,吩咐道,“我给小娘子开几服药,抓了回去在伤处敷上个一阵子也就是了。记得这些日子伤处少用力,也不要碰水!”

“多谢大夫!”顾嘉辰柔声道。

游景生手中握着自己抄书半个月的工钱,目中闪过一丝心疼神色,毅然道,“大夫,这儿是三十个大钱,就当作是这位小娘子的医药费了!”

“公子,”顾嘉辰惊呼一声,“我不过是小伤而已,你不必…”

“这是要的!”游景生坚持道,“小娘子毕竟是因为我的缘故受伤的,你的医药费我自然要负责,小娘子便不必跟我争执了!”

顾嘉辰默然片刻,红了眼眶,“如此,就多谢公子了!”

游景生提着药从医馆中出来,在门前转向少女。今日天气晴好,天边云彩灿烂好似绚烂,少女立在这样的天空下,脸庞似乎也被染上了一丝绯红色彩,游景生问道,“忙了大半会儿,还没有问起小娘子芳名?”

少女嫣然一笑,“我姓顾,小字阿瑜!”

“原来是顾娘子,”游景生客气道,“小生姓游,双名景生,乃是今年赶考的举子。”

顾嘉辰道了一个万福,“游公子!”

“大娘子,大娘子,”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从一旁奔上来,远远瞧见顾嘉辰,目中露出欣喜之色,“奴婢不过是去红袖坊取一点点针线,一转眼您怎么就不见了,奴婢在东市上找了老半天才找到您,您真真是吓死奴婢了!”目光落在顾嘉辰左脚上缠着的层层白纱,登时吓的脸色惨白,“这回惨了,您摔成这样,若是回去老夫人闻起来起来,奴婢可怎么交待啊?”

“好了,”顾嘉辰瞧了游景生一眼,温柔斥责小丫头道,“不过是点儿小事,你就叫嚷成这样。放心吧,若是大母当真问起来,我替你担待就是了!”转过身来,朝着游景生浅浅笑道,“游公子,奼紫赶过来了,我也要回家去了。今儿多谢公子,咱们就此别过。”

游景生立在原处,瞧着顾嘉辰扶着丫头缓慢行出几步,方追了上去,“顾娘子,”朝顾嘉辰道了个礼,“小生害的娘子撞伤,心里好生过意不去,请问顾娘子家住何处,小生也好前往探看,瞧瞧娘子的伤势可有小生能尽力的地方。”

“游公子太过客气了。”顾嘉辰回过头盈盈笑道,“不过是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的,您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奼紫立在一旁,扬头脆生生的指斥,“你这书生好不晓事,我家娘子何等矜贵,她的住家能够告诉你么?”

游景生闻言一阵尴尬,“小娘子说的是,倒是小生莽撞了!”

这个书生面上虽然一片正经纯良的做派,但仿佛总有一丝二丝的余光,悄悄的黏在自己身上。顾嘉辰垂下眼眸,心中冷笑:顾三,这就是你看中的男人?我不过勾勾小指头,他就像狗一样扑过来。抬起头柔声道,“奼紫,你又说胡话了!”

偏着脑袋考虑了一瞬,羞怯道,“游公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管束的严,公子上门探望确实有些不便。这样吧,我三日之后会来这家医馆复诊,公子若愿意的话,可到时候在医馆中候着我就是。”

“那,”游景生道,“顾娘子,咱们就如此说定了!”

一轮太阳高高挂在长安半空中,射出万丈金光,今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阿顾往宫中给太皇太后请了安,巳时方从宫中出来,到得行知书肆,已经是近午了,本以为自己今日已经是迟了,没有想到游景生竟也没有到。她在“画室”中揽卷悠悠读了一会子书,游景生才匆匆赶了过来,伸起袖子擦了把汗,笑唤道,“阿顾,我来迟了,阿顾你没等累吧。”

“没事,”阿顾一笑,扬了扬手中的《文品》,“我瞧的正入迷,也没有怎么注意时辰。”

“这就好!”游景生方松了口气,朗声笑道。他前往在肆中,在书架上挑了一本《三经要义》,方回到阿顾身边坐下卒读。

肆外的阳光照在画室中,一片光亮。少女面上衣裳染上晕黄光泽,盈盈如玉,分外柔和。阿顾只觉心中安详,执起画笔,开始绘图。绢纸洁白、光亮,《葵花逐日图》上的主体已经勾勒完毕,仅余葵花的一轮花盘。从去年九月到如今,阿顾绘这幅《葵花逐日图》足足用了几个月时间,把自己这段未始而终的感情全部的甜蜜、向往、伤怀、决绝的情感都倾注在笔端。这幅画的绘画过程,如同谈了一场恋爱,如今画卷即将收尾,形如一场恋情进了潦草的收尾阶段,心情也有几分寥落。一旁的游景生今日也不知怎么的,有几分心不在焉,往日里看书全神贯注,今日里却频频发出书卷翻页的声音,《三经要义》端在面前,文字经了眼睛,却没有进心。

阿顾为翻书声所扰,无法凝心静气,索性停下画笔,问道,“游郎君,你今儿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呢!”

“啊?”游景生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阿顾,你察觉到了啊?”他面上露出一丝兴奋的神态,放下手中书卷凑到了阿顾身边,悄声道,“阿顾,我同你说,今儿我去见了一个人,你可猜的到是谁?”

阿顾垂眸,心知王禅是践行了自己的请托今日邀见了游景生,却不露出声色,“哦,是谁?”

游景生面上露出了一丝潮红色泽,“就是那位名满长安的王拾遗王禅。”

阿顾虽然帮了游景生一把,却不愿意言明此事,若游景生心生感激,敬重之意是有了,彼此间相处的轻松写意怕是再也不复存在了。于是念了一遍,“王禅?”荔枝眸一闪,“可是那位写了‘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的王禅?”

“正是。”游景生精神大振,絮絮道,“这位王拾遗可不是之前曹学政那等微末小官,他可是诗才满长安。阿顾你博学多才,定是听过他诗画双绝的名声。我前些日子不是抄录了几本诗集,在长安到处投卷么?也不知王拾遗从何处见了我的诗集,瞧中了我的文采,特意召我前往府邸说话。”

阿顾嫣然道,“这可是件大好事啊,游郎君,恭喜你了!”

游景生瞧着阿顾恭喜,心中登时升起一股志得意满之意,矜持笑道,“哪里的话,其实我自问长处在策文,诗才之上只是一般,比我出色之人还有很多,也不知道王拾遗究竟哪里看上了我。实在是意外之喜。王禅才名远播,你是知道的,但是王拾遗还有其他厉害之处,怕你就不知道了。王禅少年高才,二十余岁就中了进士,如今在长安文坛上是执魁首的地位,诗歌得了玉真公主赏析,如今是玉真公主的座上客,频频出入惜园。我若得了他的大力推荐,这一科科举就很有希望能中进士了,也算的上不负家中寡母幼妹的期望了!”

他顿了顿,叹了口气,眸中闪现出伤怀之色,“我是三原一介农家子弟,父亲早逝,母亲和妹妹为了供我读书,这些年来很是吃了些苦头。乡亲们也对我资助良多。可以说若没有乡亲鼎力资助,我今日是没有可能进长安参加科举的。我在心里暗暗发过誓,若是我日后当真能够进士授官,定会为百姓做主,做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他这段话说的从心而出,眉宇之间尽是诚恳之色,阿顾闻言眸中闪过一丝敬佩之色,若是游景生授官之后当真能够如他所言,倒算是不负自己向王禅荐举的一番辛劳。开口郑重道,“宦途艰辛,很多人都在其中载浮载沉,但若你能够始终记得今日初心,便也算得上是个好官了!”

永安宫宫檐华美,风尘仆仆从青华山赶回长安的冯辙在宫中对着姬泽伏跪下去,恭敬参拜,“微臣冯辙拜见圣人。”

“免礼,”姬泽吩咐道,声音优容,“梁王叔祖的身子如何?”

“回圣人,”冯辙答道,“微臣回来的时候,梁王殿下已经大好。已是将竹杖芒鞋重新寻了出来,打算恢复每日登青华山了。臣等一力苦劝,求殿下多休养一阵身子。殿下如今瞧着臣还吹胡子瞪眼呢!”

姬泽唇边露出一丝浅浅笑意,“梁王叔祖老当益壮,想来是大周之福。”顿了顿,吩咐道,“你去给太皇太后诊脉吧!”

冯辙应道,“是。”

太皇太后躺在榻上闭着双目,较之前两日又苍白憔悴了一些。之前的风寒症候好转,整个人的精神却愈发懈怠,冯辙提着药箱进来,甫一瞧见了太皇太后的面色,心头就咯噔一声,问询了太皇太后近日的饮食起居状态,细细诊了脉象,又告了声罪,上前掀开太皇太后的眼皮查看瞳色,心头一阵冰冷如同浸在寒水之中,躬着身子退出。

“太皇太后病况究竟如何?”姬泽侯在外头等待太皇太后的诊治结果,问道。

冯辙伏跪在地上,牙齿相击发出咯咯撞击之声。“微臣无能,还请圣人恕罪!太皇太后如今年寿已高,圣人是有心,不妨多做做能够让太皇太后高兴的事情吧”

姬泽虽然知道太皇太后身子不好,却没有想到竟到了这个地步,不由一怔,一颗心陡然沉下去,发问道,

“不过是一场风寒,何至于此?”

冯辙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再叩了个头,“圣人,太皇太后少时吃苦甚重,这些年又常年忧思过甚,身子早已经虚弱,如今脉象已经显出几分油尽灯枯之相,这场风寒不过是个诱因,将太皇太后的内里疾病都激发出来。到了这个地步。便是什么神医过来,也最多只能延长些时日寿命,不能回天了!”

一股怒火冲上姬泽心头,“啪”的一声拍案,“太皇太后皆是庸医所误,将这些人给朕都押下去,听候处置。”

冯辙低着头不敢辩驳,任由持戟入内甲胄鲜明的千牛卫将自己和王华给押解下去。

殿中余下一片寂静,一众宫人都禀声敛气,不敢触怒此时盛怒中的帝王。姬泽坐在暗处,想起记忆中太皇太后慈爱的神色,凤眸中悲伤之色一闪而过,“你们都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二五:青荷盖渌水(之宜春县主)

宫殿暗处,姬泽喁喁独坐,记忆中太皇太后的画面一一闪过脑海,幼年时不得宠的自己立在暗处望向祖母孺慕的目光;先帝驾崩时候,太皇太后挺立但透出悲哀的背影;扶持自己登基时的冷静干练,最终凝成了如今永安宫中躺在病床上的苍老虚弱的老妇人。凤眸之中泪光一烁而逝,太皇太后一生坎坷,娘家不显,如今病卧在床加重,记挂的除了大周国运昌隆,皇帝早育子嗣,延固国本,便是自己所出的血脉了!皇嗣之事急也无用,姬泽此时唯有厚加恩于丹阳、玉真两位大长公主,方可抚慰太皇太后心愿。沉声道,“拟旨,丹阳、玉真两位大长公主,延祥紫极,禀庆彤闱,特为太皇太后钟爱,偏荷圣恩,各加实封四千户。”顿了顿,“丹阳公主女顾令月,资灵桂魄,禀训兰宫。六行昭宣,四德淳备。可封宜春县主,食邑一千二百户!”

高无禄沉声应“是。”

太皇太后躺在病榻上,眸中闪过一丝欣慰之色,叹道,“圣人,您有心了!”

“皇祖母谬赞!”姬泽坐在床头,亲自侍奉汤药,“丹阳、玉真两位姑母贤淑有为,堪为大周内闱表率,朕为之加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便是阿顾,”顿了顿,“阿顾这县主之份也是早该封给她的,只是从前朕总怕她年纪小,提前加封在宗室之中不睦,便不仅不合加恩之意,反而受累了!如今她已经满十三岁,便是朕封县主,旁人也无人可说了!”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姬泽虽不是她最喜爱的孙子,但自登基以来,行事沉稳有度,大周渐渐兴起兴旺之相。“你是个好孩子,将两位姑母和阿顾交给你,我也是放心的!”太皇太后道,“老身但盼着圣人能成为大周千古明君。听说圣人将冯辙和王华关了起来?”

“是。”姬泽沉声道,“宫中设御医便是为了保养主子们的身子。皇祖母重病难起,这干人等却束手无策,难道当朕供养这些人是养他们吃干饭的么?”

“圣人,”太皇太后看了姬泽一眼,目光中饱含不赞同之意,“其实你自个心里清楚,他们已然尽力了。老身到了这个年岁,身子不济也是应有的事情,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圣人便当是为了我这个老婆子积一点福泽,便饶了他们吧!”

姬泽沉默片刻,不忍违逆太皇太后的意思,道,“就依皇祖母的意思。”转身扬声吩咐道,“传朕的意思,放了那冯辙、王华,命他们回尚药局,继续为太皇太后效命!”

高无禄应“是。”退出永安宫。

大周国事繁忙,姬泽在永安宫中陪了太皇太后小半个时辰,便起身告了罪,自行去了前朝。正逢丹阳公主从宫外赶来,在宫门处撞个正着,姬泽道了一礼,恭敬唤道,“皇姑姑。”

“圣人,”公主听闻了太皇太后的消息,整个人如同傻了一般,犹自不肯相信,抱着一丝残余的希望望着姬泽,“母后可是真的…”

姬泽默然片刻,叹道,“皇祖母病重,姑姑这些日子还是多陪陪皇祖母吧!”

公主眼圈登时红了,顿了片刻,方进了殿门,瞧着病榻上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形容枯槁,只是望过来的目光依旧慈爱,一如这些年每日晨间相会一般。公主诚挚唤道,“母后!”

太皇太后豁达笑起来,“傻宁娘,世人都有生老病死这么一遭,母后虽是太皇太后,在这上头也是一样的,你又何必哭哭啼啼,效这小儿女状?”

公主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母亲对她而言,实乃是人生信仰一般的存在,如同定海神针一般。如今这根定海神针即将以自己的方式离开,不由得心痛茫然若失,不知何去何从。

长安阳光灿烂,游景生立在医馆门前,蹰望等待,远远的见了顾嘉辰的身影,欣喜异常,“顾娘子,你的脚伤怎么样了?”

“游公子,”顾嘉辰扶着奼紫立在地上,左脚脚踝处包扎着一圈纱巾,足足比右脚大了一码,见到游景生,眉宇之间闪过一丝惊异之色,矜持有礼道,“你真的过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