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熙五年七月,姬泽下旨前往骊山行宫避暑。

御驾到了骊山后,姬泽携了宰相贺瑛,秘书少监元谨、内侍高无禄等人出了行宫,一路沿着同州官道往西而行,行出一个多时辰,在农田中寻到正在做农活的大周老臣罗元崇,求请罗元崇出山,重新辅佐自己治理大周。罗元崇向姬泽提出十项要求,“精简刑法,行仁恕之政;疏远佞臣,远诬陷之词;限制女宠,禁宦戚干政;减轻苛税,利百姓民生;待臣以礼,禁屠戮无辜。”姬泽一一应允,

罗元崇方心诚口服,重新拜见君王,口称“微臣罗元崇拜见圣人。”

七月初十,姬泽于骊山下讲武台阅览军容。二十万周军在骊山之下列队,旗帜相连五十余里,军容鲜亮。天宁军中忽发一阵小骚乱,姬泽大怒,斥负责讲武仪式的宰相贺瑛。贺瑛归行邸,接下罢黜自己兵部尚书之职的诏书,神色如常,家人老妻儿女皆惶惶然有惴感,对瑛平日唯唯作风有怨怼之情。贺瑛一言不发,入书房静坐。抱着长孙贺平笑道,

“阿平,你可知道要怎样做个好孩子,讨阿爷阿娘的欢喜呀?”

贺平偏头想了想,答道,“孙儿觉得,孙儿只要听阿爷阿娘的话,凡事照着他们的意思来,想来阿爷阿娘一定会喜欢听话的儿子的。”

贺瑛登时一振,笑道,“正是如此!”抚须笑道,“政事堂如今三位宰相已满。圣人私下造访罗元崇,已是有了启用其为相的想法。我便该当识趣一些,自己犯些小错,让圣人好生下台。”

他站起身来,捻着下颔花白的胡须,意气风发道, “阿平你要记得,有时候暂退一步,并不是真正的退让,而是为了下一次更好的前进。大父今日退下了,圣人感念我的知趣,必然给我留一个最后的体面。到了下次政事堂空出一个位置的时候,补上去的,也一定是你大父。”

贺平懵懵懂懂,拊掌附和笑道,“大父虽然吃了一时之亏,却为咱们贺家埋下香火情分。日后贺家荣耀定会更上一层楼!”

七月十四,姬泽召重臣议事。宰相朱潼举荐礼部尚书邢昆入相,其余臣子亦各有所荐人等。崔始平出行一步,荐罗元崇入相。姬泽宣罗元崇入殿。

神熙五年七月,罗元崇升任兵部尚书,入主政事堂,成为大周新一任宰相。

朱潼面上神色陡然变的十分难看。原政事堂中,杨钧和老迈,贺瑛是个应声虫,自己本认为自己是当仁不让的下任首相,没有想到,姬泽竟从不知道什么穷乡僻壤将罗元崇给挖了出来。

这个罗元崇可非旁人,乃是个真正强干的,历宦数朝,一生数起数落。曾在应天女帝及仁宗朝为相,与名相张柬之一同主持过请应天女帝退位,拥立仁宗皇帝的政变。后在与太平公主的争权斗争中落败,罢相贬为刺史,也算的是姿态潇洒。论起资历、人望,都远远比自己高了不止一层,今年不过五十余岁,算得年富力强,他入相后,自己可算是不可能再独占鳌头了!

很快的,大周政局又一洗变动。罗元崇入主政事堂后,追随姬泽意见,力主开发岭南,风格强悍,朱潼不敌罗元崇,眼见的声势被压制下去。年轻的帝王凭着这一手出其不意、另辟蹊径的手法,打压朱潼系下官员,将帝国的主宰权全部握在手中,君权愈发威严深重。

山东子弟在这次大周政事变动中事先听从了王颐的劝告,顺应时势。原任尚书左丞袁玺罢黜,王颐升任尚书左丞,按惯例尚书左丞比右丞大一级,王颐升了半级,在尚书省中官职仅次于左、右仆射,权柄颇重。郑谭瑞因着首荐之功,也升任一级,其余六姓也或多或少得了好处。山东高门一系不显山不显水,却在这次政治变动中因以逸待劳,获得了不小的好处。王颐此次烛料先机,威望渐高。获得其余七姓真心敬佩。

渭水之上升起秋风,枯黄的叶子从枝头落下来,将整个长安都染上淡淡的秋色。

公主躺在床上,面容苍白,形容安静。端静居的帘子响起,阿顾从廊下进来,轮舆压过地面,轻巧无声。问朱姑姑道,“姑姑,阿娘昨儿个夜里睡的如何?”

朱姑姑一脸疲累之色,见着阿顾欣慰笑道,“公主已经好多了!昨儿个晚上下了一场雨,公主睡的不错,今儿一早醒了,用了一碗黍米羹,刚刚还问着县主呢!”

“是留儿么?”公主恹恹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阿娘,”阿顾忙进去,公主从花梨围子床上坐起来,瞧着阿顾眸中充满了温柔慈爱之情。太皇太后去世之后,公主心中郁郁,自己也跟着病倒了,先前还硬撑着,不肯让阿顾担心,后来实在撑不住,晕了过去。阿顾日夜在母亲床前侍疾。

阿顾瞧着公主的脸,不由的想起那一日公主晕过去的场景。那一日,公主躺在榻上,面色苍白,呼吸清浅的仿佛听不见一般。她伏在母亲床前,心慌的不由自已。

自己命途多舛,父系缘薄,只有母系的几个亲人。如今阿婆已经不在了,若是阿娘也不在了,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主柔和慈爱的目光照亮了她的脸,“…怎么这么早就来了?也不多睡一点。”

“今儿一对喜鹊落在我的窗子外头,叽叽喳喳的叫,我睡不着,就索性起来了。”阿顾笑着道,接过默莲递过来的药碗,笑着道,“我伺候着阿娘用吧!”

公主瞧着阿顾消瘦的脸,心中暗叹,自己当日病倒,确实是将这个女儿吓坏了吧!自己若不为女儿遮风挡雨,又如何呢?心中撑起一股心气来,弹了弹女儿的鼻头,爽朗笑着道,“阿娘是要好好喝药,若不好好喝药,怎么好的起来?日后可怎么看着阿娘的留儿嫁个好人家呢?”

阿顾登时脸红,不依嗔道,“阿娘!”声音含着一股羞意!

二五:青荷盖渌水(之儿女)

神熙五年十月,燕王姬洛思念故去的太皇太后,做《思亲赋》。“宫城垅迹如旧兮,惟亲人不见于千秋;惟斯土之恩厚兮,载先亲之灵丘。”辞赋华美,情感真挚,一时之间传唱长安。

过了新年,长安登时陷入一片喜乐海洋,“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再盛大的身份,逝世之后,除了亲人之外,也不能让人长久为之悲伤。寿光公主姬华琬策马在东市街头勒马停下,翠绿织云的小衫犹如春日枝头新柳一般鲜亮,映衬着红颜翠眉,豆蔻丹颜,美不胜收,

“谢将军就在这酒楼中么?”姬华琬提着裙裾登上长生食肆的楼梯,一边随口问道。

追随在身边的从人小心翼翼的答道,“谢将军今日邀了一群朋友在牡丹阁中畅饮,刚刚小的还确认过了,谢将军确实在牡丹阁中。”

“好,”姬华琬大喜赞道,“做的不错,待会儿本公主自会厚厚赏你!”

午时刚过的长生食肆正是生意最热闹的时候,楼上楼下坐满了宴饮客人,姬华琬旁若无人穿过食肆中堂,沿着二楼长廊急急走到尽头处,推开雅阁门扇,见阁中置着一席酒宴,案上杯盏狼藉,众人觥筹交错,饮的一片东倒西歪,最上头的主座此时却是空了。林猛子觑到了姬华琬,醉醺醺的笑道,“哟,是寿光公主。末将,”起身想要向着公主行礼,却因着酒饮多了手足瘫软,重新坐了回去。席上其余人等也是醉的狠了。

姬华琬气急败坏问道,“谢弼人呢?”

“将军刚刚在这儿和我们一块儿喝酒,”林猛子笑着道,“忽然间有了点事情,就先走了!”

“走了多久?”姬华琬登时急急追问。

“应是有小半柱香了吧!”

姬华琬得了答案,不肯再与阁中莽人纠缠,急急转身追出去。立在食肆大门,见着长街上行人如织,来来往往都是极陌生容颜,不见谢弼踪迹,一颗心猛的沉下去,空落落的风吹得窟窿,张唇大声喊道,

“谢弼,你就不敢出来见我么?”

大街上空荡荡的,无人应答。路过的行人来来往往,瞧着容颜鲜妍的少女,目中透出好奇光芒,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子却始终没有出现。姬华琬心中酸楚,蹲下身子抱着手肘,眼眶中滚下大滴大滴的泪水水,落在地面渗出一片濡湿。

“——可算溜出来来了!”谢弼从牡丹阁二楼的窗户中跃下,稳稳的立在地上,远远的瞧见姬华琬穿过长廊的背影,犹自心有余悸,“…还好我察觉的快,若不然,若是被寿光公主捉住了,今儿可得是麻烦!”

小厮求水替他将马牵过来,笑道,“说起来这位寿光公主已经是许了亲事,怎么还追着将军你跑呀?”

谢弼叹道,“寿光公主性情执拗,总是想要万事都合自己的心意,可是世间的事情哪里有那么顺畅的?”

年前,谢弼因为与阿顾婚约纠葛得罪了太皇太后和圣人,罢黜神武军大将军一职,寿光公主也与邹国公嫡幼孙张逸御旨赐婚。过了新年,谢弼悄然被起复为武卫将军,虽然军职较之于从前光芒瞩目的皇帝新军统帅之职逊色不少,但似乎预示着姬泽已经开始原谅于他,惦记起与他的发小情意。寿光公主便又起了希望,追逐谢弼希望与之玉成好事,一起到姬泽面前求姬泽成全。只是谢弼一心倾慕的是平乐县主,又如何肯与寿光公主虚与委蛇,索性避而不见,免的面见遭了尴尬。

“瞧郎君说的,”求水发笑道,“寿光公主一片痴心,将军却避之犹如蛇蝎,说起来公主真是有些可怜!”又道,

“你小子懂什么?”谢弼弹了他一指头,叹了口气道,“我正是因着对公主还有一丝怜悯之心,方不肯给她丝毫希望。”神色郑重叹道,“只盼着她明白过来,学会壮士断腕,从这段无望的感情中解脱出来,日后方能够得了真正的幸福!”

“将军说的是!”求水谄媚的附和,“只是,”忍耐不住心中好奇,凑到了谢弼身边,问道,“寿光公主国色天香,宗室之中无人能及,将军您就半分不曾心动么?”

“牡丹有国色,植在皇苑中偶尔驻足观赏,自然欣悦不已。”谢弼不以为意,欣然道,“但若要移植回自己家中,却是太娇贵了,伺候不起!”念及自己心心念念的平乐县主姬景淳,眸中闪过一丝柔情,“倒是秋菊盛放在高爽秋日,有凌霜气节,却也可亲,不至于太娇气,让人觉得高高在上。”

求水呵呵笑着应和,眼珠儿转了一转,“将军对平乐县主一片真心,想来县主便是心是铁打的,被捂了这些时日,也该当是软了!”

谢弼闻言心情大好,朗声笑道,“借你吉言,盼着有好运气吧!”

姬华琬在食肆大门痛哭不止,宫中侍从们在一旁伺候,见着有人过来好奇观看,便上前瞪着眼睛上前驱赶,“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你们可知道我家主子是什么人?如何是你们这等人随便看的么?”四周行人吃着一吓,便不敢停留,各自散了。

姬华琬哭了很长一阵子,方拭去腮边泪滴,站了起来,泪水清洗过的美眸带着一种茫然的意味。

“公主,”仙织在一边伺候,小心翼翼道,“谢将军既然不在,咱们就不必留在这儿了吧,是不是,该回去了!”

“等一等,”姬华琬道,“我还不想回去。”可是若不回宫,这时候又能去哪里?

这座古老城市有着自己的特殊魅力,无论人们是伤心还是开怀,依旧维持着它热闹繁华的景象。漫步街头的美貌少女犹如一幅色彩鲜艳的画卷,映入东市一众打马而过的纨绔子弟眼中,登时占了心,失了意。

“在下张逸求见寿光公主!”一名蓝裳男子打马上前,下马拜见。瞧着姬华琬美丽的容颜,露出温柔的笑容,“…刚刚在那边远远的瞧见了,以为认错了,没想到果然是公主您芳驾。公主好些日子没见,姿容越发鲜艳了。”

姬华琬回过神来,见面前男子是张逸,眉眼之间的厌烦之色一闪而过,“原来是你啊!”

神熙五年二月,姬泽下旨择邹国公张大象嫡幼孙张逸为驸马,匹配寿光公主。按惯例公主策封之后不久就应该行出降礼,因着太皇太后病逝之故耽搁了下来。想来太皇太后孝期过后,寿光公主的婚事很快就会进行了!

姬华琬百般看不上张逸,勉强应对问道,“你有事么?”

虽然新帝登基之后,贵妃之系渐渐沉默,这位公主便再也没有神宗皇帝在位时的尊贵,甚至姬华琬本人也一度流传着倾慕前神武军大将军谢弼的传闻,但这位公主容貌确实美艳无双,犹如一段华彩乐章,第一眼就能够占据住人的注意力。对于年轻男子而言,仅仅这一点,就足以让趋之若鹜。张逸近距离的望着姬华琬美艳如枝头桃花的容颜,只觉心头怦怦乱跳,如同种子在胸头破土发芽,充满喜悦之情,“我的一些朋友在那边作乐,远远望见了公主,想给公主行个礼。还请公主给我个面子,移步一趟!”

姬华琬今日在寻找谢弼身上受挫,心气正是极不畅的时候,着实没有敷衍的兴致,唇边泛起一丝客套的笑意,“我还有些其他的事情,就不过去了。你代我向他们致个意就是!”意兴阑珊,吩咐道,“走了!”转身打算离开。袖子却被张逸扯住。张逸心头大急,他来之前在自己一众友人面前夸下了海口,定会将寿光公主带过去和大家见给礼,这时候见姬华琬打算离开,不免就有些着慌,努力劝道,“公主,就几句话的事情,能费多少时间,您就当给我个面子,走上这么一趟吧!”

姬华琬一把甩开张逸,猛的发作道,“我说了我今日有事情,你听不明白么?”

“公主,”张逸讶然,一双眸子睁大,“此不过是一点小事,您何至于如此?”他望着她因着生气而愈发明艳的容颜,低下头忍声气道,“圣人赐婚旨意已下,咱们日后到底是要做夫妻的,当和睦相处,也是日后的情分!

“呵呵!”姬华琬闻言冷笑,打量着张逸浑身上下,眼角眉梢露出轻蔑之意,“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肖想本公主?”昂起下颔,盛气凌人,

“本公主实话与你说了,我是看不上你了。若识相的,就自个儿寻皇兄辞了这门婚事,日后我惦记起来,也记得你一个好!”

张逸立在原地,瞧着寿光公主扬长而去的背影,脸色一片铁青。大庭广众之下,姬华琬噼里啪一顿张斥,没有留下丁点脸面,少年人最好脸面,只觉行人经过自己身边,俱都投过来诧异热闹的目光,一张脸皮上犹如似火再烧,更不必提,自己身后还立着自己的一干狐朋狗友。羞愤欲死,之前对姬华琬美容容颜的迷恋之情褪的没有一丝半些儿,剩下的便是升起的无尽怨毒之意。

望着姬华琬的背影,英俊的颜目中露出一丝怨毒之色,“姬八娘,瞧着若有一日你当真进了我张家的门,瞧着我怎生拾掇你!”

天空中的太阳落下又升起,长安城外的渭水河解去冬日的冰冻,引入水中的柳枝额黄的芽儿渐渐变成翠绿的枝条。“谢将军总是绕着齐王府转,难道如今武卫军这么空闲,竟是不用你这位将军做事情么?”姬景淳策着爱马,望着面前的俊美昳丽青年,心中升起一丝无力之意,出声询问。

三月悄无声息的到来,皇孙辈的孝期到了尾声。姬景淳虽非太皇太后亲孙女,名义上也须得唤太皇太后一声皇祖母,足足守了一年的孝期,眼见得春风吹彻了长安,方静极思动,换了一身鲜亮的姜黄色猎装骑马出府放风。只是这些日子频频“偶遇”左武卫将军谢弼,不免有些堵心。

谢弼闻着少女清亮的嗓音,眼睛一亮,“县主这是在关心我么?我可真是太开心了!”声音柔和道,“我有分寸,绝不至于误事的!”长安春光鲜亮如许,谢弼策马与姬景淳并骑而行,

“如今乐游原的春草长的正好,正是适合踏青的日子。听说县主与人约了三日后往乐游原玩耍,末将正好当日休沐,不知可有荣幸与县主共游一番,也好比一比试骑术箭法?

姬景淳瞧着谢弼嬉皮笑脸的纠缠,心中一噎,只觉得胸口一片郁郁。只是当年谢弼因辞了和阿顾的婚约丢了神武军大将军之职,虽然自己在其中没有什么错误,但心中深处总觉得有几分因了自己的缘故,因此此后对着谢弼总是不能太过理直气壮,闷了半响,方冷笑道,“你若是想来就来吧!只是我肯不肯赏面子,就不知道了!”声音含了一丝别扭之意,转身离去。

谢弼立在原地,望着姬景淳远驰而去的背影,唇角泛起欣慰的笑意。

这些日子自己努力追求姬景淳,姬景淳虽然态度不假辞色,但总算不如最初时刻一般,对自己纯然拒绝了。他想,只要这样的状况维持下去,自己总有一天,能够敲破姬景淳的心门,抱得美人归…吧!

三日后的长安艳阳高照,是个极晴朗的日子。谢弼一早便拾掇的精神抖擞,策马赶到乐游原。原上青草丛生,带着一种春日特意的水汪润意,生机勃勃。谢弼暂时没有瞧见姬景淳的踪迹,索性牵着马在原上随意漫走。

远处小镜台上,一名骑士从台上下来,策马骑到谢弼面前,翻身下马,朝着谢弼拱手道,“谢将军,我家主子请你前往小镜台一叙。”

谢弼讶然,“你家主子是?”

骑士唇边露出一丝微笑,“谢郎君上去就知道了!”

小镜台立在乐游原上,历经百年风吹雨打,犹自矗立。谢弼迈上高台,见台面宽阔,流云如同奔马在蔚蓝天际流动,蓝天下一名玄衣人独坐台上罗汉广榻之上,闻着自己的声音回过头来,露出一张岁月优容的脸,大约四十余岁年纪,两鬓斑白,气度颇为尊贵。不是旁人,竟是避世多年的齐王姬琛,不由吃了一惊,拜了下去,“草民见过齐王。齐王千岁!”

姬琛打量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番,见少年银裳容貌俊朗,眉宇之间英气飞扬,目光中闪过一丝怀念之色。自己年少之时,也曾在长安城中怒马鲜衣,如花美眷伴在身边,自信自己能够一生洒脱骄傲,白头偕老。人生际遇无常,最后劳燕分飞,自己也落得个独闭幽门的结局。收敛起心中浮绪,淡淡道,“你就是谢弼是么?起来吧!”

“是,”谢弼恭敬应了,束手立在下首。

“将你这般请过来,”姬琛笼了笼手,笑着道,“倒是本王冒昧了,还请谢将军不要见怪!”

“大王说的太客气了,”谢弼恭恭敬敬道,“您是长辈,若是需要,小辈自当随时聆听您的教诲。”

“谢将军想来没有料到会在这儿遇到本王?”

“不敢当!”谢弼拱手,恭敬道,“只是末将听说齐王已经多年不出齐王府,今日在乐游原上见到大王大驾,却是惊讶非常。”

姬琛坐在高台之上,居高临下的望着谢弼,“本王是不大喜欢出门。但总有例外的时候。本王闲在王府中,听说有少年人恋慕平乐。本王自然是亲自过来看看的。”

姬琛因情殇避世多年,十多年来第一次出府,便是为了姬景淳查看追求之人,这份爱女之心确实拳拳。谢弼心中再无疑义,翻身跪在小镜台地上,拜道,“大王,谢弼真心爱慕平乐县主,愿与县主结百年之好,还请您成全!”

“平乐是本王的女儿,”姬琛端起手边茶盏,饮了一口,淡淡道,“本王自是疼爱于她,盼着她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夫妻和睦,执手偕老。”注视着谢弼,“你也算有心了,只是本王听说你与本王皇妹丹阳有契,后来又辞了这段婚事,为此失了圣人的宠幸,罢黜神武将军一职。”目光锋锐起来,“世间男子汉大丈夫当以功名为重,为了一女子至斯,至此你心中可悔?”

谢弼知道这是齐王对自己的考验,不敢怠慢,沉声道,“神武军乃是末将投入颇多心血之地,失去神武军,若说末将心中一点都不介意,那是假的。但,”他昂胸道,“谢弼相信,凭着自己的能力,终有一日能够自成大器!”

姬琛眉宇间闪过一丝赞赏之色,闻言拍手喝道,“好!有此志气,想来日后定能成一番名号!”

谢弼面上露出欢愉之色,“这么说,大王您是答应了!”

“想要娶我的女儿,可没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姬琛微微一笑,

“据我所知,你是家中独子。寡母韦氏拉扯你长大,韦夫人对我的女儿可是百般看不上!”他哼了一声,双手负在背上,傲然道,

“我的女儿虽非皇家公主,也是金枝玉叶,可也不是能受人磋磨的!”

韦氏对于姬景淳确实不能谅解,谢弼眸中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辩解道,“母亲只是为我这个儿子着想,并非刻薄之人。谢弼不才,绝不会让自己的妻子受委屈,定当为妻子遮风挡雨,不至于受委屈。若母亲始终不能体谅,我也只能与带着妻子与母亲别居,日常供奉孝敬之事无差也就是了。”

这话并不能完全让齐王满意,但也并非不能接受了!若谢弼不肯关照姬景淳的感受,姬琛自然会为女儿不值,不肯轻易许配女儿;但若他为了博得自己欢心,言语间完全撇开韦氏,他反而觉得谢弼对相依为命的寡母如此,为人过于薄情了!眸中闪过一丝晦涩难言的色彩。终究归于寂静,起身道,“乐游原春光明媚,我这把老骨头是受不得春寒,却是要回去了!”起身离开,跟随而来的齐王府侍卫护送着离去。小镜台恢复了从前的平静安宁。谢弼立在台上,望着齐王的背影,心中生起一番感慨之情。

姬景淳从小镜台后转出来,难以耐住心中对父亲的好奇之情,问道,“谢弼,我父王和你说了什么?”

谢弼微微一笑,天空中云影变幻,愈发显得少年郎俊秀无双,慨叹道,“阿雅,你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

他的声音老气横秋,姬景淳心中一时生出微微尴尬之情,“我当然知道父王是个好父亲了!”眸中泛出一丝水光,“便是阿爷自小对我不亲,我也晓得他心中是疼我的。如今,我只盼着他能早日彻底走出心伤,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二六:飙风故不凉(之灵犀)

神熙六年的春天风起云涌,姬泽一手启用新相罗元崇,主持开发岭南、加强武备军需等事项,朝堂之上,新君的君威达到了从前前所未有的高度。姬泽心思花在朝堂上,后宫不免有几分冷落,丹阳公主母女所得圣宠也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中显的平淡起来,不复从前显耀。

“将草堂外梧桐树上的蝉儿都粘了去,莫让它们太吵,打扰了公主安眠。”朱姑姑立在园子白鹤草堂门前,吩咐着园中的小丫头道。

自今年春上,公主痊愈之后,便搬入了园子的白鹤草堂。

朱姑姑进了草堂,见公主从内室打起的通草帘子里头出来,连忙迎过来服侍着在堂中罗汉榻上坐下,“公主,仔细慢着点儿,莫累了身子!”

“照老奴看,”朱姑姑喋喋道,“这白鹤草堂陈设着实是太简朴了,当初建造的时候本就是供贵人歇歇脚的,如何能让公主您在这儿常住呢?”

“好了,”公主笑吟吟不以为意,“我不过是病了一场,您别觉得我是个琉璃人儿,随意动动就碎了!再说了,”顿了顿,道,“端静居虽然布置华美,但太阔大了,倒不如这白鹤草堂疏朗。而且,”仰起头瞧着射在草堂顶灿烂的阳光,心情极好,“这儿的阳光很好,照的人整个心情都舒畅了!”

“公主说的也有些道理,”朱姑姑低眉顺眼,温驯应道。这些年朱姑姑年纪也渐渐大了,因此更多的时候都顺着公主的意思,绝不会驳斥半句。“既是如此,奴婢这就命他们在库房里再捡些东西上来,绝不至于委屈了公主您!”

“这个先不急,”公主放下手中杯盏,凝视着朱姑姑温声道,“姑姑,我想在长安郊外寻个庄子,你去替我寻寻看吧!”

朱姑姑恭敬应道,“是!老奴定当用心寻找,定会为您寻一个满意的所在。”

长安乃大周都城,地稠人多,四周的大多土地都为权贵所有,朱姑姑花了小半个月的功夫,方寻摸到数处庄子。

“长安庄子都是有主的,少有出卖的,老奴寻摸了这些日子,搜检了一番,不过有三处入了眼。”朱姑姑立在丹阳公主面前,介绍着自己寻摸的庄子,“其中一处庄子位于灞桥东北一百三十里,共有八百亩地,庄子布置有几分粗疏,但布局颇大,庄后有一座桃林,春天的时候桃花开的极好;第二处庄子在蓝田附近,距离长安八十里,庄子布置华美,田地六百亩;还有一处在泾阳方向,距离长安一百一十里,庄中遍植杨柳,小巧精致,只是田地有些少,不过三百亩。至于那些距离再外的地方,便有些远了,一日里不能来回,老奴私心想着公主必定看不上,便没有再过去。”

“姑姑你辛苦了!”公主颔首。

长安天光清朗,草堂洁白的通草帘子从外头打起,一身鲜亮小裳的阿顾从帘子外头进来,笑吟吟唤道,“阿娘!”

“阿娘较前些日子愈发精神了!”阿顾打量着公主神色,面上神情舒悦,“曲江池上的荷花开了,阿娘陪留儿到芙蓉园走走可好?”

“自然是好。”公主笑吟吟应了,将手中纸笺递到女儿手中,“留儿,你挑一挑看,看瞧的中其中哪个?”

阿顾低头看着纸笺,见其上书写着几个庄子概况,情况各有分别,奇道,“阿娘怎么忽然起了买庄子的念头?”

“咱们府库富裕,总要置一点产,”公主平常道,瞧着阿顾一笑,“再说了,夏日就要到了,公主府虽然好,但咱们住了这些年也有些倦怠了,寻摸一个小庄子过去避避暑,不也很好么?”

阿顾听闻公主的话语唇边泛笑,复又仔细听了几个庄子的各自特点,想了片刻,指着泾阳的庄子道,“我觉得这个杨柳庄不错。虽然庄子小了些,但是屋舍精致,风景优美,咱们夏日里过去住一阵子定然喜欢。一百多一点儿里地,马车行走两个多时辰就能到,至于田地,咱们又不是靠着农田的庄稼过日子,不必太过在意。”

公主目光落在杨柳庄地图上,见庄子三五里开外便是铲水,乃是天河军驻处,眼睛凝了凝,便将纸笺交到朱姑姑手中,吩咐道,“姑姑便将这个杨柳庄买下来吧!”

朱姑姑轻轻应是,悄声退下。

一轮红日高照在长安天空之中,一名十二三岁的小丫头从永兴坊转角中奔出来,头脸衣裳上灰扑扑的,瞧见公主府门楣张挂的牌匾,面上露出欣喜之色,扑到公主府街头,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跌扑扑倒。府中门子见了,忙出来查看,“小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这儿可是丹阳公主府,可不是你能随便歇脚的地方。”

阿结听闻头顶传来话语,奋起余力抓住门子的衣袖,急急道,“快去禀报小娘子,灵犀姐姐出事情了。”

阿结略略休息片刻,缓了过来,被人领入春苑一间小阁中,见了上座面容板正的阿顾,眼睛登时一亮,扑到阿顾脚下,哀求道,“三娘子,你去救救灵犀姐姐吧!”抱着阿顾的腿,凄声道,“你若再不去,灵犀姐姐就要没有命了!”

阿顾心中一沉,问道,“灵犀姐姐怎么了?”

“…前儿个,门房的旺儿跑到棠毓馆,”阿结跪在地上述说发生旧事,“传话说二夫人请灵犀姐姐过去西府柏院一趟。灵犀姐姐便叮嘱我们守好了棠毓馆,自行去了。经过府中园子的时候,一个泼皮忽然从园中角落里跳出来,将灵犀姐姐拖了进去,灵犀姐姐就这么…”她的身子抖了抖,泣不成声,“给奸污了!”

阿顾闻言吃了一惊,一颗心坠落谷底。大周民风开放,上层社会的贵女风流浪荡,豢养面首是屡见不鲜的事情!但对于民间女子的贞洁要求却和旧朝一般严格。尤其灵犀如今方才十八岁,还没有嫁人!阿顾想起温婉大方,做事稳重的灵犀,脸颊上落下泪来。“阿结,你给我细细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声音平淡带着一丝冰寒之意。

自东都归来后,阿顾便久居公主府,再也不曾回返韩国公府。灵犀作为大丫头留守棠毓馆,便紧闭馆门,谨言慎行,同时约束馆中的小丫头人等,规行矩步,不得乱惹是非,可谓过的没声没息。

“…从前县主在的时候府中上下倒还恭敬着,”阿结跪在地上,抖抖索索禀道,“您如今好些日子没有回府,棠毓馆里的日子就艰难起来。馆中摆设珍奇无数,二夫人和苏姨娘都曾派遣人上门商借过,灵犀姐姐温言谢绝,不肯松口。结果后来就发生了那件事情。”

她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泪水打在地面上,一片濡湿,“灵犀姐姐花朵一样的人儿,喜欢府中哪个得力的管事不得,偏偏被那种人玷污了。偏巧不知怎的,被府中众人撞见,那恶人立时跳起来,说是灵犀姐姐勾引她的。可怜灵犀姐姐浑身狼狈,连批件衣裳遮掩都不得,就被她们拖了出去。”眉宇之间闪现一丝恨意,“苏夫人说是像灵犀姐姐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没有资格做娘子身边的大丫头,将灵犀姐姐逐出棠毓馆,连件披子都不准灵犀姐姐带,扔在马厩里。我晚上悄悄溜到马厩外头去瞧灵犀姐姐,见灵犀姐姐躺在厩中草垛上,身上只一件单衣,冻的嘴唇都紫了!若是您再不回去救她,怕是姐姐的命就没了!”

阿顾闻言气的目次欲裂,猛的挺直腰肢,吩咐道,“让莫小干立即赶去韩国公府,务必寻到灵犀,护住她生命安好!”

慧云也不料韩国公府竟会发生这种事,眸中含着水润泪花,闻言响声答道,“是!”急急出去吩咐。

“蠢货!”此时此刻,韩国公碧兰阁中,苏妍面色难看至极,狠狠的打了顾嘉辰一个巴掌,“为了昔日从前一点小怨,你便就设计毁了灵犀那个丫头,你怎么这么心性狠毒?”

顾嘉辰被打的偏过头去,转过头来冷笑,“不过就是一个丫头,值得阿娘发这么大肝火?”念及自己的婚事波折置之冷笑。她们母女为了自己的婚事,费尽了心思,只是公主母女始终不肯垂头和睦悦色,京中权贵都精的似鬼似的,如何肯得罪丹阳大长公主,为自家子孙聘下这么个庶女为媳?众有一二子弟瞧中了顾嘉辰的美色,也只愿纳其为妾,根本不愿意娶其为正妻。眼见的在长安攀上一门豪门婚事无望,如今她已经十六岁,再不定下来怕是日后再难议好亲了。苏妍急中取乱,恰逢云麾将军杨永为其次子杨宣郎上门提亲,便一口答应下来。

杨氏乃是天水郡世袭武将世家,常年居于幽州,对于顾嘉辰的声名并无太多耳闻,且早年曾受过顾嘉辰大父韩国康公顾隶照拂,感念恩德,方愿意迎娶顾家一名庶女做为自己的儿媳妇。云麾将军也算得是三品高官,位高权重,这门亲事除了夫家不在长安城,看着已经是很有可取之处了。

顾嘉辰犹心比天高,抱着将顾令月踩在脚底的念头。杨家虽好,却不过区区三品,且还要远远离开长安,如何肯应允?苏妍却是发作,“若你能够保证一年之内寻一门比杨二郎还好的婚事,我便立时拒了杨家。”顾嘉辰登时哑口无言,顾令月是宗室出女,生母丹阳受三代帝王恩宠,自己若想要压过她,只能攀上皇室宗亲。她也曾勾引过宁王姬溶,宁王却根本没看上自己,弃如敝履。回想起那段经历浑身瑟瑟咬牙切齿,方不情不愿的应下林家这桩亲事。

此时此刻顾嘉辰满面不以为然,念及当日前往棠毓馆商借剔红果盘被拒之事,眸中闪过一丝缘分之色,“顾令月那个妮子我比不得也就算了,连她的一个丫头都敢踩在我头上,我倒要瞧瞧,出了这番事体,她还有什么脸面!”

苏妍心中一片晦涩,跌退几步,叹道,“我知道你心比天高,可总要学会瞧瞧自己是个什么境况。如今既是她们势强,咱们就应当学会收敛锋芒,等待她们落入低谷的时候方举戈反击。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之前那段日子不是做的很好么?如今又这般招惹顾令月,究竟是打着什么算盘?”

“阿娘,你醒醒吧!”顾嘉辰冷笑,“如今顾令月回归也有了些日子,咱们百般讨好无法攀附,固然有我屡次不忿算计顾令月的缘故,但公主也重未露过一丝愿意与修好的意愿。你算盘打的精明,公主也不是全然的傻子,她已经恨毒了咱们母女,怕是咱们终其一生都没法子让公主重新垂青咱们了!”扬起头来,满面乖戾怨愤之色,

“我从前讨好她,不过是为了谋取一门好的亲事。如今既然已经无望,为何还要对着她低声下气的?那杨家远在幽州,我在那边人生地不熟,若不带着丰厚嫁妆过去日后可怎生挺的直腰杆过日子?如今国公府内囊有限,阿爷便是疼我,能发给我的嫁妆也有限,那顾令月的棠毓馆里头屏风床榻可都是好东西,也值个百十万贯银钱。我若是能取了去充作嫁妆,日后日子便也算能过了!”

顾嘉辰话语响在苏妍耳中犹如雷鸣,苏妍闻言跌坐在榻上,心中颓然。事至如今,便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公主经历了那场锥心之痛早已经绝了对顾鸣之心,硬起心肠,便是自己再如何施法,怕也是不能让之垂顾了!事已至此,倒不如绝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如同阿瑜所言,将实实在在的好处放在手上。

换了心思,思绪也就灵活起来,眸中射出一丝坚毅之光,打足精神道“阿瑜,你既打定了棠毓馆的主意,咱们就得好好筹划一番了!”

“灵犀那丫头不足为虑,要紧的是顾三娘,不能让顾三娘得知此事。务要守牢国公府的消息,不能让一丝消息传到顾三娘耳中。在国公府中一切就随我们施为,想办法要了灵犀的性命,将棠毓馆中的东西运出去寻个地方隐藏阵子,日后让你带到杨家去,杨家远在幽州,想来你用着也没有什么关系。过个几日,寻个法子让府中走水,整个棠毓馆葬身水火之中,就算是顾三娘和丹阳公主再有能耐,也没法子回天了!”

顾嘉辰面上露出高兴神情,“阿娘,你终于想明白了!”扬眉露出傲然情绪,“这等事情还用你说么?我早就吩咐了,封闭了棠毓馆,馆中一应人等不得出去。又命人守牢了国公府各个门户,便是一丝风儿也不会传出去,你放心吧!”

马厩夜风寒冷,灵犀躺在草垛上,美丽的眼睛一片死寂。忽听得大门发出“哐当”一声声响,两个粗使婆子从外头走进来,瞧见狼狈可怜的灵犀,对视一眼,眸中闪过得意残忍的光芒,“这贱人犯了这等事情,还有脸活着。若是我,早就一根绳子勒死自己了。”

恶意话语传入灵犀耳中,胸腑中强烈的恨意涌上来,奇迹般的涌出力气,支撑着坐起来,望着两个婆子冷笑,“天地有眼,自是知道我是冤枉的。那等陷害我的恶人还没有死,我为什么要死?”扬起下颔傲然道,

“我还等着瞧这等人的下场呢!”

婆子闻言面色微变,冷冷出声道,“我等奉夫人命来瞧瞧你的下场,既然你这么不知趣,就让我们帮你一程吧!”上前狞笑缠住灵犀的脖子。颈项上的白绫系的越来越近紧,灵犀拼命挣扎,想要挣出活路,涌入肺部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面色涨的红紫,心中闪过一丝迷迷糊糊的念头:这一回,自己怕是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吧!

二六:飙风故不凉(之公道)

头发花白的婆子望着少女娇美的容颜在自己紧收的手中渐渐失去生命痕迹,笑的狰狞无比,“去死吧!”似灵犀这等大丫头平日里高高在上,如今生命却系在自己这等低贱婆子手上,心中充满了微妙的成就,飘飘欲仙,忽听得身后传来一身冷冷的哼声,迅捷的剑影闪过,一双手掌落在地上,行凶的婆子哀嚎一声,“嗷!”

灵犀失了颈间力道,骤然颓倒,落在身后莫小干的怀中。

灵犀披着一件过踝斗篷来到阿顾面前,拜了下去,“奴婢拜见县主!”面色苍白至极,被救之后稍稍收拾过形容,略减了之前的些许狼狈,双手紧紧的牵扯着身上的斗篷,下意识的将自己的身体紧紧遮住,露出一个心酸凄美的微笑,“还能够见到县主一面,当真是三生有幸!”

马厩外长廊青瓦绵延,阿顾坐在廊下,瞧着廷中苍白凄凉的少女,双唇微微颤抖片刻,终究默然。灵犀本在花季年华,有着美貌容颜,稳重性情,这样的少女本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却在这一场噩梦里完全摧毁。清澈荔枝眸中闪过一丝哀恸之色,叹道,“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将你留在国公府留守棠毓馆,你也不会…!”

灵犀闻言触动心伤,两行眼泪缤纷落下,却忍住了,笑道,“不怪县主您,”双手攒紧地上砖石,露出其上累累青筋,恨声道,“要怪,就该怪那起子黑心的恶人。”

“你放心,”阿顾胸口热血上涌,郑重承诺道,“我定会为你讨要一个公道的!”声音铿锵。

国公府正堂,顾鸣坐在正座上。章婆子跪在堂下捧着断掌凄惨哭诉,“老奴奉命处置灵犀那贱婢,没有想到竟有人闯入府中,凶神恶煞,二话不说,就砍下了老奴的手掌。将那贱婢救了去,”忽的展袖捂住脸庞大哭,“老奴在国公府中勤勤恳恳,从不耍奸犯科,如今失了一掌,再也没法伺候主子。可怜老奴家中上有老,下有小,这以后的日子可怎生过哟?”

顾鸣念及阿顾嚣张跋扈之举,面色铁青,怒道,“岂有此理。”

苏妍坐在一旁心中暗叹一声,到底是没有守牢消息,让顾令月赶过来了。不由对女儿顾嘉辰呢生出一丝恨铁不成钢之意。她既处心积虑做下了这等狠手,又在自己面前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本以为她已经妥善处置,没想到到底还是漏出消息。如今既让顾令月这妮子知晓,怕是之前百般算计都成空,还要蚀一把米去。但到底心疼女儿,只能为她查缺补漏。察看着顾鸣面上神色,叹息道,“三娘子心疼自己的丫头可以理解,可下手这般狠毒,戾气未免太过。这婆子在咱们国公府做了十多年活,临到老,落得如今这个下场,实在是有些凄凉!”

顾鸣一甩大袖,斥道,“这孽女仗着皇家之势,越发行为乖张了,下回我见着她,定要好好教训教训。”

“哦?”少女清亮的声音从传来,阿顾昂着头迈入大堂,扬声道,“我倒要看看,阿爷打算如何教训我来着?”朝着上座的顾鸣道了个万福,“国公安!”她在外头听见了顾鸣刚刚的话语,失了尊重,这一礼便敷衍了事,只略略一揖就直起身来。

呆板暗沉的正堂随着少女出现注入一道鲜亮的色彩,堂中上下下人微微肃穆,不由己身的紧了紧皮子。

顾鸣皱紧眉头,看不得阿顾这等态度,怒斥道,“放肆,顾令月,你这是什么态度?有你这么跟长辈说话的么?”

阿顾冷笑,“为人长辈自当行事公道,若是如今已经偏颇的迷了眼睛了,还想要我怎么尊敬的起来?”声音一冷,板着面庞质问道,

“阿爷,韩国公府乃是您的府邸,如今我的大丫头灵犀在府中遭了这等恶事,您打算给我一个什么交代?”

顾鸣面色暗沉到了极处,显然不习惯女儿这般咄咄逼人,“逼凌质问生父,丹阳公主就是这么教养你的么?”凝视了身边苏妍一眼,“苏氏乃是你的庶母,你见了她,就不知道行礼么?”

阿顾微微一笑,“阿爷说笑了,我的教养是太皇太后一手负责的。圣人也教导我,我是宗室出女,身份尊贵,若有人胆敢欺负到头上,狠狠报复回去就是了。至于苏氏,”蔑了苏妍一眼,“她不过是个侍妾,立在这大堂上已经是僭越了,又有什么资格受我这个县主的礼?”

苏妍闻言身子微微摇晃,面色雪白,扯着面色暴怒的顾鸣苦苦劝道,“国公,县主还是个孩子,您别生她的气,父女二人该当亲近好好说话才是。”上前一步,朝着阿顾勉强笑道,“县主说的是,原您是不该给妾身行礼的。倒是您如今受封县主,该是妾身给你行礼才是。”屈身朝着阿顾恭敬道了个万福,“贱妾苏氏见过县主!”她虽然人已经中年,但容貌依旧保养的颇为姣好,此时一双眸子含着微微水光,楚楚可怜,别有一种风流袅袅之态。

顾鸣瞧着苏妍这般摸样,心中大发怜惜,愈发对阿顾的嚣张跋扈不喜,甩袖道,“好啊,你真是好本事,不过是封了个小小县主,这威风倒是对国公府发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