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走回丹茜宫,她以目示意,女官们便慢下脚步,刻意落后,唯独崔落花与王秋莹紧跟在侧。她们三人遥遥领先数步,素盈低声问秋莹:“你看圣上气色如何?”见秋莹摇头,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沉下脸又道:“崔秉仪明日就去公主那里——务必弄清楚她出宫到底结交了什么人,好大的胆子!现在敢撺掇她在圣上面前议论宰相的长短,日后还不知道做出什么事来。”崔落花诺诺答应,素盈又道:“眼看她也要十四岁。差不多该物色一位持重可靠的驸马了。”

提及“驸马”二字,崔落花目光闪烁。素盈厉声道:“有什么话,说出来。”

崔落花忙答:“空穴来风的事而已,不敢混淆娘娘视听。待有定论,再向娘娘禀报。”

素盈看了她一眼,又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忽然驻足遥望长天。一直看了好一会儿,她才神情寥落地说:“崔秉仪,能够步天的人,真的能够在九霄之巅放歌吗?我不信。‘步天歌’只有三个字,是因为提笔的人,心里也唱不出真正的庆歌吧…”

崔落花想要说些什么,袖子却被王秋莹轻轻地扯了一下。谁都没再说话。

还朝

尽管素盈并没有把真宁挑衅的神情放在心上,但“执送京师”这四个字还是让她接连几天心中抑郁。北国自古器重武将,一朝挂帅,在阵前便有无限权威,生杀予夺、先斩后奏,他们尽可斟酌定夺,鲜少把败将降虏缚送回京。大多败寇被阵前处决,至多传首入京。至于有过军将,总是留在阵前戴罪立功。

素盈记得,上一次由京中皇帝亲自裁处败寇,还是将近二十年前的事——那次被绑回京城的,是谋反的秀王,皇帝的弟弟。秀王罪孽至深,由皇帝亲自裁断也无可非议。但素飒连败数阵就被绑送回来,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反而让人始料未及。

仔细想来,东宫的独子被皇后扣住,不留素飒在前线,一则夺了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二则让皇后左右为难,的确不失为一个好对策。

素盈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在这里,无论小看了谁,都是个错误。那些活在这里的人,实在是有能活下去的缘由。她的笑意更深,对为她梳头的宫女道:“今天不用这么多金的玉的。去折几枝别致的桂花来。”宫女们见她有别出心裁的兴致,暗自舒了口气。今天是龙骧将军被押回京的日子,不知道她怎么能这样轻松洒脱,但总好过终日沉着脸。

宫苑中有两株品种极佳的桂树,这时正在花期,很快就有宦官捧了一大盘花叶俱全的桂枝进来。素盈从中挑了三枝,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又轻轻笑道:“这时候还不打起精神,要被人小看了。”

宫女将桂花插上她的发髻,素盈向镜子里看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才转眼,人人都不似当年…”一声叹息又让周围人提起了心,面面相觑,不敢随便出声。

素盈认真审视自己一番,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带着女官宫女们浩浩荡荡驾临衍庆殿。殿内已放置帝后二人的御座,素盈对空置的皇座致礼再三,才向后座上坐好,颔首道:“宣。”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刚走了一段路,衍庆殿里又太安静的缘故,此刻她清清楚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好快。越是细听,心就跳得越快,她不得不深深呼吸。

一道身影挡住了门口的阳光,素盈一见那轮廓,心绪又鼓动起来,刚才的努力都化作徒劳。

那人走得有些迟缓,似乎身体不适。素盈不免关切,留神听他的声音是否清朗如常。好在他向御座拜谒时,气息音调都是一如既往的沉着稳健:“微臣谢震拜见至圣至明天祐皇帝,惟愿我皇福寿天齐。拜见至慈至善仁恭皇后,惟愿娘娘圣躬万福。”

素盈微笑起来,朗声说:“将军跋涉不易,平身赐座。”

谢震起身时,行动明显不便。素盈徐徐道:“妾见将军似是有伤在身。”

“微臣礼欠周全,万望娘娘恕罪。”谢震没有告诉她,那次劫敌营去救素飒,被一支长矛刺穿了腿。说来已是三个多月之前的事,伤处至今尚未完全恢复。她从不知道人受了那样一刺,需要用多久来疗伤。何必让她徒增担忧呢?

素盈有点后悔失言:不该撇开战局与东宫不闻不问,却先问他的伤势。连忙又问:“不知阵前是否凶险异常?太子向来可好?”

谢震稍微怔忡一刹,眉心也不自觉地拧紧。不需要他详述,素盈已猜到战事艰难。谁料谢震却说:“太子殿下领军,无往不利。”他说的似乎是实情,口气却夹杂了少许的不肯定。素盈心知在这排场下,想要深谈也没可能,于是嫣然笑道:“圣上近来偶染微恙,不便召见将军,已吩咐过在殿内赐宴为将军洗尘。”说罢向一旁的宫人们丢个颜色,他们立刻传入酒宴。

酒过三巡,素盈借口退出殿外,一直远远踱到一面池塘边。此时景致略显萧瑟,却也别有风味。素盈无心观赏,低头望着池中,彩鲤牵出的涟漪或聚或散。秋风骤起,水面上微波粼粼。她心境稍稍宁静,听到崔落花轻轻咳嗽一声——谢震跟在崔落花身后,正走过来。

素盈见崔落花果然领悟自己的意思,向她微笑作为褒奖。崔落花欠了欠身,并不靠近,一转身背对着素盈,面朝来路——那是通向这里的唯一的路,有她看着,素盈就不那么紧张,转眼细看谢震。

谢震来到进前还欲施礼,被素盈一把拉住。两人沉默了一瞬,谢震轻咳了一声,道:“龙骧将军已送到京师狱,微臣与盛乐公主的奏章也已上呈。胜败无常,料想圣上能够体谅。”

他透露出奏章中的求情之意,素盈柔声道:“这事并不难办,不用操心。幸好有你一直照顾三哥,辛苦了。”她迅速理清心里的疑惑,接连问道:“我自忖东宫领军经验并不丰富,并不及龙骧将军。为何他能一路得胜?是东宫妃有锦囊妙计,还是东宫治军另辟蹊径?又或是,西国境内局势变化,有机可乘?”

“娘娘!”谢震轻声打断她的疑问,敛容答道:“其中内情复杂,微臣愚钝,不能明了。事情本末已上奏圣上…”

素盈愣了一愣:“之前可与人商量过?”

“事涉机密,不便外泄。”

素盈顿足道:“你怎么这样冒失!奏章到他手中,已转了好几处,哪里还有机密可言。倘若果真有重大隐秘,也该另觅门路,面呈圣上。如今给外人看见,你不怕别人转而对付你吗?”

谢震见她不追问内容,却为自己的安危着急,坦言道:“这是密奏,微臣是托可靠的人转交,料想不会有差错。”

素盈心想:那也要看上奏的是什么事。当真只给皇帝一人看过,他的反应更难料,不知会想出什么狠心的花招。也许,还不如人尽皆知,缚住他的手脚反倒更好。

谢震观察她的神色,也能看出她对皇帝信心不大,不禁说道:“旁人不足信,唯信我君王。若是连君王也不信,怎能做得人臣?”

素盈已拿定主意,要设法从三哥那里弄清阵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此时便不再与谢震争执。她顿了顿,抚了一下鬓角,问:“桂花…比我们家的如何?”

谢震身量比素盈高一头,鼻端早有幽香浮动。听素盈问起,他深深看一眼,点点头回答:“好看多了。”

素盈也不再说什么,浅浅地笑了笑,示意他先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扶疏的花木之间,她轻轻吁了口气。

一缕凉风自遥远的高空飘然而下,撩动殿檐垂角的金铃,清脆的音色诱人遐想。泠泠回音直沁入素盈心里,从内心深处勾出一声低喃,像是自诘,又像挥之不去的幽馥,再一次悄然觉醒:“呵——依赖与利用的界限在哪里?”素盈心上一紧,低头将脚边一块卵石踢入池塘,“噗通”一声惊散了鱼群。

那天去玉屑宫之前,素盈换了头上饰物,像往常一样中规中矩。可皇帝却陷入沉眠。素盈跪在他枕边仔细端详:床畔掉落一本奏章。他一手放在胸前,另一只手垂在床边,睡姿安稳,眉目平静,不似初卧病时那么痛苦。

自从他病情好转,绝口不提那天他在赐她一盒鲜花时说过的话。他是绝对不会忘记的,绝对不会将那些遗言一样的安排当作从未说过。这平静的外表之下,又酝酿着什么新的计划呢?

素盈不知不觉咬住下唇,发觉痛的时候,短促地叹了口气。他真的只能活一年吗?

她没有动那本奏章,温柔缓慢地把他的手臂放在床上,然后向自己身后招了招手。王秋莹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轻轻把手指搭在皇帝的手腕上。尽管素盈目不转睛地正视着王秋莹,这位女医却仿佛一心一意倾听患者身体传来的讯息,又像在刻意躲避探询,低垂着头不与素盈目光交接。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睑轻轻抖动,抬起头看一眼素盈,神情有些躲闪。

素盈与她默默走到屏风之外,用耳语似的低音交谈:“圣上的情形如何?”

王秋莹诺诺地低着头说:“如常。”

素盈的眉头皱起来——这不知是第几次听到王秋莹一成不变的回答。她不禁开始怀疑:“当真?我看圣上气色较往常好了很多。”

王秋莹从容不迫地回道:“圣上的状况非同一般,发病之前的气色不是比现在更好吗?这是不能以常理推测的。只怕以后还是会无声无息地发作起来。”

素盈还想追问,忽听御榻上衾帐摩挲,皇帝低沉的声音问:“谁?”

素盈忙让王秋莹退出去,自己绕过镂屏,向他粲然一笑。皇帝刚刚转醒,目光还有些迷离,微微张口像是想要唤一个名字,却怔怔地忍住声,望向素盈的目光渐渐冷静下来。素盈在这空当为他端了一盏清水,跪着服侍他喝下。

“陛下累了就多睡一会儿吧。”她柔声说着,拭去他唇边的水渍。

皇帝笑了笑,伸手拾起落在床下的奏章,边看边说:“是要养好精神——邕王上表,请求回京面圣。我已准了。”

乍的听到这个稀罕的人,素盈愣了一下,也没有多话,只是微微笑了笑。她还从未见过皇帝最小的弟弟。册后之时,邕王声称染病,只有邕王妃一人入京称贺。从那以后,邕王在藩中默默无闻,像过去的二十年一样。素盈相信,在皇宫里,不止她一个人忘记了这个人物的存在。

皇帝卧病,他终于坐不住,想来一探究竟了么?素盈偷瞥皇帝一眼,却被他发现了。她忙低下头,怅然道:“说到‘回京’…陛下顾惜妾的颜面才没有提起吧?今天,是龙骧将军回京的日子。”

皇帝把手里奏章放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你想为他求情?”

“妾非圣人,不能忘情。何况仅此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若说能够不闻不问,未免近于虚伪。”

皇帝笑了一下,指着镂屏道:“你知道那十六个字,是什么意思?”素盈点了点头。“那意思是说,我永远不能在这里逞私欲。”他幽幽地说,“你也一样。”

“妾不敢以一己之私令陛下英明有亏。”素盈庄严说罢,央求道:“纵然是待罪之人,也是妾的兄长。妾如今所求,不过是尽快见他一面。也不知他这几个月来如何为陛下尽忠,怎能落到这般地步。这一次令国家蒙羞,妾也想要亲自责备他…”

皇帝听着听着,闭上眼睛。素盈以为他不耐烦了,不免有些失望。他却慢悠悠地说:“毕竟血浓于水…如果你不在意旁人怎么说、怎么想,无论如何也要见他——可以。”他虽然同意,话里却在暗示:在旁人处心积虑,想要利用这个契机挫伤后家的时候,任情任性总不是稳妥的处事方式。除此之外,他没有说更多。

有他金口一诺,素盈自然知道如何安排。她谢了恩,不准备继续打扰他。他却伸出手,在她肩上拈起一点东西——原来是一朵小小的桂花。素盈心头一颤,诧异他的眼神并没有她想的那么糟。

“喜欢桂花?”他很突然地问。

素盈想了想,认真回答:“大约是吧。”

“好像不肯定呢。”

素盈心里涌上一丝温暖,笑容也舒缓开来。“平王府里也有一株。”她说,“小时候有一次,我不顾一切地冒了险,才得到它,甚至从树上摔落。可惜只有一刹,它就支离破碎。大约为这个缘故,才对它另眼看待。”

他听了这个天真的故事笑起来,又问:“现在呢?会害怕从高处摔落吗?”

素盈望着他指端那宛如米粒的花朵,神往似的回答:“…有人会接住我。”一言已出,她立刻察觉失敬,赧然垂首。

他仿佛没有留意,轻声准她告退。又好像忽然想起什么,用那若无其事的声调问:“只是想见素飒一面而已?”

素盈暗自一惊,寻思自己的表现是否太过,让他起了疑心。她用浅浅一笑作为模棱两可的回答,欠身告退出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笑了笑,把那微不足道的桂花轻轻地一弹,它立刻就从他眼前消失,不知落在哪一处尘埃里了。

将军

龙骧回京之后第五天,圣谕一道将他提入宫中。

素飒知道这次面圣定是妹妹周旋的结果,但他却没想到,入宫之后径直被领入丹茜宫。

素盈一早等候,见哥哥风仪依旧,显然在囹圄之中没有受到委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并没有像素飒第一次从战场归来时说那么多的话。

素盈执起哥哥的手,说:“圣上连日批阅奏章,刚才又不舒服,不能召见哥哥了。”她猜,皇帝如果已经看过谢震的密奏,就不会像她这般惶惶,也许根本没有打算亲见素飒。为龙骧将军断罪,是京中最新的热门话题。在这当口,他总是静观其变,不会挺身而出。

素盈轻轻地吁了口气,笑笑说:“我还记得,数年之前,哥哥曾经愤愤地向我描述废后的亲族,说他们尸位素餐,早该被人取代。”平心而论,素盈并不认为废后的父兄一无是处。他们占了“后家”这样惹眼的位置,别人总以为他们成功得太过轻巧,因此他们一次失误就被认为罪该万死。

“后家会变,从太安素氏变成了东平素氏,但人们看待后家的微妙态度不会变,如今轮到龙骧将军受人指摘。”她说着,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素盈知道父亲平王为素飒广为游说,但她听说,有些刚正不阿的官员力主依律断罪——那可是死罪。皇后深深挂心这场关于龙骧将军的争论,身边当然不乏为她张罗的人。素盈每天都能听到数条不利于哥哥的消息:有人说,龙骧将军乃皇后亲兄。有人又说,败军之将难以常法论断,当从军法论处。军法就事不就人,史书上也写着“孙武教战,亦斩宫嫔”不是吗?有人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朝败绩就斩将领,日后何来统军之人?立刻有人反驳说,失阵之罪,依法当死,一朝为人曲法,日后何来奉法之人?

如此种种言论尘嚣直上。朝臣喜欢互相攻讦,一个话题会渐渐散开涟漪,变成他们的战争。素盈原想看看有多少人觉得后家之势不足以自保,发出她未曾考虑到的尖刻言论,但她渐渐失去了作壁上观的心情。

素飒一躬身道:“微臣连累娘娘担忧,罪该万死…”

素盈微笑着摇摇头,又说:“那天谢震提到前线,似乎别有隐情。哥哥可有话想要我转陈圣上?”

素飒见宫内并无旁人,低声道:“军中有人通敌。”

他的口气如此轻易,仿佛是一件不稀罕的事情,但素盈却怔住。

她原本想,也许东宫滥用权威、树立私党,或者借机勾结地方,又或者纵容军队恶行惹出了大乱子。她全力提防的是东宫,没想到谢震与素飒担心的事却大相径庭。

素盈转念又思忖通敌之说是否可信。明明是同一支军队,甚至与素飒的配合更加默契,但却没能在他的带领下获得胜利,而另一个没有很多经验的人,带领他的队伍连连告捷。这事情发生在任何一个骄傲的男人身上,都足够伤人。伤害常常会影响他们的判断力。

素盈安静地注视着自己的哥哥,素飒泰然自若,眼神依旧冷锐沉着——他不是一个会因挫败失去理智的人。

素盈徐徐道:“真有这种事?东宫挂帅后,哥哥应该向他禀明。”

素飒的嘴角冷冷地上扬,“我与谢震都向他提过。不然,我们怎么会离开战场回到京城?”

他提到的话题完全不是素盈日常接洽的事务,她的反应稍有些迟钝。但素飒的态度毫不隐晦,她心中猛然一沉,深觉不可思议,蹙眉问:“哥哥是说,东宫有意包庇此事?”

素飒寒着脸道:“我手下有五个得力的人。其中一个也是东宫推荐的——当初东宫荐举我领兵时,他也一起从军,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十分尽力。但他与东宫关系过于深厚,我一直不敢特别重用。两军交战连连失利,败得太蹊跷。我曾经怀疑有内奸,但没有疑心他。直到被谢震劫营相救之后,想起种种蛛丝马迹,我才疑心那人就是奸细。”

“为何不立即除掉?”

“我还没有找到切实证物,东宫已经到战场了。”素飒说,“我向他提过此事,但那人迄今仍然毫发无伤。”

他顿了顿,又说:“东宫用兵极狠。对我十分忠诚的四个将军,被他任意安排,危急之战不是前锋就是断后,已经先后阵亡。盛乐公主与谢震被支回京城,阵前已无我的亲党故交。龙骧将军麾下精锐交由东宫差遣,全灭也只是早晚之间。”

素盈想要宽慰,素飒又咬牙道:“为与后家倾轧,包庇奸细、糟践兵卒…孰不可忍。娘娘应该知道,包庇奸细与通敌同罪。这样的储君与国贼有什么不同?想到这个国家将要交到此人手上,真是令人心悸。”

“哥哥!”素盈连忙出声打断他,“就算有十成把握,也不能轻易到圣上面前指控东宫,何况此事证据渺茫。也许奸细另有其人,东宫只是对那个人格外偏袒,还算不上包庇奸细呢!”说到这里,她心里突突跳了几下,暗自想:谢震该不会已经贸然在密奏中揭发东宫吧?

她定了定心神,从容说:“不妥善处置,容易被他反将一军——诬陷储君犯了通敌重罪,这样的罪名又有谁担当得起?”她见素飒愤恨难平,又道:“眼下头等大事,还要说如何为哥哥开脱。”

素飒黯然道:“过堂听审,我并不十分为难。假设皇恩浩荡留我偷生,日后面对那四位将军的家眷,才令人惭愧。”

素盈还想再安慰几句,忽然来了一名宦官,说是皇帝方才醒来,此刻召见龙骧将军。

素飒临走时以大礼拜别,素盈忙去搀扶。素飒在她相搀时,用很低的声音说:“我刚才说的那个人,叫做白信端——信默的弟弟…”

素盈“啊”一声呆在当场,心里万千个念头乱转。恍然想起自己也曾见过此人,那并不是愉快的回忆。以白家和东宫的渊源来看,她也明白这个白信端无疑是东宫放在素飒身边的人。但白家纵然无赖,已经贵为皇亲国戚,说他们家出了奸细,任谁听来也觉得不大可信。她连忙在哥哥耳边叮嘱,让他仔细留意皇帝口风,千万不要再轻易提起东宫的事。

待素飒走后,她又吩咐宫中一个机灵的宫女去玉屑宫观察动静,让她请潘公公有空闲时来丹茜宫一趟。过了不一会儿,那宫女就回来说召见已毕,龙骧将军已被放还京师狱。又说潘公公走不开,向皇后娘娘问安,请皇后娘娘宽心。

素盈觉得召见如此短暂,大约皇帝只是聊表心意,没有什么需要担忧的。

第二天,皇帝以重阳大节将近的缘故,下诏曲赦京师死罪以下,放他们归家团聚。九月恰是录囚之际,他又决定隔日在宏德殿亲录京师滞狱重囚十余人,其中也有龙骧将军素飒。

皇帝卧病已有一段时日,以赦免之举积德祈福并不令人意外。但亲录囚徒对病体来说,未免太过勉强。况且龙骧将军出现在其中,让不少人心存疑窦。有人规谏,以为此时录囚无益龙体,更有人干脆指出龙骧之狱尚未定论,并非淹久未决,不应在列。然而天子决意宣示这浩荡皇恩,完全不为所动。

有人乖觉地见风转舵。有人愤愤地认为,皇帝虽然有权亲断未决之狱,但他即位以来从不插手断罪,这次行事完全不似他稳妥的作风,大约是年轻的皇后从中作梗。他们决定看个究竟:皇朝史上只有皇帝与太后亲录囚徒,绝无皇后插手余地,倒要看看她对皇帝的影响有多深。

其实素盈对皇帝的决定也颇感意外。他原本分明表示不愿干涉,事到临头又格外开恩。事出突然,她猜不透皇帝为何对龙骧将军如此厚爱,只能推测是谢震的密奏和昨天的召见让皇帝回心转意。然而想到御笔亲决对素飒有益无害,她对旁人的吵吵嚷嚷也就不大介怀。

到了录囚当日,皇帝精神大好,手笔断决十分敏捷,不到掌灯时已全部了结。素飒果然被从轻发落,仅仅被削了将军之职,仍保留兰陵郡王之封。

结论一出,朝廷公议便稍稍平息。不少人未料到平常悄无声息的皇后,竟然能鼓动皇帝为她哥哥一人劳师动众,反而因此对皇后素盈产生不满,连宰相也对帝后二人一反常态的举动感到不妥。素盈莫名地遭到众多非议,自己也觉得郁郁不欢。她又想到哥哥被夺了实职,空留一个虚衔,说起来仿佛是皇帝厚待了她家,其实是夺了后家实权,不免连连苦笑。

只有平王以为近来战事颇为凶险,这个将军不做也罢,稳妥尚主才是当务之急。平王府合家叩谢圣恩,称幸不迭。

这天,素澜为兰陵郡王的案子了结,要进宫一趟,于是早早地起身梳洗。才挽上发髻,丫鬟就来请,说是相爷要见。素澜急忙换好衣装,临走又到床前向尚未起身的丈夫道:“还不快起来?今天不是同那几个侯爷们约好去游猎么?”

云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问:“几时回来?不会又要住在宫里吧?”

“难说。要看娘娘心情。”素澜笑着挣脱,又叮嘱丫鬟不可纵容他懒睡,这才去公婆面前问安。

清晨微凉的空气十分爽利,荷塘周围比别处更为清幽。

塘中养了不少五色鲤,琚含玄常常拿着饵站在那里,仿佛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随手投食。也许他并不在意鲤鱼是饥是饱,只是喜欢一群活物给他寂静的思绪添些生气。

今天,素澜见他身边的不是馨娘,而是自己的婆母素氏,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不知道这两人怎么有雅兴凑到一起。

发现她的到来,琚含玄的眼睛离开水面,轻轻地扫了儿媳一眼,问:“近来你和娘娘之间好像很亲密。和好了?”

素澜笑答:“姐妹俩闹别扭,哪有闹长久的?”

琚含玄从石钵里抓了一点鱼食,一边投向池中一边说:“你姐姐那人…呵!”

素澜见他神情不屑,笑嘻嘻接口道:“难道娘娘不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吗?”

“好人?”琚含玄看着争食的鲤鱼,冷冷哼了一声:“她以前只是没有做坏事的能力。你以为她愿意当好人,被人摆布欺负?这一次不就胡闹起来了么?你替我转告她——她还是老样子最好,这场游戏玩不好,遭殃的可不止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