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王细细打量一遍,慨叹道:“离京多年,面孔都生了。”旋即问起众人的姓名来历。一问才知:前面坐的多是素氏,既有在京官员,也有后族子弟。其中一位衣饰极其华美的,是恭嫔与景嫔的亲弟弟,身边亲随和应用之物竟比素沉还丰厚许多。还有一个少言寡语的是安嫔的远房堂弟,与邕王妃也沾亲,邕王连忙让世子与这位表舅见礼。问到后面已经没有显赫官职,但邕王脸上始终没有半分轻慢的神色。云垂坐在最后,看在眼里不住暗暗点头,对邕王添了几分敬重。

所有人报过家门,邕王才为难地笑道:“政令原是不许藩王与京官结交。本王也未想到诸位竟有这样大的来历,实在不便多加盘桓,不如这就告辞了。”说着起身要走。

素沉急忙挽留,那些年轻人也无所谓似的笑道:“殿下这样说未免不近人情。我们难得遇到殿下,刚刚心生仰慕,殿下三言两语就要打发,实在大伤人心。就算是政令,也不是不能变通。”又有人趁机说:“皇后娘娘赐猎,又有郡王和相爷的公子作陪,就算有人追问起来,自然有法子交待。殿下这么谨小慎微,传出去反而让人疑心。痛痛快快饮上三巡,岂不强过庸人自扰?”

邕王一向知道京中素氏行为不端,眼看他们这样轻浮,更觉得身为皇后长兄的素沉难能可贵。他也有意与素沉表示亲近,在素沉再次挽留时道声“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一边喝酒一边谈天说地,渐渐聊得起劲。世子不能陪着喝,得到他父亲的许可就独自去林中玩。他走了不多远发现一只野兔,一边追一边也记了路,可是林中来来去去都是差不多的树木,三转两转就迷失了方向,越走越远。

邕王等了一阵不见世子回来,有点着急,命人四下散开去寻找。他尤其担心这个独子,自己也骑了马去找,一直走到平王与宰相两家猎苑的交界处,也没有看见儿子踪影。他正想返回,却听见不远处有野兽威吓人的咆声。邕王的直觉觉得是儿子遇险,忙偱声过去,果然见一只凶悍的大野狗在世子几步远的地方虎视眈眈。世子手里握着短刀,却没动弹。一人一狗都不敢轻易攻击对方。

邕王急忙拿出弓箭,一箭还未射出,从旁已有一枝银箭“嗖”的射穿了野狗的脖子。邕王快步上前拉住儿子,见世子毫发无伤,才放下心来寻找射箭之人。

一个穿着紫色猎装的女人牵了一匹白马,从树丛里走出来。邕王一见愣了:那女人眉目如画,一双眼睛特别明亮,像会闪光似的。那件猎装的紫色并不十分雅致,可是穿在她身上也格外好看,更衬得肤白如雪。

她见到邕王也愣了一下,不再往前走,就在原地大大方方地施礼。世子认得这是在丹茜宫见过的德昌郡主,连声道谢。

素澜没想到偶尔跑出来骑马会遇到这样一幕,见世子手握明晃晃的短刀,远远地笑着问:“世子持有利刃,为什么不进攻呢?”

世子收起短刀,一字一句地回答:“可我没有杀死它的把握。激怒一只无法杀死的野兽,不是明智之举。”素澜心头晃过一种熟悉之感,记得崔落花也教过她同样的话。她莞尔向邕王道:“殿下自这里向南,不需几步就可以回到平王猎苑。”说罢两人四目相对僵立片刻。

素澜欠身施礼,牵着马转身离开,边走边想:邕王双目精华暗敛,方才挽弓欲射的一刹锐气逼人。果然是皇帝的手足,不仅有十分人才,深藏不露的功夫也了得。可惜他只是京中过客,不然与他结交倒也有趣。想着回头望了一眼,恰好撞上邕王也回头望她。

这一个回眸让邕王想起了丹茜宫中惊鸿一瞥,原来就是她。他不便请教人家女眷的来历,问儿子又只知道是德昌郡主,却说不出德昌郡主是哪一家出身。他心里带了一个大大的疑团与素沉等人会合,提起这一场虚惊,大家才笑道:“原来是郡王的妹妹,琚兄的贤内助——杀只野狗对那位夫人不过是牛刀小试,正经出猎时,指挥调遣人马、打虎杀熊猎鹿都不在话下。威风机智,让我们这些男儿都无地自容呢。”

云垂听了心里不大自在,只陪着微微笑了一下。邕王谦谦有礼地赞一句:“琚公子之福真令人羡慕。如此说来,尊夫人算一位女杰,若是生为男儿,真让人有心结交。”

云垂淡淡地说了声:“这样的女人在素氏也不稀奇,何况拙荆原本是娘家用心栽培的。嫁入我们这等人家,倒是阴差阳错可惜她了。”旁人不好说什么,素沉出来圆场道:“秋日昼短,这么一折腾,眼看天色不早。殿下与世子又经历一场虚惊,不如早些回城。”众人连声应诺,结伴回家。

去时不过二十来人,回时却变成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他们走在路上不免引人注目。邕王向来不喜欢被人关注,觉得十分不自在,偏偏那些素氏少年骄纵惯了,飞鹰猎犬又热闹得不得了。他们一群人走在大街上,迎面忽然撞上一队仪仗,双方僵持住谁也动弹不得。仪卫中负责清道的两人知道这一班都是贵族子弟,也不愿得罪,反而是原本不需避让的邕王不愿在京城中多事,没有声张就挽了缰绳侧身一旁。这一来又被那些贵族少年轻视了几分,觉得这位亲王太没有威仪。唯有素沉与云垂两人觉得他不拘小节的气度令人佩服。

贵族少年们暗自数了数,那仪卫中除却清道的两人外,有青衣女官六人,后面跟着偏扇、团扇、方扇各十六枝。他们心中各自称奇,再看三具行帐、两具坐障之后跟着翟车,两边走着十六个婢女。仔细数了数驭手的人头,发现是八人,这才知道是一位非同一般的外命妇仪仗。众人连忙控住鹰犬不许它们叫嚣隳突,心里猜测是哪位外命妇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流连。

邕王与素沉见车上包裹着白铜制成的花纹装饰,比别人更惊异:仪仗主人不是王妃便是公主。邕王心想自己的妻子缠绵病榻已久,断然不会出现在京城。除此之外京城的王妃也仅有平王妃而已,但不知为何天色将晚还在炫耀仪仗。他想着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素沉。

素沉见队伍仿佛要去平王府,但平王妃身子没有大好,平日足不出户。又猜测是不是宫里出了什么事,要去迎接凤烨公主入宫。素沉心里疑惑,刚想告辞回家,却眼见那仪仗转了个弯,走到另一方向。

年轻人们心里好奇,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邕王正好借机与他们分手。素沉思忖去白府不是这个走法,不知道除了邕王府、平王府和白家,还有哪里有王妃公主,索性混在那些贵公子中。

他们尚且觉得这种阵仗蹊跷,寻常百姓就更加好奇,一股汹汹人流尾随其后,场面颇为壮观。

不想这一队神秘的仪仗,竟停在一座清静肃穆的书院前面。大家正啧啧称奇,书院大门洞开,一个少女走出来,院内衣冠士子早就跪成一片。众人见书院之内走出一个女子已觉十分奇妙,又见仪仗是向那小姑娘拜倒就更加惊诧。仪卫之中的青衣女令向四方喝道:“公主威仪,万民拜受!”一直喊了三遍,人群陆续跪拜,不敢以目光亵渎。

素沉知道这女孩儿是真宁公主,也吃惊不小。只见真宁满脸羞愤,几乎气得哭出来。他也早知道真宁有时会偷溜出宫,素盈一向管不住。出动仪仗的事除了素盈没人能做得出,然而令一个未出嫁的小公主如此蒙羞,素沉也觉得稍显过分。

见他只是下马侧立,仪令上前欲以长杖击打,素沉身边的随从一跃而起,横身拦住她朗声说:“东洛郡王在此。”仪令听说是皇后长兄,忙撤回长杖。

真宁公主听得分明,厉声道:“公主位列品外,亲王皇子以下皆要对我行礼。此人对公主仪仗无礼,为何不打?”她的行踪被素盈揭穿,又令她在人前颜面尽失,此刻不免言辞刻薄,神情又透出狠毒。素沉忍不住地拧眉,紧紧盯着这个嚣张的小公主。

真宁一碰到他的目光,忍不住哆嗦一下,忽地想起素盈拜后那天也是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心里连带着深深憎恶素沉,仰起头狠狠瞪着他。

那随从又仗着胆子道:“世上岂有姐夫跪拜小姨、母舅跪拜…”

他还没说完,真宁已笑起来:“他是谁母舅?我倒想见见他的外甥呢!可惜还没出世吧?”笑毕冷哼一声:“看在大姐份上,恕你无罪。”竟步入翟车扬长而去。

素沉望着路上飞尘不住摇头。那些站起身的少年贵族也咂舌,又见好脾气的素沉也黑青了脸,他们都不敢多话,转而好奇地向书院里面张望,嘀咕这明德书院有什么名堂,怎蒙公主大驾光临。

明德书院的学生们见门外有这么一群沾尘带血、呼鹰唤犬的贵族,一个个脸上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贵族少年们都非迟钝之人,自然体会到他们的敌意,一个个也横眉冷对,满脸不屑。双方互相看不上眼,贵族们呼喝着纷纷上马离去,学子们也纷纷转身入内。

一名塾师正打算将大门合拢,素沉用马鞭抵住,两人隔门对视一眼。素沉毕竟年纪大,诚恳道歉:“猎物血污弄脏贵地,自有我家家奴善后,望先生见谅。”

年轻的塾师笑道:“郡王不必挂心,区区几块青石板,书院弟子足能应付。”不容素沉再开口,塾师伸手拦住,缓缓又道:“否则何以扫天下。”

素氏乃是国中第一名门,其他贵族根本不能入他们的法眼,对一名布衣平民如此谦和足可令寻常人颜面生辉。可这塾师说出“扫天下”三字时,却如同他当真会有凌驾素氏的那一天。素沉没见过哪个读书人有他这气势,心里生出一丝好感,有心与他结交:“先生尊姓大名?”

“李怀英。”塾师微笑着关上了门。

他报上姓名的神态,仿佛整个世界都将认得他、记住他。

不眠

真宁公主仪仗回宫之后,把自己关在寝宫内谁也不见。她这一次出宫回宫动作太大,连玉屑宫也被惊动。

素盈往玉屑宫侍奉晚膳时,自然而然地在第三个“可”字后面望了一眼,发现皇帝竟然站立在窗前。她脚下不由自主快了起来,三步两步到他身边。她喜出望外的神情一目了然,皇帝微笑着一手扶着窗棂,一手伸去挽她。可这一下他又站立不稳,素盈忙用身子支撑住他,宫女们七手八脚将皇帝搀回床上。他脸上的微笑变成尴尬,但很快又恢复了笑容。

“还以为总算有点起色…”皇帝轻轻叹了一声。

素盈一面坐在他身边喂他进食,一面偷眼观察他的脸色——他挣扎着起来这么一趟,脸色又比往常更差。素盈宽慰说:“祛病如抽丝,陛下不必急在一时。”

皇帝吃了一点点东西就再也吃不下,反而说起真宁拒用晚膳,语气中对素盈有少许责备。“动用全套仪仗,让未成亲的真宁公主暴露在百姓面前,这样羞辱她,是你做得太过了。”

素盈知道皇帝偏爱公主,但还是倔强地说:“让她蒙羞的是她自己——她如果还记得自己是没成亲的女孩儿,就不该跑到那年轻男子云集的地方。”

皇帝目光灼灼,素盈被他看得心虚,稍稍侧了侧身。心里却又想:真宁也以不着边际的借口对素沉无理取闹。这样一想就觉得对她这种女孩子,教训一下没什么不对。皇帝却不以为然,说:“十来岁的女孩子整日困在宫中,对外面同龄男孩儿云集的书院有所好奇,也不是多么奇怪的事。况且她去开开眼界,也不算为非作歹。”

“陛下一直都知道?”素盈心中还有些不服气,“陛下知道她在那书院里学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在我面前说出素氏和崔氏绝对不会教她的话,自然是那书院的影响。可是,偶尔会觉得,她的想法也很有趣。”皇帝握着素盈的手微笑起来,“她虽然性子不好,但是会成为一个有主见,与她兄姐完全不一样的人——当父亲的对一个女儿还能奢求什么呢?”

素盈见他如此偏袒,只得缄口。

“你呀,是在嫉妒她。她的身份,她的胆量,她的冒失…”皇帝不疾不徐地说,“现在,她再也不能去那座书院,他们也不敢再接待私自离宫的公主。她甚至不能再离开宫廷——外面会有人认出她,还有可能伤害她。”他叹了口气,“可是,你把这个小东西跟自己关在一起,能管得住她么?”

素盈转过身,口气平淡:“陛下难道不觉得,为真宁挑选驸马的时候到了吗?”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微微一笑:“是啊。”他答允得这么爽快,素盈却无法高兴——最近实在太顺利,无论她有什么愿望,他都为她实现。她不放心素飒,还不需要开口,他就轻判了。她不放心真宁,大略一提,他就同意把公主嫁出去…他是怎么想的呢?

素盈凝视着他,目光渐渐飘忽,把头轻轻靠在他肩上。是她付出代价的愿望正在实现吗?她决心再试一次——

“今晚让我留下吧…”

他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素盈想,他的包容还没有让他放弃固执。明天,明天就去把那些石榴树拔掉。

可是他这时候说:“留下吧。”

素盈惊得撑起身看着他,他的目光清澈冷静,与她对视时毫不动摇——这才是他的目光。素盈在这个刹那清楚地证实了自己的疑虑:他心里一定有另一个信念,让他能够在表面上对她不断妥协。

她释然一笑,摇头道:“妾一时任性,现在已后悔了。陛下身体刚刚有康复的迹象,妾不敢妨碍陛下休养。”说罢站起身,像往常一样井井有条地安排皇帝休息。

这一天并不是什么大日子,然而有很多人彻夜未睡。

真宁在自己的寝宫中又饿又恨无法成眠,暗暗发誓决不被素盈吓倒,有机会一定要再出去,让素盈再也无计可施。又不知道怀英先生和冯氏经过这一番闹腾,对自己是何感想,还会不会欢迎她再一次出现…不会的,他们一定不会畏惧。他们是懂得许多道理的人。她还有很多疑问需要请教怀英先生呢!如果能明白怀英先生所通晓的学问,她一定可以变成一个和姐姐们不一样的公主!

想起两个姐姐,真宁又想起近来宫女们偷偷告诉她,天子和皇后要为她择婿了。想到这个真宁就觉得恶心。像荣安姐姐那样千挑万选,欢天喜地地嫁人,不过是嫁给一个白信默而已。荣安是犯了傻,才没发觉自己所托非人。现在又要让另一个居心叵测的男人利用她高攀皇家血统?绝不!

她要走的,是另一种道路!

明德书院的后宅里,李怀英的夫人冯氏犹自嗟叹:“那瑞儿姑娘,竟然是…唉!”李怀英仰面躺在床上,一双手放在胸前,十指像抚琴一般,悠闲地轻轻在被子上摩挲。好半天他才说:“瑞儿姑娘平常是怎么说她家里的事?好像听你说过,她提到家里父亲卧病,后母生性懦弱却想要霸占家产,还有一个阴险的管家在一旁觊觎?”他脸上绽放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呵!她还说过什么呢?”

冯氏反正睡不着,将真宁数次来时说过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丈夫。李怀英默默听着,偶尔点点头。末了冯氏惋惜道:“挺好的一位小姐,竟然是公主…只怕以后再见不到了。”

李怀英却笑道:“等着吧!她还会来的。”

邕王府里也有一盏孤灯迟迟不灭。邕王在灯旁悠闲地翻阅书籍,时不时拿书中的典故向崔落霞请教几句。书案前跪着世子,他们两人却视而不见。世子平心静气地听他们谈天说地,明明已经跪了很久,却没有一丝怨色。

邕王看完了一本书,问儿子:“知道为什么罚你吗?”

世子恭敬地回答:“因为孩儿在郡主面前多言。”

“你面对野狗的时候,知道不能轻举妄动。但面对人的时候却忘了谨慎,在她面前炫耀自己的判断力。”邕王温和地说,“她看起来不像野狗那样凶残,但她是素氏。你尚未出世时,她学的东西已经比你更圆滑复杂。”

崔落霞神情凝重,也说道:“世子可知,大约就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那个女人杀死了自己怀孕的妹妹。不久之后,陷害了当时的皇后——那时她不过是个没进过宫门的年轻女子。”世子与邕王都吃了一惊,崔落霞接着又道:“德昌郡主的妹妹为了报复郡主及其生母,在入宫参选之前毒害郡主。她入宫的妹妹也很有手腕,不过几个月就得到圣上逾制临幸,进而有了身孕。东平郡王,也就是如今的平王对这个小女儿满怀希望,对郡主受害一事只字不提。郡主嫁了宰相次子,一直隐忍不发,但是一出手就要了妹妹的性命,令其父愿望落空,还把罪证隐隐地指向了当时的皇后。”

她想起往事,不住感慨,“娘娘被废之前已经大约知道事情本末,但是跟别人说是死者在宫外的姐姐所为,谁会相信呢?而且她又是相府的儿媳,娘娘鞭长莫及,当日所处的境地复杂,根本无法与相府反目,竟硬硬地吃了这个亏,草草地找了替罪羊——是郡主的亲姐姐。原意是报复这一家人,更想不到郡主越发大胆,险胜一次还不罢手,居然为宫里的另一个姐姐出谋划策,将娘娘也陷害了。”

她摇头叹道:“那女人像无处施展的野藤,野心极大!给她一个缝隙,她就会破壁而出,肆无忌惮地蔓延——不是为了实现什么宏图伟业,只是为了证明她有能力做到。”

邕王端坐细听,末了,肃容沉吟道:“如此说来,这人在素氏当中也是个奇人…”

“殿下如想韬光养晦,最好不要与此人有瓜葛。”崔落霞徐徐说,“谁能控制野藤的长势呢?”

世子认真地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却见父亲的神色不似平常。父子二人各自回房就寝之前,世子忍不住仰头问父亲:“素氏的女人当真那么狠毒吗?母妃可不是这样。父王的母亲也不是吧?”

持灯徐行的邕王顿住脚步,僵硬的身影一动不动,像被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抓住肩膀。他转身蹲在儿子身边时,脸色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白,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你的母妃和我母亲襄妃娘娘,的确与‘心狠手辣’毫不沾边,她们连保护年幼的孩子也很难做到。”

他的声音温软,像在叙述无关痛痒的点滴回忆,“秀王死的那一天,我亲眼看见长枪刺穿他的胸膛…我想,也许是梦,像我过去的梦境一样,深受父皇宠爱的深凛哥哥死了。但是这里很疼。”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头,说:“痛楚提醒我不是梦境——我的母亲,襄妃娘娘站在我身后,紧盯着秀王的尸身,双手用力抓着我的肩膀,指甲几乎陷入我的肉里。后来她问我,‘你能做到吗?杀死自己的兄弟,还名正言顺受人敬仰。’我说不能。她说,‘皇座上那人能够做到。你离开京城吧,越远越好。我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冤死的垫脚石。’她只能用这法子保我的命。那时候我十二岁,带着少得可怜的随从,像被流放一样前往藩地。”

世子柔软的睫毛轻轻颤抖了一下。邕王又说:“有什么办法呢?身为与皇帝血脉如此接近的血亲,等到别人诬告我们谋反的时候再为自己辩白,一切都晚了。我们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向皇座上的人证明我们的忠心,证明我们绝对没有觊觎皇位的念头。”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我听说,太子也可以冷酷地杀死自己未出世的同胞。如果后宫妃嫔不再产下皇子,当他即位,你就是惟一一个与他同辈的皇族。这是我请来崔氏的缘故——不是让你拥有足够炫耀的才学,而是要你足够狡猾,足够迷惑他,让他对你放心。”

世子点点头,“父王的教诲,孩儿一定牢记。”他想了想,又说:“以后我有机会遇见德昌郡主,也不会去招惹她了。”

“为什么?因为她狠毒可怕?”邕王牵着儿子的手边走边说:“这是不是一定不好呢?康豫太后比我母亲狠毒,她把儿子推上了王位,我们现在都要看他的脸色,靠揣摩他的心思过活。如果我的母亲是她,也许就不必过得这么小心翼翼。”这样一说,世子又糊涂了,想了一会儿才说:“我明白了。这样的人作为敌人固然可怕,可是若能为我所用,就能获得常人无法企及的成就。下次见到她,我会对她更加恭敬。”

邕王摸着儿子的头,微笑道:“如果你生来就是个痴痴傻傻的孩子,我虽然伤心,却也知道你性命无虞。可是,儿子生得聪颖,父母亲就免不了要多费一番心思为将来打算。若是你的母亲能像那位郡主,大约我会省很多心思吧。”

一片乌云笼住月光,楼台阴翳中的一盏红纱灯变得分外耀眼。一名宫中侍卫遥遥看见这盏纱灯,正想上前查问,红光却伴着一声奇怪的响动骤然消失。他走到灯笼消失处,月亮恰好悠悠地从云后游荡出来,照亮了三面宫墙——是个死胡同,墙头露出玉屑宫的一角屋檐。

古老的宫廷流传着很多神秘流言,其中之一是说,每当皇帝在玉屑宫留宿追思他的母亲,就会有女人的幽灵循着这条旧路前往玉屑宫。据说那是怀敏皇后的幽灵以为姐姐康豫太后又回到昔日的寝宫,所以前去索命。为了阻挡她的去路,这条路上立起一面墙。她总是找不到通向玉屑宫的路,在这里愤愤地低喝一声才离开。

侍卫打个哆嗦,疑心自己眼花,摇着头走了。

墙那边的玉屑宫一片寂静,值夜的人已经被支开。潘公公提着红灯笼,推开宫门,向里面轻声说:“陛下,她来了。”

深泓披衣坐在窗边,目不斜视地眺望窗外夜空。夜风从窗缝中涌入,他仿若浑然不觉。满天星辉映在他双眸中,让那双眼睛又充满灵秀。

女人一进门就察觉一股热浪扑面——玉屑宫里竟然已经生上炉火。她走上前,轻轻合上窗说:“陛下小心一冷一热令御体违和。”

“芳鸾。”深泓向她一笑:“好久不见。”

女人向他跪拜,真诚地说:“陛下气色大好,实在令人欣慰。”

偌大的宫廷之中,只有三个人知道:往玉屑宫而来的并非怀敏皇后的幽灵,而是与皇帝在此会面的琚夫人。

“让你带来的东西呢?”

芳鸾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绣囊,迟疑一下才交到深泓手中。“陛下要知道,这东西对陛下目前的健康十分有害。”

深泓捏了捏那个绣囊无所表示,又问:“外面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他有意引开话题,芳鸾忧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不再提绣囊的事,回答道:“近来的大事无非兰陵郡王与邕王回京。邕王殿下自小就处事老成,这一次在京中的一举一动都无可指摘。至于兰陵郡王,听闻皇后娘娘已经责令他在府中闭门思过,并没有什么大动作。”

“对邕王深涵,是不需要特别担心。兰陵郡王就不同了——外面一直风传盛乐会再醮与他,现在又有什么议论?”

“郡王被剥了将军职位一事,众说纷纭。但很少有人质疑他能否尚主。他在郡王府闭门不出,盛乐公主也曾去信宽慰。加上皇后娘娘对他们的婚事志在必得,外界都猜,最迟等到盛乐公主服丧期满,就会下嫁郡王。以皇后积极的态度来看,也可能不等那么久,就令其奉诏成婚。”

“孀居贵妇奉诏成婚…”深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以前的确有这种先例。”芳鸾看了看深泓的脸色,轻声道:“群臣连日对皇后娘娘略有非议,但娘娘襟怀博大,对所有言论一概容忍,令他们也渐渐失语。素氏的年轻女子能如皇后娘娘这样,如今的确少见了。”

深泓勾起嘴角,笑容却不似赞许。芳鸾察觉到其中微妙,问:“陛下是否需要妾更加留心后家的举动?”

“你看得还不够仔细。”深泓幽幽地说,“素盈的目光…她以前不会那样看着我。有什么地方发生了改变,我有点担心。”

他的神情让芳鸾一怔,口齿也含糊起来:“陛、陛下,对皇后娘娘…”深泓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脸上,芳鸾生生地收回了后半句话,换了话题道:“近来相府中也有不少人来来往往——妾听到一些不敬的言论。”她吸口气又说:“有人在猜,这一次太子回京之后,陛下是否会让位与他。”

她一说完,深泓的表情与动作皆停滞住,气氛骤然陷入死寂。芳鸾大气也不敢出,纵使与他密谈已有十余年的经验,也不曾记得几时像此刻这么凝重。

“说这话的有谁?”深泓悠长的语调非同寻常,芳鸾不敢欺瞒,为他数出几个人。深泓不再说什么,挥手示意她可以离去。

当芳鸾站起身时,他又问:“芳鸾,如果有人出于好意,要你做一件非常不想做的事,令你对他的为人大失所望…你会怎么样?”芳鸾略一沉吟,回答道:“如果那人是陛下,无论吩咐什么事,妾一定照办。”

深泓笑了笑,“不必借机表示忠心——我从来不怀疑你的忠心。给我一个实实在在的答案。”“这就是妾的真心回答。”芳鸾欠身道:“妾明白陛下如何向别人表示善意,也亲眼见过那些自不量力、辜负陛下好意的人,是什么下场。”

深泓“呵”的笑了一声,说:“你也别太高估我对你的宽容,也许有一天,我会为这句话治你的罪。”

“如果妾自不量力,甘愿受罚。”芳鸾说完施礼告退,门口的潘公公还是提着那盏红纱灯送她。

深泓扶着墙站起身,深深呼吸几次,才迈开脚步挪向床榻。好容易撑到床边,他身子一侧倒在床上,勉力抱过玉枕,又从怀中摸出芳鸾进献的绣囊。他的玉枕也是个匣子,打开之后可以放些小东西。深泓把绣囊里的东西尽数倒出:一粒粒珠子一样圆润的果实和几片新鲜的绿叶落出来。

冬珊瑚…最好不要用到。但世事难料,有备无患。

深泓轻轻地叹了一声,合上玉枕,把绣囊扔到火炉中烧了,这才仰面躺在床上,轻轻阖上眼睛。

素盈静静地坐到入夜仍未就寝。她把皇帝卧病以来的行为言语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忽然惊觉:她的一年,在等待哥哥回京之时溜走了两个月。眼看东宫也快要还朝,她还有很多事情应该做。

这天她的精神不错,又恰好有很好的理由,于是命人叫来白信则,对他说:“你去帮我找两个人进来。”

信则听她口风不对,小心地问:“是哪两个?”

“宫正司杨芳,还有我们这里的一个宫女,封令柔。”素盈一边说着一边揭开手边的茶壶,说:“对她要客气——我请她来喝茶叙旧。”

宫女

信则在宫道上等了没多久,就看到令柔提着一吊铜铃沿道巡行而来。

夜间的提铃人是最辛苦的宫人之一,每走几步就要一上一下地震动铃铛,惊散宫廷中的妖孽凶灵。这么走到黎明曙光再临,她们才能休息。这差使最为劳累而且不吉,总是由犯了宫禁、被重重责罚的人担任。信则以前也留心过这名与自己一样,特意被素盈调回丹茜宫的宫女,但令柔长久以来无声无息,素盈也仿佛把她遗忘。直到这天晚上,信则才见到封令柔的庐山真面——好像幽灵一样安静,不止脸庞有着病态的孱弱,目光也似虚无一般,不知最终轻飘飘落在何处。

得知中宫急召,她手里的铃铛扑簌簌响起来。

“你在怕什么?”信则问。让她提铃并非皇后亲自指示,只是宫中势利的人猜到她得罪了皇后,故意欺负她。但始终没人能说得来她到底为什么得罪了皇后。

令柔吐了口气,将铃铛挂在最近的一丛花上,忧郁地说:“大人有自信,奴婢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