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降了雪,这一年就再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期待。第一场雪之后,宫里总会设宴暖冬,犒赏辛劳一年的宫人。每到此时,隆冬的宫廷里衍生出奇妙的活力,一双双眼睛仔细揣摩着每一份赏赐的含义,猜测哪个宫女内臣会在来年更上层楼,哪个又会走下坡路。

素盈拿着丹茜宫的单子亲自勾点。秉仪崔落花的那一份赏赐从来不会单薄。与她同品级的司闺女官是依平王请托擢升的,平日十分尽力,理当厚待。其余人等并不需要特别关照。丹茜宫副监白信则做事稳妥,素盈原本打算给他一份厚赐,但他弟弟白信端与素飒不睦的流言越传越广。荣安公主产女和满月的时候,平王府两次都不在受邀之列,两家交情显然不会有拨云见日的一天。素盈想了想,觉得不必格外赏赐信则,免得让他误以为皇后在这局面下缺不了他。

她正琢磨这些细节,平王府的哑小姐轩茵欢欢喜喜地进宫拜见。素盈搁下笔笑吟吟看她展示那身新衣服——自平王认轩茵为义女,当真没有亏待这女孩,吃穿用度无一不是遵照素家小姐未出阁时的标准。轩茵别无心机,只当她尽心侍奉的小姐成了皇后,自己才能沾光。她也曾对素盈表示,过去小姐对她已经够好,如今这份好运实在承受不起。素盈只对她说,以后有用得着她的时候。轩茵竟将这话牢牢记住,平日得到好东西总像受之有愧,偶尔为平王传递一张便笺就似得到报答的机会,恨不得用性命护那一张纸的周全。

轩茵的表情瞒不住心思,素盈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带着外面送来的东西。果然,轩茵从袖中拿出一条狭长的折笺,浅浅的蓝色纸是素飒常用。素盈展开来默默读了几行,不知不觉伸手抓住书案。轩茵虽然见多了她不言语的样子,也发觉这一次非比寻常——皇后深锁眉头,站起又坐下,想要写什么,拈起笔悬腕凝神想了半天,还是只字未题。

素盈握住轩茵的手,想要教她传几句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蓝笺上的事让她措手不及。

如果世上只有一个聪明人在策划,周围人都听其差遣没有二心,那世上就没有多么复杂的事了。可惜现实是这个聪明人发现: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应该是那个出主意让别人服从的聪明人。于是所有的人都变成自作聪明。

这状况绝不能继续下去,否则最后不知会合谁的心意,更不要说过程远比结果更难控制。素盈的神情豁然开朗,毫不迟疑地把蓝笺撕碎,让轩茵看着自己的口唇:“让三哥快来见我。”

可是即便素飒立刻表请觐见,也要隔日才能获准。素盈目送轩茵离去,沉吟片刻,将崔落花叫到身边问:“秋莹近来有没有和你说起圣上的病情?”

崔落花谨慎地回答:“她从来不说。”

“她进来也有好一阵,一次也不曾请求出宫。”素盈捧着那张赏赐的单子又说:“没多久就是冬至,该让她回家与家人团聚,过了元宵再回来。你为我起草内旨吧。”

崔落花眼睛一眨。今日轩茵忽然进宫,匆匆走了之后素盈就突然有动作…她隐约察觉有事要发生,小声问:“娘娘,这事是否应由圣上首肯?”

“只是让她回家过节,圣上不会不近人情。”素盈平平淡淡地说,“圣上的病情已经不再反复,宫中还有吴、李两位老太医。还不至于缺人手。”

崔落花见她主意已定,便取来纸墨片刻作成。素盈扫了一眼,落上后印,交给秉仪属下的丞仪女官去宣旨。崔落花见素盈态度自然,料到这次不是针对秋莹,也就不大担忧。过了一会儿得到空闲,她亲自去了王秋莹的居所。

王秋莹莫名其妙地接了懿旨,不知为何突然让她回家过节,听崔落花宽慰,才晓得宫中素来有这讲究,只有十分得宠的宫人在节前能出宫团聚几日。得知皇后对她格外开恩,王秋莹松了口气说:“承蒙娘娘不弃,怎敢贪图安逸?我该留在宫里尽心侍奉。”崔落花笑道:“皇后懿旨是送过来同你商量的么?你赶快去丹茜宫谢恩,这就动手收拾行李,早去早回。”说着从头上拔下一朵白花,放在王秋莹手里道:“我在丹茜宫和真宁公主之间两头忙,未必有空闲送你。代我把这花放在你大哥坟上。”王秋莹郑重地收好,随她一起去丹茜宫谢恩。

素盈说了一些褒奖的话,又温柔地笑着轻语:“在家千日好。王小姐元宵之后切记回来。王家有成器的后生子弟,不妨带来。”

王秋莹见她有意提携,婉言谢绝道:“家中子弟狂狷,不谙仕途,不敢引来令娘娘失望。”素盈笑了笑不再勉强。她一直觉得王秋莹为人处世不大通透,可是听这话又觉得,秋莹好像也明白:宫中需要的并不是再世华佗,而是练达的臣子,比如吴太医、李太医和周太医。

李太医回头眺望,雪上的脚印清晰可辨。怎么不起风呢?他有些盼望天地之间的扫除为他清理足迹。月升之后的雪夜太明亮,李太医猛然瞥见身边一个黑影,吓了一跳——原来是映在朱墙上的他的侧影。

这条前往东宫的道路,似乎比他想的更加难走。李太医开始犹豫:他不应该与东宫过从太密。康豫太后驾薨前将李、吴二人擢为太医,让他们发誓一生忠于天祐皇帝一人。从此之后,他就应该谨从皇帝意旨,与后宫和东宫保持距离。但是…李太医懊丧地边走边想:皇帝似乎开始嫌弃他们这些老臣不中用了。

他不是不服气粟州王氏的医术,可王氏子弟那么多,皇帝偏偏听了皇后的话,留一个年轻女人在身边。王秋莹不过一介女流,容她大言不惭地插手,太医院的颜面置于何地?这宫廷渐渐变味啦!还是以前那位素皇后手中的后宫,更值得怀念啊。

东宫夫妇已经等他多时。客气地将太医让到座上,东宫妃素璃才笑着称赞:“太医果然医术高明。依太医处断之后,小儿的确不像前些天那样哭闹了。”

李太医捋须微笑道:“小孩儿整日不大动弹,体内那股力气使不出来就没法长大,所以都是靠哭闹来散发。多引他动,消耗了他那股力气,自然没劲哭闹了。是殿下保育有方,并非下官之功。”

睿洵命人奉上好茶,仿佛无心似的问起皇帝近来是否有起色。李太医连连唉声叹气:“近来圣上以王氏为主治,下官与吴太医早已形同虚设,看诊开方不过例行公事,并不见用。粟州王氏的家学渊源精深,下官也不知她用什么方法,竟能妙手回春。但圣上还能硬拖多久,恐怕王氏心中也无把握。下官见圣上不似起初那样终日昏睡,然而无论气力还是脉象,都是时好时坏…只怕已到听天由命的时候。”

睿洵敛容道:“李太医如此坦诚,不怕犯了宫中忌讳吗?”

李太医的花白胡子轻轻地颤了颤,“圣上器重皇后带进宫的王秋莹,那就是不打算对中宫隐瞒病情。既然中宫对圣上的病情已经了然于心,下官为什么不能让殿下也知道呢?”

“早知道李太医的见识与众不同。”素璃拍手笑罢,轻快地问:“还有一事需要太医解惑——最近见皇后眉低眼慢,形容举止也不像平常那么利索。她是不是有身了?”

李太医愕然道:“皇后娘娘一向召周太医看诊。但下官料想不该是那回事…”不等他说出缘由,素璃笑盈盈说:“既然大人没看过诊,怎能肯定?皇后呕吐、渴睡,难道是随便什么病的症状?大人与周太医同在太医院,想想法子总能弄清楚。”李太医被她抢白,咳了一声又道:“下官以为,圣上绝不会糊涂到…以眼下的状况临幸妃嫔。再说,后宫侍寝都要记入内事录,便于日后有孕时对证。近来内事录中也没有记着哪一位娘娘蒙此大恩。”

素璃静静地听着忽然冒出一句:“如此说来,她真有身孕,必定不是龙种了?”这话说得重,李太医脸色一变,忙垂首道:“又或者,皇后娘娘所怀是传闻中的鬼胎。据说女子思子心切,容易被阴气所感,腹中会聚结一团邪气,外表与有妊无异,足月也会产痛,但却什么也生不下来,只是将那邪气排出。”素璃轻轻地哼了一声, “妾可不是叫太医来讲奇闻异事的。”口气也没有责怪之意。

“够了。李太医难道还不如你懂得多吗?”东宫扫了她一眼,向李太医颔首道:“今日我夫妇备了一点礼物答谢太医。往后小儿有不妥之处,还要劳烦太医。”

李太医接过礼匣,见里面放着一颗硕大的虎睛石,正是他爱好的收藏,连忙道谢不迭。素璃向门外招手唤来一个宫女,小声道:“之惠,提灯送太医。”

那宫女长得浓纤得衷,提一盏宫灯立在夜色里更显袅袅婷婷。李太医看了已是暗自惊艳,待她略略欠身,低垂着眼睛说“太医,请”的时候,烛光与雪月交相辉映,照得伊人肌肤如玉冻凝脂一般。看得出她已有点年纪,言语时的和气从容又不是小宫女能比的。李太医慌忙道声“有劳”,紧紧跟在她身后。

月色玲珑,通天彻地的寒气自领口袖口见机而入。李太医缩了缩脖子,一边走一边四下观望,希望没有人发现他的行迹。他越是张望,领口灌入的风就越多,到后来简直不知是紧张还是寒冷让他颤抖起来。如此辛苦让他不禁摇头苦笑:其实谁的肚子里没有养着一枚鬼胎呢?

睿洵凯旋之后每日往玉屑宫晨昏定省侍疾,后宫与东宫之间封闭的宫径又再度开启。之惠送走李太医,飞快地前往丹茜宫。司阍是白信则安排的可靠人,对之惠视如不见,任由她从门扉匆匆而过。

素盈正等她来禀报今日动静,悠然问:“李太医走了?”“是。”之惠稳住急促的呼吸,缓缓道:“东宫很介意娘娘是否有孕。东宫妃问起时,他一声不响地听着。说到圣上的病,东宫反而不是很热衷,只有李太医一个劲在说王氏医术好。”

素盈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吴太医自视甚高,脾气不好却是个正人君子。虽然看不惯王秋莹,可是从没在背地里说过一句难听的话。相比之下李太医没有容人雅量,又不看好皇帝的病情,这种时候果然跑去东宫借刀。如果睿洵当真不愿他父皇长寿,自然会从皇帝手里夺走王秋莹这根救命稻草…素盈无声地冷冷一笑:这李太医,在宫里倚老卖老好多年,终于到了老糊涂的时候。

之惠想了想又说:“东宫妃知道内事录上没有娘娘侍寝的记载,也许会反诬娘娘。请娘娘小心。”

素盈“嗯”一声不置可否,瞥了之惠一眼,淡淡笑道:“李太医没别的嗜好,只爱两样——虎睛石和女色。东宫里小宦官那么多,东宫妃偏要你送他,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着痕迹的投桃报李是素氏笼络人的必修功课,之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悚然变色道:“奴婢愿一生在宫中侍奉娘娘!”素盈伸手扶她起来,说:“你跟着我的时日虽短,做的却是难事。要是在丹茜宫里供职,我一定重赏。可你这差使比别的宫女内臣又不一样,只好委屈你。”

见皇后说话时容色可亲,之惠心头暗喜,连声说:“娘娘对奴婢有知遇之恩,之惠定当尽心竭诚。”

“那么——”素盈又娓娓说:“不可让东宫妃看出你有异志。李太医有意投靠,东宫妃有意结纳,你就顺着她的意思。今日委屈了你的,我日后定会加倍补给你。”

之惠喉中一哽,低声道:“既然是娘娘吩咐,奴婢自当照办。”

素盈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柔声叮咛:“赶快回去吧。代我照顾好阿寿。”

这场秘会结束,丹茜宫终于夜阑人静。

本来是不需要着急的…素盈伫立窗边望着寒空叹了口气。慢慢地走,用不了多久,就要走到她的伏击之地。孰料这旅程忽然热闹起来,素飒竟也加入…现在没法再等了。再等下去,就变成看着哥哥沉入谜局。

素盈踱到宫殿深处,打开一个柜子。立刻有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她努力地嗅着——香气和当初一模一样,不老香,真的不会老去。大约是专用来诱人怀念从前,回味那些未老时的美丽记忆。闭上眼睛浸身香味中,心也变软变清澈。送这香的人,慢慢在眼前清晰。

唉…不讨厌他,更不是恨他。

可是这一次,不能再等他。

不能再等到他出手伤害之后,用眼泪来惋惜他们之间又一场无可挽回的交锋。

数九

雪下的丹茜宫,红白分明更加耀眼。

以前素飒常常能远望到丹茜宫的一角屋檐,或者一方红墙,然后会在心里默默想: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是哪年哪月,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却是难以预知的。大抵心中那副图画,是他的妹妹伴着太子,一路从东宫走到中宫。她是睿洵自少年时的爱侣,情深弥笃自然胜过素璃,有了合适的机缘,她总会成为丹茜宫的主人,然后是太子的母亲,皇太后,甚至也许是太皇太后…

她的确成为皇后,比他的畅想还要快、还要简捷。可将丹茜宫交到他们手上的人——宰相和皇帝——让人没有信心。这意外中,他没有享受到安心,就开始担忧失去丹茜宫的那一天。来得太轻易的东西,他无法坚信它能够长久。而素盈是那样一个妹妹,人不负她,她定不会负人。

没有关系,就让她那样也好,恶人由他来做。只要结果和预想一般无二,权当这过程是另一番风景。想到他心目中的未来,素飒又有了精神,回忆带给双眸的迷离一扫而空。

可是素盈心中的未来是什么模样呢?素盈想看的是什么样的风景?思及此处,素飒的心微微一沉。她紧急地找他来,毫无疑问是为了他提到的事情。助相废储…她能吗?不,无论如何要说服她。素飒心想,留着东宫,迟早是个祸患。大哥想得太轻易,以为天子西去,素盈理所当然变成皇太后。可是龙座上的人变成睿洵与素璃,素盈这皇太后会落得什么下场?

宫女含笑道声:“郡王请!”心事重重的素飒入得丹茜宫,见皇后身影半掩在屏风之后凝神绘画。素飒并不上前扰她,一直等她画完了最后一笔。

素盈拿起两张画,雪白的底色上用墨线勾勒出两树繁花,一张是梅花,一张却看不出是什么。“郡王喜欢哪一张?送你消寒。”

原来是九九消寒图。九九八十一朵花,每日取胭脂红染一朵,待到春回,已成一片红艳灿烂的画卷,冬天仅剩这一纸斑斓,冰封雪冻的严酷了然无迹。

素飒微微一笑:“臣爱梅花有血色。”

“雪色?血色?”素盈一挑眉,也微笑:“怎知我这张‘步天歌’染成之后不及梅花色浓?”

素飒闻言端详:另外一张似曾相识,原来是懿静皇后的青缎“步天歌”上的图案,小时候曾见父亲拿出缎子来炫耀。步天歌…懿静太后素氏独霸宫廷后的有题无文之作。她此时画了一张,是什么意思呢?素飒从妹妹手里接过梅花图,说:“既然那张是好的,自然留给娘娘。”

素盈与他分次坐定,先关切地问了他的伤势,又慢慢说起了查案的事。周围女官见他们言谈渐渐深入,很有默契地无声退后。没过多久,素飒发现周围格外寂静,转头看看才知仅剩兄妹二人,不由笑道:“娘娘宫里的人越来越识相。”

“现在不需凡事一一交待,她们也懂得该怎么做。”素盈的口气却是意兴阑珊:“原来我的心思这么容易被猜透。”

素飒连连摇头,“这话自娘娘口中说出来,实在令人意外。但凡我听闻的传言,哪个不是说娘娘心思叵测?让她们识破一些,有何不可?何必难为下面的人终日如履薄冰。” 他顿了顿,又道:“别说是下面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明白娘娘全部心思。那日娘娘问我是否有事瞒着。其实,有事瞒着的人,岂止是我。”

素盈低头把玩那张步天歌,忽然抬起头直视素飒。那双眼睛冰亮,竟让素飒心中陡然一颤。若不是她转瞬绽放一个笑容,素飒几乎以为自己失言惹恼了她。

“哥哥…”素盈柔柔地唤了一声,神情稍显凝重,口气也更加轻微:“你记不记得,当初你与父亲为什么认定我得了幻症?为什么派了轩茵这个聋哑丫头伺候,不让人听我胡言乱语?”

素飒当然记得:只因她对着空气说——“我不需要你给的天下!”一句绝不能传扬出去的话。否则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知几时会害了全家…

“如果老天给一个人一年时间纵横在天下之巅,但必须用二十年孤独寂苦为代价。哥哥觉得如何?”素盈怡然问。

素飒想了想,朗声一笑:“我只能说,老天对此人实在不薄!”他定定望着妹妹说:“当年秀王之乱,前后动员十余万叛军。多少士卒或战死,或伏诛,或被俘治罪,而秀王身为皇子,却连一日都没能摸到皇座的边。天下忍辱负重却一事无成的人,何止千百?他只要过上二十年许多人都会过的日子,就可以实现十余万人实现不了的宏愿,何其幸运!”

素盈含着一个无法形容的笑,对哥哥点头:“我知道你会这样说…如果那个人是我,你会觉得上天待我不薄么?”

素飒的笑容僵在脸上。“什么?你、你?”

素盈见他一脸古怪,“噗嗤”笑道:“如果那个人是我,哥哥一定还是以为我疯了。因为我即使坐在天子身边,也不像老天愿意这样厚待的人。”她站起身舒了口气,坦然道:“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不论那是上天的意愿,还是我深藏的心声,都没有关系了。我已经选好。”她转身俯视素飒,“就当那是真的,竭力做一次看一看,看我能不能在这里写我的步天歌。无论是心中悲苦无人问津,或是寂寞到无法提笔,只要出于自己的意志,我愿意一试。”

素飒的神情从震惊转为了然,最后化成一个浅浅的笑:“娘娘终于…”

其实他早有预感:有一种风景,素盈不得不看。可是妹妹总好像执拗地偏过头,寻找她自己的景色。终于,她转过身,为自己选了一种真实的风景。

是什么让她回头?素飒深深地看着妹妹,可素盈只是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极为清淡的口气说:“人已负我。”

多少年来她笃信母亲说过的话:老天待人不公,女人的一生终需依靠一个男人。她不能选这个男人,能选择的,不过是信赖那个最终成为她夫君的人。并不指望他的爱,只希望他能给她堪当“皇后”二字的一生。

可是当那人缓缓地说,“我死后,你去选一座寺庙,为我诵经”时,她已经明白她其实什么选择也没有。他自认为是仁至义尽、有情有信的决定,在她看来,正是最无情的一击——原来他能为她安排的,就是将她抛出红尘之外…

让她离开这俗世就万事大吉了吗?她可以出家,但她的哥哥怎么办?父亲呢?把他们留在新帝的宫廷中,任其宰割?逼死睿洵的生母,素飒和谢震也有份。她去寺中得过且过,谁能保他们的性命?

那一刻忽然真切地知道,原来身为素皇后,没有退路,不能死,不能躲,不能苟且偷生——除非她了无牵挂,孤身一人,没有深深在意的亲人和朋友。可她不是。她是个俗人,有她的俗缘。她一离开这个位置,那些人就要受伤,更甚者,也许会从此消失。

他那样一个在禅音里寻求脱俗的人,怎么能明白呢?

那一刻她在心里说,陛下,你的确为我着想了。可你不知道我在乎的是什么。你不是为我安排,是为你的天下、你的寺庙、你的儿子。我只是,恰巧在其中作陪…

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指望的?

一切只是因为,他不值得依赖。

“娘娘决心已定,实在再好不过。”素飒说,“娘娘的步天之旅,势必要扫清障碍…”

“我知道哥哥一向对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待我兄妹的态度,实在让人无法恭维。因其成事,反受其制——这是你我的意愿吗?”素盈说:“再说,徒有宰相之计,也不足成事。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慢慢地揪几个人出来。留心宫中动静,什么时候到了供出主谋的时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来。”

素飒心中不知是兴奋还是担忧,半晌才说:“此事若有失误,凶险难挡。娘娘千万小心保重身体。我看宰相的意思,似乎对娘娘的身子寄望颇高。”素飒看着妹妹的腰身,一个令人脑热的念头不住在心里鼓动:废去东宫之后,素盈若是生男,真正的皇太后之位唾手可得。

素盈默默地一笑:连哥哥也以为她有了身孕。她并不说破,却道:“哥哥别太高估宰相对我的期待。我有没有孩子,只对我们家重要。对宰相来说,要找一个听话的孩子,实在有太多方法。”

素飒心中打个突,又问:“娘娘可否告知,进行相爷交待的事,还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轻飘飘地说。

一九生寒换玉妆。

冬至这天,皇后素盈带领后宫女眷卸下夏秋之季的佛妆,自即日起改换清雅的淡妆。她将消寒图分赐各宫,亲自在所有图上点染第一朵红花。宫人齐唱一句消寒令:“一九生寒换玉妆。换罢笑雪梅,不及腮上香。”

各宫奉上自备的香脂,答谢皇后赐图。素盈问在座诸妃嫔:“今年的消寒令是谁起的头?”素璃回道:“抽签抽中了东宫。妾身边一个宫女斗胆填了,让娘娘见笑。”素盈颔首赞道:“怪不得有小儿女态。换了你来作,定是别样风貌。让她上来受赏吧。”

素璃领着一名宫女上前时,众人都端量此人,觉得她容貌秀丽却面生得很,竟是个无根基门路的宫女。那宫女向上叩头:“奴婢宋之惠跪谢娘娘赏赐。”有的妃嫔曾让之惠做过绣活,依稀知道这名字,便问她是否是从针工房调出的人,落实之后免不了诧异她竟在东宫出人头地。她所填的消寒令,颇有改头换面的得意之情,看来在东宫混得不错。

东宫里,太安素氏心腹的、得力的宫女少说十人,遇到出头露脸的事情从来是她们得好处,今日素璃却特意抬举一个新人…在坐的全是素氏,都知道素璃不会无缘无故向宫女施善,大约要利用这宋之惠做成什么事情。她们动了心思,又细看此人几眼。唯独皇后素盈无动于衷,仿佛事不关己就毫不在意,只轻轻扫了那宫女一眼,含笑夸一句:“东宫里真是人才济济。”说完问:“下一句消寒令该谁做?”

钦妃回答:“是妾抽中。”素盈叮咛一声“好好地作”,就把这事搁过,下令开消寒宴。看罢她的表现,众妃嫔心道:皇后只介意东宫宫女夺了今日风头,怕自家姑姑在九日后不能出彩,年轻人的这等见识毕竟逊色于其余素氏。

妃嫔们赏雪吟诗,温酒唱令,皆以消寒令中提到的雪梅、香脂为赏罚。披云楼内一时间姹紫嫣红,笑语萦绕。

同一天,皇家为朝臣在飞宇楼设消寒宴。本当由皇帝主持,但他仍是不能出席,这回交给东宫去办。素盈因在披云楼见众妃嫔所作消寒诗蔚为可观,便问起飞宇楼景况:“今日连诗作赋,起的是什么题?又得多少佳作?谁领风骚?”在她身边伺候的白信则回答:“题为‘寂寒’、‘梅’、‘冰心’,琚相亲书孤梅诗并序,三题合为一作。寒毫未暖已作成,辞旨高标,百官甘拜下风。”素盈笑着点头:“琚大人出手自然独占鳌头。你可将前面诸位大人佳作一一录来,容我拜读。”

信则得旨去办,恰好看见先他一步下楼的宋之惠走在前面。之惠投效皇后一事唯有二三人知道,信则即是其中之一。他常觉此女怀机变之心、涉险之胆,兼有数年料理针工房一群女流的手段,又无家口之累,日后定生变故。信则与她来往格外小心,此时见了也不愿照面,径向旁边回廊柱后半掩形影。

满面春风的之惠怀抱赏赐,还未走出多么远,斜刺里忽然冲出一个人来,吓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原来是结拜妹妹封令柔,忙拉到一旁问:“今日诸宫在此开宴,你怎么走到这里来?”

“姐姐如今可好了。”令柔文文雅雅的口气让之惠颇感刺耳,不及为自己分辩就听令柔又道:“姐姐入东宫时日已多,愈见信赖。姐姐为何还不申明我们几人的事情?姐姐若有难言之隐,小妹自有唇齿,今日便等在此处,待东宫妃路过。”

“妹妹,东宫妃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之惠的神情颇为失望,低声说:“没人可以坐享她的信赖。姐姐今日的风光,是拿往后的清白、性命担着呢。我实在不想把妹妹也拖下水——我知道妹妹担心自己生死在皇后娘娘一念之间。可是投效了东宫妃,一条小命夹在左右两边,更不好过。”

令柔眉宇间凝结的阴郁略略缓和,诚心道:“我深知姐姐不是自私之人,隐瞒我们几人的事情不说,定有缘故。姐姐须知行走宫廷没有万全之策,似我们这般卑末之辈,不过是以微薄性命赌个来日腾达罢了。眼看圣上性命堪忧,此时得向东宫尽绵薄之力,日后便是新君故旧,自有好处。待到东宫得继大统,我们再去自陈身世,岂不太晚?”

“这话怎可乱讲!”之惠狠狠拍了令柔的手背一下。她知道令柔素来不是投机之人,自然也知令柔的腾达之说不过是迎合自己的行事态度。那一句“以微薄性命赌个来日”,仿佛是讽刺,让之惠面上挂不住,讪讪道:“妹妹,你对事态的看法总是有差。当初素庶人愿放我们出宫,你拿错了主意。后来向真宁公主献上中宫准条暗示身份,那小公主却只顾着自己出宫尽兴,对你示好之举视为理所当然,往后不闻不问——你可不是又算错了?今日还是交给我来定夺,妹妹不必操心。”

令柔想要争辩,忽见前面拐出几名内官,想必是要去赴内庭冬宴。令柔身份卑微,连忙闪在墙根躬身避路。之惠是有品女官,只略略侧身相让,向其中的李太医莞尔一笑。

李太医装作没有看见,目不斜视地走过。与他同行的吴太医见这女官对李太医态度轻佻,不免多看一眼,蹙眉轻哼一声。

他们一行消失在下一个拐弯处,令柔松了口气,还想与之惠说些什么,之惠却不由她,向她摆手道:“此处人来人往,被人看见多有不便。妹妹快快回去吧。”

令柔把话憋回心里,怏怏地走了几步,回头再看之惠,却见她已头也不回地往西边走,大约是去针工房找另一个结拜的姐妹魏元瑶。她陡然觉得之惠与自己渐行渐远,心中生出莫名惆怅。忽听有人叫一声:“封令柔!”

令柔惊了心事,见一名衣着焕丽的宦官大步走过来。她认出是丹茜宫副监白信则,嗫嚅着应了声:“白大人…”

信则四顾无人,背着手看了看令柔,又看了看之惠远去的方向,冷笑一声:“你这末等宫女,走到这里做什么?”令柔垂下头不言语。

信则偏头仰望披云阁,琉璃映雪晃得他眯上眼睛。“皇后娘娘是何许人?东宫妃又是何许人?你,妄想在她们之间周旋?”他的语调让令柔无地自容:“无家无势,无依无靠…安安稳稳地尽你本分,别人也没闲工夫来扰你。最好不要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奴婢不敢。”令柔想抬头看他脸色,后背一梗撞在墙上,才发觉无意中躲他躲至墙根。“大人教训的是。只是不知奴婢何德,竟能得大人提点?”

这一问倒将信则问住,他沉下脸哼一声,转身便走。令柔心中一动,连忙唤住他,从腰中绣囊里取出一枚竹心色绦花,惴惴地递上:“上次奴婢不敬,扯坏了大人的绦花。大人若不嫌弃…”

信则愣了愣神,接过来看时,又有四五名内官走过来。信则不愿人看见他与宫女私相授受,将那绦花笼在袖里,要待内官们走后交还。令柔误当他已收下,躬身施个礼就想走。信则正欲退回绦花,恰逢东宫妃素璃带着五六个宫女从披云阁上下来。见他仍在楼下逗留,素璃笑问:“娘娘要的诗,白大人录毕了吗?”信则只得匆忙告辞。

东宫妃没有立即走开,斜眼瞅着令柔暗暗地笑。令柔已向她跪下,知道此时她正怀疑自己与白信则有私,绝非良好时机,然而错过此时,一介卑微宫女要见她委实不易,顿时心下大为踌躇。

白信则是时下丹茜宫的第一能臣,素璃有意留心他交往的宫人,及看清下跪乃是一名最末等的宫女,心想定非白副监所交之人,多半是偶然遇见。谁知移步前行时,忽听这宫女低吟一句:“梅雪双失色,只为一谪星。”

素璃一惊,当即神思远遨:那年冬至,皇家私宴消寒数九,这一句正是至尊随口道来的戏谑之语。那时消寒宴仅有帝后、太子、公主们与她…真正的一家人。连妃嫔们也只能在各自宫中庆祝,更轮不到素盈这种无名之辈登堂入室。

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怎么也想不到,今天太子妃反而要看当初一介奉香女官的眼色。素璃落落寡欢地想起:那时裙子不慎被酒污了,姑姑宠爱地把她拉到身边,笑着看了看之后赏给她一条更好的。刚才胸前也不小心弄脏一片,却要立刻退座更衣,否则就是对素盈不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