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洵俯视她的眼睛。即使相距如此近,他们却在彼此之间藏了太多不信任,谁也读不懂对方眼里的真意,最后只能用一个转身掩饰失望的叹息。

“听说皇后的消寒图是步天歌。当年懿静皇后的步天歌上面,到处是白花。全染红了,一定很可怕。”大约是看到了书案上的消寒图,素璃冒出一个新话题。

睿洵从指尖到眉梢散发出寒意,连口齿也冰封了似的。他没有看她,也没有动。

“我们这两张图,恐怕注定有一张染不完呢。今日的花还没有点上——殿下也来染一朵。”她边说边冷漠地笑了笑,拈起笔递到睿洵手边。“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我们这一张。殿下也是这么想吧?”

睿洵看着她手中的画笔,半晌才接过来将笔锋在图当中的梅花上碾了一圈。那朵花蔫蔫地破碎,成了一个鲜红的缺口。素璃看着不住摇头,握住他的手叹道:“这种事情果然还是要交给女人。”

睿洵的嘴唇嚅动:“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有闲功夫跟她纠缠?”他说话时安静地看着妻子,发觉她嘴角一勾,不经意地露出模糊的微笑。

“琚含玄想对付的不是我。可她鼓动钦妃落井下石。我自然不能让这块石头落下来,否则就没有机会考虑怎样从井里爬出去。” 素璃冷冷地说罢扫了睿洵一眼:“你答应过,不会因一念之仁坏了我们的事。”

没错。这是他们盟誓时约法三章之一。那时睿洵就明白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这个“我们”当中,依然没有他。

皇后若要威胁太安素氏,他绝不能心慈手软横加干涉。

睿洵默了片刻,说:“我记得。”

申时

素盈的生辰将近,陆陆续续有人献殷勤,连带丹茜宫中位高得势的女官与宦官们也有机会收些馈赠。信则闻知弟弟们也要略表心意,委实觉得意外。他正等候,却见谢震托着一只木匣大步走来。谢震神情欣然,全无一丝为难之色,信则便明白令柔尚未找到他。

谢震向来待人和气,唯独与白家兄弟很不投缘,与信则也无深交,此时略一致意就要别过。信则迟疑一阵儿,没有将封令柔之事说与他听。然而谢震比他想像中更善于察言观色,走出几步之后回头问道:“白公公是否有话要对我说?”信则忽然醒觉:封令柔是不会去找他的。能否抓住最后一点机会令事情的发展有所不同,全在他自己。于是他将心中推测和猜疑和盘托出。谢震越听越是惊异,轻松的神色果然消失殆尽。当素盈宣他进去,看到的是一张凝重的脸。

他来,应该是奉送一件生辰贺礼,素盈不知道他怎么会不高兴。她不动声色打开礼匣,一见其中的无骨琉璃灯就惊喜地叫声“哎呀”。旁人看她的表情就知:这不稀罕的灯已经盖过了方才南安郡王托人送来的九色夜明珠。到底是谢将军出手,一下子就落在皇后心坎上。女官们交口称赞,手快的宫女添枝花蜡,灯外层的镂花琉璃顿时朦朦胧胧地亮了。

恰好这日天色阴晦,大略看得出七彩琉璃的绚烂光芒。巧妙的是无论怎样晃动,中心琉璃球内插的蜡烛始终保持竖立。这一点的确值得喝声彩,于是宫女们又赞了一阵儿。可素盈知道她们不解这灯究竟好在哪里,唯有谢震与她心知肚明。

“你还记着呢。”她微微一笑,像个孩子似的提起灯四处走。白信则与谢震跟在她身后,彼此看了一眼,只待一个恰当时机。

为看明灯色,素盈将它提到丹茜宫内最阴暗的地方。那光彩便像一段融化了彩虹的流水,无声无息地淌了满地,这里霎时变成最瑰丽之处。“比那时的好看多了。”她向谢震诚意道谢。

谢震看着她伫立虹彩中央,会意地笑了笑。

大约是素盈十岁的时候,当时的东平郡王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五个无骨琉璃灯。他突发妙想,要孩子们射麻雀,一刻之中谁射杀最多,就可得灯一盏,美其名曰褒奖射术。只有谢震与素盈袖手旁观。谢震处处违逆父亲已经不是新鲜事,可素盈也不听话则让父亲有些意外。

“我还记得,那天,娘娘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那些漂亮的灯,可还是不卑不亢地说,为一个灯伤了许多性命,有什么值得骄傲呢?”谢震注视着她说。

素盈立刻察觉到他想对某事发表高见。她兴致顿减,偏头向女官们扬了扬手,然后自顾自将那盏灯摇来晃去,看着遍地流转的光华说:“我现在仍然觉得,再漂亮的灯也不过一件玩物,并不值许多。”说罢将目光投在谢震身上,仿佛暗示,你这盏灯也无法交换什么,别把太为难的事说出来徒增尴尬。

谢震自忖兜圈子的功夫差她太多,爽性直言不讳:“那么,为一座丹茜宫让世上失去一个人,是否值得呢?”

这问题似乎根本不需要考虑。素盈笑道:“丹茜宫并非玩物可比。”谢震的神色愈加肃穆:“即使那个人是素盈?即使,为了丹茜宫,让素盈失去真性情,不能再称为一个真人?”

素盈心中微微酸楚,可依然只能落寞地说:“有时,不得不向‘无可奈何’四字低头…”她仰起头,眼睛亮如星宿。

“这四个字你一定已对自己说过太多次。”看着这个包裹在五光十色之中、仍然坚信自己所作所为必有所值的女子,谢震缓缓摇头:“你几乎要变成另一个女人。”

素盈失神地问:“什么样的女人?”

“一个素氏。正在用素氏的方法,书写又一桩让后辈们咂舌的先例。”谢震的话并没有激怒素盈,让她生气的是他眼中的惋惜。她低声喃喃:“今天你的话太多了。我甚至不知道你究竟想要我给你什么。”

“封令柔的性命。”谢震清晰地说。

素盈的时间仿佛忽然静止,既无动作也无表情。片刻之后她提起灯,“噗”的吹熄了蜡烛,这个晦暗的角落顿时被打回原形。她的神情在阴暗中令人难以捉摸。“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我想,我最好还是不要说出来。”谢震这样回答。

“你知道封令柔是谁?是什么样的人?容貌怎样、年纪几许,性情又是如何?你知道她做过什么?”素盈的神情麻木,“你什么也不知道。却来提出这样的要求?”

“因我大约能猜到你想对她做什么,也隐约能猜到你为什么要那样做。”谢震又用那样的目光看着素盈,几乎让她发怒。奇怪的是,怒气并没有让她晕头转向,直觉立刻告诉她,是谁在他面前多嘴。她严厉的眼睛瞪向白信则,信则连忙默默地跪倒。

素盈将琉璃灯向谢震怀中一抛。既然她不想要,他也没有去接。脆弱的琉璃“啪”的摔成一地碎片。“拿回去,一个碎片也别剩。”素盈生硬地说:“谢震,你不要以为,你所做的我都会欣赏。你卖弄的聪明,我并不喜欢。”

谢震当真俯下身一点一片拾起那些五光十色的残骸。捡了没几片,他不慎割破手指,叹了口气。“你宁可不医幻症、不吃不喝,也不肯踏入咏花堂——仿佛只是昨天的事。那日也是你,今日也是你。多年以后的你回头时,用一句‘迫不得已’总结一切,会感到一切皆有所值么?”

素盈背过身不看他,也不让他看到自己黯然的面容。

还以为,他能够明白。原来是高估了他。

他什么也不明白。

他们两人似是忘了旁人,旁人却未漏掉一字。信则在旁看得真切,听得明白,大胆地说:“娘娘日前曾说小人在宫中日子久了,见识不同。娘娘可知道,小人在宫里这些年,学到什么?”

素盈漠然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

信则却铁了心:“小人愿吐尽真言再受惩罚。”他顿了顿,发自肺腑说:“千万不要小看称帝二十年仍岿然不动的人。一个人或者有拱卫之臣,或者有卓越的能力,才能坐稳。这两样,您的夫君都具备。他将继续高踞皇座之上,直到下一个帝王之星出现。”

此言不虚。素盈心中若有所感,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瞥让信则的信心又增,“小人曾在废后身边侍奉多年,直到废后死去,小人才仅仅窥到一斑,仅此已让人明白——长久以来,自以为能左右他意志的人不是小看了他,而是没有能力理解他。”他坦诚地望着素盈,说:“精心策划的计划,只要不被人看透,就是聪明。可是只要有一个人看透,在那人眼中,再好的谋篇布局也只是自作聪明。”

素盈身子一震,脸色也变了。

“有他在的宫廷,任何人都是在自作聪明。”信则说:“外朝、东宫,皆有人宁做跳梁小丑。娘娘一向甘于示弱,何必在此时冒险奉陪。”

素盈忽觉喉中干涩,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她想问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可转念已明白:他把前途压在她这里,容不得闪失。

宫外女官忽然高声咳嗽,素盈惊了一下,提高声音问:“何事?”

“宫正司杨芳有事求见。”

信则与谢震面面相觑,心中皆是一沉。素盈站起身,定定地看着信则说:“迟了。”

这台戏,她已登场。

昨夜之惠向她禀报说:东宫妃正在与众位心腹女官密议。而白信则不知出于何种目的,暗示封令柔将有变故。偏偏令柔对东宫妃死心塌地,打算天一亮就求见素璃。

真让素璃察觉端倪,恐怕失去先机。

于是,不止素璃彻夜不眠,连素盈也没有休息。

恐怕此时,宫正司里的封令柔,已经写下她想要的供状了吧?

慈明七年腊月初六,宫闱之中揭出一桩巫祝案:一名宫女诅咒皇后胎死腹中。

区区宫女与皇后能有多么大的深仇大恨?皇后胎死腹中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宫正司不得不审慎地将这事查个明白。

之惠随杨芳走入宫正司监房的时候,看到这名宫女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她失声哭道:“令柔!”

听见她的召唤,令柔睁开眼睛,一见是她,立刻低呼一声:“你走!”口气并不凶恶,分明怕之惠受到牵连,反而让之惠满心都是罪恶感。她怒视杨芳,问:“为什么对宫女用大刑?”

杨芳用惯常的特异语调回答:“她的倔强,你比我更加清楚。”

“令柔,令柔!”之惠隔着木栏抓住令柔的手,悲道:“你真傻!所有的一切,若是为了来日更好也罢了,可你…你为什么要维护一个根本不屑于你的人,让自己落到这步田地!”

令柔向她笑笑,说:“我没有维护谁。我没有行巫祝,更没有人指使。”

杨芳听着阴阴地笑了一声:“你已供认,此刻又想反悔吗?”

“我什么也没有供认。”令柔依稀预见到自己必死,抓住之惠的手臂,大力将她拉到面前,低声说:“姐姐,告诉那人,我没有牵连她。”

那人,当然是指东宫妃。之惠叹道:“那人、那人!你口口声声都是那人,可知道她如何说你?你的供状拿给她看,她轻蔑地撕个稀烂,说:‘封令柔是谁?这名字我第一次听说。我怎么会指使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去做巫祝这种可怕的事?’”

令柔呆住,眼中蒙上一层朦胧。之惠遗憾地说:“你呀…有忠心,无本事,枉做马前卒。事到如今,是死是活,只看一个人的心情。”

令柔怔怔摇头:“不。素盈不会放过我。她和星后没什么不同,她也只会用我去铲除别人而已。我不会求她。”

“宁死?”之惠恻然。令柔笑笑:“他们不是说,我是星后残孽?也罢,好歹也算一个忠臣。此时死了,还好看一些。”

杨芳厌了她的啰唆和顽固,不耐烦地问之惠:“你看够了没有?她是不是你在东宫见到的那个宫女?是不是她私底下和东宫妃见过面?”他好像是故意当着令柔的面揭穿之惠的真相,小小的眼睛中闪烁着恶意的快乐。

令柔浑身一震,一瞬间了然于胸——原来之惠不是来探监,她是来作证,证实这名阶下囚罪名确实。

之惠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叹了口气:“其实我们早走了不一样的路。你拉不动我,我也拦不住你。”令柔抽回手,不再看之惠。

牢房里似乎恰好吹过一股风。失去手心相连的温暖,她们的身子都冷得一颤。

“莲子姐妹,不过如此。”令柔缩了缩肩膀,失神地望着前方。她似乎并没有感到十分愤恨或者意外,自嘲似的说:“说实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厌烦了敬你为姐,凡事先问你的意思。你也厌烦了拿出大姐的姿态照顾我,厌烦了我总是把你的意见撇在一边。对不对?现在很好,至少我们的最后一面终于没有虚伪。”

之惠没回答,双臂抱胸躲避牢中的冷意,站起身向杨芳点点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是她。”她说罢心里忽然空了,好像一瞬间又忘了这两个字说出去会有多严重,茫茫然回头看了看令柔:“要是你那时听白副监的话,立即去找谢将军,而不是我…”

“不会与现在有什么不同。”令柔向之惠凄然一笑:“我除了忠心,一无所有。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而‘忠心’这东西,货卖两家就一文不值——宋之惠,你记着。”

自从柔媛诅咒淳媛小产的风波过后,宫廷已有段日子未听到巫祝二字。这一次花样翻新,让宫中上上下下稍稍吃了一惊:提铃人原本担负着驱散宫中妖氛的责任,可是有人指使她,将写满诅咒的符藏在吊铃的手柄中。据说,这样就可将沿路的妖邪魔气全部赶往皇后身上。

这可怕而复杂的咒术前所未闻,用心之险恶令所有人惊疑。宫正司没有发觉有人对铃铛动了手脚,又没察觉宫中有人行巫,当日两名宫正就被各打五十板,逐出宫廷。宫正司一切事务,即刻交给原先的直长杨芳。

“素宫正与孟宫正是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哭着走出去的。”崔落花想起那两个带着伤的老宦官,心中有些不忍。“他们还没出宫门,臣就听说有人打算上书,诤谏近臣有罪为何不付有司劾实议法。”

素盈手持一枝腊梅,正由画师作像。画师一定会感谢她配合良好——即使听到这样的话,她的表情和动作也没有一丝一毫改变。直到画毕,她才将梅花交给跪着的宋之惠,问:“你说过废后原有十名可靠的人散在宫廷各处。除去两位宫正和你们姐妹六人,还有两个是谁?”

之惠为难道:“这只有令柔知道。奴婢只知其中一人与令柔的交情更胜我等莲子姐妹。若是近日有人为她搏命求情,必是此人无疑。”

素盈鼻端轻哼一声,似是怀疑是否真会有这样不顾性命的人。

阳光洒了满地,青石上云母碎屑勾勒的花纹像天河一样闪亮。素盈看了片刻,俯下身,从桌脚拾起一粒折出锐彩的琉璃碎片。崔落花勃然变色,即刻要去责罚打扫不净的宫女。素盈拦住她,悠悠地想起谢震一次次弯腰寻找…那时那刻她并没有看他,她在生气,对他一次次在自己面前低头屈膝略感快慰。可是每一次他俯身,就挡住了倒映上她脸庞的阳光,让她的心情也不可避免地坠入阴沉…

“算啦。”素盈把那一小块琉璃用手帕包起来,说:“我并不想赶尽杀绝。剩下那两人不来惹我,就由他们自生自灭也罢。”之惠忙道:“太安素氏不过是持着我们的家人,要挟我们做个死士。相信他们两人若无家人羁绊,早晚会识得大体,弃暗投明。”

素盈笑眼望向她,道:“你初来丹茜宫,不妨先在承仪位下做个宫女。崔秉仪,你带她去拜见承仪。”

之惠敛容拜别,一路却见崔落花的态度不冷不热,浅笑道:“秉仪心中对奴婢的评价想必不高。”崔落花一旋身,莞尔道:“宋令人,你拿捏别人心思的本事的确让我佩服。可你既然自诩是个识大体的人,就该知道,猜对了并不表示别人喜欢被你猜中。”

之惠忙为轻狂失言连称恕罪。崔落花领她到了承仪处,嫣然笑道:“娘娘担心你出卖了东宫妃,在东宫里惹人恼恨引来杀身之祸,才将你要来丹茜宫做个令人。你可千万保住性命,别让娘娘失望。”之惠神色愈加庄重,俯首道谢。

崔落花谦谦答了一礼,走开老远才暗自摇头:素盈将一些什么样的人笼络在身边啊!为后者,身边从来不乏钻营谄媚之徒。若是不加分别,不精心筛选恩惠所及之人,便会轻易让这等投机小人见缝插针…

她正欷歔,又看见信则与信默在丹茜宫外争执什么。她心中的不快更重,不想与他们兄弟照面,却被信默看见。他撇开大哥向崔落花大步走来。

崔落花避之不及,愀然不悦:“白大人,娘娘既然不收白家的贺礼,你又何必等在这里纠缠不休?莫非惹出风言风语,对你有好处不成?”

她向来顾及丹茜宫体面,很少以一己好恶讥诮外臣,唯独待信默的神情拒人千里,说话又犀利。白信默浑如全然不觉,向她施礼之后,和气地说:“崔秉仪一向处事平允。平心而论,皇后娘娘当众令臣子颜面扫地,对她可有好处?只此一物,务请秉仪转交皇后。”

崔落花见他毫无虔诚之心,本不愿接,可信默坚定地把一只巴掌大的小玉匣递到她面前,分明不肯罢休。崔落花白他一眼,接过来想打开。信默手一翻,五指将匣捏紧了不准她动:“只有娘娘一人可看。”

“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难道比白家传家的翡翠还要紧?”崔落花冷哼一声,并不强看,不再搭理信默,转身走入丹茜宫。

素盈分明已经知道玉匣来历,一见就放下脸道:“你拿进来做什么?”

崔落花只是微微一笑:“众成其势,一人堪毁。娘娘砥砺至今,不可不防那尚未出现的一个人。何必让轻如鸿毛的白信默有机会变成那个人?”

素盈忍了不怿之色,打开玉匣看了一眼——其中只有一张纸条。她皱眉展开,见上面只有四个字:“腊八,申时”。工整的字迹仿佛临帖,一笔一划不可不说是漂亮、规矩,然而没有半点自己的发挥和变通。素盈认得这是信默的亲笔。唯有“申”字中心一横写得异样的长,两边都出了头。显然是刻意。

她不明所以,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轻声问:“他呢?”

崔落花示意宫女召白信默进来,宫女回来却报:“已走了。”

素盈又问信则:“你兄弟说什么了?”信则如实回答:“什么也没有说,只要把这东西交给娘娘。”

素盈这下子更不明白。

明日,申时。

他来放下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素盈想了一阵子,不禁嘲笑自己:难道会是什么好意吗?

她将那字条撕得粉碎,依旧盛在匣中。“找个地方收起来,不要让我再看见。”

当年

腊八当日一早,丹茜宫女官内臣均收到皇后所赐的粥料。之惠虽是新来,领到的一份并不比别的令人少。她见分量有余,端着木盆去绦作房找元瑶。

绦作的女孩子们年年各自出一份粥料,聚在一起分食。今日一如既往,她们剔枣核、除莲心、剥板栗,正在热闹。之惠走进来时,突兀的沉默忽然打入这个场面。

之惠自然知道她们心思,像往常那样伸手招元瑶出去说话。元瑶慢吞吞抹净手,埋头跟在她身后,虽然没有拒绝之惠,可也没有几分好脸色。之惠不提那些扫兴的话,笑着说:“丹茜宫颁赐颇丰,我特来分你。”

元瑶并不在乎。“大姐,我知道你。”她没有看之惠,而是盯着那一盆花样繁多的粥料,淡淡地说:“丹茜宫真的是你的归属吗?绝不会。像皇后娘娘那种性情的人,你宋之惠永远不会服她。我真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她说罢就走,被之惠抓住手腕。

“刚才我瞥见你面前多一只碗,我想不是给我准备——你要送粥给令柔吗?”

元瑶难过地抿上嘴唇,片刻之后才说:“你不必说了。我知道,我入宫多年,朋友不少。我若卷入风波,不止亲密的朋友,恐怕连手下众多绦作女子也免不了受累…我当然知道。”她冷冷看了之惠一眼,叹口气:“可恨我魏元瑶,也是个有情无义的小人,事到临头只会用一个‘知道’逃避,枉费了当年一颗冰糖莲子。可恨我自己,也是个窝囊废,没有底气来怨恨你。”

她没有说出一个难听的字眼,可之惠心中越发不是滋味。

“那碗腊八粥,留给令柔的空座位。希望大姐记得,当年六姐妹同食冰糖莲子,今日只剩你我二人。宫廷里的胜负,难料、难长久,大姐好自为之。”元瑶说着要走,又被之惠拉住。

“那年宫中水毒泛滥,是你不屈不挠求太医救下我的性命。”之惠紧紧握住元瑶的手说:“结拜姐妹虽有六人,你我交情一向好过她们。倘富贵,我宋之惠定不相负。”

元瑶听她吐字斩钉截铁,篾笑道:“大姐把赌注压在皇后身上,只怕换来的富贵等同朝暮。”之惠听出话里有话,问:“你听到什么风声?”

元瑶只是冷笑不答。之惠见她并不信赖自己,也不勉强她,微微地笑了笑,小声说:“妹妹,难道你真的甘愿屈居绦作,一辈子在宫里结花绳?绝不会。我也知道你。你没有令柔那样实在的心眼。现在,你躲在谁的影子里?”

她神态认真,元瑶却当作一句玩笑。“知道又如何?那人不像皇后,也不像东宫妃。即使你利用我向他示好,他也不会在乎。”她掩口笑道:“我已经说多了。那些女孩子们还等着我一起熬粥呢。姐姐珍重。”

几句话让之惠如坠云雾,仿佛元瑶已从什么地方知道她无从得知的线索。之惠转念一想,素盈还有另外一件事指望着她,只要那事完成,便是显著的功劳。何必费心把素盈的事都揽上身?她想到这里就不再多虑。

绛色七宝素粥,赤黄双色栗子糕,分盛在青玉碗白磁碟里。素盈亲至榻前侍奉,深泓却心不在焉。他随便吃了两口,问:“宫女行巫术的事,查到哪里了?”素盈猜他一定知道其中关窍,她不能推说不知。

“事情确有少许进展,但那宫女的供状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宫正司不敢贸然下结论。”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