击打的除了石块,又添了木头。按照道痴的说法,什么时候树皮懒了,里面木头完好无损,虎头的力气才拿捏到位。

他不过是戏言,换做其他人,怕是早腻歪了这锤锤打打;虎头却是对道痴之命言听必从,竟然一直坚持下来。

这会儿功夫,虎头已经听到道痴的脚步声。

他转过头,看到道痴,脸上立时添了光彩,随手将铁棒槌扔下,人已经奔了过来。

“小,小,回……”他口舌依旧笨拙,可嘴角已经裂到耳边,显然是极为欢喜。

道痴笑着点点头,从荷包里取出个布包,递到虎头手上。

里面是一包冰糖,昨日在耦院茶室,道痴便看到有一小罐子冰糖。今早出来前,想到虎头最爱吃糖,便将一小罐子冰糖都带了来。

虎头打开布包,果然喜欢的紧,上前一把抱住道痴,打了好几个转转。

这就是他表示喜欢的意思,道痴被转的头疼,使劲地往虎头大脑门上拍了一下,才让他老实下来……

*

禅室中,张真人手上坐在那里,右手掐算不停,过了好一会儿方开口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此八字者多半天寿难以长久,道痴小友面上亦露短夭之相,稀奇的是道痴小友生气源自死门,真是怪哉。”

老和尚想起道痴三岁重病将死之事,对于道痴三岁始开心智之事则隐下未谈。

张真人闻言,又掐算一回道:“是了,是了,想来那定是死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道痴小施主将来成就不俗,只是父母缘薄了些,幸有手足可以相依。”

老和尚精心教导道痴数年,衣钵相传,最关心的也是道痴的前程。只是因道痴八字不好之事,始终有些隐忧。

换做真正的佛门高僧,佛道殊徒,哪里会将这些玄门说法放在心上,偏生老和尚是由儒入释,对于周易之说,本就是相熟的。

按照玄门说法,八字纯阳之人,容易横死、暴死、短命。

老和尚之所以在西山隐居不出之时,依旧与龙虎山保持书信往来,就是想要寻个机会,为道痴破解此事。至于父母缘薄了些,老和尚没有放在心上。

道痴生而丧母,十一岁才见到生父,要是张真人说他父母缘厚才稀奇。

现下听了张真人的话,老和尚道:“真人勿怪老和尚啰嗦,除了三岁时那死劫外,不知道痴是否还有其他死劫需避?”

张真人没有再掐算,而是直言道:“从八字看,道痴小友平生有三生劫、三死劫,如今已破了一死劫,还需有五劫可过。生劫向来变化无踪,不可捉摸,幸而难以伤及性命,顺其自然便好。死劫则要小心七九之年,需避阴地,防小人。”

说到这里,见老和尚面露忧色,他又劝道:“道痴小友生气正旺,短夭之相渐散,多半是无碍,大师切莫过于挂怀。”

老和尚叹了一口气道:“这孩子是老僧俗世血脉后人,老僧关心则乱,着相了……”

张真人沉思片刻,道:“道痴小友的八字之厄,并非无法化解。天地生阴阳,互有补足,若是能以纯阴女子为婚配,即便不能全然为道痴小友免灾,亦能带来几分福祉……”

*

第十四章 论反王,传大考

听了张道人的话,老和尚并未有多少欢喜之色。

因世人多重八字,亦听过纯阳纯阴八字的不好。家中但凡有孩子犯了这纯阳纯阴八字的,多会请道士改八字。除了至亲之外,鲜少能有人知晓内情。

不过,张真人既能将这个当成一个化厄的法子说出来,想来也是没有其他化解之道。

天道推演,哪里是那么容易的。

老和尚因同张真人的曾祖父有旧,早年曾帮过张道人父亲小忙,与天师道渊源颇深,才厚颜请张真人推演这一回。

要是再啰嗦下去,反而是不知趣。

老和尚谢过张真人,两人的话题从道痴身上岔开,说起张真人西行青城山之事。

等到中午用了素斋后,张真人便携弟子随从下山去了。道痴则是被老和尚叫到禅室,说了“三生劫、三死劫”。

“七九之年”,不用说就是逢七逢九之年。“阴地”,这个范围就笼统了些,草木为阴,水位阴,墓地为阴。“小人”的定义更是不好捉摸。

不知为何,听到张真人留下的这几句话,道痴心里想起“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几句话。否则的话,真要想着张真人这几句话,自己也要将自己吓死了。

至于以纯阴女子化厄之说,道痴很是不以为然。难道找不到这样的女子,自己就要做和尚?女子本身就是阴,要是真说起阴阳调和方能化厄,那自己就要去做色狼?

只是他心里腹诽虽腹诽,却不能不接受老和尚这番关怀:“大师父,我都记下了……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没有这样磨难,说不定我就要碌碌无为。这样想来,即便有劫难,又有何惧?”

老和尚闻言,笑着颔首,道:“痴儿心性豁达,今日终成人矣。”

对于十一岁的少年,这可谓是盛赞;可道痴低下头,眼里却有几分恍然。

少年人,哪个不是神采飞扬,他也曾张狂过,只是……

想到这里,道痴心里一痛,眼泪几乎要汹涌而出……

老和尚招待一上午外客,精神有些不足,道痴便没有再问功课上的事情,而是与老和尚说起家常。

包括自己进王宅后发生的事情,还有对王容娘与王三郎姐弟两个的观感。

老和尚看似不在意,可道痴还是发现,当自己称赞王三郎时,老和尚的嘴角还是挑了挑。

道痴见状,不由心下一动,道:“听说三郎有过目成诵之才,观其行事亦带古君子风。不晓得其他王家子弟如何,只是凭宗房七郎能主动相交,想来也是看好三郎。”

老和尚望向道痴,似是看透他的小心思,含笑着:“痴儿并不是热心肠之人,看来是王三郎的赤子之心打动痴儿了!”

道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有些感觉是说不出来的,他并非被所谓“手足之情”感动,只是瞧着王三郎品性纯良,有些担心而已。

现下小时还罢,这样纯良品性,只会得人称赞与喜欢;长大以后,还是如此,就要撞得头破血流,不知被人坑成什么样。

王三郎越是出色,道痴这个做兄弟的身上的担子越轻。想要与家庭的牵系越轻,就要有人能真正支起撑门户。

老和尚沉默了一会儿,终是摇了摇头,道:“老和尚已经老了……有你一个,已经累了老和尚十载,老和尚哪里还会自讨苦吃……你若不放心,随意指点一二便是……”

这是无意相见了。

道痴不过是随口一句,既老和尚没这个意思,便也撂下此事不提,反而开口提及宁藩之事。

“我父亲借‘养亲’还乡,张真人携弟子西行,这其中会不会是因宁藩不稳?”老和尚是他在这世上最近亲的人之一,他便没有遮遮掩掩,直言道。

老和尚面上依旧镇定,可捻着佛珠的手却颤了一下,道:“此话怎讲?”

实际上,此时宁王确实早有反迹,例如暗杀钦差与逼迫地方臣子之类。道痴哪里晓得这些,他之所以笃定宁王必反,不过是因为晓得历史上有这么一段。

老和尚既相问,道痴只能做沉思状,将想好的说辞说了:“宁藩与朝廷不睦,天下皆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改变这局面,无非两种法子,一种是朝廷寻故除藩,一种是宁藩奋起反击。今上性子随了先皇,御下以宽仁为主,难以做出除藩之举。听闻宁藩当代王爷是庶长子袭爵,出身卑贱,不说旁人,宁藩内部诸王、将军,袭爵初始,想来未能全部臣服。十数年间,整合宁藩之势,宁王在封地已经势成。”

朝廷将宗室王爷拘在封地上,像养猪似的养着,哪里会允许他们做大?

宁王既然在地方势力大,朝廷定要想法子削减,宁王舍不得放弃手中权力的话,就只有造反一条。

至于王青洪在前途正好的时候致仕,而张真人率众弟子西行,则是佐证。

老和尚望向道重的目光,已经不单单是欣慰,还有震惊。

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从蛛丝马迹中,就能分析出天下大势,如此聪慧异与常人。

“南昌府是行省衙门所在,驻军数目不菲。若是所料不差,怕是领兵之人早被宁王策反。宁王若是敢动,反军数量绝对不对少。大明承平许久,地方将士那里能承受真正战火,说不得叛乱会成席卷之势。”说到这里,道痴不无担心:“若是宁王有心入住蜀中割据天下,那湖广亦不能幸免。”

他担心这点,也是经过深思熟虑。

依照他看,造反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固然朱棣当年以藩王身份造反,抢了侄儿建文帝的江山,也不代表有人可以跟着效仿。

建文帝登上皇位后,先是重用儒生,施行改革,废除太祖旧例,御下宽仁,出发点是好的,可是成效却不尽人意。

没有人会感激建文帝御下宽仁,反而会觉得他行事有悖祖宗家法。

建文帝减免江南重税,后果是国库空糜。

他下令限制僧道私田,分了他们多占的土地,损害了他们的既得利益。

天下承平没多久,在藩王封土边疆,手握重兵时,建文帝开始削藩。

明明是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却闹得“天怒人怨”,而后燕王造反,多少有些顺势而为的意思。

现下天下承平已久,正德皇帝又不是昏君暴君,没有什么天怒人怨之举,宁王也不是边藩,手握数十万大军,想要推翻朝廷,可谓是痴人说梦。

“天和”既占不上,剩下的只能靠“地利”。

毕竟蒙古在关外虎视眈眈,朝廷有能力平乱,却未必能受得了持久战。

偏生南昌府无险可守,要是想要跳出生天,蜀中就是最好的选择。

老和尚闻言,思量片刻,摇了摇头道:“不会取道蜀中,蜀藩开府百五十年,经营蜀中以久,且又是出了名的亲善朝廷。宁王若是想要去蜀中,不等朝廷出兵,蜀王振臂一会,说不得就与之展开对峙之势。当是东进南直隶,欲取南京。名不正则言不顺,只有占了南京,宁王才能抬出宁献王与成祖皇帝旧约,与朝廷划江而治。”

道痴闻言,这才放下心。

虽说兵祸起,定会殃及地方百姓,可他又不是救世主。

王道洪与张真人的退避,无一不说明宁王反迹已露,朝廷却无动静。这只能说明,宁王势大,还有就是朝中有人阻塞视听。

道痴只是千里之外的小童,哪里轮得着他操心此事?

辞过老和尚,又吩咐虎头好生看寺外,道痴从山上下来。

王家的马车,早已在山下候着……

*

京中王宅,王三郎回来,直接去了书房寻王青洪。

“宗学七日后要进行大考……”王青洪闻言,不由皱眉。

他原打算明日带道痴去拜会族长与宗学先生,后日开始便让道痴跟着三郎去宗学读书。

在他看来,四郎已经耽搁数年,能早些就学当然是好的。

另外就是让他早出晚归,避开王崔氏与王杨氏。

当年的事情,不管是这两位谁做主,谁推波助澜,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已经愧对道痴数年。

王青洪不愿意让母亲与妻子再有什么不当之举,那样的话不仅冷了道痴的心,他也没法面对族中长辈。

可突然出来个宗学大考,要是道痴这个时候入学,成绩不堪,岂不是丢了十二房的脸……

*

甩汗,这一更,还是昨天的。晕倒,前天欠下一更后,想要补足,可每天码完两更后,脑子就木了。从奢入俭易,从俭入奢难。有点这个意思。不过握拳,坚持住,脑子会越用越活,人也会越来越勤快的。吼吼。

第十六章 访族亲,珉与瑾

王三郎虽才进宗学小半月,可是也瞧着宗学里竞争不少。同窗们,不是比出身,就是比课业,年纪不大,可也都顶着势利眼。

偏生自己的弟弟不管是出身,还是课业,都难以出彩,难免受人挑剔。

他倒不会想着庶弟会不会给自家丢脸,而是想着是弟弟在家中,同自己一样三岁开蒙,未必就不如自己。说到底,还是长辈耽误了弟弟。

他原盼着早日带弟弟去学堂,可没想到赶上大考,心下便有些踌躇,不过是担心成绩不好损了弟弟的自尊心。

王青洪的心里有些奇怪,他就是从宗学出来的,当然晓得宗学的规矩,是一季一考,现下不是大考的时候。

怎地突然要在这个时候大考,到底是为何缘故?

他一时想不出是什么,想着明日要带四郎去拜会族长与执掌宗学的亲长,便将此事先撂下,反而问起三郎课业。

王三郎道:“先生说孩儿时文尚可,并且吩咐孩儿多与六郎共勉。”说到这里,有些讪讪道:“六郎似乎并不喜孩儿,孩儿也不好过于强求。”

王六郎是王珍之弟,王琪堂兄。在王三郎回乡之前,王六郎是王家小一辈子弟最出挑的。只是十二房回乡后,王三郎入了宗学,即便不是爱出风头的,可他课业出彩,先生喜欢,赞了好几次,就引得王六郎恼恨。

王青洪本身自己少年才子出身,当初也是在宗族兄弟的嫉妒下过来,自是晓得儿子困然,道:“不必理会,四书五经与时文,该学的你都学了,让你入宗学,不过是多认识几个投契的族兄弟。等到明年下场,你就要去州学,与他们有什么好计较的?”

王三郎点点头,显然父子二人都没有将明年的童子试放在心上。

等到道痴回来,王青洪并未没有刻意问西山之事,王三郎却专程道耦院,正经八百地拉着道痴到书房,考校他的功课。

可以说,除了大字还过眼外,其他的在王三郎眼中都不过关。

他望向道痴的目光,添了几分担忧,道:“四郎,这几日我来给你讲四书如何?”

因宗学大考之事,他专程告诉父亲,本是想要让弟弟延后入学。可等见了道痴,又觉得自己思量的不对。

道痴既已经回家,这个年岁就当进学堂读书,自己真要延迟入学的话,落在旁人眼中则太刻意。按照父亲平素行事,未必会愿意让四郎延迟入学。

听了王三郎的话,道痴有些意外:“四书不是入了宗学就开讲么?”

王三郎道:“宗学里有两个班,七岁入学进蒙班,学三百千;九岁开始讲四书。因学里多是正月才收新学生,所以四书讲解多放在上半年,这会儿已经讲的差不多。”

道痴道:“父亲对三哥已于厚望,怎好因我之事耽搁三哥读书?我没有关系,大不了先学着旁的,明年上半年再重点听四书。”

王三郎见他如此,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想着要是弟弟真的去宗学,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受了委屈;等到转年自己离了宗学,就恳请王琪多照看些。

心中安排妥当,他便也镇定下来,与道痴说起宗学里的大致情况……

*

次日,用罢早饭,王青洪便带了道痴去宗房给族长请安。

不过两天功夫,针线房已经给道痴赶制了几套衣服。现下道痴穿着浅绿深衣,上头包了蓝色福巾,翩翩小公子的模样,同半月前那个光头小和尚形象截然不同。

王老太爷多看了好几眼,赞道:“俊秀不亚三郎,有几分青洪侄儿当年的风采,青洪好福气。”

王青洪道:“能不能争气,还是两说,不说旁的,就是功课这块,四郎就同其他族兄弟落下许多。”

王老太爷笑道:“他才多大点年岁,现在追还来得及,青洪即便望子成龙,也要让他慢慢来,终不会让青洪失望。”

王青洪道:“尊大伯教诲。”

王老太爷犹豫了一下,道:“四郎的大名,你可定下了?”

听到这一句,连在王青洪身后做鹌鹑的道痴,都不由竖起了耳朵,望向王青洪。进王宅这两日,他只晓得王三郎单名一个“珺”,意为美玉,自己这个身体本主大名是什么,竟是不知。

如今听着王老太爷的意思,才晓得他的大名一直没起。

王氏宗族的规矩,男孩五岁上族谱,多时这个之前就起了大名。道痴已经十一岁,还没有大名,不过是被抛弃在家乡,王青洪这个做老子的忘了这回事。

不过自打前日接儿子回家,王青洪便也想到四郎的大名。

不管是入宗学,还是上族谱,道痴都需要一个大名。

道痴这一辈,范的是斜王旁,不知为何,王青洪想到给庶子起名,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是“珉”。

“珉”,像玉的石头,却不是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