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氏早先对王杨氏并无好感,现下也不禁心里替她委屈。又见道痴提及十二房那边,并无怨愤,还有为王杨氏辩白之意,老人家心里也踏实下来。

王宁氏对道痴道:“我好好的孙子,被那些扯老婆舌的说成是挨打受骂的小可怜,真是可恼。三十那日,咱们祖孙两个就过去吃酒,也让她们见识见识我好孙儿的气度。”

道痴点头道:“嗯,孙儿听祖母的,正好在课业上也有请教三哥的地方。”

祖孙相视一下,彼此心中都有了计较。

王宁氏是觉得这个孙子大气,不是爱计较的性子,这样很好;道痴则想着,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老太太平素严肃是严肃,可实是个心善的人。

因道痴归家的缘故,当晚饭桌上的菜色十分丰盛。道痴一口气吃了三大晚饭,才撂下筷子。

腊梅已经有些做丫鬟的架势,在王宁氏的教导下,规矩上也有些拿得出手;顺娘的气色,则是比以前好多了,眼底也不再泛青,恢复了白皙。

王宁氏见道痴吃的多,怕他积食,,催着他在院子里溜达消食。

道痴一时起了童心,将鸡舍里那个耀武扬武的大公鸡放了出来,开始时鸡撵人,随后是人撵鸡。竟是将趾高气扬的大公鸡,累得不成样子,软倒在鸡舍前,对着王宁氏可怜兮兮的“咯咯”叫。

顺娘与腊梅都笑个不停,王宁氏脸上也有些绷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次日,道痴同往宁氏打过招呼,便出城去了西山寺。他没有带惊蛰,而是给惊蛰留了任务,让惊蛰陪着燕伯去城外查看他生母留给他的那三十亩地。

虽说在王宁氏看来,那是道痴的私产,不愿动用。可是道痴看来,那是他能摆在世人眼前唯一收入来源,正好可以大大方方的贴补家中生计。

即便不能让家里立时改天换地,可细粮换粗粮是不用,留足家中吃的粮食外,还能卖一部分做其他花销。

上了西山,道痴的心立时松快。

等到了山门下,看着前面并不巍峨的寺庙,他不由加快了脚步。

他抬头看了看天,估算一下时间,想着虎头这功夫多半在后山捶石头,便没有叩门,而是将衣襟撩起,顺着寺墙走到后边,从厨房跨院这里翻墙而入。

跨院里,水缸里的水盛的满满的,墙角处,又添了不少新劈的木材。

道痴带了笑,走进后院。

禅房里传出一下一下的木鱼声,道痴走到禅房门口,恭敬道:“大师父,我回来了。”

木鱼声戛然而止,随即是老和尚苍老的声音:“进来吧。”

道痴推门进去,看到老相横生的老和尚,心下惴惴。

老和尚的目光,却越发仁慈平和。

他没有问道痴在王府日子如何,只叫道痴背诵《小人经?谤言卷》。

“人微不诤,才庸不荐。攻其人忌,人难容也。陷其窘地人自污,谤之易也。善其仇者人莫识,谤之实也。设其恶言人弗辩,谤之成也。谤而不辩,其事自明,人恶稍减也。谤而强辩,其事反浊,人怨益增也。失于上者,下比毁之;失于下者,上必疑之。假天言之掩私,假民言事见信,人者尽惑焉。”道痴背诵到底,若有所思。

不过一百多字,不仅说了如何“谤言”他人,还有如何应对“谤言”。

人生一世,谁人背后不说人,谁人背后不被说。

王杨氏对流言蜚语的应对,正好合了其中“谤而不辩”这条。

连王宁氏这样不爱多事的人,都对她们母女的处境不平,又正应了“人恶稍减也”这句话。

人言可畏,舌头能杀人,端看这把刀握在谁的手中,道痴若有所悟。

道痴在山上住了一碗,次日用了早饭,才别了老和尚下山。

虎头满脸的舍不得,将道痴送到山脚下……

第十四章 攀权势小人生祟

燕伯与惊蛰带回来的消息不错,佃着那三十亩中田的,是王家的老佃户,是户本分老实的人家,对于换东家之事,也听十二房的庄头说了缘故。

只是一直没有新东家的传召,他们亦不好找上门来。燕伯已经同他们交代清楚,依旧是每亩一石稻的地租,每年十月初一前交齐租粮。

对于这个结果,道痴很满意。

不说旁的,单这三十亩加上外九房名下那十二亩的租粮,就是四十三石,磨成大米也有三十石,不仅主仆上下七口的口粮够了,还能有些余银。顺娘这边,也无需用女红来贴补家计。

顺娘的亲事,早就道痴过继之前,就相看的差不多,是后街田家二小子,只等顺娘及笄后就下定。

田家祖上是王家的姻亲,几代人都依附王家谋生,也攒下十几亩地。可是这亲是笔大开销。除了长子娶了媳妇外,下边四个都没有说上人家。

自听说外九房有召婿的风声,田家就托人来说和,想将次子赘过来,不仅能省一分取媳妇的开销,还能多少得一分银子。王宁氏见田家二小子虽只识几个字,可胜在老实勤快,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心里便肯了。

道痴到外九房,曾见过田二郎一遭,印象还不算坏。那是个略带腼腆的人,如今在宗房名下的铺子里做学徒。

道痴心中也曾疑惑,像外九房这样书香门第人家,为何不召个读书人为婿。

王宁氏说的明白:“这世上女子可‘望子成龙’、‘望孙成龙’,也不乏‘望夫成龙’的,可这世上夫贵妻荣的有几个?糟糠岂是那么好做的?寻常人家的男子显达,糟糠或许还能留着做个摆设;赘婿身份的人显达,糟糠能不能保全性命,都要看老天是否开眼。”

这才是世事洞明皆学问。

道痴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他虽早有志向,要做人上人,可并没有左右顺娘亲事的想法。

一是相信老太太的眼光,二是顺娘的性子过于柔顺,召赘上门,上面有老太太,下边有自己这个兄弟,总会让她过得舒心自在。要不然嫁出门去,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门小户,喜乐都要看他人。

想着自己到外九房不过旬月,顺娘就给自己缝了几身衣裳,她自己却依旧是两身洗得发白的旧裙,道痴便觉得自己这个做弟弟的有太多不足。

正好下午得闲,道痴便打算上街去转转,一是为顺娘添置些衣服料子,二是为小五郎买长命锁。

王宁氏会中午给他看了明日的礼,除了几块细布外,还预备了一对银手镯,并没有周岁礼中常见的长命锁。

王宁氏只说道痴是五郎的哥哥,当单独预备份礼,便塞给他银钱,让他亲自去置办长命锁。

老人家虽面上没显露什么,可道痴晓得她是避讳。毕竟她的丈夫、儿孙都是短寿,她哪里好送人长命锁。

道痴将银子又塞回王宁氏手中,给老太太看了他的荷包。

他入王府时,王老太太塞了一包碎银给他,除了开始劳烦黄锦淘换蜡烛时用了两块之外,就是后来得米茶时花了一些,剩下大多半。

道痴虽看着小大人似的,可王宁氏想着他打小养在山里,对于城里还比较陌生,便又嘱咐他去寻王琪同去。

道痴应了,心里也想要寻王琪打听打听三郎退出宗学之事,没想到刚出大门口,便见到宗房的马车。

马车上不只王琪一个,王琪与三郎联袂而至。

两人都不算外人,道痴也没有请二人下车吃茶之类的,直接上了马车,说了去银楼之事。

听他说是要买长命锁,并且明日会去十二房赴宴,王琪“哈哈”笑道:“太好了,正好哥哥明日也去。二郎回去后跟叔祖母说,无需从外头雇车,明早我过去接叔祖母与二郎。”

王三郎眼睛亮晶晶的,脸上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我今日过来,本是怕二郎不耐烦应酬,想要劝二郎明日过去。帖子是我做主下的。”

道痴笑笑道:“我即便惫懒些,可十二房同外九房的距离又不算远,哪里就去不了?”

王三郎迟疑道:“那叔祖母那边……会不会不高兴,让二郎为难了么?”

他本是赤诚的性子,七情上脸,原本清俊的脸上,有羞愧、有愁闷、有忧虑,复杂莫辨。那个如同白纸一般纯净的少年,开始长大了。

道痴摇摇头道:“祖母不会的,我还没拿主意时,祖母便劝我去了,而且祖母明日也会过去。”

王三郎惊喜道:“真的?”

道痴笑着点点头,王琪拍了王三郎脑门一下,道:“我就说叔祖母最是通情达理,哪里会信外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更不要说什么迁怒不迁怒到你头上。”

王三郎脸色通红,脸色讪讪。

道痴听着这其中像是有故事的,问道:“怎么话说?”

王琪翻了个白眼道:“还不是为族里那些成小可怜,将洪大婶说成是恶人,三郎怕叔祖母相信那些话,不让他进门,才拖了我一道过来。”

王三郎满脸羞惭,从座位起身,对着道痴做了长揖道:“二郎,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车厢里本就逼仄,马车又在行进中,王三郎一个不稳,差点摔出车厢外。

王琪忙拉了他一把,将他按回座位上,做了个抹汗的姿势道:“吓死哥哥。要是你真跌出去,传到外头,说不定就要说你们兄弟阋墙,在马车上大战三百回合。”

他本是一句话,可王三郎这阵子见识了流言蜚语的威力,不由心里戚戚然。

道痴见状,怕他被外事所扰,分了心思,影响明年的童子试,便正色道:“三哥,不遭人嫉是庸才……伯娘与容娘姐姐之所以被众人诋毁,没有旁的缘故,不过是遭人嫉妒而已。伯娘不仅娘家显贵,又夫贵妻荣得了赦封,族中妇人能与之比肩的,屈指可数;容娘姐姐不仅出身好,人品相貌又出众,同辈的姊妹中也是翘楚。她们太过于嫉妒,才借题发挥,生出这些事端。不过是些无知妇人的村话,三哥要是记在心上,分了读书的心思,才合了她们的意。”

王三郎低头道:“我也是太太教养大的,为什么她们只诋毁姐姐,不来说我?”

道痴嗤笑道:“人性贪婪,落井下石的时候,还不忘了为以后占便宜再留一线。她们搅风搅雨,不过是嫉妒的狠了,巴不得看笑话。三哥却是少有才名,谁能保证不是王家的另一个探花老爷。若是将污水泼到三哥身上,引得三哥与族人决裂,等到三哥腾达时,她们还怎么上门来占便宜?”

王三郎脸色青白,已经是怒到极点,咬牙道:“她们凭什么认为,欺负了太太与姐姐,我还能任由她们攀附?”

道痴道:“书上不是写了么?君子可欺之以方。”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一下:“无风不起浪,不是说被诋毁的人就一定有过失,而是说那些隐在暗处之人,说不定另有用心。要不然个人过个人的日子,总没有平白无故盯着旁人的道理。”

他也是才想起其中不对之处,十二房既是族中除了宗房最有权势的一房,那些本当巴结依附十二房的族人,有什么底气与十二房仗腰子?欺负了十二房的女眷,还能厚着面子来占便宜,这也不是常人能做到的。

王三郎还在愤愤难平,王琪却诧异地看了道痴一眼,道:“真没想到,哥哥千方百计才打听到的消息,你不过因几句闲话便猜着。”

听他这么说,王三郎与道痴齐齐望过去。

王琪摸了摸鼻子道:“不过是有些风声,并没有准信。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兄弟就这么一听,心里有数就行。说过之后,我可是不认的。”

王三郎已经是急不可耐:“七哥……”

王琪见他急了,不好再拖,忙道:“是三房那边……听说汉大叔有个姨妹,长得天仙似的,正在说人家……”

三房房主王青汉,不仅自家经商豪富,娶的妻子也是汉阳巨贾家的千金。听说那一位的嫁妆,就不止万金。

王三郎到底不是无知稚子,忍着怒气道:“就为了这个缘故,他们就诋毁太太与姐姐?”

王琪道:“听堂姐说,汉大叔那位姨妹,好像不大喜欢容娘姐姐。”

王三郎原本还以为是因自己家务处置不当的缘故,才使得母亲与姐姐受了无妄之灾,即便心中对祖母与父亲多有埋怨,可也信了父亲那句宁事息人的话,等着流言自己散去。

从没想过,这其中会有其他的厉害纠纷,有人这般心思诡异地算计自己的家人。

见他怒不可赦,王琪怕他要去三房问罪,忙一把按住道:“好三郎,这也是哥哥的一点猜测,没凭没据,哪里做的了准?再说真要闹出来,将洪大叔与汉大叔那个姨妹说到一处,那姨娘不纳也得纳。你可得消停得。”

王三郎长吐了一口气,神情稍缓,强笑道:“七哥放心,我既见识了人言可畏,哪里还会行如此鲁莽之事。这本不是我当出面的事,只是为人子女,我总不能就这样任由人欺负了太太……”

第十五章 挑挑拣拣长命锁

接下来,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重,小兄弟几个各有思量。

王琪想的是内三房王青汉,族中最富庶的房头,王青汉同宗房的关系还算亲近,王琪与之也是相熟。

在他看来,王青汉因银子多,底气足,向来是个傲气的。如今却千方百计地想要将小姨子塞给族兄做妾,这实在是太令人意外。

妾不过是玩意儿,越是有规矩的人家,妾的身份越低。

王青汉岳家既然是汉阳巨贾,那小姨妹嫁妆上定是不菲,不找个正经人家做正头夫妻,却巴巴地上赶子给与做妾,这不是下贱是什么?

洪大叔相貌堂堂,长得又少相,看着不过三十来许似的,是挺招人的。是不是他去三房应酬,被三房的小姨妹给看上了?

王琪到底年纪大些,仔细思量一番,便想到紧要之处。

三房有财,可是无势,向来都是亲近宗房,那个小姨妹,也长随姐姐到宗房做客。

好像听大伯娘提及,汉太太曾打听起京中二伯家的事情。待晓得二伯家两个堂兄,一个已经举业,娶亲生子;另外一个也入了国子监,汉太太还赞了又赞。

现下想想,她们姊妹是不是之前也盯上过宗房?

王琪摸了摸下巴,第一次陷入迷茫。有财无势,是不是心里不踏实?

道痴也正想着这一点,对于这个三房王青汉的大名,他早在承继外九房前便听过。

当初族长太爷在西山寺提及断嗣族人中,就包括王青汉。

按照血脉远近来说,内房族人都是服亲,当然比出服的外房血脉要亲近些,从血脉亲近上当选三房才对。

老和尚没有选三房,不单单是因王青汉行商贾之事,还因他与岳家关系太近,两家的生意多搅合在一处,连带着江南与广州的生意,都有岳家股份。

王青汉连丧两妻,两次续娶的都是姨妹,这其中有人情,更多的利益牵连。

老和尚不用猜也能想到,不管是谁做三房的嗣子,三房的媳妇,一定是从汉太太娘家侄女里选,再无旁人。

王家毕竟是正经的士绅人家,汉太太娘家可是地道的商贾,那样人家教养出来的女儿,搁在寻常人家或者能成贤内助,可对于有心出仕的道痴来说,不仅没有助力,反而会成为拖累。

除了想着王青汉想要攀附十二房外,道痴还想到宗房对三房的“关注”。

虽然王琪说是他“千方百计”打听到的,可这种阴私之事,哪里是一个少年能轻易打探得到的?

他消息的来源,多半还是在宗房内。

三房断嗣,对于宗房来说,未尝不是块大肥肉。三房不管是选嗣,还是做什么,都越不过宗房去。

如此说来,三房对十二房的“攀附”,是不是也是为了防着宗房?

对于自己从十二房出继到外九房那日之事,道痴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十分家产献三分”。

对于外九房这样穷人家的家产,只有日子更窘迫的外十房会惦记,宗房与内房对于这点家产完全是不屑一顾的态度;可是三房的家产,传言中可是有百万之富。

是不是族长太爷出面,安排自己过继到外九房之事,将王青汉吓到了?

为了防止宗房插手三房选嗣之事,他才想要将族中权势仅次于宗房的十二房拉到三房那边?

如此说来,王杨氏与王容娘所受的“果”,还是道痴出继的“因”。

王三郎心中,则都是气愤之余有些无奈。他虽刚说了不会让人白白欺负自己母亲,可一时也想不到该如何为母亲出头。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早些回家,将此事告之姐姐,看看姐姐什么意思。

不过无奈是无奈,他心里反而踏实几分。敌人在外,并不可怕;就怕家里亲长不合,那样才是真让人无力。

车厢里气氛沉闷,直到到了银楼,大家情绪才好些。

银楼里,多是一些女眷再挑选首饰,见进来的是三个少年,少不得指指点点的,可也并不回避。

王琪不知从哪里摸出把檀香扇,打开来美滋滋地摇着,还不忘这里那里来个飞眼。王三郎见状闷声而笑,道痴则是忍不住捂脸。

怪不得刚刚瞧着王琪就觉得有些不对头,原来他在拷贝沈鹤轩,不仅仅是穿着打扮相类,还有这摇扇子时“顾盼神飞”的神态,也学的七七八八。

苍天啊,大地啊,赶紧将这个丢人现眼的胖子收了去。

沈鹤轩能被称为“沈凤凰”,名副其实。反正就道痴见过的少年中,沈鹤轩绝对排在榜首。

王琪五官并不难看,可这痴肥的身材,还有那憨憨的傻笑,这般作态,不见风流,只显得越发猥琐。

银楼里众人,不看他还能看哪个?

王琪却是人来疯,闹腾的越发欢实,扬着下巴招呼伙计:“将你们这里最好的长命锁都摆出来,我们要买长命锁!”

伙计见这他年纪虽不大,打扮的也古怪,可像是个有钱的,便堆笑道:“好嘞,小的这就给几位公子取长命锁。”

说话的功夫,伙计取了三个锦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