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娘立时红了眼圈,道:“都是因我之故,害的祖母伤心难过。”

道痴想了惊蛰说过“田家当家的”心中也猜到一二,看了顺娘一眼,道:“姐姐也莫要多想了,我先去见祖母。”

顺娘点点头道:“嗯,我去厨房看看晚饭可得了。”

道痴在正房门口站定,扬声道:“祖母,孙儿回来了。”

“见来。”王宁氏的声音带了暗哑,没有平素的响亮。

道痴挑了帘子进门,就见王宁氏坐在外间榻上,燕嬷嬷站在她身后,正替她系包头。

道痴迟疑了一下,道:“祖母的头疼病犯了?”

王宁氏摇头道:“不过是这几日天气转凉,怕吹了头,才捂得严实些。”

王宁氏的眼神依旧烁烁,可是眉眼间的憔悴是遮不住的。

道痴见她还在粉饰太平,不愿多说的模样,直言道:“祖母莫要瞒我,可是姐姐亲事有变?”

王宁氏无奈道:“就晓得瞒不过你这小人精。昨日十房老大带了田二郎他爹上门,说起要议顺娘亲事。原本说好的聘银四十两翻了一翻,开口索要八十两,而且还不能分年,要在田二郎入赘前都交结妥当。”

道痴听得有些糊涂:“聘银是怎么回事?”

“是早就说妥的,田二郎赘过来,咱们家需要付给田家的聘银总计四十两。等你姐姐及笄后,田二郎家来时,咱们家出十两聘银外加三十两银子的欠条,两人成亲后,每年再还田家三两银子,十年还清。”王宁氏道。

道痴这才明白,原来田家不是白将儿子给人家做赘婿的,还有“聘银”这一说,而且聘银还可以分期。

对于田二郎这个早定好的便宜姐夫,道痴无所谓好感恶感,可现下田家人既同十房走到一路,那不管是否有什么隐情,都让人生厌。

“既是田家与咱们家的事,为何十房还跟着参合?”道痴问道。

王宁氏冷哼道:“十房将孙女许给田家老三,两家做了亲家。这个抬高聘银的主意,说不定就是的十房撺掇的。你姐姐与田二郎虽没下大定,可议亲之事也没瞒着旁人。若是亲事不成,谁晓得外头会出来什么瞎话来糟蹋你姐姐。他们以为老婆子既得了朝廷贞节牌坊,定是爱虚名的,借此挟持老婆子,准会如了他们的意,真是痴心妄想。别说他们抬高聘银,露出这等贪鄙丑态;就算他们不抬高聘银,有了与十房结亲之事,我也会主动断了这门亲事。”

道痴想起抓周宴时十太爷的阴阳怪气,还有眼中的贪婪,心中一阵厌恶。

本还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外十房显然已经将九房当成块肥肉,想要吞了去。

道痴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对王宁氏道:“祖母,既然田家的亲事作罢,那姐姐的亲事能不能缓一缓再议?孙儿来年参加童子试,若是侥幸过关,姐姐议亲也体面些。”

王宁氏点点头道:“即便你不开口,我也这么想。田家之所以敢出尔反尔,不过也是仗着十房的势,欺负我们这一房老的老、小的小,没个顶用的。他家本依附王家,换做王家其他房头,他们哪里敢如此?

王宁氏对这门亲事冷了心,对十房与田家并非心无怨愤。只是想着孙儿还小,十房又是一家子无赖,除了暂时避让,还能如何。

让孙女受如此委屈,王宁氏心如刀割,竟是开始盼着孙子明年真能过了童子试。只要孙子有了功名,前程有望,十房只有巴结的,哪里敢耍混。

道痴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十房。

十房敢大咧咧欺负九房,不过是仗着“势”,这个“势”不过是子侄众多,家声又差,大家都不愿意招惹他们家。

他们之所以打着田家的幌子上门要银钱,不过是在试探外九房的底线,想要看看道痴这个嗣孙与十二房的关系到底如何。

如果十二房替道痴出头,他们外十房估计就要改变策略,百般同外九房交好,趁机沾光捞好处;要是十二房没有替道痴出头,那外九房这块肥肉,他们就不会客气。

道痴能看出这些,王宁氏哪里看不出?

只是她对十二房心有忌惮,不愿孙子与那边多牵扯,又怕此时闹起来连累到孙女名声,才选择暂时忍让。

道痴这边,却没有那么多顾忌。

他从没有想要去借十二房的势,他想要借的是宗房的东风。怎么拉近宗房与外九房的关系,不单单是两个少年同吃同住,人情往来才是最重要的。

老太太实在太好强了,即便道痴长大后可以支撑外九房门户,可那得多少年。只有靠着宗房这个大树,哪里还会受着这些窝囊气。

王琪一定会喜欢这个热闹,只是怎样做才能将对顺娘名声伤害做到最小,这是个问题。

智者畏祸,愚者惧刑;言以诛人,刑之极也。

十房也好,田家也罢,都要受到责罚……

第二十六章 仗势欺人,爽中之爽(二)

次日,道痴起了个大早,仔细吩咐了惊蛰几件事,同王宁氏打了招呼,依旧出城去了西山寺。

老和尚看着同上月没甚区别,令道痴差异的是,老和尚竟然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离开安路州,去南昌府看看。

道痴不赞同,哪怕老和尚是七十岁,他也不会反对,可老和尚眼看就是九十的人。南昌府离安路州千里之遥。

老和尚慈悲地看着他道:“我这一辈子,终不得自由,老了老了,大限将至,还要将自己关在这山寺里等死么?”

道痴听他提及生死,只觉得分外心酸,道:“若是您想要出去走走,那我从王府请了假,陪您一道去。”

老和尚摇摇头,道:“你有你的事情要做,老和尚有老和尚的眼界要开,切莫偏执。”

道痴沉默不语,心里想着既然自己“人小言微”,是不是当告之族长,劝阻老和尚?

老和尚像是看穿他的心思,道:“我已经同王千说过,之所以没有成行,不过是等着与痴儿再见一面。”

道痴道:“可是虎头虽有些力气,到底年纪还小,您当多带几个人过去。”

老和尚点点头,道:“这些宗房都会安排,你安心就是。”

道痴道:“那您老人家什么时候回来?入冬之前就该能赶回来了吧?”

老和尚笑笑道:“我早年游历天下时,曾在南昌府永宁寺挂过单,这次过去,会在永宁寺小住些日子。”

到底没有提归期。

就像道痴不放心老和尚一般,老和尚也不放心道痴,低声交代了道痴几句。

道痴饶是再镇定,也变了脸色。

老和尚笑笑道:“王家这一条祖训,只限于这西山寺里口耳相传,今日传给你,我也就没有什么可牵挂的。”

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听过了,道痴只有无言以对,只是瞧着老和尚的笑脸觉得有些可恶。

当天下午,宗房便有人过来。领头的是一个外管事,外带了六名健仆。除了两个健仆留下驻守西山寺外,其他五人将遵从族长之命,将跟在老和尚身边,随老和尚出行。

翌日,老和尚一行人临行前,虎头因舍不得道痴,拉着道痴的袖子“呜呜”哭着,像个孩子。还是被道痴呵斥几句,才擦了鼻涕眼泪,扶着老和尚上了马车。

看着一行人渐行渐远,道痴的心里空落落的。

一直到回城,他的心情都没好起来。

等回到家时,王琪已经到了,正陪着王宁氏说笑。

惊蛰将买好的膏药悄悄递给道痴,道痴张罗着亲手给王宁氏烤膏药。

王宁氏不赞成道:“乱花钱,哪里就需要贴膏药?”

道痴笑着,也不辩嘴,只点了蜡烛,烤好两片膏药,帖在王宁氏太阳穴两侧。

王宁氏嘴里嗔怪,望向道痴的目光却越发软和。

道痴却收了笑,正色道:“祖母,孙儿昨日想了一天,姐姐的事情还是当早解决的好。与其等着田家与十房借着田家与咱们家议亲之事编排姐姐,还不若咱们主动一步。”

这是外九房私事,却当着王琪的面大喇喇说出,王宁氏看着道痴,有些不解。

“祖母,七哥待孙儿如手足,孙儿亦视七哥为同胞。”道痴满脸真挚道。

王琪听道痴说起阴私之事,本还不自在,想着是不是当避出去;听了道痴这一句,立时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闪亮地望着道痴。

王宁氏看着这两个孩子,目光柔和下来,道:“你想怎么解决此事?”

“直接上门就是。”道痴道:“理亏的又不是这边。祖母,十房贪婪之心不死,一味忍让只会让他们觉得软弱可欺,让他们得寸进尺。”

见孙子说得堂堂正正,老人家心里又舒坦几分,依旧有些不放心道:“你毕竟还小,十房又都是赖皮性子。”

王琪在旁听得抓耳挠腮,听到这里,立时拍着胸脯道:“叔祖母,还有孙儿,二郎是我弟弟,二郎的事就是我的事,绝不会让人欺了他……”

王宁氏意味深长地看了道痴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点头道:“随你们小哥俩的意吧,只是切记,做人留一线,到底是一个祖宗。”

道痴与王琪连忙应了,两人从上房出来,直接出了外九房。

王琪正亢奋,摩拳擦掌道:“现在就去么?”

道痴昨日便吩咐惊蛰传话给王琪,让他带几个健仆过来帮忙助拳。王琪没敢领人进去,吩咐仆从在路口的茶馆等着。

道痴点点头,道:“现在就去,只是七哥替我压阵就是,不必动手。”

王琪皱眉道:“我为何不能动手?”

道痴道:“我找十房的茬,是为祖母出气,理直气壮;七哥要是动手,十房就要有借口咬着宗房不撒手。到时候,闹到伯祖父跟前,伯祖父也不好说话。”

王琪虽觉得扫兴,可也晓得自己代表的宗房,可以观战,却不好随意出手。

他耷拉着肩膀道:“好了,二郎说的都在理,那哥哥我看着便是。”

说话功夫,兄弟已经走到路口,王琪吩咐小厮将仆从们唤出来。

当着众人的面,道痴摸出一把碎银,对王琪道:“七哥,一会去十房,干的是力气活,这些银子,给大家买宵夜吃。”

王琪还想推却,道痴已经将银子递到惊蛰手中。

惊蛰本身就出自宗房,与众仆从多是相熟,便一口个“大哥”、“大叔”,将一把碎银子都散了出去。

银子不少,顶大家半月月钱,大家脸上都带了笑,不住口地谢赏。

道痴说道:“劳烦大家随我走一遭,一会儿没旁的要求,就是使劲给我砸!”

众人应下,边簇拥着王琪,浩浩荡荡地去了后街。

外十房,就在后街。

道痴也没有叫人敲门,使人踹了大门,直接进了院子。

只是一进的院子,除了上房三间还算规整之外,东西与南边盖满了大大小小的屋子,看着拥挤不堪。

十房祖孙三代将近二十口人,都住在院子里。院子里都是水缸、咸菜瓮。

听到大门这边的动静,两侧厢房涌出来三、四个半大小子,大的与王琪相仿,小的比道痴还小些。

道痴虽穿着夏布衣裳,可身后带着几个壮汉,颇有气势。

年长的那个小子大着胆子道:“你是谁,作甚踹坏我家大门?”

道痴早就十房打听了一遍,十房孙辈中,年长的两个混迹市井,眼前开口这个应该是十太爷的三孙子。

道痴也不同他废话,只对惊蛰点点头。惊蛰便带了几个壮汉,随口在院子里拿起便宜的东西,或是扫把、或是门闩,使劲地砸了起来。

这会儿功夫,十太爷已经出来,看着眼前这一幕,怒道:“住手!”

哪里又有人听他的,东西厢房又出来几个女眷,看着众人凶神恶煞的模样,都跟小鸡仔似的,围在十太爷跟前。

十太爷已经认出道痴,怒道:“王瑾,你要作甚?”

道痴指着十太爷,冷哼一声,道:“我祖母是朝廷旌表的节妇,连知州大人见了,都会以礼相待,却要受你家之辱。念在同一个祖宗的情面上,不抓你去见官,也是便宜了你。”说到这里,对着那些仆从道:“给我砸!”

“咣当”咸菜翁碎了。

“哗啦”水缸破了。

中间夹杂着女子尖叫声。

十房大老爷想要上前阻拦众人砸东西,被扭了手臂丢道旁边。

向来只有十房撒泼的,哪里受过这个。十太爷气个浑身乱颤,瞪着道痴道:“混账东西,你竟然敢……你竟然敢……老夫要去找族长做主……”

道痴冷笑道:“我也请了见证,你想要去告尽管去告!”

说话之间,他侧身到一边,让出身后的王琪。

十太爷瞪大眼睛:“七郎?”

王琪看着十太爷,摇摇头道:“十叔祖这次做的也有些过,九房叔祖母被气的卧床不起,也不怨二郎心中着恼。若不是我拉着,方才他就要去知州衙门告十叔祖。”

升斗小民,最怕的就是官司。

十太爷尖声道:“告我什么?我怎么不对?”

王琪道:“他要告十叔祖纵子行凶,欺凌孤寡,图谋族人家财。”

十太爷跳脚道:“黄口小儿满口喷粪,信口白牙,诬赖哪个?”

他着急之下,到是顾不得院子里的打砸。

十房老大摸着尾椎骨,不敢上前;十房老二、老三不在,院子里除了十太爷与三个儿媳妇,就是七、八个未成年的孙子孙女。即便想要阻拦,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等十太爷醒过神来时,院子里已经砸的差不多,一片狼藉。

十太爷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道痴的视线,从十房众人脸上滑过,缓缓道:“这不过是个小教训,要是你们再敢登门欺负我祖母,那下一回砸的就不是东西。”

十太爷尤自嘴硬道:“族规禁止同族相残,你还想要打人不成?小兔崽子,要是你真是个有种的,就往这里打。”

一边说着,他一边指着自己的嘴巴子……

第二十七章 仗势欺人,爽中之爽(三)

见十太爷癫狂的模样,道痴只是淡淡地扫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十太爷觉得身上流掉的力气,又都回来了,扯着嗓子道:“没种的东西,扯大话吓唬太爷我,什么玩意儿!太爷我等着,看你还能砸什么……”

十房几个儿媳妇也开始咒骂起来。

道痴的脚步停都没停,带了众人离开。

王琪听着刺耳,在道痴身后抱怨道:“要不回去再教训他们一顿?这整的气势都没了。”

道痴笑道:“真正地震慑,不是动嘴。”

王琪眼睛闪亮道:“那咱们去堵十房大郎、二郎?狠狠教训那两个小子。”

“七哥,杀鸡焉用牛刀,不过是两个不入流的小混混,咱们还是往田家走一遭。”道痴道。

王琪犹豫道:“虽说田家人也可恶,可事关顺娘姐姐闺誉,不好大张旗鼓吧?”

道痴道:“遮遮掩掩,反而容易引得小人生祟。”

田家宅子与十房在一个巷子里,中间隔了没几家。十房闹出这么大动静,田家这边怎么会无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