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痴看了众人一眼,大家因刚才泡澡的缘故,身上都是湿淋淋的,道:“先各自收拾收拾,会有消息过来。”

众人哪里还有睡意,正茫然无措,听见道痴的话,各自回房料理不提。

等众人收拾利索,就有王府属官挑了灯笼过来,哭着传话,王爷薨,袁大人下令,府中诸人齐聚卿云门外举哀。

虽说之前已有猜测,可听到这消息时,道痴还是觉得有些恍然。历史的车轮开始转动?

即便晓得兴王不是长寿之命,可也没想到王府大变来的这么突然。

黄锦与高康两个披了衣服出来,听到这消息,几乎瘫倒在地。

谁都晓得,王府的天塌了半边。

远处的哭声越来越响,黄锦与高康两个也忍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众伴读入王府一年,即便不能像王府中人那样悲伤,可心里也都不好受。明明白天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王爷就薨了?

想七想八中,众人回房换了素服,随着黄锦、高康两个一起前往卿云门。

卿云门是王府内院之门,位于王府中轴线上,居启运殿之后,卿云宫之前,卿云宫是王府正寝所在,王爷居所。

未到近前,耳边便传来阵阵哭声,卿云门前已经乌泱泱地跪倒一片。

众伴读无职无缺,也不上前,只跟在众人身后寻了处空地跪下。

卿云门将王府中人一份为二,门里是王爷家眷与内官、女婢;门外是属官、管事与男仆。

等到得了消息,赶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门里门外的哭声也连成一片。

虽不是正式哭灵,也没有礼官盯着,可具道痴所看,真心实意哭丧的人占了大多半。

兴王仁善之名,不是白来的,王府上下多感念王爷宽和。

跪了两个多时辰,天色依稀透亮时,卿云门里出来几个服白的内侍,手中抱着临时缝制出来的孝服出来,分发给众人。

众人都接了穿上,入眼都是白茫茫一片。

即便再响应的嗓子,可哭不了两个时辰,哭声渐歇。

道痴看了看旁边的几个,陈赤忠绷着脸,刘从云皱眉,吕文召身体一个劲地打晃,王琪……王琪双目红肿……

因亲王有藩国,是一国之主。

国主大丧,不仅仅是王府中人之事。藩国内禁屠宰三日、禁音乐婚嫁至丧毕。国内文武官员齐衰三日、哭临五日而除;在城军民俱素服五日,文武衙门都要设祭坛。

等到天亮,王府这边经过最初慌乱,各项治丧事宜已经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

众伴读虽年幼,并没有正经差事,可是在长吏司的安排下,终于在哭灵的队伍中有了正式排位,不用再同管事仆从等混在一处。

众人位置在王府品官之末,不入流、无品属员之前。这也不是随意安排的,因为王府属官中,本就有“伴读”一职,从九品。虽说此伴读非彼伴读,可随着王爷薨逝,世子成为王府主人,众伴读的身份也就今非昔比。

府外的文武官员,得了消息,陆续过来,卿云门外的人越聚越多。

还好文武官员来后,何时跪、何时哭,都有司官唱引,道痴等也沾光,无需再一直跪着。

道痴等人昨天凌晨就起的大早,又熬了这一晚,脸色都跟着发青。等到烈日当空时,就是体力最好的道痴与陈赤忠都有些站不稳,更不要说其他三个。

实在没法,众人只好借着方便的由子,轮流歇息一二,才算缓过来些。

转眼,到了正午时间,司官又唱引,众人齐声大哭。

就在哭声中,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道痴回头望去,便见陆典疾步而来。

陆典从人群中穿梭而过,直接进了卿云门。

王府中人都晓得,除了内侍外,有资格直接进卿云门的只有长吏袁宗皋与仪卫正陆典两个。他们两个,被王爷视为心腹。

地方文武虽也对王府中事略知一二,可眼见陆典就这样不经禀告就直入内宫,还是觉得诧异。

卿云宫内,除了王府家眷,蒋家众人外,还有长吏袁宗皋,范氏与陆炳母子。

安陆城的文武官员,品级有限,还没资格进来祭拜。

见陆典面带急色地进来,袁宗皋心里微沉,低声道:“可是外头有什么不安生?”

身为王爷生前心腹,陆典没有在灵前守着,而是带人在前院镇守,就怕有人借王爷薨逝之机生事。

陆典手中从前襟掏出一个帛卷,胳膊微微颤抖,低声道:“袁大人,宁王反了,方才使人送缴文过来,需禀告王妃与殿下!”

袁宗皋闻言,脸上血色褪尽,身体一趔趄。还是陆典上前一把扶住,袁宗皋才没有摔倒。

这王府中文武最高品级的两个长官,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惧意。

藩国先是百年不遇的水患,然后王爷薨世,现下又赶上宁王造反,真是祸不单行。宁藩与兴藩虽不接壤,可宁王乱军要是北上的话,安陆危险。

这般大事,两人谁也不敢瞒着。可是王妃因王爷突然辞世的缘故,晕厥不起。就是内府治丧事宜,也是王夫人出面料理。

现下,只能对世子禀告此事。

世子才十三岁。

两人心里都分外沉重。

等世子被请到静室,看到那张缴文时,冷笑道:“滑天下之大稽,歌姬贱妾之子,窥得王位,不思感激,反而想要图谋天下,可笑至极!要是他不来还罢,若是敢北上,孤年纪虽幼,却也有报国保民之心……”

卿云门外,道痴不晓得,自己惦记另外一件大事已经发生,宁王已经在六月十四正式扯起反旗,宁王造反的消息今日也从千里之外传到安陆。

除了王府这边收到缴文之外,从河谷平原快马赶回来的王青洪在回府更衣时,也闻得了这晴天霹雳。

他虽从南昌府回乡,可那边也留了几个人手盯着,因此快速地得了宁王造反的消息。

宁王府前几年买通朝臣与内官,恢复了府卫。除此之外,还有地方草莽盗匪有勾连,因此扯起反旗,声势正经不小。

为了嫡长子拜在李御使门下的缘故,王青洪本就存了心病,一直盼着朝廷能行雷霆手段,早点将宁王府镇压下来,免了内乱;可他通过关系使人送了几个揭露宁王不轨的折子都不了了之,宁王府势力反而越来越大。

这一回,他本是拖着带病之身回城奔丧,又听了这要命的消息,打击巨大。

过来王府临丧不久,他终于坚持不住,双眼一黑,昏死过去……

第七十二章 宁藩造反惊天下

王青洪是从三品原级致仕,站在地方文武之首。

他这一倒下,旁边众人不由惊呼出声。卿云门外,地面都铺的青石板。王青洪这一摔,额前就青紫一片,不知是不是磕到牙齿,嘴唇边也见血。

众人忙扶他起来,他依旧是双眼紧闭,生死不知。

长吏司属官在这这里司礼,见状忙叫人去去王府良医。

这边乱成一团,王琪等人也看到。

看着道痴脸色难掩倦色,王琪拉了他一把,道:“是洪大叔,二郎快去看看。倘若不舒坦,是不是送回家里。”

他这一说话,众人都看向道痴。

道痴只得随着王琪上前,两人先对众大人团拜一二,随即接过扶过王青洪。

王青洪额头上的青紫,现下就成了鸡蛋大小的大包,又红又亮。

王琪唤了两声,不见王青洪应答,脸上也不禁有些慌乱。

这会儿功夫,良医署的大夫步履匆忙地赶了过来,把脉一番后,得出结论是:“风邪未愈,本就体虚,加上哀思过重,急火攻心,这才昏厥。”

有两个王府属官闻言,眼圈都有些泛红。他们当然晓得王青洪是谁,还知道王爷对他颇为倚重,才将筑坝之事交由他掌管。现下见他如此,都觉得他还算有良心,不枉王爷对他的看重。

地方文武则是不停抹汗,面带哀色,心里既是咒骂,又是佩服。

怪不得人家能而立之年就能升从三品,瞧瞧这水平,跟死了亲爹似的。旁人从天亮开始就在这里站着,大日头底下晒了一上午还没说怎地;他刚赶过来,在这里站着不足两刻钟的功夫,就“熬不住”昏厥过去。

可是,到底什么时候买通的王府大夫?莫非是王家这两个少年的手笔?

不只他们疑惑,大部分的王府属官也不相信王青洪是真昏厥。论起对王爷的感情,难道一个致仕的地方官,还能比得过他们去?

众人望向王琪与道痴的目光都带了沉思,道痴看着这样的王青洪,自然晓得他没有做伪。虽不晓得他何以至此,可也不愿意担了嫌疑去。

他仔细地看了王青洪几眼,面带焦急问向大夫:“大夫,我大伯这里是怎么了?是磕破了吗,要不要上药?”说话的时候,指着王青洪的嘴角。

王青洪的嘴唇,本是泛白,可嘴角有一处十分红润,上面还有未干涸的血渍。

大夫弯腰,翻开王青洪的嘴唇,里面都是水灵灵黄豆大小的水泡,密密麻麻。靠近嘴角的位置,因有几个水泡破了,这才见血。

围观众人,见状不免惴惴。没想到王青洪还真是急火如此,王府属官不免羞愧,都觉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方文武,则是诧异,这位大人熬到从三品,还保留如此“赤诚”,看来背景比想象中的还要深。

从三品的高官在举哀时昏厥,这么大的动静,自然也惊动了卿云门内。

世子带了袁宗皋、陆典两个出来,听了大夫的话,看着昏厥不醒的王青洪,世子不由动容。

因道痴的缘故,他对王青洪的印象并不算好,总觉得这人受制与妻,过于酸腐,少了担当与魄力。

现下见他毁哀昏厥,世子便觉得这人虽不能齐家,可还算有几分良心。

看到王琪与道痴在旁,世子便吩咐道:“王参政既身体不适,你们兄弟两就先送他回去。”

王琪与道痴应了,搀扶着王青洪下去。

等到离卿云门远了,王琪方小声道:“二郎,十二房近日有什么糟心事么?”

道痴摇头道:“不曾听闻。”

王琪按捺住心头疑惑,寻思是不是王青洪担心王爷薨了,筑坝之事无人为其请功,又觉得不至于如此。

道痴却是想到王三郎身上,想着是不是南昌府那边有什么消息。可倒了十二房,见到王三郎毫无异状时,他又觉得自己猜错。

两人叫了王府的马车,到达十二房后,打发王府马车先回去,才开始叩门。

王琪已经乏极,将王青洪送到王杨氏手上,将大夫的诊断结果说了一番后,就拉着道痴去了王三郎的院子。

“三郎,哥哥与二郎熬了将近两晚,实在受不住,快给找个歇一歇。”王琪眯着眼睛,打着哈欠道。

他这一打哈欠,道痴也跟着开始打起哈欠来。

王三郎见他们两个眼下青黑一片,也不罗嗦,直接让到自己卧室。

王琪也不去衣服,直接躺下,舒服地长吁了口气,看了眼窗台上的滴漏,道:“三郎,帮着看些时辰,半个小时后唤我们两个起来。莫要晚了,再劳烦帮叫辆马车,预备点方便的吃食,回王府后还且熬……”

他过了最初震惊,只剩下倦意,说话声音越来越小,鼾声渐起。

道痴不耐烦与王琪挤,同王三郎点点头,在榻上躺了,亦闭上眼沉沉睡去。

王三郎看了眼滴漏,吩咐丫鬟们往厨房与马房传话,而后出了桐院方才在王府中,虽有大夫看过,可乱糟糟的,并没有开方子,王杨氏少不得吩咐管事去接大夫。

看着面容黑瘦的不少的丈夫,王杨氏面露忧心。不管夫妻之间情意如何,这个家里离不了顶梁柱。

王三郎已经到了前院,询问门房,上午家里都谁来了。

待听说家中旧仆从南昌府回来,王三郎的心一下子跟了沉了下去……

小憩了半个时辰后,王琪与道痴被王三郎叫醒。眼前已经准备好两盘子白菜素饼,还有一大海碗的绿豆莲子粥。

两人抹了一把脸,风卷残云似的,吃了干净,才觉得活过来。

王府治丧大事,即便他们这几个伴读只是列队举哀,也不好缺席。他们便没有再逗留,直接乘车回王府去。

刚到王府,便见黄锦在大门口在候着,见到他们两个进府,忙道:“殿下召见,两位快来!”

两人闻言,忙急步跟上。

卿云门外,依旧品官云集。

黄锦带着二人,穿过人群,进了卿云门。

卿云殿门窗都已经糊白,黄锦直接引二人至偏殿。

殿内,除了世子,四伴读也在。

两人进来时,世子踱来踱去,面色沉重。

见到二人进来,世子忙问道:“王参政如何?”

王琪道:“已经请了大夫开方子,暂时还没有转醒过来。”

世子叹了一口,道:“忘了嘱咐你们两个一句……”说着,对黄锦道:“你去安排人,往王参政家里传句话,就说孤说的,请其好生在家修养,不必每日来王府举哀。”

黄锦应声下去,世子看着剩下四人道:“父王薨,文武衙门都要设祭坛,现在文武官员云集王府,恐剩下司员轻慢生事,诸位可愿替孤巡看?”

大家在卿云门站了半宿加半天,早就站的腿直了,听闻世子这边有差事,忙齐声道:“愿往(尊殿下吩咐)!”

世子点点头,指了指桌子上的佩剑与手令道:“佩剑一人一把,手令三人一份,陈赤忠带吕文召、刘从云,领五十仪卫巡看文官衙门;王琪带王瑾、陆炳领五十仪卫寻看城守等武官衙门。若有妖言惑众、煽乱生事者,执孤手令拿下。有违逆孤手令之人,可直接斩杀!”说到最后,带了几许冷意。

众人闻言,都变了脸色。

不管在府学学了多少,他们毕竟都是半大少年。

世子咬牙道:“若是无人生事还罢,要是有人借王府治丧之机,引得藩国不安,孤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众人齐声应了,对于这个差事,倒是无知者无惧。

在他们看来,地方文武官员有品级的这几日都聚在王府举哀,留在衙门的都是不入流的小吏。若真有人油滑生事,拿下就拿下。至于斩杀不斩杀的,多半是世子的气话。

众人领了佩剑,分持了世子亲书的手令,觉得身上的乏意都消减不少。

世子看看众人,对陈赤忠等人道:“你们先去仪卫司点人,孤还有几句要吩咐他们。”

陈赤忠等应了,退了出去。

殿内再无旁人,世子看着王琪与道痴,又拿出两道手令:“你们兄弟借口代孤巡看武官衙门之机,每人带五十仪卫,分赴东门、西两门,寻个由子留在那里。城外若有动静,立时关闭城门。”

道痴心下一动,王琪则是瞪大眼睛,不解道:“殿下?”

世子道:“宁王反了,叛军是否北上,这两日就会有消息传过来……除了要防叛军,还要防本地贼寇借机生事。”

王琪脸色苍白,拿着手令的手开始哆嗦。

道痴心里虽已经有所察觉,可依旧是面露震惊。他终于明白,王青洪为何会急火攻心,显然不是为了王府这边,定是得了南昌府的消息。

王琪在惊恐后,反应出来,世子方才说的斩杀之类的话,不是赌气话。文官衙门那边许是没什么,真要有人趁机生事,城门那边绝对不安稳。

世子殿下瞒着那三人,好像更信赖剩下的几个。

王琪只觉得心中升起一股豪气,挺胸道:“殿下放心,我与二郎一定守好城门,定不负殿下托付。”

道痴没有说什么表忠心的话,可面上也带了几分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