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典的大手在儿子与道痴脑袋上摸了一下,呼了一口气,道:“今天开始,咱们也学刀。”

他本是要先操练三小几日,正开始教兵器,可因邢百户主动请缨教虎头开山刀,乱了他的计划,心中觉得憋屈,便唤人去取了三把腰刀来。

三把都没开刃,显然是给他们学兵刃准备的。

掂量掂量手中的腰刀,道痴很是欢喜,望向陆典的目光就带了几分殷切。

陆典见了,心情这才好些,看着道痴道:“好好学习刀法,真要练进去了,说不定你就想弃文从武。”

道痴只是笑,并不说话。

明代武职世袭,他是民户,想要入武职晋身谈何容易。

这边说这话,那边邢百户与虎头已经开始操练起来。

“啪啪”的声音,听得众人心里跟着发颤。

陆炳的眼睛眯缝起来,陆炳脸上也多了几分担心,道痴的注意力却在虎头身上,虎头站在那里,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邢百户手中拿着那把没开刃的开山刀,用刀背拍打虎头。

陆炳拉着陆典的胳膊,小声道:“爹快去拦下,虎头挨打了。”

陆炳摇摇头,道:“这是陆百户的教徒之法,勿要胡说。”

隐隐地传来邢百户的话:“睁眼,不许眨眼……耍刀就要先适应刀,而不是畏惧。若是无胆对敌,那还学刀作甚……”

陆典若有所悟,低头看了看陆柄与道痴,缓缓对二人道:“今日我开始教你们一路梅花刀!”

这刀法听着不甚威猛,可当陆典讲解起来,道痴心里惊骇不已。

这分明是一套杀人的刀法,缠头、裹脑、抹、刺等招数,十之八九都是对着脖颈以上部位。不用说,只要挨上一刀,绝对讨不到好去。

陆炳嗜武成性,却是头一回学兵刃,全心关注,哪里能想到旁的。

道痴虽不解陆炳用意,可他学的也分外用心。不管怎样,学会这套刀法,多条防身之道,总是好的。

邢百户在教导虎头的间歇,偶尔扫过来两眼,看着二小手上动作,凝神仔细瞧了瞧,望着陆典拉了拉嘴角。

接下来的小半月,道痴与陆炳两个便每日下午在校场这边学刀。

梅花刀二十六式,陆典也不心急,每日里为他们讲解一招,其他时候就让他们举刀练习。他给二人预备的腰刀,虽没有邢百户那边的开山刀重,可对于两个少年来说,分量也不算轻。一直操刀,对于二小来说,便也是重修炼。

张家下定的日子定在本月十八,道痴早就同世子打了招呼。

想着虎头这些日子被邢百户操练的廋了一圈,陆炳也念叨几回想出府,道痴便将虎头与陆炳也带上。加上早就在世子前报备过的王琪,十七日下午,四人便一道出王府。

他们在外过一夜,明晚回王府。

陆炳很兴奋,这还是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外宿。

王宁氏晓得孙儿今日会请假回来,早预备了好多吃食等着。看到虎头、王琪,老太太越发慈爱,对于初来的陆炳也很是亲近。

陆炳也一下子喜欢上这里,觉得老人家慈祥可亲,顺娘姐姐秀丽温柔,这些小食也新鲜有趣;可是他再喜欢这里,也被王琪给拉走了。

外九房实没有能留客的地方,要是陆炳不走,只能给他安排住南厅。王琪想到此处,才热络一把,硬是哄了陆炳家去,与道痴约好明早二人再过来帮忙。

道痴外间的床没有拆,等陪着老太太与顺娘说完话,道痴便带了虎头回房。

等虎头听话地卷起袖子,露出一双手臂时,看着上面的红肿,道痴心里有些发酸。他拿出一盒药膏,一边给虎头涂上,一边轻声问道:“疼不疼?”

虎头点点头。

道痴默默地给他涂药,却没有说什么不要学的话。这小半月从陆典那里旁敲侧击, 对于那个邢百户道痴知晓的更深些。

邢百户是西北人,本为民户,地方遭马匪,家里人都死了。他便入军中,以军户的身份参与剿匪。他从小兵,升到正四品卫指挥佥事,不知杀了不少马匪,使得地方上都肃静不少。可是因得罪小人,连降数级,最后被调到安路做了个百户。

邢百户教授虎头的刀法,并不花哨,干净利索,是杀人的刀法。他本身也以力气见长,虎头能得到他的教导,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

世子这般看重虎头,往后多半是留做亲卫。虎头力气再大,手上功夫不好,也不过是个肉墩子;身上强了,危险就小了。

“好好学,对你好。”道痴放下手中的药膏,对虎头正色道。

他晓得虎头能明白他的意思,不需要多啰嗦。

虎头点头道:“嗯。好的话,你也学。”

说罢,他便站起身来,抬手开始比划起来。

道痴虽没有学习重刀刀法之意,可见虎头有兴致,便也仔细地看着。

虎头的反应,本照寻常人慢许多。邢百户并没有拔苗助长,用了十来天功夫,只教了虎头起手四式。

虎头在道痴面前比划的很慢,可是道痴还是感觉到其中的凌厉。

同样是杀人刀法,从杀人中总结出来的招式,与那些固定传承下来的招式,到底不一样。

梅花刀是人随刀走,邢百户的刀法,却是刀臂合一。

道痴看着,若有所悟。

次日一早,客人还没上门,八老太太带了两个媳妇过来。两家不仅是邻里,还是服亲,晓得这边女眷少,便过来帮衬。

少一时,宗房的马车也到了,下来的不仅仅是王琪与陆炳,还有王珍与珍大奶奶。紧随其后的,便是十二房的马车,容娘与三郎姊弟到了。

除了王家至亲,老太太的娘家宁家那边也来了两个女眷。街坊邻居,有两家与外九房有走动的,也上门来帮忙。

外九房这点地方,给挤得满满登登,倒是也显得越发热闹。

等到张家吹吹打打的将聘礼送来,竟是整整二十四抬。

别说外九房这样的小民小户,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这样的聘礼也不轻。

看的咂舌者有之,说道酸话者有之,还有人嘀咕起是不是外九房在卖女儿。毕竟外九房家底寒薄众所周知,顺娘与道痴姐弟两个一嫁一娶都是大事。

顺娘的嫁妆不足,不过是到婆家直不起腰杆来;道痴的聘礼若是不齐备,正经亲事都说不上。

王琪与三郎听到这些酸话,脸色都很难看;王琪几乎忍不住要动手,还是被三郎拉住。毕竟是外九房的好日子,若是闹腾起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

三郎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就跟姐姐好生善良善良,定要在道痴长大前,帮他置办下丰厚家业,帮他说一门体面地亲事,决不让旁人笑话了去……

第一百零一章 柔顺娘出闺成大礼

不只三郎待弟弟好,王琪向来也当道痴为亲兄弟,当然也受不了他被人闲话。

吃完席回家,王琪便去王老太爷跟前,为道痴抱起不平来。王老太爷只是笑眯眯地听着,并不接话。

王琪急的抓耳挠腮,实没法子,又去腻歪祖母王张氏。

王张氏笑呵呵地看了丈夫一眼,摩挲着小孙子的脑袋,道:“这孩子真是的,想要什么与你祖父直说便是,还弄这些弯弯道道。”

王琪忙摆手道:“不是孙儿想要什么,是想着祖父、祖母既照顾二郎这许多了,也不差这一回,顺娘姐姐的嫁妆总要帮衬一把,省的旁人这个那个的烦死了。”

王张氏笑道:“傻孩子,就算要帮衬,也不是这个时候,急什么。”

王琪在祖父祖母这里得了准话,心下大定,眼睛转了两圈,又去央磨王珍……

张家迎娶的日子定在十月二十八,外九房这边二十六便要搭起喜棚,亲朋要上门添妆。

道痴与王琪兄弟便在二十六下午出王府,这回没有带虎头,陆炳也没有再念叨跟出来。并非是他不想,而是被范氏拦下。

一是道痴家逼仄,没有留客的地方;二是正式嫁娶比下聘礼的时候还忙,道痴年纪再小,也是一家之主,还不知忙成什么样,这个时候过去岂不是添乱。

道痴没有带虎头出府,也是因这个缘故。家里乱糟糟的,要是有顾不到虎头的地方,反而不好。

虽说没有带人出来,可是大盒子小盒子却是不少。王妃、世子所赐,范氏的添妆,三郡主与小郡主也没落下,都备了礼。前者看的是王琪的面子,后者则是因与道痴相熟。

其中除了四匹蜀锦,剩下的多时首饰钗环,多是金玉材质。

对于顺娘举人娘子的身份来说,这些添妆不仅贵重,寓意也吉祥。若是张庆和中了进士,顺娘便是官眷,有资格佩戴金玉。这些东西,即便不戴着,留作传家,或者需要银钱的时候出手都价值不菲。

因外九房先下情形,道痴有心给顺娘陪嫁金玉首饰,也不好置办,得了这些,倒是觉得正好。

没想到,等回家一看,只宗房女眷送来的金钗玉环就有数对,还有尺头银器等。

外九房的嫁妆早已预备好,不仅张家的聘礼全部陪嫁回去,其他田产、房子、家具、首饰、衣服等各色齐全。

即便比不得豪富人家十里红妆,可以外九房的境况,能置办出这样的嫁妆已经是极难得。

宗房王张氏带了孙媳过来添妆,因被王琪念叨一遭,也担心这边嫁妆不齐备惹人笑话,毕竟这亲事是她牵的线,张庆和又是她疼爱的侄孙。

除了四样首饰,王张氏又带了八匹布料,还有两件银器。想着若是外九房嫁妆不足,这几样东西也能充做几抬。

没想到外九房不仅给顺娘置办了全套嫁妆,田产、房子两个大头,竟然也都有了。张家的聘礼,更是半点不留地全陪嫁回去。

虽说数量只是一整份嫁妆六十四抬,可都装的满满登登,要是挑拣出来,完全可以再凑三十二抬。外九房没有如此,可见做主的道痴内敛,不是个轻狂的。

这嫁妆已经是极体面,王张氏心里不免有些疑惑。她年岁大,辈分又高,作为老嫂子在王宁氏跟着倒是没有什么不能问的,便直接问起嫁妆来历。

待晓得,这份嫁妆,都是道痴这个当兄弟的用一年多的功夫,陆陆续续帮顺娘置办的,还典卖了不少生母遗物,王张氏心中触动颇深。

并非同胞姊弟,道痴都能倾身陪嫁,真是个仁义的;待嗣姊如此,待王琪呢?

自己这个幼孙,与上面的堂兄,多差了岁数,相处的少;年纪差不多的六郎,与他关系又不亲。有道痴这个仁义的族兄弟交好,也是好事。

王府带回来的首饰与料子一亮,整份嫁妆的规格看起来又高了三分。

宾客们见了,这才想起来,外九房有现下体面,不单单与宗房亲近的缘故,最主要的是外九房这位小家主,是世子伴读。

王府里的情形,众人无从知晓;单从这不菲的添妆来说,王家二郎也当是有几分体面。

王家那些上门的叔叔伯伯族兄族弟,少不得拉了王琪打探一二。

王琪当然晓得,世子虽对二郎不错,可要说这添妆多,多少还有自己的功劳。王妃与三郡主,都是看在自己面上。因为年初刘从云也有个姊妹出嫁,只有世子赐了东西,王妃并没有出面。

王琪心里隐隐得意,可这个时候却半点不露,一心要给二郎长脸,将他夸得跟花似的,将世子曾命道痴与陆炳随侍,说成是常相伴。话里话外的意思,道痴就是王府伴读中第一得意人。

这话要是旁人说,听者说不定会嗤之以鼻,既是从王琪口中出来,大半都信了。毕竟王琪也是世子伴读,没有理由压着自己抬举族兄弟。

一番牛皮话的后果,就是次日起,客人翻倍。许多与外九房没什么走动的宗亲,也多厚着脸皮主动过来吃酒。

这其中,就包括财大气粗的三房,补送的添妆里是一副金头面,少说有十来两重。

三房自从去年被宗房与十二房联手整治一番,元气大伤,消停了不少,三房夫妇为人处世,也不像过去那么嚣张。

外九房这几间屋子,实在是待客不开,还是八太爷当机立断,开了外八房的大门,将男客都分流到那边,两个院子同时待客,方宽松些。

王宁氏虽不好意思麻烦八房,可也是没法子的事,只好谢了又谢。

两处坐席,少不得两处上礼。八太爷不许儿孙接礼,亲自找到王珍,让他安排人手到那院子做账房。

并非是老爷子瞧不起道痴,才不找道痴,而是晓得他也没什么人手,多半只能将账房上的事情也托给八房。只有王珍,向来帮衬外九房,身边又不缺人手。

道痴是过后才听人提起,对于八太爷只有佩服的。

道贺的族人多了,送妆的队伍几乎扩大一倍,颇有气势。

除了王珍与一个外八房大老爷两个年长的,剩下的清一色十几岁的王姓少年,道痴、王琪、三郎几个也在列。

路过百姓不少停下来看热闹,听说是送妆的是王家人,便也不觉稀奇了。王家是大姓,子孙繁茂众所周知。

张家这边虽说张家父子都是厚道人,看重顺娘家教人品,并没有嫌弃外九房寒薄,可亲戚之中,端是有不少富贵眼。

尤其晓得张家大郎学问好,前程似锦,曾有心为自家侄女、外甥女之类拉媒保纤的伯娘婶子,更是早早地过来,等着看张家的笑话。

谁会想到,会是这么个动静。

王氏宗孙亲自过来送妆,实打实的六十四抬,嫁妆单子一尺厚。

张老爷扫了嫁妆单子几眼,便赶紧使人吩咐给妾室传话,晒妆时要仔细些,省的有个闪失,让人笑话。毕竟上面的好物件不少,万一有人忍不住,大家都没脸。

张老爷只是未雨绸缪,不想没过一会儿,便得了两次回报。张老爷的脸色很难看,张家不如以往,族人有不少败落的。平素里上门打秋风,他能帮的也就帮。对于他们对长媳不满的那些酸话,张老爷多数装没听见。

没想到,这些人连贼心都有了。还好都被拦下,要是真丢了嫁妆,那不单单是王家人会笑话,他这当公爹的也不好意思见儿媳妇……

虽有些小插曲,可总算太平过去。

翌日,十月二十八,宜嫁娶。

顺娘出嫁正日,客人们都喜气洋洋,赞完新娘赞姑爷,不住嘴的恭喜声。外九房祖孙几个,虽面上也带了笑,可心里实在不好受。

王宁氏与顺娘祖孙相依为命,本没想过还有分开的一日,如今不仅外嫁,过后还要千里相隔。老太太虽想明白,这对顺娘不是坏事,可临近临近,心里也如刀割一般。

顺娘更是不好受,若不是怕气到祖母,几乎想要说不嫁。她除了不舍,就是浓浓的愧疚,即便有了兄弟,她也不当将侍奉祖母之事都推给兄弟,自己去年就不该答应外嫁。

就算外八房两位婶娘所说,她若是留着不嫁,往后弟媳妇进门,若是相处不快老人家怕是为难,她也不该点头答应外嫁。她不是与人相争的性子,作甚要与弟媳相争?二郎向来孝顺知礼,绝不会纵妻不孝,自己有何可担心的?

想下想明白也晚了。

道痴心里,也分外复杂。明明是嫁姐,心里就跟嫁女儿似的,百般不舍。要是顺娘有容娘的一半干脆泼辣,他也不会这么担心。可顺娘这性子,还真是不放心。

除了舍不得顺娘,他还担心王宁氏。老人家毕竟上了年岁,大悲大喜之下,万一有个不好,悔之不及。他抽空就往老人家身边凑合,没人的时候,将往京城的话提了又提。

老太太早时听孙子提这个,还以为他是开解自己的话,先下听他再三说起,不由有些上心:“二郎真有这个打算?”

道痴道:“那是当然,孙儿还扯谎不成?”

老太太迟疑道:“那王府那边?”

道痴笑道:“孙儿年少,离当差的日子还远着,多学习两年不是正好。”

老太太见他拿定主意,想着与孙女还有相见之日,精神好了不少。

顺娘那里,老太太也开解一番,祖孙两个总算没了生离死别的悲苦。

热热闹闹中,披着红盖头的顺娘上了花轿……

第一百零二日 春天正是读书天

张家走的很仓促,似乎出人意料,又似乎在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的是张庆和进京之事,会试在明年二月,安路距离京城两千多里路,年后进京肯定是来不及了。

安陆的举子多在九月间就起程进京,像张庆和因婚期耽搁到现下已经够晚了。

早就有人猜测,张庆和是不是因举人名次不高,放弃了这一科,才拖延到这个时候还没启程。张家族人甚至还有人说酸话,觉得是新娘子耽搁了他们的举人侄儿,不够贤惠知礼,云云。

谁会想到张家大郎陪着新妇回门后,就举家进京。

等到亲戚得了消息时,张家一行人已经离了安陆,家中只留了几个老仆看房子。金银细软,半点没留。

这些习惯了到张老爷家打秋风的族人,立时傻了眼。每年借着过年,可是他们大开口的好时候,今年怎么办?

道痴送走依依不舍的顺娘,重新回到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