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痴没有回答,王珍自己想到了,黑着脸道:“就为了你院试比三郎成绩好?”

尽管从头到尾只是旁观者,可王珍心里也怒了。

道痴今年才十三,就已经取得秀才功名,照这样考下去,而立之年考中个进士,也不稀奇。

王崔氏说的那句话“避着北方”,其心可诛。会试在京师,真要“避着北方”,那就乡试后就要放弃科举。

他回头望了望十二房大门,咬牙道:“这老太太莫非是疯了?你是好是坏,碍着她什么了,这样折腾?”

道痴摊手道:“大哥问我,我又问谁。要是我生而知之就好,能晓得小时候到底哪里惹了她生厌,十数年过去,依旧半点见不得我好……”

 

宗房老宅。

王老太爷手里拄着拐杖,跺脚道:“这个糊涂婆子,这叫什么事,不将二郎逼成仇人不肯罢休。”

王珍亦不忿道:“就是太过,孙儿都看不下去。就算三郎考的不好,又同二郎有什么相干?难道就为了怕二郎强过三郎就,就这样压着二郎?二郎如今已经不是十二房的庶孙,过好过歹又与十二房有什么相干?”

这个理由,是他在回来的路上想到的。除了这个,他想不通王崔氏压着二郎的理由。

王老太爷冷哼道:“为的什么,不还是为了那张老脸。要是出继出去的孙子不成材,他们不过是不理会。有三郎,下边还有个五郎,教好了都能给他们长脸。可出继出去的孙子,要是真成了才,超过三郎去,他们心里就要不自在,觉得没脸了。你洪大叔本是不错,可惜了摊上这个浅薄的老娘,又染了那死要面子的毛病。不过是白折腾罢了,徒增笑料,二郎心智坚毅,哪里几句话就能影响的。”

因提及三郎,王珍感叹道:“孙儿早先瞧着三郎的学问是好的,现下有些摸不准。要说他虚有其名,也不会县试、府试都是案首;要说真有其才,院试也不该差距这大。二郎的进步,却是有目共睹,一次成绩比一次好。照这样下去,安静地读几年书,下一科乡试不过,下下科也当差不多。”

王老太爷听了,一阵沉默。

若是这样说来,王崔氏担心三郎压过二郎去,倒也不是平白无故。要是二郎没出继,庶枝强于嫡枝,乱家之源;既是已经出继,那还真是天高任鸟飞。

大师父去年强硬做主将二郎出继,是不是也看出道痴比三郎资质更好?

不过即便是那样,也是十二房自作自受。但凡十二房的长辈待二郎有半点慈爱,大师父也不会舍得将二郎出继……

外九房,上房。

王宁氏脸色铁青,道:“欺人太甚!”

道痴见状,道:“不值当生气,祖母宽心,不过是那边长辈的一点私心,咱们晓得了,不搭理便是。两家过日子,谁能管得了谁去。孙儿没有瞒着祖母,实是要借祖母这尊大佛撑腰。不管那边再寻什么由子,孙儿是不打算再上门。可是为了生恩的缘故,要是孙儿直接拒绝,说不得他们反而要将不是推到我身上。只能求祖母出面护我。至于三郎,他乐意过来便过来,不乐意便也远着吧。”

回来没有瞒着王宁氏,是怕将来有闲话传到老人家耳朵中。老人家是个明白人,未必会因几句闲话就拦着孙子奔前程,可是心里担忧是少不了的。

这回说了,都推到王崔氏见不得自己超过三郎这一条上,以后要是再有闲话出来,老太太也只会当时十二房的手段,不会太上心。

王宁氏本恼的不行,可见孙子面容平静地说起与十二房断干系,心里甚是心疼,顾不得埋怨王崔氏,安慰道痴道:“不去就不去,祖母给你做主!我早说了,我们家与他家不是一路人。先前看你们几个小的相处的好,三郎又实在是个好孩子,我才没有拦着。如今那边仗着辈分,又对你指手划脚起来,真是荒唐。二郎就当看场笑话,勿要在心里置气。”

道痴正色道:“我不气,祖母也别气。等孙儿日后出人头地,为祖母赚来诰命时,再看那边。”

王宁氏点头慈爱道:“好,好,祖母等着。”

按照大明律,官员封赠,一品赠三代,二品三品赠二代,四品至七品赠父母妻室。道痴想要给王宁氏赚诰命,最少要熬到从三品。

王宁氏已经年过花甲,道痴不过舞勺之年,想要在熬成从三品谈何容易?

这话旁人听到,怕多是嗤笑一声,觉得道痴痴人说梦,可是王宁氏不这样想。

她出身书香门第,丈夫儿孙又都是读书为业,当然不是愚钝妇人。虽说道痴这两年在王府的日子多,回家的日子少,可那专心读书的劲头,都在她眼中。

旁人不知晓,她是知道的,孙子是下山后才会的时文,至今才两年功夫,就得了秀才功名。旁人寒窗苦读数十年,还是老童生的比比皆在。

若说孙子没天分,谁有天分?

即便三郎颖慧名声在外,可王宁氏心中,从不觉得孙子就比三郎差。

在她看来,如今王崔氏想要压着二郎科举,想来也是看出这点,倒是未必觉得区区一席话就能灭了这边科举的心思,怕是另有用心。

只是在孙子面前,王宁氏怕他心里难受,就不提此事。

道痴算了下时间,既是下午请了假出来的,等王府关门前回去就成,便留在家里,陪了王宁氏用了晚饭。

至于那枚王崔氏“赐”的羊脂玉观音吊坠,道痴则直接给王宁氏,请老人家代为保管。

若是按照他的本意,那个东西玉质不错,应该能卖个百八十两银子。不过安陆城就这么点大,王家的人又多,他在不缺银钱的情况下,就没必要多此一举。

回王府前,道痴与王宁氏提了老和尚周年祭之事。

老和尚别无亲人,月中周年的时候,他总要吊祭一番,到时候会从王府请几日假,回家看看后再去西山。

王宁氏道:“是你应该做的。祭祀之物,祖母给你准备,你不用再去街上买。”

道痴想起晚饭时,燕嬷嬷给小猫预备的吃食,是小鱼酱拌粥。大半碗猫食,都让小猫给吃的干干净净。

王宁氏的饭量,竟比猫食大不了多少。

“祖母即便茹素,也不能老是青菜豆腐。各色的蘑菇、笋子,叫燕嬷嬷多预备些……”道痴道:“听人说吃银耳汤与燕窝一样养人,吃燕窝是造口孽,祖母不肯吃,吃银耳总不碍的。姐姐已经出嫁,孙儿身边只有祖母一个亲人。祖母可要好生保重,长命百岁,莫要让孙子做了孤零人。”说到后来,已经有几分动容。

这个时候的人,年过五十都算有寿数,有的人家就要准备寿材。老和尚说走就走了,道痴真心希望王宁氏能活得长长久久。

他不是真正的孩子,并不需要长辈庇护。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可能是王宁氏的慈爱点点滴滴已经入了他的心,使得他已将王宁氏当成了家人。

有人,才有家。

王宁氏听着,眼睛也发酸,使劲点头道:“都听我乖孙的,活个八九十岁……”

王崔氏带来的那些不快,仿佛风过无痕似的,道痴离了家,回王府去了。

王宁氏出到大门,目送着孙子远去不见身影,方转身回了屋子。

燕嬷嬷想着王宁氏晚饭用的少,就叫孙嫂子热了一碗南瓜粥,给王宁氏送去。

两人相伴了一辈子,她看出王宁氏心中不痛快。道痴与王宁氏提及今日去十二房的遭遇时,也没有避着燕嬷嬷。

燕嬷嬷以为她是担心“北方属水,火命当避”那一句话,劝道:“那些话哪里又能信?真要论起五行相生相克,那人人都挪不得地方。东邻西邻前邻后邻也算东西南北,难道也要相生相克?”

王宁氏苦笑道:“那些糊弄无知愚妇的话,我哪里会信?可是我不信,自有旁人信。想要在城里说一门好亲,怕是不能了。”

若是道痴只是举人,放弃会试,那条件好些的人家,都不会看上外九房。因为外九房没家底,一个举人与进士苗子,这可不是一个分量。

燕嬷嬷道:“老太太不是还觉得那些说媒的人烦么,如此她们都熄声了不是更好?照老奴说,还不若等几年,等二郎前程定下来再说亲。说不定宰相都要嫁女呢。洪大老爷当年,不就是在京城被相中。老太太只想着三郎与二郎是兄弟,两人又交好,往后能帮衬。可就算三郎有那个心,十二房有那几位长辈在,也未必会让三郎使这个力。如今二郎科举才起步,那边就算计着;真要二郎出头,他们不放冷箭就不错了,哪里有能指望得住?还不若给二郎寻个体面的岳家,可不是比十二房要稳当。”

燕嬷嬷说的,正是王宁氏的担忧。

老太太本身是个不喜钻营攀附的,可想到孙儿,觉得没什么不能放下身架的。

王宁氏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道:“要是晚些议亲,我的大孙子也要等几年。瞧着二郎的意思,也是不喜早定下来的,说不定也是这个想法,下次回来我再问问他……”

兴王府,乐群院。

看着抓着一牙西瓜正吃得香甜的陆炳,道痴诧异道:“炼丹?殿下说要炼丹?”

陆炳点头道:“正是,王爷周年祭时,殿下便想起这个,因前些日子乱糟糟的,顾不上这些。现下王府内外没什么可操心的,殿下就想要试试。还说让咱们两个跟着去做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道痴听着有些耳熟。

陆炳笑道:“就是太上老君身边的两个童儿。”说到这里,压低音量道:“殿下说太监天根不全、是污秽之人,怕他们污了丹房,才想着带咱们两个过去……”

道痴也小声问道:“既是炼丹,怎么没有陈老大?陈老大可是在道家长大,应该通晓这个。”

陆炳捂嘴笑道:“二哥与我想一道去了,我也这么问殿下来着。结果你猜殿下怎么说?”

“怎么说?”道痴问道。

陆炳贼兮兮道:“殿下说了,陈老大泄了元阳,身上带了浊气……”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启运殿刘安点丹

道痴正在吃茶,听到陆炳贼兮兮的这句话,差点喷出来。他神色古怪道:“殿下……看出来的?”

倒不是信世子会有这“眼力”,而是想着世子身边的那些内侍。年少的那批且不说,年岁大的那些都是当年在宫里就开始侍候王爷的,要说得到些宫廷里的“相人之法”就也不稀奇。

道痴惊讶的人,世子竟然会关心这个。

陆炳摇头道:“殿下哪里能看出这些?是外头的消息,说是陈老大前几个月观前街买了个小院子,收了两个侍婢,听说都是花容绮貌,你没见陈老大衣裳越来越光鲜,腰间的荷包越发精致。”

道痴跟着笑了两声,并没有将这个放在心上。

这个时代,虽说尊崇礼教,可是“礼”也分人。越是官绅人家,约讲究内外之别。公爹与儿媳,大伯与弟妹,轻易都不碰面。寻常百姓人家,两、三间房,住着几代人,想避也避不开,再讲什么规矩,就是笑话了。

至于奴婢下人,要是与他们讲起礼数,那是世人眼中的荒唐。

婢女颜色好的,随手拉着暖床,在这个时代压根不算什么事。《金瓶梅》里的潘金莲,不就是被张大户圈圈叉叉后,才被张大户娘子卖出去。

王宁氏对于家里买小丫鬟之事拒绝的太干脆,未尝没有道痴年岁小,怕他把持不住的缘故。

陈赤忠此举,世子即便不高兴,也是因他带了“浊气”,不宜陪着炼丹,倒不会吹毛求疵觉得其人品道德有瑕之类的。

想到这里,道痴有些恍然。

这就是时运,原本六伴读中,只有陈赤忠一个通晓道义,虽不知世子最初为何不喜欢他。可是他坚持下去,以世子对道家的兴趣,未必没有得到世子器重的机会。

可是他因名利故,放下道教那些,开始学着权势钻营,优势就没了。

如今世子兴起炼丹,他要是依旧像前两年那样的话,世子肯定选他作伴……

次日,府学课毕,世子便示意道痴与陆炳跟上,直接带二人去了启运殿。

“孤同陆大人说了,今日起你们两个下午的课就暂停,陪着孤炼丹。”世子颇有兴致道。

陆炳满脸兴奋,道痴脸上也带了适当的好奇,世子见了二人的反应,很是满意,道:“偏殿里准备了热水与衣服,你们先去沐浴更衣。”

虽说听了这话,心有疑惑,可道痴与陆炳还是没啰嗦,应了一声,随黄锦、高康两个去偏殿。

等到看到衣服,两人明白了,原来还要换道袍。

等两人从偏殿出来时,俨然两个小道童。

黄锦与高康两个,同道痴、陆炳两个相熟,见状不由带笑;不过等众人回到正殿时,两人都屏气凝声。因此,世子也换下蟒袍,换上一身藏蓝色道袍。

世子笑着看了道痴与陆炳二人,显然很满意。

不管大明皇室的太祖皇帝长得如何,经过六、七代人综合后,世子的容貌相当不差。修长身形,容长脸,丹凤眼。

世子不仅长得好,看人时便也挑长相。

兴王晓得儿子这点喜好,选的伴读都是眉清目秀、堪称俊朗之人。嗯,当时痴肥的王琪的是例外。不过王琪现下瘦下来,已经今非昔比。

“孤先叫你们开开眼!”世子并没有立时带二人去丹房,而是隐带几分得意地说道。

他说完,便见吕芳带了几个小太监,抬了食盒过来。

陆炳眼睛发亮,道:“殿下,好吃的?”

世子敲了他脑门一下,道:“酒囊饭袋,除了吃的,你就不能寻思些旁的?”

陆炳摸着脑门,面带委屈。食盒里是吃的不是正常吗,不是吃的才稀奇。

世子吩咐人将食盒放在桌子,不让旁人动手,亲自从里面取出一个尺高的青瓷罐子,旁边还有几只三寸高的小罐子,一只勺子,几只调羹。

小罐子一只装了液状物,其他几只都是空的,大瓷罐里白花花的,一股豆香味。

道痴嘴角抽了抽,这分明就是豆浆。

世子拿起勺子,专心致志的模样,将大瓷罐里的豆浆盛出来,将三个空着的小罐子装的八分满,然后招呼二人道:“上前来,仔细跟着学”

待二人上前,世子先递给二人一人一个调羹,接下来的动作,就是将之前的液状物每个小瓷罐里混入一调羹,然后可着一个罐子轻轻搅拌,同时示意两人跟点学。

道痴已经猜出这液状物是什么,既然是“卤水点豆腐”,那这多半就是那“卤水”。

果不其然,就在世子将卤水混入豆浆后,小瓷罐里的豆浆肉眼可见地发生了变化。

这个时候计时,一个时辰分八刻钟,一刻钟相当于后世的十五分钟。一刻钟是二盏茶的功夫,一盏茶的功夫就是指七、八分钟。

罐子里的豆浆搅了须臾功夫,豆浆就开始液化,世子停止搅拌。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豆浆已经固化。

“豆花?”陆炳兴奋道。

世子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这叫刘安点丹!”

陆炳捧着他前面的那个小罐子,爱不释手道:“殿下真厉害,这就是神仙术?”

在他看来,罐子里羊脂白玉似的东西,与饭桌上的豆腐不可同日而语。市井百姓之间的豆腐坊也能点豆腐之事,就被他忽略了。

道痴看着富裕的几个空的小瓷罐,脸上也带了跃跃欲试,道:“殿下,如此神奇造化,再看一次吧。”

世子笑着点了头,吩咐道痴自己动手弄。

卤水点豆腐,哪里好稀奇的?道痴好奇这豆花与卤水,觉得自家厨房以后可以常备。王宁氏吃素,正可以用这个补充蛋白。

陆炳见道痴动手,不甘落后,也倒了一罐出来。

等到眼睁睁看着豆浆化成豆花,陆炳少不得又赞叹一方。

“丹道一途,变化莫测,跟你们两个说多了,你们也不懂。左右晓得很神奇就是。”世子道。

又说了会儿话,世子叫人摆了素膳,与道痴、陆炳两个用了,方带二人出了启运殿,穿过卿云门往内宫来。

待到了王府西北角,穿过一个空寂无人的院子,是一处内园。即便已是初冬时节,可依旧有不少草木青翠。

道痴头一次来这里,心中赞叹不已。虽说这园子不过两三亩尔之地,可是园中有池、池畔有山,山上有屋。

高康、黄锦等内侍,只跟到山下。

所谓山也不过是两、三丈高,从山脚到屋子,有青石台阶三十六。

三间屋子,分成三部分,除了中间的小厅外,东边是丹室,西边是储室。

世子先带二人去储室,四墙像中药铺似的顶天立柜,各种小抽屉,外边都贴了纸,写成各种炼丹材料。

道痴越看越心惊,尼玛,这是炼丹,还是要命?

中药的那部分,人身、虎骨、鹿茸、紫河车之类的,倒不算吓人,生物制剂,就算到了肚子里,也多能排泄分解出去。

剩下的就分为金属与矿石两大类。

金属类的,金银铜铅锌汞等,矿物类朱砂、云母、硫磺、硝石等。

这是道家炼丹么?更像是金属矿石实验室。

真炼出来的东西,真要入了肚子,还能有好的?能分解出去的还罢,分解不出去的,就吸附在五脏六腑,人还能好了?

陆炳满是新奇,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两眼放光。他对于那些金属矿石不在意,只看到那么多名贵药材,道:“殿下炼的丹,是不是包治百病,有了这个,以后生病再也不用喝苦药汤了?”

世子轻哼一声道:“这里是丹房,不是药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