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宁氏坐在小佛堂捡佛豆,听到动静起身道:“你们舅甥聊完了?我现下去见崔家舅爷?”

道痴扶着王宁氏道:“祖母,小舅说他是晚辈,不好托大等祖母过去,想要过来拜见。”

王宁氏闻言,脚下一顿,道:“会不会失礼?”

道痴道:“怎会?祖母是长辈。”说到这里,想了想道:“:祖母,我想留小舅在家里用午饭。大舅家即便远离安陆多年,宅院尤在;崔家那边,听三郎提及,宅田早已易主。”

王宁氏叹气道:“都不容易。将饭时了,自然当留客,你想要留崔舅爷在家住便留,总不好叫他回到老家,却无寸土栖身。”

道痴道:“留宿就算了,小舅带了仆从来的,家里不便宜。”

虽看出崔皓待自己是真心实意,可感动归感动,实际上论起来,除了血缘之外,两人还是陌生人。

崔皓官不官、商不商的豪富做派,让道痴心里很是没底。他感念崔皓的真心关切,可是不愿打破目前的平静生活,这舅甥关系还是慢慢来的好。

王宁氏年过花甲,道痴能看出来,老人家怎么看不出来。

虽说有些诧异崔皓的年轻面嫩,可是王宁氏也瞧着他对道痴毫不遮掩的关切。

她并不是爱应酬的人,可是为了孙子,这两年已经开始在族中往来走动。今日招待刘万山与崔皓,归根结底也是为了道痴。

外九房即便有了道痴这个嗣孙,可上无叔伯庇护,下无兄弟扶持,自己年纪又大了,能陪孙子过多久?要是多两门好亲戚,等到道痴有个难处,也有去求情的地方。

刘万山即便碍于名分,会拉扯道痴一二,可绝对不会像崔皓这样没有条件的疼爱。名分可以变,血脉牵连却是割不断的。

她本就担心孙子以后孤零零,现下有长辈愿意疼他,她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有芥蒂。

崔皓本还有些拘谨,见王宁氏确实慈爱,又没有碍于名分拦着他们舅甥亲近,心里很是感激,面上也就越发恭敬。

因是与崔皓头一回见面,实在不熟悉,王宁氏即便闲话家常,也不会主动问崔皓什么,就捡了道痴相关的事情讲起。

“二郎最爱看书,在家闲坐无事,手上也要那一本书……”

“与他小时候一起长大的,是个叫虎头的孩子,二郎将他当弟弟待……”

“宗房老七与二郎一道进的王府,老七是个实在人,对二郎这弟弟很是照顾。兄弟两个作伴,感情很好,比亲生的也不差……”

“二郎是个懂事的孩子,并不是那种不知生计的。虽说还没有成年,可家里的事情,都是二郎做主……”

“除了七郎,二郎在王府与同窗相处的好,有个陆小子,还曾来家里耍过……”

“说亲?早就有人盯着二郎。二郎前年入王府为伴读后,就有不少人家上门打听。只是条件都平平,多是街坊邻居;等到去年二郎成了童生,就有书香门第打听,不过也没有太合适的。今年二郎过了院试,家里可是真热闹。十三岁的秀才,谁提起不赞一声。只是二郎说了,想过几年再议亲。老婆子也是藏了私心,想着二郎既有意科举,往后心想事成后总要出仕,寻个妻族能互相扶持的好。不求对方多显贵,只要多份照应……”

王宁氏并不是多话的性子,可今日却絮絮叨叨,说起许多,一句也不离二郎。

崔皓倾身听着,面上一阵欢喜,一阵皱眉,却是听得极入迷。

从王宁氏的絮絮叨叨中,他也听出了王宁氏对道痴的真心关爱。心中对外九房最后的那点排斥,也都散尽。出继就出继,他依旧是舅舅。

二郎能跟在这样一位慈爱豁达的老人家身边长大,总比在十二房跟着那狠毒母子生活要使人安心。

这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不是望向旁边坐着的道痴,都是满脸满眼的关爱。

道痴坐不住了,借口去安排午饭,从上房逃了出来。不过站在院子里,道痴的嘴角还是翘了翘,这种被当成珍宝的感觉不赖。可是看着崔皓那张年轻的面孔,他实在没法子将他当成长辈来看待。

王宁氏已经交代了燕嬷嬷与田嫂子,两人已经开始在厨房准备。只是外九房上行下效,平素厨房多是素食,十天八天吃一次肉,也都给燕伯与惊蛰几个吃。田嫂子带二柱过来后,便也开始跟着王宁氏吃斋。

不过现下家里倒是不缺肉,道痴与老太太置办年货时,也买了些肉回来,准备上供的时候用,还有其他人解馋。

如今待客,总不能都是豆腐白菜。到底添几道荤菜,田嫂子有些拿不准。

田嫂子与燕嬷嬷正想去上房请示王宁氏荤菜的事,见道痴在院子里,便近前低声相询。

道痴想着崔皓的性子,未必会稀罕大鱼大肉,便道:“就按寻常准备吧,荤菜的话,除了腊肉,可以做个芙蓉蒸蛋或是摊蛋。

燕嬷嬷迟疑道:“会不会太简慢?崔舅爷可是头一回登门。”

道痴摇头道:“不会,说不定正合小舅的心。”

燕嬷嬷见他做主,便没有啰嗦,反身与田嫂子帮手去了。

正房里,崔皓嘴里已经换成称呼,从“伯母”,成了口气更亲近的“伯娘”:“伯娘,十二房那边早先就是一笔乱账。侄儿回来这两日,才晓得二郎所遇不公。侄儿心里存了火,燥的不行不行,昨日去那边,几乎要动手。只是嫌丢脸,也不愿牵扯到二郎身上,使得他被嚼舌,才使劲忍了。今日见了伯娘,同伯娘说了这一席话,心里真是舒坦多了。十二房那里乌烟瘴气,哪里比得上伯娘这里清净。二郎能给伯娘做孙子,是那小子的福气。伯娘是好人,好人有好报,要是伯娘不嫌弃,以后就当我将子侄,尽管使唤,我崔皓绝无二话!”说到最后,拍着胸脯“梆梆”响。

王宁氏道:“想开就好,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二郎是个好强的孩子,总有一日会出人头地,到时候哭着喊着后悔的是那边。”

最后一句,当然是在戏言。

王青洪本身就是状元郎,三郎也是读书种子,即便道痴中了状元,十二房只会说“恭喜”,也不会哭着喊着后悔出继之类的的话。

这“戏言”却正合了崔皓的心思,他眉飞色舞道:“伯娘说的正是,总要让他们后悔得心肝肺都疼了才好,比打他们一顿还解恨。”

说到这里,想起十二房的三郎在国子监,崔皓道:“王三郎入监了,京中有名的先生多,此消彼长的,不就将二郎给落下了,是不是也叫二郎入监?”

王宁氏道:“二郎早就有这个意思,前些日子还参加了年考。只是‘拨贡’数百里挑一,并不容易考。具体如何,还要等明年再说。”

崔皓想了想,道:“既是拔贡不易,那就直接纳监得了?只要银子砸到了,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王宁氏忙道:“不可。自己考进去的,与花银子进去总不一样,若是因此惹同窗厌弃反而不好。二郎是想要科举出仕的,这样入监到底不好听。”

崔皓道:“既是直接入监名声不好听,那是不是该去学政那里走动走动?拔贡之事,是学政的差事。

王宁氏见崔皓的模样,恨不得立时出门奔武昌府(学政衙门驻地),忙道:“贤侄稍安勿躁,二郎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孩子。什么时候进京,如何进京,他怕是心里已经有成算。到底当如何,还是先问过二郎的打算才好。”

崔皓听了,并没有说什么二郎还小之类的话,反而认证想了想,点头道:“伯娘放心,侄儿不拘做甚,总要先顺着二郎的心意,绝对不会勉强他……”

看着这样的崔皓,王宁氏心中只觉得庆幸。今日也算双喜临门,原本孤零无依的外九房,也多了两门姻亲。

不管崔皓到底做什么行当,对外甥的这份心是真心实意。

崔皓的心情显然也大好,外甥会进京,会乡试、会试一路考下去。到时候定嘱咐他好好学习,将那个王三郎狠狠地压下去。

不过,他的好心情,就维持到开饭时。

王宁氏原要请崔皓上坐,崔皓只是不肯,到底扶着王宁氏居上,他在王宁氏左手,面对是道痴。

等到燕嬷嬷摆好了菜,崔皓的脸色就有些不好。

饭桌上,总共摆了六盘菜,四素熘白菜、煎豆腐,拌双耳,熏千张,两荤炒腊肉与芙蓉摊蛋。

炒腊肉与芙蓉煎蛋都摆在崔皓跟前。

崔皓倒没有想着自己被慢待,只是心疼外甥。

他看着两眼的两道荤菜,又看看就着白菜豆腐吃的津津有味的祖孙两个,伸出手去想要将眼前的两个盘子挪地方。

道痴正看着崔皓的反应,见他要换菜,忙道:“小舅,祖母与我都茹素,不吃荤,这两道菜是专门给小舅准备的。”

崔皓闻言,不由一愣,道:“小小年纪,茹什么素。怪不得瞧你单薄,只吃白菜豆腐哪里能长个子。”

道痴道:“小舅,我暂时改不了。”

见他一本正经的,崔皓反而不忍再说什么,只是不解地看了一眼王宁氏,想着老人家为何不劝着些。

茹素之类,倒不是担心外甥少吃肉能如何,而是担心外甥生出世之心。

王宁氏道:“他打小就没沾这个,心里膈应,或是肠胃受不住也是有的。莫要逼他,等他自己慢慢改变。”

崔皓闻言,使劲咬牙,对十二房的恨意又加深一层。即便看着不顺眼,别院田庄没有么,为何要送到寺庙里?好好的孩子,要是真有了出世之心可怎么好?

除了这一小小插曲,这顿饭总算顺利吃完。

崔皓想着自己过来大半天,差不多该告辞,便道:“伯娘,侄儿去二郎屋里看看?”

王宁氏笑道:“让二郎带着你过去。”

她能体恤崔皓的心情,不过是在衣食住行方面看看二郎到底过的如何。

道痴那两间东厢,扫两眼就看周全,而后他就大喇喇地罗汉榻上坐下,道:“二郎,是想要阖家进京?”

这是他吃饭时想到的,王宁氏提了孙子想要进京入监之事,却没有提及她的安排。这个家里只有祖孙两个相依为命,瞧着道痴对王宁氏的孝顺模样,绝不会是将王宁氏独子丢在安陆不管。

道痴点点头,道:“小舅,顺娘姐姐与姐夫在京中,等祖母到京,想要见姐姐也方便些。”

崔皓闻言大笑道:“京中正是求学的好地界。我京中有几个熟人朋友,房宅之事就交给舅舅。”

道痴想着世子是个爱多心的性子,自己准备太早、太皱眉未必是好事,便道:“许是还要等个一年半载才能成行。小舅朋友那边,还是晚些日子再打扰。”

崔皓点点头,道:“随你心意,反正不是什么大事……”

第一百三十章 暗心惊祖母提防(求月票)

崔皓在东厢稍坐,舅甥两个又说了几句话,便出去与王宁氏辞行。

道痴亲自送出来,将出大门时,想着明日与刘家人去祭拜王青洲与刘氏,便道:“小舅过两日得空么?能否抽出半日功夫,与我去看看……去看看姨娘?”

小崔氏葬在十二房的坟茔地里,早在道痴刚过继到这边时,便请三郎带着去祭拜过。

是个比较简单的坟头,没有立碑。倒不是十二房亏待小崔氏,而是小崔氏身为侧室,没有资格在王家坟茔地独葬,要么在外头独葬,要么就等王青洪逝后,在起骨附葬。十二房那边的安排,显然是后者。

崔皓听提及这个,不禁又红了眼,咬牙道:“我已经去看过姐姐。王青洪欺人太甚。我本想着将姐姐迁出来重新安葬,可是我不好在安陆久住,怕有看顾不周之处。你如今又承了旁房的嗣,让你去看顾姐姐的墓,还要引得外人口舌。只能先如此,姐姐为王家送了性命,理当吃他们的祭祀香火。你心里记得姐姐就好,她是你生母,哪里会与你计较这些虚礼。即便想要祭拜,也不急着这几日。刘家已回安陆,多少要避讳些。即便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可世俗规矩如此。”

他虽是个放荡不羁的性子,可见外甥斯文有礼,又是读书人,就不肯让其为人诟病。

道痴见崔皓如此,心里越发不安。

崔皓喜怒随心,对十二房也是深深厌恶,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将小崔氏的坟迁出来,肯定是有顾虑。这顾虑当然不是王青洪官员品级高,民畏官的顾忌,当时怕以后照顾不周。

这是对以后如何心里没底?

以崔皓的年纪,不管是成家,还是立业都当差不多。

崔皓到底是做什么的?

江匪?海商?私盐贩子?

只是崔皓无意提这个,道痴也不好追问,只能目送着崔皓上马,由众仆从簇拥着远去。

道痴转身,唤了惊蛰与二柱两个,将南厅的礼盒都抬到上房。刘家的礼盒还好,分量并不重;崔家的礼盒,则是没有轻的,最重的一个,惊蛰一个人抱着吃力,还是道痴与他两个一起抬了进去。

上房中厅,摆了半地。

王宁氏见状,皱眉道:“这么多礼?礼单呢?”

换做其他人家,见到这些东西,许是会欢欢喜喜,王宁氏却不是爱占便宜的性子,寻常族人亲戚往来也是礼尚往来。

要是礼差不多还罢,有来有往,自家这边预备着;要是礼太重了,实不好还礼。

道痴将两个礼单送上,道:“在这里。”

王宁氏先捡着刘家的那张看了,微微松了口气。

刘家八色礼,茶酒点心、吃食衣料都有,算是上等的礼了,可还是能回的了的。

人与人之间的缘法,实在说不清。

按理来说,王宁氏与道痴是嗣祖母与嗣孙,只有名分连着,并无血脉牵系,可祖孙两个对了脾气,相处的不亚于骨肉亲人。

对于刘万山与崔皓,在没见到二人时,王宁氏的心是偏着刘万山的。毕竟刘万山才是道痴名义上嫡亲舅舅,两家又是几辈子的交情。

不过见了二人后,老人家也看出来,名义上也好,血脉上也罢,归根结缔还要看真心多少。

刘万山已经是官身,即便言谈之间还算和气,可上位者的架势不自由地也流露出来。对于二郎这个名义上的外甥,也像是上官对小属,有考校、有勉励。

在温和亲近外九房时,也保持客气疏离。估计也是怕道痴这个过继来的外甥不懂事,见刘家是官身,就凑上前去歪缠。

崔皓或许在外熬的不如刘万山体面,可是他待道痴这个外甥却是更上心。

如此一来,王宁氏心中也有了决断。两个舅舅都要往来,可刘家这边要更客气好,不宜太过亲近。

因为除了她这个老婆子之外,刘万山这个名义上的舅舅,在一些人生大事上,也是可以为道痴做主,即便是道痴不乐意的情况下。

即便晓得刘万山是君子,不会如何,可王宁氏也不愿意将刘万山抬得太高,让他有资格能压住孙子。

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见惯了世态炎凉,现下孙子不过小小生员,刘万山或许不会将便宜外甥放在心上;等到孙子科举成功,入了官场,谁会晓得到底会如何?

不是她这老婆子将人心想的太险恶,实在是担心孙子年纪小、辈分低,以后吃亏。

即便没看到那五百两银子,可王宁氏丝毫不怀疑刘万山对外甥、外甥女的关爱。要是道痴不是嗣孙,也是刘氏所出,她也就不会多此一举。

反观崔皓那边,一丝一毫都不愿意为难外甥,只有纵容与溺爱。

就算是比孙子大十几岁,又占着长辈的名分,可并不是个有城府的人。老太太相信,舅甥两个真要有什么意见相左的地方,最后胜出的肯定是孙子,绝对不会吃亏。

饶是晓得崔皓礼不会轻,可看着礼单的时候,王宁氏依旧是变了脸色。

道痴见状,道:“祖母,可是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王宁氏苦笑着将礼单递给道痴,道:“没有不妥当的,就是太重了。不过瞧着崔小舅的性子,这礼也退不得,这可如何是好?”

道痴接过一看,果然是重礼,不说潞绸、川锦这些名贵料子,人参、鹿茸等补品,只银钱一项就列了金百两、银百两、钱二十贯。

最重的箱子,装的就是那二十贯钱。这也算是粗中有细,毕竟寻常过日子,还是铜钱用的最多。

道痴放下礼单,现下家里并不缺银钱使唤,可正如老太太所说的,这礼还真是退不得。崔皓送的不是金银,是对外甥的一份心意。

他解下腰间荷包,递给王宁氏道:“还有个东西,礼单上没记,就是这武昌府钱庄的印信。”

王宁氏接下来,有些不解:“这个是?”

“小舅说,凭着这个每年可以从钱庄支取五百两银子。”道痴回道。

王宁氏闻言不见欢喜,反而面色越发凝重起来。

分年给外甥银钱使换,估计也怕一下子给太多,引得旁人窥视,或者坏了外甥心性,养的他骄奢恶习;可每年五百两的供给,则太过惊人。

要知道道痴没过继来时,外九房祖孙两个一年到头,田上的租子,外加上顺娘女红出息,拢共也不过十来两银子,就已经够一家四口人吃饭。

五百两银子实不是小数目,还是一年一给。就算是舅甥,这好也太过了。

看着王宁氏脸上惊疑不定,道痴怕老太太误会崔皓,就说了那句“家产都留给他”的话。

王宁氏闻言,有些恍然。

将家产全给外甥,这是什么道理?除非崔皓自己无子无女,才有这个可能。

崔皓的年纪不大,怎么就断言自己无子嗣?除非是身体不好,或是另有其他隐情。

王宁氏望了望门口,见没有人,方压低了音量道:“二郎,崔小舅到底是做何营生?”

显然,老人家也被崔小舅的手笔吓到。

道痴道:“孙儿问了一句,小舅回的含糊,只说与人合伙在江南做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