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里说着,他心里却想着道痴方才的话。虽听王琪提过一句,道痴想要入监,可宗房这边没有细问。因为宗房二老爷做到三品,有资格萌子弟入监,可宗房子孙众多,哪里能轮到外人。

没想到刘万山一个举人出身的小官,却能走通提学门路,都说他岳家在京城有些根基,看来不假。

虽说晓得道痴有两个舅舅,可王珍只想到刘万山,压根就没想到崔小舅身上。崔小舅回乡,除了去十二房与外九房外,并不怎么见外人。外人只晓得他在外头讨生活,发了点小财,与刘万山衣锦还乡如何能比。

在世人眼中,也只有做官,才算是出人头地。若是不做官,做其他行业,即便腰缠万贯,也算不得什么。

因族兄弟两个是两家中间遇到,步行去宗房,说说笑笑,用了不到两刻钟就到了宗房。

王老太爷见到道痴,极为欢喜。

虽说对自己孙子没捞到伴读的身份昨晚难受一晚,可老人家想开,也就豁达了。就算道痴成势,也要在一二十年后,那时候宗房二老爷该退下来,宗房几个孙都已出仕,朝中多个能说得上话的族兄弟,不是坏事。

再说虽说名分上,外九房与宗房是族亲,可实际道痴是十二房血脉。十二房的开房先辈,是宗房的嫡次子,是老太爷的亲叔叔,这样论起来,道痴是老太爷的堂侄孙。

道痴看着老太爷心无芥蒂、慈爱如往昔,心中有些不安。

看来宗房这边,同世人一样,压根没想到世子即位皇统后会尊奉生身父母为帝后,三郡主在不远的将来,也会从郡主成为公主。那样一来,对宗房一脉,就是灭顶之灾。除了王琪之外,其他人都要退出官场。

宗房子孙,想要在出仕,就要等到王珍的孙辈。

道痴心中,存了几丝悔意。

王老太爷人老成精,自看出他情绪有些低沉,道:“小小年纪,哪里那么多心事?这是再愁什么?”

道痴不好直言,只得说了王宁氏要独自进京的话。

王老太爷慈爱地看着道痴,道:“好孩子,难为你这么孝顺。只是你祖母说的是,王府那边既点了你随殿下进京,你安心北上就是。你祖母那里,无需你费心。到时候族里有人进京,送了你祖母一起去就是,定安排的妥妥当当。”

说到这里,老太爷想到道痴进京后之事,道:“到了京里,你先去你二伯家住。你二伯任京官多年,让他出面帮你买一处清净的宅子。别等你祖母进京时再张罗,老太太是个不愿意欠人情的,可你二伯不是外人。你若是外道了,我才真要恼了。”

虽说道痴骨子里也是不乐意欠人情的,京中又有亲姐姐、亲姐夫在,可他晓得人情往来也是拉近关系的必要程序。宗房老太爷与王珍待他不薄,他欠下几分人情,以后想要为宗房尽力时,也有了借口。

因此,道痴便满脸真诚道:“那真要是劳烦二伯父了,会不会扰了二伯父清净。”

王老太爷摆手道:“你是他侄子,不去他那里去哪里。再说你七哥进京,也会在你二伯家住,你们兄弟两个彼此也能有伴。”

道痴欢快道:“那太好了。我正担心京中不熟,与七哥作伴,心里也踏实些。”

王老太爷摸着胡须道:“见了你七哥,告诉他无需着急回来,明年三月前回乡就行。”

既遇国丧,宗室官员人家一年之内都要停婚嫁曲乐。

王琪与三郡主的亲事,也要延到国丧完了后才能继续。

王琪与其回安陆,还不若在京城,加深与世子的关系。

道痴将拜会提学与祖母进京之事都托给宗房,王老太爷与王珍祖孙并不觉得繁琐,反而待他越发亲近。在祖孙两个看来,道痴如此不客气,并非不知礼,而是对宗房“亲近”的方式。

否则以道痴嗣天子伴读的身份,即便不托付宗房,那两件事也是极容易之事。

说话功夫,到了饭时,王老太爷又留了饭。

道痴也不客气,陪着王老太爷吃完,才从宗房告辞回来。

王珍亲自送出大门,早安排了马车在这里,目送了道痴坐着马车远去,他才转身回了老太爷的院子。

“祖父,二郎十四了,连叔祖母也跟着进京,看来有在京城长住。不管是二弟,还是二伯那边,与二郎都不熟,过几年疏远了怎么好?”王珍道:“是不是请祖母出面,给二郎保个大媒?有了外家在安陆,也省的二郎与老家这边远了。”

王老太爷摇头道:“不好。迟了。若是早先还罢,插手二郎亲事,也不过是照拂他们;现下二郎身份已变,再提这个过于刻意。有七郎在,二郎与这边远不了。”

王珍没有接话,心里却有些着急。

老太爷已经有分家之意,现下没分清楚,也拖不了两年。等到分家后,王琪就成了宗房旁支,二郎与他关系再好,也与嫡支这边不相干。

不过想着道痴托付下来的两件事,都要落到自己头上,王珍的心里又稍定。不管在族中其他同辈兄弟面前如何,在道痴跟前,他却是算是一个好族兄,道痴对他也是亲近又敬重……

道痴在家里待了两日,二十九就回了王府。

王府这边一片忙碌,都在为后日的大祭做准备。大祭之后,就是出行。

道痴说长吏司那边选人,并非虚言。

世子北上,除了仪卫、护卫等,还有侍从、内官、婢子等人,王府属官,也有半数随世子北上。

之前府学只是暂停,眼下世子就要走了,府学复学无期,终于到了要解散的时候。

世子并没有启运殿传召众伴读,而是亲自到了乐群院……

第一百五十一章 世子温言拢伴读

道痴在,陈赤忠在,刘从云在,吕文召也从家里回来,陆炳跟在世子身后也在。府学六伴读中,现下只缺了王琪。

众人坐在茶室,一片静寂。

世子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诸君是正德十三年七月入府,至今两年又九个月。孤原以为府学这边要九月才散学,却不想离别在即……”

几个年长的还罢,府学散学就散学了,只要有机会依旧在世子身边就好;年纪最小的陆炳,则有些伤感。

除了世子打小相伴长大,他最好的朋友就是道痴。这三年除了府学这边,校场那边的功课,两人也是常相伴。

府学散了,道痴又是个立志读书的志向,两人想要凑到一起读书谈何容易。

道痴看见陆炳的“幽怨”,心里有些犹豫,要不要拐陆炳入国子监。陆炳才十三岁,离出仕的时候还早,即便随世子进京,以后也会以课业为主。

道痴正想着,就听陈赤忠接着世子的话茬道:“虽说三年的时间说长不长,可得以随侍殿下读书,本是我等之幸。即便我等琭琭不成材,却是忠心昭昭,愿为殿下效命。”

这里表上忠心,只是太浅白了些,世子晓得陈赤忠眼里尽是野心。可是这世上,谁能没有野心。就是他自己,即便不喜欢麻烦,可听到遗旨的那刻,心中隐隐也带了欣喜。

天下之主,再也不是被豢养在一地的藩王子弟。

他并不厌恶陈赤忠的野心,只要陈赤忠知趣。

这两日应付京城权贵,已经使得世子身心厌倦。

他不喜欢那些人,那些面上小心翼翼,实际上却端着架子的勋贵。在那些人看来,怕是当他是“乡下人”,言谈之中多有“提点”。世子虽很温顺地听了这些话,可心里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尼玛,瞧不起谁?自己是皇孙,是王子,又不是要饭花子、小可怜,轮得着他们打量考校。

只是,现下还不是发作的时候。自己名字虽在遗旨上,可想要顺利登上大位,还需要那些人老实。否则的话,真要小人作祟,还不知会出什么乱子。

世子看了看自己的几个伴读,或许眼前这几个少年,身上有着这样那样的缺点,可是同那些说话都打着机锋的京城大佬相比,世子更愿意相信眼前这些人。

想到这里,世子的脸上带了笑意,看着陈赤忠,道:“诸君本就是孤身边近人,即便想要离了孤,孤也不肯放人。”

这已经是承诺了。

陈赤忠喜形于色,脸上的激动压也压不住。

世子又望向刘从云,道:“三郎入值长吏司两年,袁大人同孤赞过几遭。孤现下身边正缺人,三郎若是愿意,就随孤进京吧。”

刘从云闻言一愣,虽说早知道王府中会有不少人随世子进京,可是他真没想到自己身上,毕竟世子待他那般疏离。

不过既然世子成嗣皇,他也不愿意放弃这通天之途。原想着即便自己不在王府进京众人的名册上,也不急争一时,留在安陆准备举业。

没想到世子会主动开口邀请自己。机会天降,刘从云如何肯放弃?

刘从云起身作揖道:“谨遵殿下吩咐。”

世子点点头,看着刘从云,心里想着袁宗皋的话。

点刘从云进京,是袁宗皋的意思,等世子入禁中,外朝总要有几个放心使唤的人。刘从云虽只是生员,可只要恩典到了,也有资格补个小官。官职高低不用计较,只要能为世子耳目就是好事。刘从云在众伴读中,虽过分伶俐些,可有的时候伶俐不是坏事。在与京城那些老狐狸周旋时,若不伶俐些,也立不住脚。

吕文召在旁,等的有些心急。

这场倒春寒,将他折腾的够呛,整个人瘦了一圈,脸上瘦的都有些脱形。虽说他现下身体虚,可是晓得若是能从龙进京,是极体面之事,当然是千盼万盼,否则不会巴巴地赶回王府。

吕文召急的几乎要跳脚,世子终于望向他,道:“孤有事要托付给大郎,大郎可应否?”

吕文召几乎呆住,半响才小声道:“托付于我?我没听错吧?”

见他这般呆滞模样,世子的嘴角忍不住抽了抽,道:“孤舅家暂时依旧留在安陆,那也是大郎的岳家,大郎在安陆多看顾些。”

吕文召还是觉得有些怪,不解道:“殿下?我家看顾蒋家?蒋家连知州衙门都敬着,哪里还需要人看顾?”

世子这般说,不过是念在同学一场的面上,给吕文召一个台阶,省的众人都进京,落下他一个面上过不去。没想到他脑子拎不清,这个时候较真起来。

世子的脸黑了。

众人面面相觑。

世子本不是温和的性子,方才好言好语地与众伴读说话,也不过是念着着几年伴读情分,也是有心收拢这几人。

说实在话,他虽没打算带吕文召进京,可也没打算彻底舍弃,所以才好言好语地给其一个台阶下。

谁想到吕文召这个时候犯起执拗。

世子只觉得心里搓火,望向吕文召的目光就带了几分不善。

吕文召脸上,除了不解,什么都没有。看来他是真的不明白,为何蒋家需要自己看顾,才与世子辩嘴。

世子看出来这点,火熄了大半。

这就不是明白人,自己这三年不是看的清清楚楚么,还与他费什么劲?他心中不免有些后悔,蒋家的人本就行事糊涂,又多个拎不清的姑爷,不是糊涂到一块去了。自己是不是不该拦着蒋家毁亲?

不过想着吕文召只是愚钝些、嘴欠些,并没有做坏事的胆子。要是蒋家找个野心勃勃的女婿,自己会觉得更繁。

三个年长伴读都说了一圈,剩下两个小的,以后吃住都要随侍在旁,世子还真说不出什么惜别的话,只是想起道痴提及进京后入监之事,道:“等孤进京,就遣人来迎母妃,二郎祖母若进京,可以与王府这边同行。”

道痴忙道:“谢过殿下恩典,只是家祖母年迈体衰,经不得暑热。即便出行,也等等到入秋后,怕是赶不上娘娘的队伍。”

世子闻言,道:“那怎么是好?二郎到时回来接,京城离安陆可远?”

换做其他伴读,这个时候阖家进京,世子心里都要思量一二。道痴却是因早就报备过如此安排,这回不过是进京的时间提前,所以对于道痴家北迁之事,世子乐意成见。

即便还没有离开安陆,只要想想两千余里外的京城,世子期待中便带了几分畏惧。身边能多几个相熟的人在,他心里也安心些。

与四人说完话,世子看了陆炳一眼,道:“二郎也不必难过,聚散离合,也是世情百态。今日散了,明日再聚就是。”

只不过再聚的时候,大家的身份与关系都会与现下不同。

陆炳强笑点点头,世子需要忙的事情还多,便不再耽搁,只告诉众人,即日起府学正式散学,众人以后即便白日来王府,也可以如其他王府属员那样,早来夕去。

众人将世子与陆炳送出府学,回转到茶室来。

吕文召后知后觉,终于晓得世子说那番话的意思,是告诉自己不会带自己进京。

他脸色涨红,恶狠狠地看看陈赤忠,又看看沈从云,冷哼一声,挑了帘子出去。

刘从云见状,苦笑道:“吕大郎也太心急了……殿下肯给他台阶下,本是好事。即便他这回不能跟着进京,殿下那里定也有其他安排。他是蒋家女婿,殿下以后不会略蒋家去。”

他的话没有点名,可道痴与陈赤忠不是傻子,闻弦知雅意。蒋麟为世子所厌,可有王妃在,世子荣登大宝后又没有将母族撂在一边的道理。那样的话,要是世子抬举蒋家女婿,也是多少给蒋家面子。

同蒋麟的傲慢、狂妄、狠辣相比,吕文召就太可爱可亲。

道痴看看眼下这两个,都要结伴进京的,方才听说散学时长生的那一丝酸涩,也消失不见。

他起身道:“既是散学,就回去收拾东西。府学是殿下读书之所,以后这个地方说不得会升级为学宫。咱们早些收拾了,早日回家,明早还有大事。”

今日是三月三十,明日是初一,世子会去兴王墓祭拜王爷。

陈赤忠与刘从云无异议,道痴之前请了假回家,他们两个还没离开王府,出发在即,外头也有许多事需要安排。

三人出来,招呼各自小厮,回屋子收拾行李。

道痴因前两日回家时,带走大半行李,收拾起来,倒是比众人都快。

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他与惊蛰主仆两人就提了书箱,背着裹在院子里与大家作别,而后出了府学……

昨日孙子才回王府,今日又大小地回来,王宁氏唬了一跳。

待晓得只是府学散学,并无其他大师,老太太心里才安生下来。

次日,众伴读复回王府,随着浩浩荡荡的王府仪仗,还有数千骑京城侍卫亲军,世子离了安陆,前往兴王墓……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临行际喜获良言

亲王墓地,都有规制。

道痴这两年,也随着世子来过数次。之前还不觉得什么,现下看来,却是地方小了。

此次祭礼,比兴王大丧时还要热闹。

全套的礼乐不说,陪祭人数也是最多的。

五千京城来的侍卫亲军来了四千,五千昨日至的湖广都司将士来了三千,加上世子的仪仗与王府随行护军,京城来的钦差大佬,武昌府赶过来的三司长官,与安陆地方过来陪祭的文武品官,将近万人。

放眼一看,都是乌泱泱的人头望不到边。

道痴穿着深衣,与刘从云、陈赤忠等站在王府属官身后。从今日起,他就是世子侍从身份,本当随侍世子左右。可是因大祭礼上,规矩多,陪祭众人的位置都是固定的,他又不是官吏,身上没有品级,只好混在王府属官后。

与其说是祭拜,实际上应该说是告别。因为王府与京城钦差已经商议妥当,明日起世子就要启程北上。

护送世子北上的,除了王府的三千人马,还有京城来的五千人马,湖广都司奉命奔过来的五千人马,小计一万三千人。

除了这些人马护送外,从安陆到京城这一路上,已经有几处将领奉命带兵马恭迎。随着世子一路北上,这些将士也将与世子身后的人马汇合在一处,恭送世子北上。

别说中原腹地现下太平无事,就是哪个藩王不开眼,带了府卫想要拼一把,也只是白折腾罢了。

兴王墓碑前,第一层是世子。

世子身后是京城钦差,钦差身后是湖广三司长官,三司长官后是安陆文武,王府属官排在最后。道痴与刘从文几个,又站在王府属官方阵中的位置偏后,距离世子足有十几丈的距离。

因此,对于世子在兴王墓前的祭拜,道痴则是只问礼乐声声,不见其人。

只听得礼乐阵阵,而后他就跟着前面倒下的众人,跟着跪拜下去。过了一会起身,前面有礼官说了什么,众人再次叩拜。

一行人马卯初(早上五点)就从王府出发,到达兴王墓的时候是辰正(早上八点)。

结果世子在墓前,祭拜、辞别,就用了将近三个时辰。

才进四月,可正午时候,暑热渐显,大家因祭拜的缘故,都穿着礼服,结果悲剧。

就是道痴与陈赤忠这样身体结实的,行动都有些僵硬迟缓,更不要说刘从云这样的文人,汗流浃背不说,面色惨白,都是强挺着。

年轻人尚且如此,更不要说上了年纪的,几位京城过来的大佬倒下两个。

随行太医看过,只是中了暑气,并无太大妨碍,可到底打岔,世子也没有了继续哀悼的心思,终于发话回城……

道痴因授命明日起随侍世子左右,回城后并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王府。明早王府这边启程的早,回去睡反而要折腾老太太,所以还是回到王府。这是明面上的说法,实际上是陆松暗中知会,让道痴开始谨言慎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