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怜这才想起,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君吾乌庸国的事。终于抓住了国师,谢怜有很多事情要交代,也有很多问题要问,这里不方便处理,道:“帝君,回上天庭再说吧。”

君吾道:“也好。”沉吟片刻,又道,“但是,铜炉大部分的怨灵都被传到皇城来了,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压下去的,就算是我,也要花七天七夜才能完全净化它们。”

那难道要七天之后才能审问国师么?那就太迟了,眼下白无相还下落不明呢!谢怜正思忖着该如何是好,却听一旁花城道:“这里交给我。你上去便是。”

谢怜转头看他,花城早料到了他在想什么,道:“别的话就不用说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哥哥若真想谢我,早点下来找我便是。”

君吾道:“这样可行么?”

谢怜展颜一笑,道:“嗯,可行。”

这时,光幕忽然人影闪动,从外面冲进来一人,一拐一瘸,一跳一跳,喊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在里面干啥呢?还好吗?”

是师青玄。原来君吾下来时随手拉了一片光幕不让人家看见,弄得外面的人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吓个半死,师青玄自告奋勇冲进来看到底怎么回事。若是其他人说不定会被拦住,但他以前做过神官,那光幕认识他,居然就让他进来了。一进来他就呆了:“帝帝帝帝,帝君???你怎么…亲自下来了?!”

君吾看见他,微微一笑,道:“风师大人,别来无恙。”

“…”

师青玄讪讪的,有些怪难为情的。毕竟,他不可能不知道,师无渡给亲弟弟改命、送他上天的事情捅出来后,必然会闹得漫天风雨。这时候再见到过往的上司,除了惭愧心虚,真的不敢想别的。君吾却没对他对说什么,还是很客气的,给足了面子。谢怜收了若邪,梅念卿慢慢自己站了起来。师青玄讪讪完了,疑惑道:“这是哪位啊?现在什么情况?”

梅念卿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你是师青玄是吗?”

师青玄一愣,道:“你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最重要的是,怎么看到这副德性的他还认得出来???

梅念卿哼道:“你这个名字取得也不好。”

师青玄莫名其妙:“哈?”

梅念卿却没再说别的,自觉跟上了君吾,看着倒是挺老实的,大概是知道现在他身边没有帮手,即便不被绑着,也无法从君吾手底下逃跑。

君吾道:“仙乐,我先带他上去了。你待会儿再来?”

谢怜道:“是。”

君吾对他点头。待那二人先行去了,谢怜转向花城,还没说话,花城便道:“哥哥不必担心,只是守着这个圈子,让他们别出乱子罢了,不费什么事。”

师青玄也道:“太子殿下你要先上去吗?去吧去吧,我也会看着的,放心吧!”

谢怜点点头,道:“辛苦你们了。”

若在以往,花城多半会回答“无事”之类的话,谁知这一次,他却抱起了手臂,叹道:“唉,是挺辛苦的。”

“…”

谢怜总觉得他在暗示什么。师青玄却浑然不觉,兴高采烈地道:“是啊,回头你记得犒劳一下我们就好。我建议就在皇城最好的酒楼开宴席如何?哈哈哈…”

他还是念念不忘要在皇城最好的酒楼开宴,谢怜心道:“…风师大人别说了,他根本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花城摇了摇头,随手把玩了两下那一缕细细的小辫子下坠着的红珊瑚珠,挑了挑眉,听似轻描淡写地道:“要是哥哥在身边倒还好了。想到哥哥又要上天,留我一个人在下面,嗯,我感觉更辛苦了。”

师青玄终于觉得有点奇怪了,但还是没想通,笑容满面地道:“血雨探花你怎么讲话这么有趣,我听着还以为你在说太子殿下要回上天庭你寂寞了呢,怎么跟新婚似的哈哈哈…”

“…”

谢怜心道:“你没想错啊,他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师青玄尬笑了半天,谢怜实在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风师大人啊,你,你先出去,出去一下好吗?”

师青玄:“???为什么?”

谢怜没法解释,道:“你…你先出去就是了。我们就是道个别而已。”

师青玄这才纳闷儿着出去了。光幕之内只有他们二人,再无第三人了,谢怜又转过身。花城还挑着一边眉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什么,或做什么。

于是,谢怜硬着头皮,把两只手僵硬地放在了花城肩上,定定片刻,猛地蹭上去,亲了他脸颊一下。

亲完之后,他做贼心虚地回头看看,没人,这才放心。谁知,下一刻,腰身一紧,却是花城搂住了他,道:“哥哥,你是不是太敷衍我了?”

他语气里是半真半假的不满,谢怜一惊,忙道:“没有啊!”

花城道:“是吗?你找我借法力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难道不借法力了,我就只能得到这样的道别么?”

“…”

这么一想,谢怜觉得,好像是挺没诚意的。须臾,小声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

道完歉,他居然真的越想越觉得看起来像是那个意思,心中警铃大作,没等花城回应,二话不说,身体力行,跳起来就抱着花城的脖子又猛地蹭了上去。这一次,扎扎实实亲到了花城想要的地方。

谁知,好死不死,师青玄的声音忽然传来:“太子殿下,我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你们道个别也不用让我走啊?我就是…太子殿下?这么快就走了?”

谢怜连滚带爬落荒而逃。

第208章 妖魔入镜无所遁形

滚到了仙京大街上, 谢怜还捂着下半张脸,一路踉踉跄跄。街上匆匆来去的小神官们虽然都不敢上来问他,但都免不了奇怪地看着他,谢怜赶紧放下手,直起腰, 十分虚伪地揉了揉嘴巴, 嗫嚅道:“嘴巴有点痛,不知道怎么回事,呵呵…”

小神官们看他的眼神更怪了。

这得是干了什么嘴巴才会痛啊?

痛倒是真的有点痛。刚才跳起来撞上去亲的太用力了, 估计花城也被他撞到了, 但谢怜贴上去后明显能感觉出来, 他好像笑了。不敢多想, 低头往前走去, 其他神官也不多耽搁, 各自匆匆。

不知是不是铜炉开山闹得太大, 整个仙京气氛都肃肃不安。神武殿里,已经聚集了许多位神官。虽然铜炉里的怨灵传到了天南地北七八处,但绝大部分都送到了人口最密集的皇城。谢怜和花城挑了大梁, 选了最够呛的才折腾到现在,其他人也就对付了几百只,早就解决了, 裴茗、风信等皆已上来, 回到仙京,一洗倦容。而谢怜一迈入殿中, 抬脸就和一人打了个照面,竟是许久不见的郎千秋。

郎千秋面色沉沉,看到他也是一愣,随即扭过了头。

众人皆埋首不语,君吾坐在上方,见谢怜来了,微微起身,正要说话,郎千秋便站了出来,道:“帝君,听说您已经抓到青鬼戚容了。”

君吾看向他,道:“不错。不过,青鬼戚容、女鬼宣姬等,并非是我亲手所擒,都是由鬼市的引玉交付的。”

谢怜这才发现,原来引玉也在。没办法,真的是太没有存在感了。说来,这还是引玉第一次进神武殿。这殿上除了上位神官,只有被君吾允许的对象才能踏足。从前引玉为神官时,因为品级低下根本没资格进来,如今“自甘堕落”到了鬼市,却终于登堂入室,也是哭笑不得

郎千秋直截了当地道:“戚容是我灭族仇人,请帝君将这东西交予我处置。”

君吾看了一眼谢怜,沉吟片刻,道:“交予你处置,不是不可以,但,我想问一个问题。你处置完青鬼戚容之后呢?又待如何?”

当初,郎千秋撂下狠话找戚容算完账就要找谢怜,这事君吾是知道的。郎千秋口气生硬地道:“那就不关帝君的事了。总不至于我不答这个问题,帝君就打算包庇戚容,不让我为亲族报仇?”

他以前在神武殿上几乎不发言,就算发言也是傻乎乎的,现在开口,神情语气间却无端一股戾气。这个状态可不大妙,裴茗道:“泰华殿下今天火气有点大啊,帝君当然不会包庇了…”

正打着圆场,却听殿外一阵骚乱,一人闯了进来,道:“帝君,我不能再等了!”

居然是慕情。他一身黑衣脸色也发黑,身后几名武神官原本是押他的,但哪里押得住,也跟着奔了进来,道:“帝君,我们正要送玄真将军去…”

君吾叹了口气,扶了扶额,挥手道:“知道了,你们下去吧。”须臾,抬首转向慕情:“所以呢?”

慕情斩钉截铁道:“所以我不能再继续忍受这种不白之冤蒙在我头上,您不是已经在铜炉把那女子抓住了吗?我要和她当面对质!”

郎千秋也道:“帝君,也请您把青鬼戚容交给我!”

这两人一起高声说话,底下就显得乱哄哄的,君吾看上去头痛不已,道:“肃静!你们不能先等等,让我处理完铜炉这边?”

慕情道:“您要处理铜炉那边泄露的怨灵,就需要人手,那把我关着有什么好处?还不如早日让我洗净冤屈,为上天庭效力。只要帝君把她带上来让我对质,事情就能水落石出了!”

这话倒是有理,不让他如愿他怕是会不依不饶,君吾只得道:“带女鬼剑兰。”

不多时,剑兰也被带了上来。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似的包袱,包袱里散发出森森黑气,一只似手非手、似骨非骨的惨白东西从里面露出,张牙舞爪,被她掖了掖包裹角塞了回去。大概是给风信面子,押送的神官并没有扭住她。风信喉结微动,与她目光交接片刻,剑兰先错开了,而后,风信的目光落到她怀里的“襁褓”上,更是复杂。而慕情似乎已经失去了耐性,一上来就道:“我不知道你儿子为什么要污蔑我,但它绝对清楚我不是凶手,它必然是受人指使。”

他这样多少有些失态,但谢怜也能理解,毕竟慕情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一口屎盆子扣在头上这么久,还影响到了他在上天庭的任职,自然火气十足。君吾道:“以你所见,它是受何人指使?”

慕情没说话,但他目光移向一旁,众人都看得出来,他在看剑兰。

风信额上当即青筋暴起:“你什么意思?你觉得她故意让自己儿子污蔑你?”

慕情收回了目光,道:“我可没这么说。”

风信道:“那你看她干什么?她跟你又没仇没怨,为什么要这么指使?”

慕情盯着他,道:“她跟我是没仇没怨,但你就不一定了。”

风信道:“你又是什么意思?一次把话说清楚。”

慕情看了一眼谢怜,道:“你是在太子殿下被贬那段时间结识的剑兰大小姐吧?”

众神官也随他,纷纷望向谢怜。谢怜:“???”

怎么又扯到他身上了?

风信也看了一眼他,低声怒道:“这跟那有什么关系?”

慕情索性豁出去了,彻底撕开了说道:“当然有关系。那时候的你因为跟在太子殿下身边潦倒困苦,对再登中天庭的我恨之入骨,又最喜欢拿我开刀翻我旧账数落我的不是,她既是你枕边人,又如何会不潜移默化耳濡目染连带恨上我?说不定还会恨上太子殿下,因为你最后还是没把她带走,而是选择回去继续忠诚潦倒,根本是抛…”

风信再也忍不住了,咆哮道:“你少放狗屁了!!”

他一拳打去,慕情反手还击,剑兰上前欲拦,那胎灵却嘎嘎哈哈怪笑起来,犹如老鸦乱叫,恐怖至极。裴茗和引玉分别拉住风信和慕情,权一真旁边盯着似乎在考虑他们打起来谁会赢。总之,殿上一片乌烟瘴气,谢怜静静站了好一会儿,低下头,半晌,叹了口气,提醒道:“帝君,当务之急是先找到白无相,处理人面疫吧,方才我们找到的那人才是最重要的线索。”

君吾也看不下去了,挥挥手,道:“…带女鬼剑兰和胎灵下去。带仙乐国师上来。”

慕情喝道:“不用!我倒要…什么??”

风信也愕然道:“带谁??”

二人双双望向大殿门口。被一众武神官带过来的,岂不正是他们二人都十分熟悉的仙乐国师,梅念卿?

风信慕情呆了。风信道:“国师?真是国师?”慕情没叫,但也惊疑不定。无怪,说真的,即便现在,谢怜也有些不切实际感,无法把这个人和问他“杯水二人”的那位国师联系起来。

梅念卿缓缓走上前去,与谢怜擦肩而过。君吾坐在大殿上方,道:“仙乐,在下面时,你似乎有话要说。”

谢怜微微欠首,道:“是。”

于是,他将入铜炉山、探乌庸国等经历捡重要的讲了。众人皆是越听眼睛越大,更别提风信慕情了。听毕,君吾缓缓地道:“我竟从未听过乌庸国这个名字。”

众神官也纷纷附和道:“我也没听过…”

“毕竟两千年前。”

“一定是故意抹去痕迹的。”

梅念卿一直一语不发。谢怜道:“国师,乌庸太子,就是白无相吧。”

梅念卿道:“是。”

果然!

裴茗边思忖边道:“那些壁画是何人留下的?最后一幅又是何人毁去的?”

谢怜道:“是谁留下的不知,但我想,应该就是白无相或他的下属毁掉的。毕竟,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的身份。”

他转向梅念卿,道:“而你是乌庸太子的下属。”也就是白无相的下属。

“…”

梅念卿不语。谢怜有一种冲动,想问他,当初仙乐灭国,国师究竟值不知道那个东西就是白无相?还是说,他们根本就是串通好的,国师甚至是帮手?

但最后,他还是问了另一个问题:“白无相现在在哪里?”

“…”

谢怜道:“白无相为何要灭仙乐?”

“…”

谢怜道:“你为何想杀我?”

梅念卿终于说话了。他道:“太子殿下,我没有想杀你。”

谢怜道:“那你为何在下面要取我咽喉?”

梅念卿反问道:“我掐你脖子你会死吗?你旁边那个会让我得手吗?”

的确不会。但那不代表梅念卿不带杀心,因为当时他的反应完全是下意识的。梅念卿大概也知道说服不了他,不再辩解。

沉默片刻,谢怜终于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他道:“国师,你想从我身上唤醒什么?”

君吾告诉他,国师似乎想从他身上唤醒什么东西。那会是什么?

梅念卿神色怪异地盯着他。谢怜袖下的手握紧了拳,道:“国师,你说吧。”

谢怜心中一直隐隐不安。那乌庸太子的命运轨迹和他如此相似,难道他和白无相之间,真的存在什么隐秘的联系?

他一定得弄清楚这一点。因为他绝对不能容忍白无相这种东西和自己有任何关系。但他又十分害怕,白无相真的和自己有什么关系。

梅念卿看着他,半晌,道:“太子殿下,你问的这些,现在这个时机我不好回答。而且就算答了,你未必信。”

顿了顿,他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立刻回答你。”

梅念卿一字一句地道:“白无相,现在,就在这座神武殿里。他就在我的面前!”

谁在他面前?

谢怜!

谢怜当即倒退几步,似乎想避开这个位置。最近旁的风信则道:“国师你…你睁大眼睛看清楚,在你面前的是谁,是太子殿下!是你徒弟!”

不过,也有其他的声音。远处有神官捂住了嘴,小声道:“难道…难道太子殿下和白无相是…一魂二分?!”

“什么是一魂二分?!”

“就是同一个人的魂魄,分成两半,或是割裂为两面。一半和另一半带有不同的记忆,性子和本事也不一样,也许容貌也不一样…”

“…有可能。”

“我也听过这种例子!”

“如果真是这样那要怎么办啊?太子殿下就是白衣祸世???”

四面八方都是这样的声音,谢怜也开始怀疑:他就是白无相???真的是这样的吗???

难道是他自己,灭了仙乐;是他自己,折磨了自己八百年?时至今日,所有的事,都要怪他自己???

殿上众位神官哗然,神色各异,风信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信什么了。而君吾站了起来,道:“仙乐,镇静!”

谢怜眼下有些乱,道:“我…我…”

难道真的全都是他的错???

如果真是他,那该怎么办啊?完全不知道!

正一片茫然,忽然,他心中响起了一个声音:

“不会!我可以保证,你就是你,不是任何别的什么人。信我!”

“…”

三郎。三郎!

花城说过的,不会是他,绝不会是他的错!

想到这里,谢怜心神瞬间清明,站稳了脚跟。而君吾已经下了宝座来到他身边,道:“仙乐!你先冷静…”

谢怜正要抬头从容答话,谁知,正在此时,梅念卿突然伸手,拔出风信腰间佩剑,刺向君吾!

众神官齐齐惊呼。然而,君吾和谢怜都是武神,而且是数一数二的武神,怎会把这种程度的偷袭放在眼里?那剑尖还未沾上君吾的身,谢怜已经如闪电般探出两指,将那雪亮的剑锋夹在眼前!

风信一回过神,立即上来制住国师。神武殿上还敢行凶,而且当着如此之多的武神的面,简直找死。风信道:“国师,你这么做也没用的!”

梅念卿却一边徒劳挣扎,一边对谢怜吼道:“看!!!快看!!!”

引玉奔上来道:“太子殿下!你没事吧?怎么了?”

慕情远远警惕道:“看什么?他什么意思?想干什么?”

一片混乱中,良久,谢怜都一动不动。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他在那雪白的剑锋里,看到了一样东西。

一张脸。

一张青年沉稳俊逸的脸。

而在这张脸上,还生着另外三张脸!

那三张稍小的脸挤在这人的脸上,把他原本俊美的容貌毁得阴森可怖,连五官都微微扭曲起来。半张脸仿佛在哭,半张脸仿佛在笑。

这张脸谢怜应该是熟悉的。但此刻在如镜的剑锋中看来,却是如此陌生骇人,骇得谢怜出了一身冷汗,这才忽然想起,风信带在身上的这把剑,是红镜,邪毒现形之镜。妖魔入镜,无所遁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