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解释,谢怜了悟。

锦衣仙毕竟不是什么好东西,邪气慎重,灵文没正式被贬,还算是个神官,一直把它穿在身上,肯定对身体不好,而且还得一直维持男相,消耗法力,恐怕没几个人撑得住这种消耗法。一天之内,他总得把它脱下来休息一段时间。

二人正低声商量,这时,一个黑衣人负手从灵文殿内缓步走出,交代了外面一列卫兵什么事,步入偏殿。不一会儿,又一人从那偏殿走出,重新走进主殿。

此人正是灵文。他进去时,是男相,出来时,就是本相了。而且,身上原先那件黑色的外衣不见了,身法步伐也不如之前男相时轻灵有力、一看便知有功在身。

她果然把衣服脱了。眼下,那锦衣仙就在那间偏殿里!

二人对视一眼。花城道:“现在,他们分开了。哥哥,运气不错。”

谢怜也吐了口气,看他一眼,道:“是三郎运气不错。”

花城莞尔,道:“主殿?偏殿?”

想了想,谢怜道:“偏殿吧!现在还不知灵文殿主殿是什么情况,如果灵文就守在国师旁边,那就根本绕不开她。但如果我们能先拿到锦衣仙,也许还有对谈余地。”

于是,二人又等了少许时间,趁卫兵交接的一瞬,双双翻下屋檐,潜入了偏殿。

一翻进屋,谢怜就抹了一把汗。

无论如何,这样偷偷摸摸潜入女神官的私殿都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但是等他看清这间偏殿后,汗颜之感便消失了一点。

谢怜以前的屋子比这里华丽,风信的比这里凌乱,慕情的屋子又比这里讲究。总之,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女神官的私殿,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殿里没多少物具,根本藏不了什么,没多久谢怜就翻到了一只箱子。然而一打开他脸就黑了。不光是因为一打开,一股妖风邪气扑面而来,更因为,里面整整齐齐一箱全都是一模一样的黑衣黑裳。

又来了!

上次也是这样,在将近一百件各式各样的衣服里找那一件锦衣仙的真品,找的鸡飞狗跳,简直是噩梦。这次倒没那么多,只有十几件,但每一件都黑得毫无差别,真说不准哪次更令人崩溃。锦衣仙真的在这里面吗?

谢怜十分头疼地道:“三郎…君吾现在在干什么?咱们时间够吗?”

花城一直在密切监视各方动向,听他发问,缓缓地道:“哥哥放心,时间我们是有的。君吾还没有发现你离开了,他正在神武殿,提了慕情在审,看样子,要审很久。”

闻言,谢怜一怔,道:“慕情?他审慕情?审什么??”

花城道:“死灵蝶不能进神武殿,我听不清。但你知道。”他凝视着谢怜,道,“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

谢怜想起君吾是如何对待引玉的,心底隐隐不安。但现在担心也没有用,他果断道:“先抓紧时间,我来一件一件试穿吧。三郎,你来对我下命令。”

如果锦衣仙不想被人发现,或是不想取穿上身的人的性命,它是可以随意穿脱的。但如果某人要求另一人穿上,并且提出命令,那人就必须得遵从了。用这个法子,是一定可以试出真品,只是有点危险。花城道:“我来吧。”

谢怜摇头道:“三郎你穿过锦衣仙的,不知道为什么,它好像对你不灵,可能对鬼王无效?只能由我来了。”说着,他就脱了外衣,白袍落在脚边。花城挑了挑眉,挑了一件黑衣递给他,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谢怜迅速把那衣服套上身。还好,还好。灵文的黑袍,并不袒胸露乳,也不婀娜多姿,十分之板正,穿起来并无困难。谢怜抬头,道:“好啦,你可以对我提出你的要求了。”

“…”

花城右手托着左肘,左手支着下颔,看着他,似乎认真思考了片刻,道:“那么,哥哥,我的命令是——”

须臾,谢怜等到了他的下半句。花城笑眯眯地道:“——我们来借个法力吧。”

“…”

谢怜当然懂他说的‘借法力’是什么意思,险些头顶生烟,赶紧把衣服脱了下来,道:“这、这件不是!”

花城道:“啊,太遗憾了。这件不是。”

谢怜正色道:“三郎,你…这样是不对的啊。你要严肃一点,不要提这种要求。”

花城虚心地道:“我不够严肃吗?哪种要求?哥哥可不可以说详细一点。”

“…”谢怜轻咳两声,严肃地道,“总之,不可以让我向你借法力。其他随意,比如转个圈,跳两下之类的,都随便。”

花城挑起一边眉,道:“其他的都随便是吧?好的,明白了。”

说着,他又递了一件给谢怜。谢怜迅速套上,再次抬头望向花城。

而花城端详他片刻:“哥哥…”

少顷,他展颜一笑,道:“不要向我借法力。”

“…”

大意了!居然还可以这样!

谢怜赶紧要把那衣服脱了:“好了!也不是这件…”花城却拦住他道:“等等,哥哥,谁说不是这件?你还没有证明它不是呢。”

“不要向我借法力”,这是花城的命令。而如果要证明谢怜身上这件衣服不是锦衣仙,那就必须不执行花城的命令。也就是说,要做相反的事——“向花城借法力”。

绕来绕去,又回到原点了!

看着花城一副较真的模样,谢怜震惊了:“…你也太狡猾了。不可以这样的吧。”

花城抱起手臂,歪了歪头,振振有词地道:“为什么不可以?哥哥,难道不是你说的,除了让你向我借法力,其他的要求都随便吗?既然你不喜欢这个要求,那我就提了个完全相反的,这怎么能说是狡猾?这岂非是很实在?”

“…”

谢怜简直无言以对了,举起手指了他一会儿,道:“你…你,哎,我说不过你,别闹啦!”不敢耽搁,冲上去就“啾”了一下。明明知道根本没人在附近,但完事还是左看右看,仿佛警惕谁在偷窥。

花城的表情纹丝不动,镇定地道:“很好。确信了,这件果然也不是。”

谢怜脱下那黑袍,道:“…这个要求也不要再提啦。”

花城把第三件递给他,微笑道:“好的,好的。一定如哥哥的愿。”

谢怜无奈接过,心道:“总觉得三郎越来越难对付了…是错觉吗?”

他还在担心花城又会提什么恶作剧的要求,但开了两个玩笑之后,花城果然不戏弄他了。他正经起来,谢怜却反而觉得哪里奇怪了。

可是,衣箱中十几件全部试过后,谢怜却一个命令也没有遵从。

难道锦衣仙的真品不在这里?

不会的。灵文肯定是已经把它脱下来了的。而且一整箱的衣物全都沾上了邪气,它肯定就在这里!

花城倚着门栏,道:“哥哥,看来,这锦衣仙不光对我无效,对你也是无效的。”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第216章 上身不易脱身更难

谢怜又把所有黑衣都翻了出来, 瞎找一气,无果,只好重新把自己扔在一边的白道袍穿上,对花城道:“实在不行…看来只能把这一箱子衣服都带上了…”

闻言, 花城噗的笑了一下,谢怜无奈,自己也觉得一把抓着十几件衣服威胁人简直滑稽, 怪傻的。但事已至此,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谁知, 正当他把一地丢得乱七八糟的黑衣都塞回箱子里、准备扛起来时,偏殿门开, 灵文一脸疲色,负手走了进来。

“…”

“…”

灵文大概是休息够了, 准备回来穿上锦衣仙, 谁知刚好撞见了两个登堂入室的不速之客,而且一个一脸无辜,一个一脸无谓,无言以对,立即将二指并拢, 抵在了太阳穴上。

她要通知君吾了!

花城动作却比她快, 目光一扫,她身后两扇偏殿殿门迅速合拢, 而灵文的神色也忽然异样,放下了手, 道:“…花城主,当真厉害。”

谢怜道:“三郎,你设界了?”

花城道:“设了个小的。范围只在这座偏殿。”

君吾可以在仙京设一个界,让界内之人与外界隔绝,花城自然也可以在仙京内制造一个更小的界,封闭界内之人的通灵法场。大界套小界,此刻,这座偏殿,变成了一只匣中之匣。

不过,这里毕竟是君吾的势力范围,所以不能把界开的太大,否则就会被君吾觉察了。谢怜点了点头,道:“灵文,相信你应该看得到,锦衣仙现在在我们手里。如果你不想它被一把鬼火烧掉,还请不要轻举妄动。”

谁知,灵文听了却笑了。

她道:“可是,太子殿下,事实上,锦衣仙并不在你们手里啊。”

说实在的,谢怜也怀疑这一点。但他还是说出了目前最合理的推测:“灵文,你进来之后再出去,就没有穿着它了。我不觉得锦衣仙会在这间偏殿以外的地方。”

灵文却道:“太子殿下,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说,它不在你们手里那只箱子里,没说它不在这殿里啊。”

闻言,谢怜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微微侧首。

花城也一定和他想到一块儿去了,二人的目光一起转向谢怜身上那件白衣。

灵文道:“嗯,没猜错。它现在,就穿在太子殿下的身上。”

方才,谢怜试穿其他黑衣时,把原先自己穿的白衣随手扔到一边,后来重新检查,各种衣物都混在了一起。不知何时,那锦衣仙居然悄悄变成了他那件白道袍的模样,被他拿起来穿上了!

谢怜低头看向自己衣襟,心道:“那我原先那件外衣呢?”

花城随手一抬,那衣箱翻倒,里面的黑衣滑落一地。而十几件黑衣最深处,却有一件白衣被压在最下面,藏了起来。

这才是谢怜真正穿来的那件外衣!

不消说,定然是那锦衣仙施的恶法,趁二人胡乱试衣,将谢怜的外衣拖进了衣箱里,自己则溜出来,化作它的样子顶替了,被谢怜随手拿起,穿在了身上。

谢怜倒也不惊,只是纳闷:“…这也太狡猾了吧?”

它只是一件衣服而已啊!况且,不是说锦衣仙本人很不聪明吗?

不过,也不难想,多半是灵文教给它的法子。果不其然,灵文道:“这个法子是我告诉它的,没想到真的会派上用场罢了。所以,现在,相当于是我,让太子殿下穿上了锦衣仙。”

如果这衣服是花城递给谢怜的,谢怜穿了,那么,指使者便是花城。而如果锦衣仙是依照灵文教的法子骗谢怜穿上了它,那么,指使者便是灵文。也就是说,现在的谢怜,会对灵文言听计从,服从她发出的每一项指令!

谢怜道:“灵文,你就没有想过,锦衣仙可能对我无效吗?”

灵文微笑道:“不试试可不知道——太子殿下,从现在开始,你不可以攻击我。听到了的话,就点点头。”

谢怜本意并不想点头。谁知,灵文说出那句之后,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不由自主地点头了!

为何会又有效了?!方才花城下命令,明明是无效的!

难道,只有当施令者是花城的时候,才是无效的?

如此,陡然之间,形势逆转。谢怜不动,花城也不动,二人只是交换眼神,皆是十分镇定。

灵文也很镇定,道:“那么,现在,请花城主把这间偏殿的界打开吧。”

谢怜立即道:“三郎别开。”

灵文道:“太子殿下,你确定?我可是什么命令都会下的哦。”

花城仍是不动声色,谢怜心道:“我不能动灵文也无妨,别人又没受限制。只要三郎出其不意擒住她,再让她不能发出指令,问题就解决了。”

灵文却敏锐得很,猜到了他们的意图,又道:“花城主,劝你不要费心思想如何出其不意制住我了。太子殿下,你听好了:如果,花城主攻击我,或是做对我不利的事,那么,你便攻击他。”

如此一来,她就抢先把对方可能会采取的措施给堵住了!

灵文道:“好了,花城主,把界打开吧。我有公务在身,灵文殿里还积压了一殿的文书要处理,全都没批完,我们快点解决这个小问题好吗。”

花城也是微微一笑。

下一刻,灵文双目微睁,似乎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了。

如果这时候,有谁站在她背后,就会发现,她的颈后,不知何时栖息了一只银翼轻颤的死灵蝶。就是这个小小的东西,令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了。

花城抱着手臂,又露出了那十分没有诚意的假笑。他慢条斯理地道:“我想制什么人,用得着出其不意吗?”

“…”

灵文说不出话,但目光里的意思分明:花城主,你忘了吗?方才我已经对太子殿下下过指令了!

便在此时,锦衣仙效力发动。谢怜霍然转身,提起一掌向花城击去!

不知过了多久,谢怜的目光才瞬间清明,猛地回过神来,道:“…三郎!”

花城就站在他面前,心口的红衣之上,还压着一只手。正是谢怜的手。

花城根本没闪避这一掌,就这么站着,生生让他劈中自己心口了!

“…”

谢怜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花城早已牢牢抓住他手腕,沉声道:“好了。攻击完毕,指令解除。”

果然,谢怜得手后,他感觉周身一松,身体恢复了自由。

花城竟是为了解除灵文对谢怜发出的指令,就这么站着,不闪不避地挨了他一掌。指令解除后,谢怜一下子收了手,脸色变了,半晌才道:“…三郎,你有没有受伤。”

他仔细察看花城的脸色。然而,因为并不是活人,花城的肤色原本就是常年不见阳光的雪白,这会儿也看不出究竟是否有变化。不过,他语气倒像是的确没什么变化,笑道:“哥哥果真是厉害得很,这一掌漂亮。”

谢怜脸色很不好,简直像被他吓到了,十分严肃地道:“我不是跟你开玩笑。刚才我那一掌用了七成力,你真的没事?”

灵文发出指令时,用的词是“攻击”。而谢怜平日和人交手,从来都不是以“攻击”为目的出手的。他通常只是为了自保,或者压制对方。而一旦他以“攻击”为目的出手,正正打中对方会怎样,他很没底。

花城缓缓地道:“我不是开玩笑。哥哥是真的厉害。要不是你身上戴了这两个东西,也许君吾也未必是你对手。”

谢怜下意识手抚上了脖子,摸到那咒枷,又立刻放下。这时,花城又道:“哥哥,我问你一个问题。”

谢怜道:“什么?”

花城道:“你是有机会可以取下咒枷的。为什么要留着这个东西绑着你?”

谢怜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道:“可能…为了提醒自己一些事吧。”随即道,“三郎,你…你不要转移话题。你这是什么坏毛病啊?方才那个情况,你只要反过来制住我就好,为什么非要自己挨一掌。”

花城却道:“哥哥,你也知道这是个坏毛病啊?要论喜欢挨打,你可没资格说我。”

谢怜道:“有吗?”

问完他就心虚了。要知道,水下斗胎灵那次,差一步就吞剑被花城抓个正着了。花城道:“有吗?‘能自己挨打就解决的事绝不用其他方法’,这可是你带坏了我的。”

“…”谢怜摆手道,“算了三郎,别说这些了。我们先看这衣服吧。”

他扯了扯身上那白衣的衣摆,十分无奈。这下好了,锦衣仙找是找到了,但是,现在又要先想个办法,把它脱下来了。

第217章 百年水深千年火热

衣服都上身了, 肯定是没法烧了,没准把谢怜一起烧掉。谢怜提议道:“干脆就先穿在身上不管了吧。反正它吸不了我的血,灵文也应该没法发出指令了。”

一阵蓝色烟雾飘过,灵文原先站立的地方, 只剩下一个蓝色的不倒翁,表情十分正经,手里似乎还拿着一沓卷宗。谢怜把它收了起来, 塞进怀里,二人离开了这座偏殿, 潜入主殿。

不是错觉,灵文殿的主殿, 看上去比以往阴森多了,从地上堆到顶上的书山卷海里仿佛危机四伏, 或者随时会倾倒下来, 砸死人。二人没遇上卫兵,直奔深处的一扇朱门。

还没靠近,谢怜便听到门后传来一个震惊颤抖的声音:“…怎么可能?怎么会这样?”

是国师!难道有人捷足先登了?谢怜立即踹开了门,低喝道:“放开!”

屋里,果然不止国师一人, 门被踹开后, 齐齐回头看他。国师脸上的震惊还没褪去:“…殿下?”

“…”

“…”

国师的头没抬一会儿,立刻又低了下去, 道:“你先等等——怎么会这样,这什么手气!”

谢怜和花城皆无言以对。

只见屋内, 国师和另外三人凑了一桌,正在热火朝天、如痴如醉地打牌。说是另外三“人”,其实并不是活人,都是粗制滥造做的随随便便的纸片人,不知用了什么诡术才能动,还能陪着打牌。而国师方才那一句,是他拿到牌后情不自禁的叹声。

谢怜本以为国师在里面也许会遭受拷问、神色憔悴之类的,没想到他这个时候还在打牌,哭笑不得的同时,又难免无比亲切。

可不亲切吗!当年他和风信住皇极观,去找国师的时候,十之六七他都在打牌、打牌、打牌!时隔八百年,又见打牌,犹如昨日重现。就连国师脸上的狂热也是毫无二致。他一边目不转睛盯着手里的牌一边头也不回地道:“殿下你终于来了,不过先让我打完这一局再说…”

谢怜就知道他一上桌就六亲不认的老毛病又犯了。这个样子和他之前在神武殿上真是判若两人,无法直视,上去就要把他从桌边拖下来:“师父啊都什么时候了,别打了!”

国师双目赤红,大叫道:“不要不要,让我打完!!!马上就好!就这一局!等我把这圈打完!马上就好了,我说不定就快赢了!!!”

谢怜:“不会赢的,真的不会赢的!”

好在这一局果然很快就完了。虽然国师信誓旦旦说他就快赢了,但事实上他果然还是没有赢。挥手收了那三个纸片人,国师终于恢复了冷静和正常。

他正襟危坐,沉眉道:“殿下,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也一直在等着你。”

“…”

谢怜心道:“我可真没看出您一直在等着我…”

不过他当然没说出来,尊敬长辈还是要有的。国师又道:“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