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情冲那剑柄狂伸手臂,仿佛很不得变成一只长臂猿,但怎么都够不着,道:“再把我往下放一点,我还差一点就够到了!!”

国师额上青筋突的更厉害了:“你们两个年轻人,我一把老骨头的,不要太过分!”

说着他把手里靴子往下一沉,慕情的脸离岩浆河面又近了一段,头发滑落,发尾着了火。风信道:“我操了,你头发着火了!!!要烧光了!!!”

好在慕情也终于拔起了剑,他一手狂拍头发上的火苗,另一手一甩,带着飞溅的岩浆,将它掷向谢怜:“谢怜,接着!”

谢怜一扬手,握住了芳心的剑柄!

而国师也忍到极限了:“我不行了,你们都快上来!”

风信看国师都打哆嗦了,见势不好,把慕情往上猛地一甩,道:“叫你叽叽歪歪磨磨蹭蹭!”

慕情被他甩了上去,大怒正要发作,下方炎池中,却忽然猛地窜出来几十只熔岩怨灵!

那些怨灵仿佛鱼跃出水一般,跳起来扒住了风信的胸口。若非灵光护体,只怕风信整个人都给烧穿了。它们之前被风信放箭恐吓,怀恨在心,偷偷潜伏在岩浆里尾随至此,瞅准机会要拉他下去。猝不及防,国师也被手上陡然加剧的重量拉得往前一扑,向下滑去。这回,轮到慕情在最后,抓住国师的靴子了。

风信原本就有伤,身上还插着几只箭忘了取,徒手和那些怨灵厮斗,又顾忌斗得狠了上面的人拉不住他松了手,十分被动。下方的熔岩怨灵越聚越多,层层叠叠扒在他身上,仿佛在和国师慕情拔河。两边力道都不容小觑,再这样下去,没准风信要被撕成两半!

风信吼道:“给个痛快行不行?!”

慕情道:“闭嘴!”突然,他感觉手下陡然一轻,那些怨灵似乎终于放手了,赶紧趁机把那两人拉了上去。

上来后,风信惊魂未定喘了几口粗气,下方传来怨灵们的尖叫怒吼,几人往下一看,慕情和国师都道:“风信,是你儿子!”

“…”

果然,通红的熔岩怨灵们中,一个白花花的东西蹿来蹿去,正在疯狂撕咬它们。

那些熔岩怨灵都是起码两千岁的老鬼,且成群结队,如何会怕它一个连婴灵都不算的小鬼?抓来咬去,那胎灵身体原本是白森森的,已经被烫得浑身血淋淋的,赤红片片,还嗷嗷鬼叫,叫得可一点儿也不让人心疼,只让人觉得恐怖。风信却爆发了。

他勃然大怒道:“不要你们的烂脸了,一群大人欺负一个小孩儿!!!错错,过来!”

那胎灵打不过这么多怨灵,已经萌生怯意,一听有人要给他出头,怪叫一声,跳到风信肩头。风信取下长弓,一把拽下自己胸口的箭,连珠箭出,炸得炎河翻腾,那胎灵则在他肩头连连乱跳怪叫,似乎在幸灾乐祸地叫好。那边,谢怜见他们脱险,终于放心,正准备专心应对君吾,却忽然胸口一窒。

君吾从他背后锁住了他整个人,道:“我不是说了吗,你以为你的本领是从哪里学的?你所有的招式,我全部了如指掌!”

这一锁,谢怜如果挣不出来,就要被困死了。但是,他能想到的所有挣脱招数,君吾也一定能想到!

这时,他听到花城道:“哥哥,不用害怕!你一定有他不知道的招数,只有你能用,而他用不了的招数!”

忽然,谢怜脑中灵光一闪。

他有吗?

他的确有!

既然无法挣脱,那就不挣脱!

他在君吾手臂中转了个身,直面敌人,反锁住君吾,一字一句道:“这招,你一定不会!”

他抓住君吾,带着两个人的身体,猛地撞向了坚实无比的岩壁!

这一撞,他用了十成力道,轰隆隆的岩层坍塌声中,他还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那是从君吾身上传来的。

他的白甲,彻底碎了!

与此同时,君吾放开了他,狂怒道:“滚!都给我滚!!!”

谢怜一抬头,毛骨悚然。映入眼帘、让君吾发狂的东西,是脸。

那三张脸,又跑出来了!

谢怜再次举剑,一剑刺穿了君吾的心脏,将他钉在了岩壁之上!

鲜血从君吾口中溢出。

谢怜这一剑,贯了他能贯入的最多法力,在刺中君吾后一瞬间炸开。再强的自愈能力,也无法修复!

山塌了。

君吾原本是被钉挂在岩壁上的,岩山倒塌后,却变成了躺在地上。

但他还没放弃,反手握住芳心剑柄,似乎想在剑刃上写字。那自然是咒术,必须阻止。可谢怜刚举起手,国师便奔了过来,道:“太子殿下!算了吧,算了吧!”

谢怜住了手,不知他喊的是哪个,又是让谁算了。君吾又咳出一口血,怒道:“给我滚开!”

国师跪在他身旁,对他道:“殿下,算了吧!真的算了吧。继续战,也没什么意思了。”

君吾道:“你懂什么?!滚开!”

国师道:“我是不懂,这么多年了,你神仙也做过,鬼王也做过,该杀的都杀了,想要的也都拿到手了,你这又是何苦呢?你到底想要什么?想要证明什么?”

闻言,君吾脸上闪现一瞬的茫然。

但没茫然多久,他又暴起扼住国师的喉咙,怒道:“你少来教训我!你没有资格教训我!没人有资格教训我!”

眼下君吾力量不足,这一扼不算难解,谢怜正要动手救人,国师却摆摆手让他别动,继续道:“殿下啊。”

君吾冷冷看着他,还是没放下手。

即便他现在力量不足,要拧断国师的脖子也易如反掌,十分危险。国师却就任他这么扼着自己,道:“我教导太子殿下,根本不是为了教导出一个没有走错路的你,然后用他来羞辱你。他是他,你是你,你们本就是不一样的人,有不一样的路,再正常不过了。我以前说,你不相信,那么现在呢?”

君吾盯着他,一语不发。

国师道:“我不过是真的很想念太子殿下,想念曾经的乌庸国,想念我们所有人,还有我们没有飞升的那些日子罢了。”

“…”

国师又道:“这么多年了,太子殿下,我只是看着你,我都觉得很累,很累了,你自己呢?你真的不累吗?”

作为三界第一武神,君吾的面容和仪态,永远是完美的,一尘不染的。此时,褪去了所有光环,谢怜才发现,就算除去那三张人面疫,他的面色也过于苍白了。

轮廓过于冷硬,眼眶之下还微微发黑,显得阴郁难言,根本没有光晕笼罩下显现出来的那般温和。

但是,现在的他,看起来才像是活的。尽管也是恹恹的。

国师道:“殿下,你已经败了。给你自己一个解脱吧。”

“…”

君吾有点迷惘地道:“我败了吗?”

过于强悍的法力波动轰破了岩窟的穹顶,浅淡的阳光自上方洒落。

空中似乎飘下了雨丝。君吾躺在地上,谢怜站着,居高临下俯视他,居然从他的神情里看出了一缕如释重负。

他不禁怀疑,也许,被什么人打败,结束这种分裂而疯狂的日复一日,也是君吾一直以来内心深处的愿望也说不定。

半晌,君吾忽然问道:“那招,叫做什么。”

“…”

谢怜举袖,擦了擦脸边的血,道:“胸口碎大石。”

君吾一愣,似乎想到了什么,笑了一下,叹了口气,闭上了眼,道:“漂亮。”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但所有人都能看出他脸上再也掩饰不住的精疲力竭。

谢怜的手终于从芳心剑柄上挪了下来,下一步,想不到该怎么做了,不由自主望向花城。花城还站在原处,那唯一一段还没有坍塌的通天桥上,已静静负手等待他多时了。见他回头,迎上他目光,微微一笑。

国师坐在一动不动的君吾旁边,道:“殿下,你们走吧。”

他没有起来的意思,谢怜道:“师父,你不走吗?”

国师摇了摇头,道:“我陪一陪太子殿下好了。毕竟以前,我没有陪他。”

雨水越来越大,冲刷着君吾阖眸的脸,以及从伤口流淌出来的鲜血和生机。

冲着冲着,谢怜觉得,他脸上那三张人面,好像渐渐淡去了一些。不知是不是错觉。

沉默一阵,谢怜把背上斗笠摘了下来,垂手一丢,盖在了君吾的脸上。

慕情手腕上的咒枷已经自动脱落了,他飞起一脚把这东西踢进了岩浆,那副凉凉的镇定之态才又勉强找了回来。风信肩头的胎灵却跳了下去,四脚并用爬到君吾的脸边,小心翼翼地碰他,和他踩君吾脸时态度截然不同,把风信气了个半死。

谢怜却不管别的了,鼻青脸肿地径直奔向花城,仿若重生——事实上,也的确是劫后余生,一头扎到他身上,道:“三郎!”

花城向谢怜伸了一下手,随即就被他扑得向后退了一步,双臂环住他,笑眯眯地道:“哥哥,你看,我就说了,你一定会赢吧?”又把他的脸抬起来,仔细看了看,叹了口气,“你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他指尖抚过之处,小小的银蝶扑翅掠过,伤痕淡化。谢怜也笑眯眯地道:“下次不会了!”

花城挑了挑眉,故作冷酷道:“没有下次了。”

顿了顿,谢怜敛了笑意,认真地道:“三郎,之前在铜炉山里,我说过,出去之后有话要对你说,你还记得么?”

花城笑道:“自然记得。哥哥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谢怜低下头,须臾,好容易才鼓起勇气,坦白地道:“刚才君吾透露了只言片语的,也和这件事有关。说实话,其实早就该告诉你了,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怕你知道…”

花城道:“怕我知道,殿下差一点就成了白衣祸世,对么?”

“…”

谢怜愕然:“你…?”

花城不正面作答,而是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抬脸看他,笑吟吟地道:“如何?哥哥,这样,想起来了么?”

怎么会想不起来?

那时候,那个无名的鬼魂,也经常这样对他单膝下跪!

那张苍白的笑面和花城此刻的笑脸重叠了一瞬。谢怜心一颤、脚一软,直接就坐在他面前了,喃喃道:“…三郎…是、是你啊!”

花城笑了一声,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那仅剩的一只眼睛凝视着他,道:“殿下,我一直看着你。”

谢怜还是只能说一个字:“你…你…”

他终于明白,过往花城状似无意对他说过的许多话都是什么意思了。

原来如此。他从没想过,原来无名,就是花城!

他全都知道的。他全都看到了。他一直都在!

突然之间,千般滋味、万般言语齐齐涌上心头。感激有之、惭愧有之、痛心有之,狂喜有之,更深一步、无药可救的恋慕有之。

谢怜的胸口被撑得快要爆炸,一个字的表述也挤不出来,只能猛地扑了上去,喊道:“三郎!”

他好像只会说这个词了,又喊了一声:“三郎!”

花城被他扑倒,和他一起坐在地上,搂住谢怜,哈哈大笑。原先的恐惧担忧一扫而光,谢怜紧紧环住他脖子,笑着笑着,想掉眼泪。

但眼泪还没掉下来,他便蓦地发现了一件很不妙的事。

虽然花城是鬼,但他的身体,从来几乎和常人无异。

可是,现在被他抱住的花城,那身明艳的红衣,却微微有些透明。

第241章 笑吟吟渐渐淡红衣 2

谢怜一把抓住他,愕然道:“三郎?!你怎么了?”

花城还算从容,道:“没事。只是稍微有点过头了。”

谢怜一听就懵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这怎么能叫没事?!”

法力,是那些法力!

花城给谢怜送法力,从来都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笑眯眯地仿佛没有分毫负担,但那是他自己的法力,又不是大浪淘来的沙,怎可能真的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这根本不能怪花城没早说,只能怪他自己没早想到。谢怜又悔又急,道:“我还给你。”

他捧住花城的脸就吻了上去。风信和慕情本想过来的,一见此景,瞬间倒退数丈拉开距离,放他们两个在那里自己弄。

咒枷已除,他拼命把自己能挥霍的全部法力都往花城那边渡去,想尽早让他恢复。可是,他吻了好一阵,松开一看,花城袖口的红衣以及那双银护腕,还是透明的,甚至已经半透明了!

谢怜怔了好一会儿,心中惶恐,下意识又捧住花城的脸要吻上去,花城却眼疾手快,反捧住他的脸,亲了他一下,笑道:“虽然哥哥这么主动,我很高兴,但还是不必给我渡法力了。不过,如果哥哥不是借法力,只是单纯地想吻我,我倒是完全不介意。越多越好,欢迎至极。”

“…”

谢怜紧紧抓着他,快要崩溃了:“这是怎么回事?!”

花城道:“只是稍微休息一下罢了,哥哥,不要害怕。”

谢怜抱住了头,道:“我怎么可能不害怕?我要疯了啊!”

以花城的性子,如果不是问题很严重,严重到他已经无法掩饰,他怎么会让谢怜看到他这幅样子?

多到把两道咒枷都爆开的法力,究竟是有多少?说一句浩瀚如江海毫不夸张,他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半点影响?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都结算清楚了。和风信慕情说开了。束缚了他八百多年的咒枷也解开了。一直想对花城坦白又不敢坦白的也全都坦白了。

但当他笑容满面地回头奔过来,迎接他的花城却变成了这个样子,他能怎么不怕?他怕的要疯了!

风信和慕情觉察不对,远远地道:“殿下?怎么了?!”往这边奔了几步,但又因为某种缘故顿在半路,觉得不好贸然靠近。谢怜此刻完全注意不到别人了,他抓着花城,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吓坏了一般,道:“怎么办啊?”

花城微微叹了一口气,伸出双臂,再次将他搂入怀中,道:“殿下,我一直看着你。”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句话,比方才更柔声了。谢怜抓紧他胸口的红衣,茫然道:“我知道,我知道啊。可是…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啊?”

花城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着他凌乱的发丝,道:“殿下,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肯离开这个世界吗?”

谢怜不能明白为什么花城到现在还如此镇定,急得都发抖了,但六神无主中,还是有些傻乎乎地问道:“为什么啊?”

花城低声道:“因为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还在这世上。”

听到这句,谢怜微微一愣。

他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句话。

花城继续道:“我的心上人,是个勇敢的金枝玉叶的贵人。他救过我的命,我从很小的时候就仰望着他。但我更想追上他,为他成为更好更强的人。虽然,他可能都不太记得我,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我想保护他。”

他凝望着谢怜,道:“如果你的梦想,是拯救苍生,那我的梦想,便唯你一人。”

“…”

谢怜凭着记忆,颤声问道:“…可是…那样的话,你会,不得安息的…?”

花城答道:“我愿永不安息。”

刹那间,谢怜的呼吸都在此刻停止了。恍惚听到两个声音在一问一答。

“如果你心爱之人知道你为了自己无法安息,恐怕会烦恼歉疚吧。”

“那我不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就好了。”

“见得多了,总会知道的。”

“那也不让他发现我在保护他就好了。”

那团鬼火。花灯夜里被他用几个钱买下的弱小鬼火。寒冷的冬夜里想把他从乱坟里拉起来的鬼火。在白无相面前拦住他不让他靠近危险的鬼火。在百剑穿心时代替他惨叫出来的鬼火!

花城淡声道:“殿下,我了解你的全部。

“你的勇敢,你的绝望;你的善良,你的痛苦;你的怨恨,你的憎恶;你的聪明,你的愚蠢。

“如果可以,我愿意你把我当成踏脚石,过河拆的桥,向上爬要踩的尸骨,活该千刀万剐的罪人。但我知道你不会。”

他一边说着,衣上枫红一边黯淡下去。

谢怜双手哆哆嗦嗦地抓住他,还是没有停止给他输送法力,也没能阻止花城身影的逐渐淡化。

他双眼都模糊了,语无伦次、结结巴巴地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明白了…但是、但是你不要这样好吗三郎。我…我还借了你好多法力没有还。还有,刚才的话其实我还没说完,还剩很多。好多年没人听我说话了,你会留下来的吧?你真的…不要这样。我受不了,三郎。我真的受不了。两次,已经两次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啊!!!”

花城已经为他从这世上消失两次了!

花城却道:“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

这一句,犹如致命一击,谢怜眼中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他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道:“你说过你不会离开的。”

花城却道:“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谢怜深深埋下头去,胸口喉咙剧痛,不能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