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的一声巨响,一叠近人高的公文卷宗被摔在她面前,摔得连桌子带椅子都一震。裴茗“啪”的一掌拍在卷宗上:“这些,你处理下。”

“…”

灵文似乎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听“砰砰砰砰砰砰砰!”

十七八声巨响后,十七八叠过人高的海量公文都被摔了过来,将她重重包围在其中。

众神官七嘴八舌道:“快来帮忙算账!”“这些你也都处理下。”“遗漏的部分记得补上。”“最好一个时辰之内把我们这沓整理好!”…

灵文:“…”

一天一夜之后,灵文终于从临时议事殿中被放出来了。

原先乱七八糟的卷宗经过一天一夜的奋战,已经全部处理完毕,分类得整整齐齐。众神官欢天喜地各自领了自己殿的翻查,而灵文已经脸色铁青,眼睛下消失了一段时间的黑眼圈又浮现出来了。那边各人翻检完毕,纷纷喜道:“果然还是灵文殿比较有效率啊!这下能对上了!”

“清楚了!真是感谢灵文大人了!”

作为一个犯人的灵文在众多神官的簇拥之中呵呵道:“不敢当。”

见状,昨天没塞卷宗过来、今天依旧一团糟的神官们也坐不住了,围过来道:“那啥其实我这边也有几沓您看看要不然也…”

灵文:“…”

谢怜蹲在临时议事殿外吃馒头,吃完了拍拍手,终于把灵文从苦难中解救了出来:“诸位,待会儿再算吧,先让灵文喘口气。”

从前他发话,必定没什么人当回事,但如今可就不同了。几人都道:“太子殿下说的是。”不敢多言。灵文坐在椅子上,闭眼扶额,等其他神官都出去了,议事殿内冷冷清清没几个人了,她才对谢怜道:“恭喜太子殿下,法身复位啦。端地好计策,真没想到现在连鬼都是您的信徒了,听您的调派。”

谢怜道:“那不是我的信徒,是我在鬼市的朋友们。我请他们帮忙而已。”

灵文点了点头,神情了然。谢怜道:“灵文,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灵文道:“太子殿下请问便是。”

谢怜道:“三郎,我是说花城主,他穿过你这件锦衣仙,但锦衣仙对他无效,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灵文道:“原来是这个问题。我以为太子殿下你早就知道了?”

谢怜怔了怔,道:“愿闻其详?”

灵文一振衣摆,正襟危坐道:“太子殿下,听过锦衣仙的传说吧?”

谢怜道:“听过。是你亲手做的。”

灵文道:“可以这么说。虽然我从没想过这件衣服上凝聚的怨气会让它变成这样一件妖物,但的确是我为了加速须黎国覆灭杀了白锦没错。”

谢怜专注听着。灵文继续道:“这件衣服在人间辗转里,经过无数人的手,无数人拿到它后都选择用它杀人、害人、骗人。虽然如此也可以消弭它的怨气,但,白锦不是个这样的人。

“他不喜欢被这些人所用,十分厌恶。所以,当他遇到与他近似的穿衣者和特定的授衣者时,便不会激发怨气,而是会很高兴。”

谢怜道:“近似和特定分别是?”

灵文道:“你给血雨探花穿上了锦衣仙,但你对血雨探花并无一丝一毫的嫌隙与加害之心,全身心地信任;而血雨探花,对你也是如此,不,应该说更甚——血雨探花真正让他有共鸣的地方,是就算他没有穿上锦衣仙,你让他为你做什么,他也会毫不犹豫地为你做什么。包括为你而死。”

“…”

灵文道:“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能猜到你身边那个少年就是血雨探花所化的原因。虽然我不是很了解你们的事,但我想不出第二个人会这样了。”

谢怜道:“为什么?”

灵文抬手指道:“太子殿下,你脖子上挂的是什么?”

谢怜一怔,手不由自主抚了上去。

灵文道:“我曾经见过类似的东西,是那些孤注一掷的鬼给自己情人的骨灰。”

其实,谢怜早就猜到了,但听灵文说出来,还是握紧了那枚晶莹剔透的指环。

灵文道:“这是很少见稀奇的东西,但因为太漂亮了,而且通常很惨烈,所以印象较为深刻。”

灵文殿经手的卷宗不计其数,见过的确是不奇怪。谢怜道:“什么叫通常很惨烈?”

灵文道:“被爱恋冲昏了头脑,把自己性命攸关的事物交到旁人手里,是会发生很多可悲可怕的事的。

“真心什么的,都是给人糟践的。这些骨灰烧成的信物,有的被旁人夺走了,有的被主人打碎了,基本没什么好下场。不过,太子殿下你是个例外。你保存的挺好,几乎滴水不漏了。”

良久的沉默后,谢怜道:“你说‘相似’‘有共鸣’。所以,白锦将军也是这样的人吗。”

灵文微微一笑,道:“不然怎么会被我骗?”

谢怜道:“也不算骗吧。你不会想不到是我故意放消息出去的,但你还是来取了。”

灵文道:“防身利器嘛。”

谢怜道:“只是防身利器的的话,你当初就不会冒那么大风险去偷它,失败后还带它去铜炉山了。”

灵文无所谓地道:“不去铜炉山还有什么办法,因为已经露馅了啊,被太子殿下你抓个正着了。”

谢怜道:“其实,你想找借口掩饰的话,还是能说得通的。打点打点,就算降降级扣扣功德,也不至于变成逃犯的。主要是,你想送白锦将军成绝吧。”

灵文笑了一下,道:“太子殿下,你不要说的我好像什么都不管了就一心要带它逃跑似的。毕竟,我可是个六亲不认的人啊。”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吧。”

·

谢怜在皇极观太子峰的残垣断壁上清扫了一番,简单搭了一座小屋,作为暂住之地。这里较偏较远,有事时就去临时议事殿帮帮忙,没事时就一个人静静待着。

七八日后,慕情终于补好了若邪,给谢怜送来。谢怜一开门就看见一条白东西迎面扑来,被扑了个眼前白茫茫一片,伸手把那东西扯下来,若邪又开始一条绫扭来扭去了,仿佛在给他展示自己新生的美好躯体。谢怜道:“才刚补好就不要乱扭了,小心又扭断了。”

慕情一听就有意见了:“这怎么可能?我给你补过的衣服有哪件又破了的?”

谢怜道:“那倒也是。”抓住扭成水草的若邪仔细查看,果然缝补的极好,几乎看不出断裂的痕迹,赞道:“你手艺还是那么好。”

慕情道:“你夸我这种事我也不会高兴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再不做这种事了。”

谢怜心道:“你明明就还挺得意的嘛…”

慕情嘀咕了几句,道:“行了我完事了,走了。正忙着点玄真殿的东西和人。”

谢怜道:“你也要走了?好,我待会儿过去帮忙。你走的时候跟我说声,我去送送。”

抓来灵文,查漏补缺,把一比糊涂账都撸清了后,众神官便决定着手重建仙京了,太苍山上这临时议事殿,也可以闲置了。慕情摆摆手,没拒绝也没答应。走了几步,又顿住脚步,回头道:“你…还要守在太苍山吗?”

谢怜点点头,道:“嗯。”

迟疑片刻,慕情道:“要不然,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走吧。”

谢怜笑道:“不了,我要等人。”

慕情道:“你到新仙京的上天庭也可以一边等啊。”

谢怜摇了摇头,道:“我想他回来的时候可能会先到这里,那就可以第一时间见到了。不到这里也可能是到鬼市的千灯观,这里离鬼市不算远,比在新仙京方便。”

“…”

慕情的话似乎憋很久了,神色复杂地道:“你真的相信他会回来啊?”

谢怜理所当然地道:“我相信啊。”

·

人们如潮水般涌来,又如潮水般离去。太苍山又恢复了荒凉孤寂。

太苍山上,曾有大片大片的枫林,被大火焚烧殆尽,千百年后又重生了。不再是千百年前的谢怜在树上纵跃修炼过的那些了,景色却是一样的。

谢怜时常一个人在枫林中漫步。漫山遍野热烈如火的红枫令他感觉仿佛置身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怀抱中。

一个人的日子他过了八百多年,很习惯了。有事下山应应祈愿、收收破烂,没事就种种菜、做做饭。

只是,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的日子,从前分明是习以为常的,现在却变得有些难熬,谢怜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重新适应。

可能一个人如果一直吃的都是苦的,就会习惯苦味了。可突然有一天,有人给了他一口甜的,他想起了甜是什么样的滋味,再去吃苦的,就要皱起脸了。

从前谢怜自己冷冷清清的时候,总暗暗盼着有人来找自己,说说话也好,求帮忙也好。但现在,他不是那么喜欢了。

因为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心里总会突然狂喜,期待万分。可奔到门前一打开,门内或门外,总也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有时是风信,有时是慕情,有时是师青玄,有时是来“孝敬他老人家”的鬼市众鬼。

大家都很好。只是,不是他在等的那个人。

·

第一个月,谢怜扛了几颗花树回来种在门口,企图美化一下环境,遮掩住破屋的寒酸。他盘算着,也许花城回来的时候,它们就开花了。

·

第二个月,谢怜把屋子拆了重建了,把整座山的杂草也拔光了。不然花城回来后看到了这乱糟糟的景象,肯定又要派人来帮他收拾了。

·

第三个月,花树开花了。满树缨红,谢怜站在树下抬头望,一边独自赏花,一边心想,开花了,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

第四个月,所有的山道也全都被重修了一遍。这样花城回来找他的时候,就可以快一点上山了。

·

第五个月,风信和慕情又来看他了,问他要不要先离开这里出去走走,谢怜招待他们吃了一顿饭,他们跑了。

·

第六个月,花期过了。

等啊等,等啊等。谢怜没有焦躁,没有崩溃,没有痛哭流涕,反而觉得自己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有耐心了。

想一想,谁没有经历过孤身一人的漫长岁月?

花城等了他八百多年,他便是等再花城八百年又如何?

哪怕是一千年、一万年,他也会一直等、一直等。

何况不过才一年?

·

这一天,谢怜照常收了一大堆破烂,堆满了他攒钱新买的牛和板车,往山上拉。

穿过夜里的枫林,走在半山道上,谢怜不经意一回头,看见静谧的夜空中,飘着几个光点。

他凝神望去,发现那是长明灯,恍然大悟,自言自语道:“原来今天是上元节了啊。”

此时此刻,大概上天庭的各位神官们,又在上元宴上斗灯了吧。谢怜情不自禁拉住了绳子,停留在原地,呆呆凝望着那几盏明灯。

他忽然想起,他和花城,就是在上元节相遇的。

那一年,满脸污脏和伤痕的小儿挤在人潮涌动的城墙上向下望,十七岁的仙乐太子谢怜浑身发光,一抬头,看见一个从空中坠下的身影,想也不想,飞身一跃。

上元佳节,神武大街。惊鸿一瞥,百世沦陷。

谢怜面带微笑,心道,最终沦陷了的,不是一个人呀。

·

转过身,低下头,谢怜准备继续往山上走了。板车被拉着,嘎吱嘎吱转了一段路,忽然,前方似乎被什么东西远远照亮了。

谢怜再次抬起头,睁大了眼。

那光是灯。

如千万游鱼过江海,无数盏明灯,缓缓从山顶上升起来。

它们在黑夜之中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如浮空的灵魂,最瑰丽的梦,壮美至极,照亮了他的前路。

谢怜见过这幅场景,再一次见到它,呼吸和心跳都要停止了。峰回路转,车轮一弯,谢怜看到了那座他搭建的小破屋。

歪歪扭扭的小屋前站着一个红衣人,身形颀长,腰悬一把银色弯刀,背对这边,正在托起手里的最后一盏长明灯,送它悠悠飞天。

谢怜僵坐着,怀疑自己还在梦里,或者这是幻觉。但随着车轮转动,越来越近,那人转过了身,他看的也越来越清楚。

随夜长升的三千明灯前,那人回头望他,衣红胜枫,肤白若雪,俊美不可逼视的眉宇间,依旧是一段狂情野气,不灭反骄。

虽然戴着一只黑色眼罩,那一只明亮如星的眸子,却是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谢怜。

谢怜滚了下来。

没有一句话。两人都朝对方走去。

一步,一步,越走越快,然后,奔跑了起来。

人向前跑,泪水落在身后,留于原地。谢怜心道,他相信的。

·

相信这个人,会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而死,再一次又一次地为他而生。就算坠入了地狱,也会为了他的“相信”而冲破无间。

上一次他们奔向彼此,花了八百年。

这一次,即将拥抱在下一个瞬间。

第244章 天官赐福百无禁忌

“恭喜恭喜!”

“太子殿下,恭喜你啦!”

新建的菩荠观热闹非凡、来来往往,谢怜在几条摆得满满当当的长桌中穿行,流水般送出一碗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油花金黄的汤、雪白喷香的饭,忙得团团转,还要应付来客,百忙之中抽空道:“多谢,请坐!”

在乱斗中不幸倒塌的菩荠观被重建了。

重建后,比原来那间危房小观气派了不少,还多了个新修的院子。倒不是谢怜或花城重建的,而是菩荠村的村民们。那日谢怜落荒而逃后,他们翻开废墟,居然发现了一箱金条。自然是权一真天天往他功德箱里塞的那堆。

这些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金子,差点吓坏了。清醒后,村长取了一部分重建了菩荠观,剩下的一条都没敢动,放着等谢怜回来再给他。

因此,谢怜带着花城一回来,迎接他的,除了村民们热情洋溢的声声“道长”和“小花”,还有一座崭新的道观和一箱沉甸甸的金条。

那金条他本打算还给权一真,但权一真就是不接,直到花城对他说,你不把金条拿回去,就别想知道正确的养魂方式,这孩子才老老实实把瞎给人塞金条的毛病给改了。

打完招呼后,以慕情为首的几位神官矜持地迈进院子后,冷不丁一抬头,看清楚了这道观的全貌,霎时无言以对。

瞎眼。

太瞎眼了!

那大红大绿的喜庆配色,浮夸至极的彩泥神像,都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那牌匾。

那块匾额上写的,或者画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新观落成,理当祝贺。但这新观品味处处如此之糟糕恶俗,还有一处作为绝望的点睛之笔的牌匾,实在让人夸不出口,以至于他们把想好的道贺词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不过,谢怜倒是并不介意,反倒觉得挺好,至少不再是一间随时可能倒塌的危房了。他再一次招呼道:“请坐?”

那几位神官看样子却是不太想坐,过来道贺大概也只是面子上走个过场,匆匆放下礼物就走了。谢怜问慕情:“他们怎地走得这么急?”

慕情:“这还用问吗?”

谢怜:“用啊。”

慕情没好气地道:“那就去问你的好三郎吧。”

原来,花城一回来,第一个知道的是谢怜,第二个就是还没焐热新仙京的上天庭。不光因为前不久他们卖力举办的上元宴斗灯也和中秋宴斗灯那次一样,被突然杀出的花城挥手三千盏爆得渣都不剩,更因为从那一晚开始,那口钟便疯狂地响个不停,且整个上天庭都回荡着它的通报声,仿佛在提醒着他们:诸天仙神的噩梦又回来了!

噩梦就在眼前,普通神官自然不敢凑上去。不过,现在上天庭关于花城和谢怜的传闻已经到完全不用添油加醋就很重口的地步了,他们还是挺想和谢怜拉拉关系、讨日后花城手下三分留情的。

谢怜听了,想起之前花城要求上天庭通报他的丰功伟绩一整年,笑道:“顽皮。”

慕情道:“这岂止是顽皮?你让他收收吧,太不像话了,现在那钟每天都吵得人心慌,上天庭完全没法干活,还时不时掉下来砸着人。好不容易才重建的新仙京,可别因为这种事又废掉。”

谢怜道:“好吧,待会儿我和他去说。顺便,尝尝吗?”他指了指院子里桌上的饭面汤,补充道,“不是我做的。”

慕情听前面神色冷酷,写满了拒绝,听后面一句才恢复正常。正在此时,风信也来了。他进了院子,刚好和几个准备离去的小神官擦肩而过。他们打了招呼,又窃窃私语道:“是南阳将军。”

“是他。好可怜啊,老婆儿子跟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