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巷口甚多,所住百姓约有十几口,星星点点亮着灯光,时而还闻得几声鸡鸣犬吠。

临河垂柳之下的一间小院却与周遭环境不同,黑漆漆的,格外安静。

院门前听得有人卸了门闩进来,步子略有些沉重,似乎是很疲倦的样子。

推了门走进屋内,他刚点上灯,头顶就听得一个声音带着调侃轻笑:

“哟,咱们的状元郎回来了。”

而后接着便是一个女声嗔道:“人家都累成这样了,你还笑话他。”

“让他去念个书有什么可累的?换做我,高兴都还来不及。”

女子冷冷哼了一声:“嘴上倒能说,一开始怎么没见你献殷勤请命?这马后炮打的。”

“呸,什么话。”那人啐了一口,“我要是年轻个十来岁,我也去了,哪里轮得到他。”

“笑话,老不老少不少和念书什么关系?那四十五十的举人秀才还鲜见了不成?”

“科考归科考,念书归念书,两码事!哪有夫子教着比自己年纪还大的学生,像话么!”

……

一回来耳根子就不清净,关何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在那桌边坐了,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水来喝。

“你们俩很闲么?还有空到这里来。”

房梁上的两个人吵了片刻,听他此言,纷纷落下来。

“刚好和青衣他们去武陵救个人,想着你还在这边,我和西江就过来看你了。”

花深里挨着他旁边落座,偏头瞧了他半晌抿唇一笑,问道:

“这书院里头的日子,过得如何?”

关何咽下冷茶,淡淡道:“将就。”

西江挑眉好奇道:“都学的什么,好玩不好玩?”

“嗯……”他沉吟少顷,闭目摇头,“不知道,我听不太懂。”

“有这么难?”花深里凑了上去,“早听说科举不简单,撇开四书五经不谈,就连理学周易,诗词曲赋也是要考的,一共还得考三场呢。”

关何盯着茶杯,隔了好久又是摇头:“不清楚,我没听。”

“你没听?”西江愣了一愣,随即好笑,“书院里头,每月可是有考课的,答得太差小心被人家赶出去。”

关何闻之便如临大敌:“……有这么严重?”

西江故意吓唬道:“何止,院士时不时还要亲自考问的。”

花深里一手推开他,笑着骂道:“你别听他胡说八道,就是有咱们也不打紧的。庄主那边都说了,你只管在里头安安静静埋伏着便是,他有办法,就甭瞎操那个心。”

“也就一年的功夫,很快就过去了。”西江靠在椅子上,一脸看好戏的模样,“你接了这生意,平日里那可清闲许多,难得的机会,就好好享受享受罢。”

关何握着手里的茶杯,沉默良久,依然无话。

“怎么……”花深里瞧出些许异样来,敛容看他,“是哪里不妥么?”

关何微微皱眉:“出了一点意外。”

听他此言,西江也收了笑,肃然问道:“怎么说?”

脑中回想起前几日发生之事,他轻叹一声:

“七日前,刺杀江尚时不小心被他府上家丁撞见了。”

花深里若有所思地点头:“他们看到你模样了?”

“那倒不是。”他剑眉一拧,思及那人,便迟疑道,“不过被书院里头的一个女人瞧见了。”

“哦……女人?”西江摸着下巴寻思道,“长得漂亮不漂亮?”

“嗯,还好。”

对方倾了倾身子,又问:“大眼睛还是小眼睛。”

“……不大不小。”

“那鼻子呢……”

话还没问完,头上就挨了一记,花深里嫌恶地瞪了他一眼,随即正色问道:

“这事事关重大,你如何不杀了她?”

关何道:“我本也有此打算,只是初到书院,若杀了她我怕惹人怀疑,且对平江城我尚不熟悉,尸体不好处理。”

“倒也是。”花深里咬了咬下唇,“这丫头知道你身份不知道?可曾告诉了别人?”

关何摇头回答:“暂时不知,她只当我是个做贼的。”顿了顿,又补充,“目前,也尚未有第三人知晓。”

“那就好。”花深里想了想,仍觉不妥,“这丫头可留不得,你不好出手,我们俩寻个时候帮你料理掉便是。”

“说的是。”西江笑着点头,“只可惜了是个漂亮姑娘,既是要杀了,不如让我先尝尝……”

话音刚落,嘴上就给人掴了一掌。

“去,要脸不要?”花深里拎着他耳朵就骂道,“你这风流好色的性子几时能改改?也不怕到时候因小失大出岔子。”

“哪有的事儿……”

……

听他二人还在一言一语争吵不休,关何却只是捧着茶杯,眉头深皱,并不说话。

花深里揪了半日才松开手,余光见得他如此模样,不禁笑道:

“你尽管放心,我们俩自不会失手的。”

西江捂着耳朵一面揉也一面应和:“不过可得等一阵了,明儿我得去江陵一趟。”

花深里伸手推他,肃然道:“那丫头倘若不安分,你先下手灭口为上。善后之时等我们回来再想办法。”

关何垂眸静默了一会儿,终是颔首应下。

“知道了。”

☆、第5章 【春困秋乏】

三月里正值春季,遍地花草芳香,满城万紫千红。

但所谓春困秋乏,这季候无论早晚,总是觉得睡意甚浓,奚画悄悄打了个呵欠,强撑起精神来,盯着书上那一排文字,全神贯注。

身侧的副院士韦一平拿着书卷缓缓走过,摇头晃脑念了几句,正讲到《孟子·告子上》一篇,且听他吟着那句“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欤”下文却忽然停了声儿。

讲堂里登时静悄悄的。

半晌后,仍不听韦一平说话,周遭学生面面相觑,皆偷偷回头去看。

奚画也莫名侧过脑袋,这一瞅,惊得她瞌睡全无,不由咽了口唾沫。

但见背后的案几上,关何一手撑着下巴,昏昏欲睡,那书上白白净净什么也没写,连翻都未曾翻一页。

而韦一平就在他一旁直直站定,负手低头,表情难以言表……

“关何。”

一声竟然还没反应。

韦一平强压怒火,抬手在桌上叩了叩:“关何!”

这会子后者的头猛然一点,看样子是才如梦初醒。旁的人都替他捏了把汗,心说被韦先生逮到,就是走神都要被骂个狗血淋头,还别说是这么明目张胆的睡觉,那猜都不用猜,准是凶多吉少!

怎想,这令人匪夷所思的一幕却骤然发生,只看他睁眼的一瞬飞快起身,手腕一转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把锋利匕首,脚步一闪,那刀刃便已抵在副院士脖颈之下。

仲春里的阳光格外灿烂,风过云散后,毫无症状的洒了下来。讲堂之内,仿佛时间定格一般,那画面美得简直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周围的学子们无疑不是瞧得瞠目结舌,不少人连笔杆子也没拿稳,“啪叽”一声落在地上。

大约是发觉有哪里不对经,关何环顾了一下旁边,待看清眼前之人,握着匕首的胳膊微微颤抖,额上顷刻间布满汗珠,他启唇抽了口凉气,忙解释道:

“韦先生恕罪!”

韦一平腿脚发软,垂眸盯着那明晃晃的利刃,抖了半日,才道:

“关……关小哥,你可否先把武器放下,咱们再……好好说话……”

关何顿时一怔,立即收了匕首,鞠躬施礼道:

“韦先生,恕罪,学生方才只是睡糊涂了!并、并不是想……”

眼见危机解除,韦一平摸着脖子松了口气,拿袖摆一面擦汗,一面冷声喝道:

“关何!”

后者忙应着:“学生在。”

“我且问你,告子对孟子曰‘生之谓性’,孟子如何作答的!”

关何想也没想便道:“回先生的话,学生不知……”

“‘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下一句是什么?!”

奚画听得纠紧,正要凑上去小声帮他,后者已经不知死活地开了口:

“回先生的话,学生还是不知……”

韦一平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又往门外一挥:“滚出去,把茅厕打扫干净了再进来念书!”

午后,日上中天,比起早间,眼下这日头倒晒得人开始发热起来。

书院巳时末刻下学,而饭堂是在午时初备好饭菜的,因得用饭人多,时候一过,往往就只有残羹冷炙尚能果腹了。

关何才换了一身衣裳从外头进来,堂中早已寥寥无人,盛饭的木桶里头亦是空空如也。旁边儿蹲着一个粗使的丫头,名唤丁颜。书院内的下人不多,这姑娘是伙房打理饭食的,眼下正捧着碗在吃饭,一抬头见他进门,赶紧放下碗筷,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公子怎么来得这么晚,这最后一碗饭才被我给盛了去。”

关何扫了一眼,继而问道:“没吃了的么?”

“好像还有馒头。”

她言罢,把大蒸笼掀开,连气都没冒出来,其中只孤零零躺着两个白面馒头。

丁颜挠了挠头,递给他:

“就只剩这个了……”

关何接过手来,没所谓地颔了颔首:“多谢了。”

看他拿着就走,丁颜不由唤道:“诶……要不,你再等会儿,我晚些时候给你包饺子?”

“不用麻烦了。”

在饭堂里寻了个位置,他坐下,一手捧了冷茶,一手就着馒头,慢慢地啃着。

吃了两口,刚要去喝茶,面前蓦地有人摆了一个食盒上来,他愣了一愣,偏头从食盒一旁看去。

奚画嘴角微弯,扬了扬眉垂首瞅他:

“早跟你说了副院士招惹不得,你还不信,吃到苦头了罢?”

关何眉头一皱,别开脸去依然嚼着馒头,不咸不淡道:“还好。”

“还好什么啊。”奚画将食盒盖子打开,略微不悦,“我说你这人可真是奇怪得很,饿就饿,逞什么强呢。”她说着把里头两碟盘子小心翼翼端出来,推到他跟侧。

“喏,快吃吧。”

关何闻言转过头去,入目即见了两盘盛着糕点的青花碟摆在眼睛,鼻中隐隐闻得桂花和绿豆的味道,他心自一怔,半晌无话。

“光看着作甚么?”

奚画莫名道,“你不是没吃饭么?”

关何盯着那糕点看了一阵,忽而语气警惕地问她道:

“做给我的?为什么?”

“诶……你可不要误会啊。”奚画连忙摆手,“我是看在那天你在校场上救了我一命,才做这个准备答谢你的……要不然我可没那个闲功夫。”

听她此言,关何脸色方稍稍缓了些许,吃了一会儿馒头,又抬眼看了看,终究还是取了一块……

“怎么样?”

见他动手,奚画忍不住开口问:“味道会不会淡了点啊?”

关何咽下嘴里的食物,摇头道:“不会,挺好吃的。”

“真的啊?”

她伸手也拿了一个,放到口中细细品味,随即双眉一弯就得意道:“看来我手艺还没退步,好几年没做了,就怕做不好……”

奚画甚是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屑,对面的关何仍是静静吃东西,她不由就想起上午的事情来,遂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晌,好奇道:

“我说,你到底做了个什么梦啊,怎么这么大反应?”

闻得她此话,关何一口糕点呛在咽喉,咳了好一阵才就着茶水咽下去。

“……没做什么梦。”

奚画倒是未曾在意,反而想起别的什么来:“你随身还带着匕首么?”

“……没有。”

“怎么没有,我都看见了!”她颦眉兀自寻思着,“书院有规定,除非是在骑射课上,寻常时候这东西可不能带的。”

关何登时紧张起来,定定观察她脸上表情,心头忐忑,生怕她瞧出什么端倪。

似乎是明白了什么,奚画打了个响指,了然道:“哦,我知道了!”

他闻言心跳倏地一滞。

却听奚画接着便自然而然道:“你是怕被江尚那帮人追杀吧?”

“呃?”关何眼下已不知该如何回答,奚画却在他胳膊上一拍,宽慰道:

“你大可放心,前些天我便听人说,那姓江的不知道被哪个仇家雇的杀手给结果了。这会儿江家正乱成一锅粥呢,你那五十两怕是早就给忘了。”

他心情复杂地望着桌前的糕点,只能点头:“……嗯。”

饭堂中剩下的人不过三三两两,再过一阵就钟声就要响了,奚画不住地催关何快些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