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姑娘……”

“干嘛,你别多想哦。”她扬了扬眉,一本正经的解释,“我可不是特意要帮你的,只是看在你有伤的份上罢了。”

他闻言,呆了少顷,神色软了下来。

“多谢帮忙。”

后者不自然地“嗯”了一声,手上动得飞快,不消片刻就已抄了好几页。在誊写方面,奚画素来拿手,从前爹爹在世事就爱拿此事罚她,自小抄到大,不熟练也熟练了。

她一面优哉游哉写着字,一面随意拿话问他:

“方才你向李含风服个软不就行了,否则也没这么多事了。”

“服软容易。”关何淡淡道,“只是他将一拳打过来,我若是不还,岂不是让他占便宜?”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奚画瞅着他,“何况书院里头是明令禁止,不允许学生斗殴的。”

拧着眉思索半晌,关何不解地看她:“这么说来,我就站在原地让他打不成?”

“呃……”奚画不知如何解释,“好像也不该是这个意思……”

正说谈间,门外忽进来一人,还未看清容貌,却已先听她朗声笑道:

“你们两个感情可真好啊,在这儿有说有笑的。”

奚画刚转头,就见金枝捧着个小蒸笼摆上桌来,笑嘻嘻道:“来,关大侠,吃饭了。”

她把盖子打开,香气四溢,那一屉灌汤包鲜亮亮的向外淌着油水,关何艰难地咽了咽唾沫,强自镇定。

奚画讶然道:“你打哪儿弄来的,这会儿不是已经过了饭点了么?”

“人家伙房里的小颜姑娘特特留给他的。”金枝寻了个地儿坐下,催促道,“快吃罢,一会儿我还得把蒸笼给人家送回去呢。”

听她如此说道,关何也不再推拒,感激地拱手抱拳:“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了。”

“快吃快吃。”

金枝托着腮,眉眼一弯,却是对着奚画贼贼地笑着,后者龇牙咧嘴扮鬼脸瞪她。

“说起来,你胆子倒是大。”金枝忽而道,“咱们书院里头没人敢招惹含风的,你还是第一个。”

“他很厉害吗?”关何依言询问道,“看他武功平平,手劲也不大,旁的人都有这么弱?”

“……不是说功夫啦。”金枝摆手,“含风他舅舅可是李衍,当朝的礼部尚书,皇上身边的宠臣,谁见了不敬他三分的?”

奚画听罢也不由担心:“他不会寻人来报复罢?”

“这可说不准。”

“嗯。”关何嚼着汤包,兀自琢磨道,“是有些麻烦。”

“不过身在书院,想他也不会太放肆,总而言之,你自个儿可要小心了。”金枝话刚道完,秀眉一蹙,似乎忆起什么事来。

“对了……提到李含风,小四之前让我问木归婉的事……”

“怎么?”奚画肃然看她,“你向监州大人打听到什么了吗?”

她摇摇头:“呃……这事儿我爹也没和我多说,只隐约说当初归婉好像和李含风走得很近……”

奚画讷讷道:“李含风?他?”

金枝“啧啧”两声:“李含风这人本就生性风流,怕是甜言蜜语哄得人家昏头转向,最后又始乱终弃,多少姑娘着了他的道儿,也怪不得归婉要自缢。”

奚画和关何相视一眼,随后又问道:“你可知这木归婉是个怎样的女子?”

“她啊……”金枝偏头一想,“这姑娘不爱说话,成日里安静得很,往常只在角落里头看书。不过生的倒是十分秀美,她是江南那边的人,举止温婉端庄,不止是李含风,好像勇谋也对她有点意思。”

这事居然还和钟勇谋有关系。

奚画拿笔头戳了戳下巴,寻思道:按她如此一说,确实是很有道理。倘使是李含风为人不正,作为归婉这么一个知书达理的小女子,一时想不通自尽,好像也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

木归婉为什么要选择在书院里自缢呢?

按说她性子安静,又不喜在人前抛头露面,就是想自尽也会在家中才是,偏偏挑了这人来人往,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如若不是一时兴起,那一定是有什么非此不可的理由。

傍晚,下学回家,奚画刚推开小院的门,大黄狗就吠着摇尾巴跑了过来,不偏不倚扑到她身上,咧嘴搭着舌头,一脸高兴。

“啊,关关。”她俯身下去抚摸狗头,继而抬眸瞧了一眼屋里,桌上一灯如豆,火光微暗,瞧着都快灭了。

“我娘呢?”

奚画开口一问,自是没觉得狗会回答她,只信步往里头走,黄狗屁颠屁颠跟在她后面。

把灯芯和灯油添了些许,奚画放下书袋,这才唤道:“娘。”

厨房里,闻得声音,罗青端着一筛子的春蚕探出头:“回来了?”

“在换桑叶啊?”她忙笑道,“我来帮你。”

“都打理好了,不用你帮。”罗青将筛子搁在通风之处,转身往厨房走,“你且去净净手,一会儿该吃饭了。”

奚画望着她,点头乖乖应道:“好。”

正把黄狗从屋内撵出去,院门忽而被什么人给叩响了。

便听罗青在里头吩咐道:

“小四,快去开开门,瞧是谁来了?”

“哦!”

出神之时,黄狗俩前爪子又摁上她小腿,奚画烦不胜烦地挥开,继而拍拍灰,前去开门。

“来啦——”

卸下门闩,“吱呀”一声响后,抬眼便见得来者那双蕴星含笑的眸子,面容斯文俊朗,气韵温和如风,清暖人心。

“小四。”

奚画怔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宋……宋先生,你怎么来啦?”

对方摇头轻轻一叹,似是很无奈:“在外就莫要叫我先生了,唤云之就好。”

“呃……”她斟酌了一下,笑了笑,“宋大哥。”

宋初神色稍有些变化,但很快又恢复如初,只颔首笑问道:“伯母呢?”

“她在厨房里忙活呢。”奚画赶紧抬手让他进来,“正好你也留下来吃饭罢?”

“我就不必了……此番是来送点补品给她的,一会儿还要收拾行装,也不知能不能在清明时赶上祭祖。”

闻言,奚画便回头看他:“这么快就要走了?这还没到清明呢。”

“故乡离得远。”他淡笑道,“早点启程比较好。”

不想还没走到门边,大黄狗就扯着嗓子张牙舞爪叫个不止,奚画喝了它好几声也不见消停,只得低声下去捡石头扔它狗头。

“叫叫叫,什么好叫的?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回回都这样!”

宋初好笑地拦住她:“它好像不太喜欢我。”

奚画挠着头纳闷道:“平时它也不这样啊,兴许是没吃饱罢……”

厨房里听到犬吠,罗青遂出门来看个究竟,一见是宋初,表情便立马欢喜起来,忙在围裙上把手擦干。

“云之来啦?……怎么不早说一声呢,我该多做点枣饼的,你看这,这都不够吃。”

宋初微微一笑,施礼道:“伯母不用操心,我不过坐一坐,拜祭一下伯父便走了。”

“还这么客气作甚么?”罗青招呼他进来,回头便对奚画道:“小四,快去灶台上拿点青团和春酒来。”

说完她又补充道:“你且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给你煮点茶。”

“诶,伯母……”

宋初还未及劝阻,罗青已打起帘子往后院去了,只留他二人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我娘看着你欢喜。”奚画笑道,“难得她这么高兴,你就坐下等着吃茶罢。”

宋初闻言偏头看她,玩笑道:“那你看着我来可高兴不高兴?”

奚画想也没想就道:“当然高兴了。”

他眸色一怔,心中一跳,却见她双手合十,满眼期待地望过来,瞳中晶晶发亮。

“下月的课考是什么题目,告诉我罢宋大哥!”

“……”

宋初早些年间也是书院的学生,那时奚画的父亲尚未去世,两人也算是莫逆之交。到后来他上京赶考中了举人,原本有机会在汴梁寻个一官半职,却不知为何又回到平江来教书。

自父亲走后,奚画家中的日子越过越艰难,也多亏他不时相助,眼下勉强还过得去。

说来,她能在书院念书,倒是他在其中出了不少力。

故而罗青对宋初那是格外的喜欢。

从厨房里出来时,外面的天色已经黑尽了。

奚画端着一盘青团,却没在厅中见到宋初的身影,罗青尚在忙碌地煮着茶,她举目四下寻找,路过客房时,才发现他立在供桌前,正将香插入前面香炉里。

青烟寥寥见,他眼睑低垂,表情暗淡无光,盯着那牌位,飘忽沉默。

与往常看到他的神情完全不同,似乎含着一种浓浓的哀伤,即便祭拜的只是她的父亲。

“宋大哥。”

宋初抬眸,回过神过来,看向她时已不自觉带笑:“小四啊。”

奚画进屋:“要不要吃点东西?桌上有春酒。”

“多谢,不必了。”他转目又把视线移到那灵位上,抬手拂去边角上的一点浮灰,叹道,“你平日没事,也该多擦擦才是……”

“娘亲每日都有擦的。”奚画忙拿绢帕去清理灰尘,解释道,“只是这几天她有些忙……”

宋初眉峰微微一蹙,仍望着供桌,轻声道:“离奚先生过世,也快有三年了罢?”

“不到三年。”奚画接口,说着又好奇地问他:“听娘说,爹爹从前是宋大哥的先生么?”

“是啊。”提起此事,他眉梢一扬,淡笑道,“我的琴技,便是先生亲手传授的。”

“我爹的琴原来弹得这么好?”奚画思索半晌,记忆里极少听到爹爹弹琴,故而笑道,“我以为他只是会写词呢。”

“先生的琴艺,连我也自愧不如。”宋初低头来看她,勾起唇角来,无奈道,“若是你能有他半点天赋,又何须来问我考题?”

“那有什么办法呀。”奚画挠挠头,不好意思道,“谁叫科举不考音律呢……”

“你啊,真是……”宋初在她额上轻轻敲了一记。

“小四,云之,茶煮好了。”

屋外闻得罗青这般唤来。

奚画方拉了拉他衣角:“走吧,我娘叫呢。”

宋初颔首道:“嗯,好。”

行至门边,他又停下脚,慢慢回过头。

香烛的火星子在夜里忽明忽暗,牌位上的字朦胧不清。

☆、第14章 【清明时节】

清明时节,早晨空气里便带着湿气,平江城外,山间薄雾弥漫,鸟雀啾啾,越发显得四周空明。

这会子来上坟扫墓的人不少,半山腰一片的坟墓大多是平江城里或是附近村民的,满山回荡着炮仗的声音,反而令人觉得有些热闹。

奚画将爹爹的坟培上新土,简单修整了一番,便压上纸钱点香点烛。

罗青把花了一夜功夫做的酒菜,细心地一一摆上,嘴里还不住道:

“阿城,快有大半年没来瞧你了,这些日子我和小四过得都很好,你在下面莫要惦记,莫要担心……”

“我们这回多烧纸钱下来,你也好去打点打点阴曹地府那些小鬼大鬼,让他们别为难你。”

“……记得可保佑咱们娘俩平平安安的,保佑小四能金榜题名,最好还能遇上个好的人家……”

奚画把香插好,起身举目四顾,转了个圈儿,垂头对罗青道:

“娘,往年摘柳枝儿的那树好像给人砍了,我去别处寻寻。”

罗青只道:“小心点,早些回来。”

“知道了。”

正所谓清明不折柳,来生变黄狗,这柳条不仅要摘,还得挑新鲜青嫩的才行。

奚画走了老远才看到一棵青翠的柳树,她正抱了个石头准备踩上去,余光却见左侧的歪脖子树下有人跪在一座新坟前,取了酒杯在地上浇了一缕。

坟上的香烛烧了一半,明显已是有人祭拜过的。

奚画顿觉得奇怪,待得仔细一看,赫然发现这来拜祭之人竟是同窗钟勇谋。

此刻她心中愈发狐疑,若是没记错,勇谋家祖坟不在此地,况且来挂青好歹也要他爹娘跟随才是。

这坟既不是他家的……那会是谁的?

自己离得那新坟并尚远,隔着这般距离瞧不清碑上的文字,奚画因怕凑太近被他察觉,犹豫再三,只得折了柳,原路返回。

放完鞭炮后,天上竟渐渐下起了小雨,春日里的雨朦朦胧胧,细润如酥,洒得那草间枝头也格外清亮。

奚画和罗青撑着伞,慢慢下了山,往家里而行。

不知是否是时候还太早,街上行人寥寥,铺子也许些未有开门。她正从流云街小巷里出来,一抬头,就见那湿滑的道上一人垂首慢悠悠地走着。

他没有拿伞,仍由雨丝牵牵绊绊落入怀,青衫湿透,似没有注意,一心专注地盯在地上深深浅浅的水洼间。

奚画静静看了一会儿,忽而把伞递给罗青。

“娘,您先回去罢,我还有别的事。”

“什么事啊?”罗青接过伞来,满目担忧,“几时回家来?”

“我……午饭前就回。”她一面笑,一面另取了把纸伞撑开,“您不用在意我啦!”

“去哪里啊?早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