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快子时了,早点休息。”

一会儿就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声应道:“知道了,娘。”

少间,偏房和内室的灯都熄了,院子里骤然一沉,静悄悄的,只得听那风吹树叶的潇潇之声。

院外有人靠着墙闭目而立,观察了良久后,才转过身,足尖一点,旋身而上,漂亮又稳当地在院里落地,半点动静也未曾发出来。

关何举目瞧了瞧奚画房间的窗户,确定她已睡熟后,正举步要往前走。

怎料,他脚刚抬了一半,浑身却登时一僵,双眸只定定看着面前那黄毛的畜牲,冷汗直冒。

糟糕,还忘了她家中养了条狗!

关何左右踯躅,考虑着要不要先撤,没想这狗歪头打量了他一阵,继而亲亲热热地扑了上来,一个劲儿在他怀中蹭个不停。

他呆愣半晌,伸手去抚摸狗头,后者甚是享受地扬起脑袋来,那狗眸里的神情真比见了亲人还高兴。

“真是条奇怪的狗……”

关何喃喃自言。

黄狗仍是巴巴儿地摇着尾,围绕在他身侧。

关何略感抱歉地摇头道:“我没带骨头,让你失望了。”他在其肩上拍了拍,“等下回吧,你爱吃什么口味的?羊骨行不行?”

交涉了片刻,黄狗似乎是嗅到什么,将头探进他衣内,张口一咬便叼出来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

见状,关何轻轻摁住它。

“这个不能吃。”

他在黄狗嘴边敲了两下,对方甚是配合地张开嘴,那一包东西就“啪”地一下摔在地上。

“劳烦你看着它了。”关何表情格外严肃,“记得等她醒来拿给她。”

黄狗咧嘴耷拉着舌头,“哈哈”两声。

就当是它听懂了。

关何微微一笑,颇为满意地站起身来,施展轻功,踏树拂风,顷刻消失在夜幕间。

次晨,晨光熹微,朝阳初升,城中仿若佛光普照。

奚画穿戴好衣裳,站在门口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

这些天不用上学,人倒是清闲了许多,连觉也睡得极好。

她锤着肩膀,刚提了水桶准备去打水,待得路过那放扫帚的地方,两墙角间,黄狗抬起头来看她。

四目静静相识了许久,黄狗象征性地晃了一下尾巴,奚画抬手一托把张着的嘴合拢起来,撒腿就往里屋跑。

“娘!不好了!咱们家的狗生银子了!”

下了一场春雨,平江府焕然一新,放眼望去,杏花桃花开遍,满城的白红嫩粉。枝桠吐绿,野草重生,万物复苏。

这清明前后的风也是十分适宜,迎面吹来,一头的发都给抛去了脑后。

那城郊河边与城内湖畔开阔之处,前去放纸鸢的人甚多,天空里各色风筝随风而起,五花八门,气氛也是非常的热闹。

奚画在那草地上一路跑一路牵着绳回头看,这纸糊手绘的风鸢抖着抖着升了上去,旁边的丁颜不住拍手叫好。

“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小四,小心别和人家的风筝缠上了,过来些。”

奚画拉了拉线,应道:“好。”

临近处有个医馆,眼下几个御史府的家丁站在门外,直催着那大夫。

“动作快一点儿!耽误了我家公子的病情,你担待得起嘛!”

“啊哟。”里头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挎着药箱悠悠走出来,不紧不慢道,“老朽年事已高,本就极少出门看诊的,您若是着急,请别的大夫不就得了么?”

“全城上下的大夫咱们都请过了!”那家丁急声道,“若不是走投无路,哪里会跑这么远请你个老头子!”

“快走快走,我家公子还病着呢!”

“行行行,你别推,我自己会走……”

奚画听着奇怪:“咦,含风得病了么?前天不是还好好的?”

丁颜琢磨道:“兴许是风寒吧,这几日风比较大。”

旁的便有两三路人议论纷纷。

“这御史家的公子染了什么怪病,好像把平江府二十来个大夫都请去看了,也没见好转。”

“不知道啊,听闻,他家遭了贼,还是个顶厉害的贼。不过啥都不拿,只逼着他答问题。”

“哦?这贼着实稀奇得很呐……”

奚画登时无语。

如此作风行为,怎和某人这般相似?

这厮不会……当真杀到御史府上去了吧?那被人逮到了还得了!

脑中一走神,手里的线越滚越长,丁颜唬了一跳,赶紧唤她:

“小四,看着些啊,快挂到树上去了!”

话音刚落,那纸鸢就缠到近处一棵黄葛树梢头,一动不动。

“啊……”奚画忙伸手去扯。

“别拉呀。”一旁的丁颜摇头拦住她,“万一被树枝划破了怎么办?”

“哦对哦。”奚画立马停下动作,仰头盯着那树顶,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再去买一个吧?”丁颜指向不远处的小摊前,笑道,“那边好多卖风筝的,又便宜。”

“……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两宿才做好的。”奚画满心舍不得,“就这么扔了多可惜。”

“那怎么办……”

奚画犯愁地挠挠头,犹豫之下只得把线放到她手里。

“你拿着,我去取来。”

“啊?

丁颜望着手上的东西,担忧道:“这树这么高,还是不要了吧?”

“没事儿。”奚画挽起袖子来,跃跃欲试,“我小时候爬树那也是极其擅长的,别说这高度,更高的我都上过。”

“诶……”

丁颜劝不住,提心吊胆地瞅着她手脚利索地扶着树干一步步往上爬。

若是挂得低点倒还罢了,怎想这风筝竟挂在顶端,眼看她一脚踩上那细枝,摇摇晃晃,丁颜立马慌了起来。

“小四,拿不到便算了吧。”

“就快拿到了。”

她指尖勾着线,小心翼翼从梢头取下来。

正在这时,树叶间隐隐听到些许动静,奚画侧过头,双目却和一对鸟眸相对,那白隼把头一歪,凑上前几分。

耳边随即就闻得一个熟悉的嗓音。

“奚姑娘?你在此地作甚么?”

奚画顷刻怔住,看了看那鸟,又看向它身后之人:“你……你们……”

她腿脚不自觉向旁边移了一步,怎想竟没意识自个儿还在树上站着,一下就踩了个空。

☆、第16章 【酒过三巡】

她心中一凛,倒吸了口凉气,本以为这回死定了,下落的一瞬手腕却被人猛地擒住,那人力气极大,一把便拉了她上树来。

关何扶着她站好,皱眉问道:“你没事罢?”

“……还、还好。”奚画拍胸口顺气,既而就转头抱怨他,“你闲着没事,爬这么高作甚么,存心吓人呐?”

“不是。”他解释道,“今天天气好,特意上来放放鸟。”

“……放鸟?”

偏头,那白隼就抖着翅膀飞上她肩头落下,奚画忙把脑袋缩进去,不敢再看。

“你呢?”关何打量了她一番,“这树很高,你上来作甚么?不怕摔伤么?”

“我来取风筝。”奚画言罢,颇为得意地朝他扬了扬手里一直拽着的一物。

后者淡淡瞅了一眼,直言不讳:“这个么?何必呢,又不好看,大不了去街边摊子上买一个,比这精致的多了去了。”

“……”

她咬牙切齿地暗暗握了握拳头,抬手就把还在凑在她脖颈间好奇探头的白隼给挥开,一言不发地退到树干旁。

“要下去吗?”关何瞧着她举动,认真道,“你这么爬很危险的。”

奚画噘着嘴,犹自逞强:“胡说,哪里危险了,我又不是没有爬过树。”

“你脚会踩不稳的。”关何见她充耳不闻,意气用事,不禁着急。

“别少看人了,我小时候什么树没爬过……”她低着头,小心翼翼探下去,蓦地耳畔吹来一阵轻风。奚画顿觉腰间一紧,未及回头去看,脚下便腾了空。

“诶——”

黄葛树上成瓣的青叶因这抖动簌簌而落,待得她平平稳稳地立在地面上,关何才抽回手,面朝前抬起胳膊,那梢头的白隼眼睛极尖,立马听话地飞了下来。

一旁的丁颜看得目瞪口呆,少顷方才回神,抚掌就赞道:“关公子好身手啊!”

“雕虫小技而已。”他颔首,“谬赞了。”

“这怎么叫谬赞呢,在咱们书院我还没见过像你功夫这么好的!”丁颜正将开口去问奚画,视线一转,却见她嘴唇微启,眸色暗沉地盯着地上。

丁颜略感好奇,也顺着她目光往下移。

只瞧那关何一双横踩着一张色彩鲜明的画纸,模样……似乎很像她们之前放于苍穹间自由翱翔的那顶纸鸢啊……

无人开口说话,大约是觉得气氛有些异样,关何侧过头,看着奚画一脸阴郁,不禁问道:

“奚姑娘,你怎么了?”

后者嘴角一抽:“关兄台……”

闻言,他一个转身,脚下的风筝登时被蹂/躏成了一团,奚画看在眼里,连惊呼都没来得及。

丁颜一面关注奚画脸色,一面笑着打圆场:“那个,关公子啊,你、你似乎踩到我们的风筝啦。”

关何这才留神,垂眸看了一下,便挪开脚,俯身拾起。

眼睁睁瞧他手里拿着的那骨架支离破碎,残破不堪,奚画的内心无疑是崩溃的。

关何静静观察了少顷,开口道:“不妨事。”

他淡然一笑,表情还甚是宽慰:“我买一个赔你便是。”

“买、一、个?”

这话几乎是自牙根儿里头蹦出来的。

关何仍旧没注意,信手翻看了一下那风筝,颔首道:“你们怕是给人坑了,这一个做工粗制滥造,画得也不怎样。我可以赔你一个更好的,想要什么样……”言至后半句,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只觉得对面的奚画眼底里隐隐含着一点火光。

他不自觉咽了口唾沫:“……你看起来好像很生气,我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不等开口,丁颜就哂笑道:

“关公子,这只风筝是小四亲手做的,所以……”

“……”

关何额上渐渐起了几颗冷汗,他将手一伸,飞速整理已经回天乏术的纸鸢,而后又抬起头来,认真道:

“其实仔细一看,它还是很漂亮的。”

奚画眉心骤聚,怒目瞪视他半晌,对方歉疚地躲开她视线,立在原地,似乎又有些手足无措。

她看在眼里,气消了一半,只剩下无奈,悠悠叹气道:

“我真怀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的,上回是我的《左传》,这回是我的风筝,下回别是要烧我家的房子罢?”

关何自知理亏,垂首内疚道:“抱歉……我会赔的。”

“哼。”

“……”听她仍是带着气,关何为难地低下眼睑,看着手里的风筝残骸,不知该如何是好。

丁颜瞅瞅他,又往奚画那儿瞅了瞅,似是明白什么,拍手笑道:

“好哇好哇,都说‘不是冤家不聚头’,前世的债今生来还,你们俩好大缘分啊!”

奚画闻言就恼道:“呸呸呸,什么‘冤家’不‘冤家’的,谁和他是冤家了。”

“好啦好啦,消消气儿。”丁颜拉着她,忙又唤关何,“马上快到饭点了,咱们去清风楼吃一顿罢?正逢清明,听说那儿打折扣,饭菜都是半价卖呢。关公子请客怎么样?权当是赔罪了。”

闻言,他神色缓和了几分,颔首道:“好的。”

奚画撇过头,犟道:“才不要他请,又不是没钱。”

“好歹给个面子嘛。”丁颜轻轻推了她两下,侧头朝关何笑道,“走吧,我带路。”

清风楼临河而建,因窗外河风吹拂故有此一名。

现下食客尚还不算多,坐在二楼,往那外头一望,晴天碧空里,各色轻鸢迎风而起,乍一看去,倒有几分像排排燕雀横飞,扶摇上天。

等菜之际,奚画托着腮,百无聊赖地把玩手里的竹筷,时不时四下里瞅瞅,却偏偏就是不开口和他说话。

关何抿着嘴唇,望着那青瓷茶杯半晌,又拿眼神悄悄瞥了旁边一眼,某人视线正也不经意晃过来,随即却一副嫌弃的样子挪开。

“……咳。”

他放拳在唇下清了清嗓子,忽而道:“对了,前几日李含风之事,我已有了些眉目,你们要听听么?”

“诶?当真?”丁颜忙凑过来,“你问到了?他怎么说?”

关何点头道:“他说自己与木归婉只是伯牙子期知音知己的关系,从未作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