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吗……”尚远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竟很是赞同地颔首,“你别说,我也觉得有点闷。”

他怅然地仰头望了望天空,长叹一声:“总觉得近来过得太无趣了,好像少了点什么。”

“诶?”

“啊!”似是想起什么来,他恍悟道,“对了,是关何!我好久没见到他了……这家伙,不是以往每次都和我抬杠么?而今怎么这么久了,也没见他来书院?”

“不知道。”奚画嘴角微抽,忍不住想向他翻白眼,心说:你才发觉啊?

“好像是……家里有事罢。”

“哦,这样。”尚远双手抱臂,沉吟了半晌,摇了摇头,“哎,这书院里没了他……还怪冷清的。”

听他此言,奚画身形微滞,举目望了望周围繁花似锦,喃喃道:

“是啊……”

冷冷清清的。

下午下学很早,奚画拎着书袋闷头而走,她今天特意绕了远路,往平时极少去的流云长街行去。

长街很热闹,但那条巷子却格外清静。

巷尾一间宅院临河而建,河岸种着垂柳,此刻没有风,柳条也只是痴痴地垂。

奚画在那门口站定,抿唇迟疑了很久很久,抬手想要去叩门。

刚一伸出去,又犹豫地缩回来。伸出去,又缩回来,如此反反复复好几回。

直到那门“吱呀”一声,被风刮开,她才将手放下,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看。

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没有柴,也没有扫帚簸箕。

看起来屋主人并不常住于此,然而大约是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了,地上积了许多枯叶和灰尘。

“……关何?”

奚画搂着怀里的书袋,怯生生地唤了一句。

四下里一如既往地透着死寂,并没有人应答。

她张望了一会儿,又举步往屋中走去。

关何这宅院,她此前只来过一次,依稀记得其中的摆设,但推门进去的一瞬间,她仍是被空无一物的屋子惊得呆住。

除了桌椅,竟再无其他。

连茶杯,茶碗,筷子……这些东西也一并没了。

厨房里灶上结着蜘蛛网,进门时,角落里隐约看到一只大耗子一窜而过。

奚画呆呆站在门边,头靠在门上,过了半晌,她心里才赫然明白:他是真的走了。

彻彻底底的,在平江城消失了……

就像最初来的时候一样。

他不属于这个地方,连走也走得这么干脆,竟都不曾来给她打声招呼。

正生出一丝恼恨,斗然又意识到什么:怕是不想让她害怕,所以才一声不吭离开的吧?

出了院门,日头已经下去了,夕照城墙,黄昏如血。

梦里醒来,侧目一瞧窗外,不承想已是傍晚。

关何撑着将坐起身,然只是一个小小动作,却牵得浑身皮肉撕裂般得疼痛,他咬咬牙,只好又躺回去。

“瞧瞧,瞧瞧……都伤成这样了,你还不安分?”

外头正打帘子进来的西江把他举动看在眼里,无奈地摇头叹气:“难得这么清闲,什么事儿也不用做,你就不能好好休息休息?”

“我都躺了大半个月了,该好了。”他不以为意。

“我几时不知道你还做过大夫?这身子说好就能好的?”西江把一个锦盒往那桌上一放,“去了回鹘一趟,给你带了点人参回来。”

“多谢。”

关何深闭下眼,然后又抬起头来,迟疑道:“她……”

“她没事,好着呢。”不等他开口,西江就已接话,“就这一句你每次都问,都快问了十几回了,烦不烦?”

“他伤着又动不了,十多天没出门,担心也是人之常情。”屋外又有人款步进来,把垂帘一掀,展颜便笑道:

“今天感觉怎么样?手脚还麻木不麻木?”

“还好,已经有知觉了。”

“有知觉就好,这药有效,再吃几副就该换药吃了。”花深里端着托盘在他床边坐下。

见他伤势这般严重,西江顿时气头就上来了:“你说你也真是的,明知道庄主吃软不吃硬,非得和他对着干作甚么?这下高兴了?你看你……搞得人都不成人样了!”

“事已至此,你说这些有什么用?”花深里皱着眉头瞥他,“伤也伤了,痛也痛了,眼下治好病才是要紧的,你就是骂他,这病能好?”

“我……我那是替他不值!”西江甩袖跺脚,“你看看他……还老问人家怎么样怎么样,人家过得可比他好多了!就庄主那怪头怪脑的性子,谁知道隔几天会不会又拉他出来吊打一顿!”

“行了,你少说两句吧。”花深里摇头轻叹,怕他有扯些有的没的,只好先寻借口支开,“青衣那边找你有事,瞧着挺急的,快些过去。”

“啧……知道了知道了。”

他甩甩袖子,撩开帘子大步出去。

☆、第59章 【烟雨平生】

花深里替他将软枕往上垫了垫,小心扶他坐起来喝药。

这汤药甚苦,一日三次,尽管没试过,但只闻这味道嘴里便也无端感到涩剌。

而关何的心思似乎不在药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饮而尽。递了药碗给她,仍旧问道:

“无双……你老实告诉我,庄主……庄主真的没有将她……”

“没有没有。”花深里放下药碗,在他床边坐下,宽慰道,“你放心,她好好儿的,一根汗毛也没少,信我吧。”说完,她又笑起来:

“庄主待你也是很好了,嘴上说着狠话,眼下不还是让你在房里养伤么?还特意叫红绣姐带了上好的伤药给你用。”

“……庄主是对我很好。”他垂下头,没有否认,“可我总不能在山庄呆一辈子。”

“怎么突然生出要走的想法来了?”花深里轻声问他,“是不是姑娘那边……”

“没什么……”

他本不欲回答,花深里却多少猜出些许。

“她知道你的身份了?”

“……”静默片刻,关何才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

他当时的顾虑终究成真了。

果然,想做关何,对他而言确实是个十分奢侈的事,从一开始,自己就不该有太大奢望的……

“这事儿,是有些难办。”花深里犯愁地别过脸,沉思了半晌,摇头叹道,“那你打算怎么样?伤好了还去找她么?”

“我……”

关何言语一塞,摊开掌心,垂眸看着手上的那一个荷包,淡淡道:“不去了。”

“为何?”

“……没了我,她或许能过得更好一点。”

数日前庄主那一声命令,至今想起来仍是后怕。

不能离开山庄不要紧,不能时时陪在她身边也不要紧。

只要她还好好的……

别的,也都无所谓了。

瞧他神色荒芜,眼底里清清冷冷,毫无情绪,花深里不由感到心酸,开口道:“那你在从前又是怎么想的呢?也想过要走吗?”

关何轻轻摇头:“从前总觉得过一日是一日,倒也没在意别的什么。

遇上她后才发现,原来自己除了杀人,也有不少其他的事能做。”

那是你越来越像个普通人了。

花深里望着他,心中感慨。

“不提这个了。”关何岔开话题,反倒是问起她,“你呢?看得出,西江很在意你,不准备和他走么?”

她表情缓缓僵滞,过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弯了弯嘴角:“不了。”

“你不喜欢他?”

“不是。”她摇了摇头,淡笑道,“是我配不上他。”

在这个山庄里,每个人都有秘密。

若是他不愿说,就莫要再去揭那伤疤的为好。

……

山庄西南一角,生着一林子的翠竹,颜色青绿欲滴,在这炎炎夏日里,让人一瞧就感到浑身凉快。

竹林间摆有一张石桌,桌上一副玛瑙棋盘,边角镶金嵌玉,连那棋子儿都是黑曜石所制,分外精致。

叶君生捻了棋子在手,拧眉思索,隔了半会,没有落子却不着边际地问对面坐着的那人。

“……绣绣啊,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不该下这么重的手?”

红绣报以微笑:“庄主到底还是关心夜北的。”

“哼。”后者不以为意地把玩着棋子,想了一会儿,才道,“我不过是心疼那大把的银子罢了。”

他甚是恼火地拿手指敲了敲棋盘:“你都不知道,为了让他进书院,我花了多少心思,洒了多少钱出去。这本还没捞回来他就火急火燎跟我说要走了,谁听了心里不膈应?”

“年纪不大,脾气还不小。为了个丫头竟敢这么顶撞我,他以为他是谁?!”

“庄主消消气儿。”看他说得累,红绣很贴心的倒了杯茶送去。

“诶……”叶君生喝了一口,忽然语气轻轻地,“我是不及爹爹,没那个本事让所有人心甘情愿为我卖命。可无论如何,也不能步我哥的后尘。”

“老庄主人品武功都是一流,庄主虽不能及,但也是劳苦功高,想必庄内上下不少人亦感恩于心。”

“我算什么劳苦功高啊……”他自嘲地笑笑,“不过是因为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

末了,忽问她:“你们可否也觉得,我是个不念旧情的人?”

“不会。”红绣将子一落,含笑道,“庄主这些年为了护着我们,也不容易。”

“哎,还是绣绣知道心疼我。”叶君生没去拿棋子,而是惆怅地捏了捏眉心,“京城那边查得越发严谨了,不出意外,今年应该就能将在宋土的所有山庄尽数寻到。”

“庄主准备如何应付?”

“……该走了。”他信手拿起茶杯,望着杯中之水,“原本是打算等夜北在年前杀了顾思安后,我们就往北迁,去契丹或是金国。眼下……他给我闹这一出,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出别的法子。”

闻言红绣沉吟了半晌,忽然道:

“属下倒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哦?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说来听听。”

“依我看,庄主不如将计就计。”她从漆盒里拿出两子来,一并摆开,“若是那姑娘留在我们山庄,一则夜北与庄主之间的误会能得以化解,二则他自然也愿意继续呆在庄里。如此一来,杀顾思安的计划方可照常进行。

这不是正好么?各取所需,还不伤了和气。”

“……让她留在山庄?”叶君生愣了一下,“这……这能行吗?”

“或许对旁人而言是难了些。”红绣微微一笑,“可庄主神通广大,自然和寻常人不一样了。”

“……”这帽子太高,带上去只觉摇摇晃晃的。

叶君生咬咬牙:“……此事再议,下棋,下棋!”

亥时,入夜已深,夏虫窝在树上草间声声低鸣,不时见着几只小蛾子朝油灯上扑腾。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除了虫叫,便没听得其他声音,连草棚里的狗也早早睡了。

奚画拿着书伏在桌前,抬手翻过一页。

突然间,窗外吹来一阵疾风,险些没把灯给熄灭。她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并不能瞧清什么。

今日,街上万籁无声,没有灯火,亦听不到人打更。

耳边只是偶尔起几阵微风,过了片刻,那虫也不鸣叫。静得出奇。

她莫名打了个哆嗦,浑身乍然一冷,忙起去关了窗。

绣庄近来接了几个大生意,很是忙碌,故而罗青无暇回家,这些天都只奚画一人住在家中。

这样的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只是不知为何,好几个晚上都觉得房中有些异样。

她脑子里总有个念头。

好像,有什么人在暗处偷偷看着她……

有时候,分明见到镜子里门边或是窗外有个身影,可猛地抬头看时,又什么也没有。

是自己出现幻觉了么?

正如是所想,才关上的窗户忽然一下子被风吹开,这风势极大,一并把桌上的灯盏也熄灭了,房内骤然一片漆黑。

奚画吓得一抖,心里突突直跳,背脊发凉,恐惧登时从脚底漫上来,偏偏那窗子还被风带得摇摇晃晃,吱呀吱呀的作响。

她家的窗一向很结实,就是暴风骤雨的天气,一旦关上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被吹开。

夜半三更,月光清冷,直照着床沿。

她忽然感到害怕,习惯性地便唤道:“关、关何!”

屋顶上却半天没有动静。

呆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关何,早已经不在了啊……

院子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声,似有什么东西蹦跶蹦跶朝这边跑,奚画正一抬眼,窗外一个狗头冒在那儿,眼珠子亮晶晶地望着她。

“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