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两个拇指在腿上不停的搅着,似在考虑怎么言词。

“我不知道怎么和我娘解释这事……”奚画转头去看他,“她好像比我还信任你,若是让她知道你是……”

她顿了顿,后半句话并未说完整,又问他:“你……就不能不做杀手么?”

良久没有回答的寂静。

奚画正琢磨着要不要说,你觉得为难我就不问了。关何却忽然应声:

“小四……其实,我有一件事一直没有告诉你。”

“什么事?”

他垂眸看着院里洒了一地的月光,轻轻道:“我之所以来到书院,便是为得一个任务。有人雇重金,要我杀一个人。”

奚画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杀谁?”

“……眼下我还不能说。”

她有些不解:“为什么啊?”

关何认认真真对她道:“这些事情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本来让你来山庄我已是冒了极大风险,想着庄主不知道最好,可如今他看到了你,怕是往后会以此要挟我。”

“要挟你?”奚画想不太明白,“你果然还是得罪他了?”

关何避而不答:“明月山庄有很多秘密,有些连我不曾晓得,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我怕到时候庄主就是不杀你,也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你。届时庄内高手如云,恐怕就是我……也不能护你周全。”

“我……我懂了。”她点点头,“不问就是了。”

关何轻叹口气,抬手抚上她脸颊,唇边噙着笑,眼神温柔:“我已和庄主说好,等此事一了,我就离开山庄。不用等很久,就在今年年底。到那时,我们便成亲,好不好?”

奚画微微怔了一下,立时笑道:“好啊。”

“你……”问的太快,她也答得太快,关何尚有些不确定,“你当真愿意嫁我么?”

奚画玩笑道:“嫁你可以,你得拿八抬大轿娶我进门才行哦。”

瞧她绽开笑颜,关何心中感动,月光照处眼底似有泪花,也微微一笑:“好,八抬大轿哪里够?便是铺十里红妆都使得。”

“这话可说大了,到时候没有,我看你怎么办?”

“有的。”他倒是说得真挚,“怎样都会有。”

“那你往后是不是都不杀人了?”奚画问得小心翼翼。

“嗯。”他点点头,“待得此间事了,我便再不涉足江湖。”

“你从前……”她顿了顿,“你从前杀的人,都是些什么人?你认识他们吗?”

听她问这个,想来是心里尚存顾虑,关何也不知怎么回答才不会令她讨厌自己,思忖了好一会儿。

“我在中原认识的人不多,除了山庄,也就剩下书院之内的……一般这种事都是庄主安排,我也很少问,不过大多是商场上的生意人,也有在朝堂上做官的,但是近几年官府查得严格,也就不常接这种生意。”

奚画哦了声,突然紧张地看他:“那有普通的老百姓么?就是像我这样的……没什么钱也没什么地位,平日里安安分分过日子的。”

“小四。”他摇头笑得无奈,“没有人会花大价钱杀这种人的,你觉得值?”

“……”端得是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尽管听着有点子身份歧视在里边,但奚画不仅没恼,反而高兴。

“那好,太好了!生意场上得罪人是常有的事,富贵人家一有钱了都是财大气粗,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至于那当官儿的么,眼下朝廷里清廉的官儿能有几个?肯定也是些搜刮民脂民膏的大贪官,死不足惜。”

说完,又觉得不妥,她忙轻打了几下嘴巴子:“哎呀,到底是死者为大,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

忙双手合十朝明月拜了拜,嘀嘀咕咕道:

“罪过罪过,我方才无心的,啊无心的……”

听她这番话一字一句虽是自我安慰,却是在为自己开脱,关何心头酸涩难当,又是感动又是欣慰。这一刻,只感慨自己前世到底修了多少福气,今生才能遇上她……

思及如此他伸手缓缓拉她入怀,下巴抵在她头顶,闭目轻叹。

“我一定会让你好好的……”

奚画握上他的手,十指一扣,也低低道:“你也要好好的。”

“嗯、嗯。”他重重颔首,将她又搂紧些许。

头顶繁星闪闪亮亮,院里树影横斜,枝头上立着只白隼,眼睛瞪得奇大,在往这边瞧。

眼前飞过一只夏虫,关何抬手挥去,蓦地想起什么来,低头对她道:

“对了,我还有事要对你说。”

奚画正看着月夜出神,心不在焉:“嗯,你说。”

“其实……我不是汉人。”

“哦……哦?诶?!”她猛地从他怀里坐起身,讶然道,“你不是汉人?”

“嗯。”关何担心地观察她表情变化,“你很介意吗?”

“嗯……不不,不是。”一时快没反应过来,奚画愕着两眼似乎难以置信,“你不是汉人,那你是?”

“我生在西夏,长在中原。”关何朝她笑道,“出生时由于国中两派内斗,民不聊生,爹娘就带我逃到宋地,不想后来又逢上宋金交战。一战打过去没有及时撤出城,等醒来就只剩自己一个人了。”

不承想他还有这样的过往,奚画心疼地看着他:“那后来呢?你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我是在定州乞讨的时候被庄主捡到的。”他解释道,“那时他还不是庄主,只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因为没有吃的,我自然是选择随他一起。再后来到了山庄就开始日日习武,庄里那段时日也不太平,老庄主还未过世,大公子就开始蠢蠢欲动,几波人打了一年,直到大公子病死,庄主才接手山庄的。”

现在想起来,也难怪庄主会发那么大脾气。

当初说好的追随他,结果到头来自己却食言了……

关何歉疚地望着虚里伤神:“庄主能走到今天也吃了不少苦,眼下正是用人之际,我却要在这个时候离开……是我对不住他。”

瞧他好像十分自责,不过这个时候拿什么话宽慰也都不过是旁观者之见,奚画不好开口,只轻轻牵着他的手,未言一语。

☆、第65章 【我无尔诈】

在山庄小住了两日,到底是人生地不熟,奚画并不敢乱跑,只成日在屋里呆着,偶尔逗逗鸟。

但关何好像很忙,除了吃饭别的时候极少见到他。

后来实在是无聊得很了,她便偷偷溜出门,可还没走多远,却被一个笑容很是促狭的男子领着去找关何。

那是她第一回看见他训练人箭术,动作和言语都甚是严厉,底下一帮人听他呵斥,连大气也不敢出。

怪不得瞧他骑射那般好,让雷先生教他,倒是委屈他了。

刚拉了一弓,关何余光就瞥到一旁双手抱臂满脸堆笑的西江,视线再一偏就瞧到他旁边站着的奚画,他微微皱起眉,放下弓就朝这边走。

“你带她到这儿来作甚么?”

西江两手一摊,耸肩道:“人家在找你呀,我这不是助人为乐么?”说完,却拿手掩在嘴,悄声对他耳语:“特意带姑娘来瞧瞧你的风采,保管叫她对你另眼相看。怎么样?是不是很够兄弟?”

“胡说八道。”关何无奈地摇摇头。

从来都不想让她看到自己这个样子,在心底宁愿她一直记着书院里的那个关何。毕竟,夜北并不是什么好人。

“小四,回去了。”

他刚走上前,奚画已自自然然去牵他的手。

“这就走了?你不忙啦?”

“也没什么好忙的……”低头见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瞧,关何被看得浑身不自在。

“……作甚么这样看我?”

“没有。”奚画弯眼一笑,“方才见你教人射箭,感觉好奇怪,我好像都不认识了你。”

“……我很奇怪?”他心里不由不安起来,“是太凶了,还是教的不好?”

“那倒没有。就是觉得和平时的你不一样。”她虽是随口一说,并没多想,但关何却不自觉胡思乱想。

果然……

以后还是多留心些。

“可这会儿我也闷得慌。”她挠挠耳根,“咱们几时能回平江啊?”

“嗯……事情也剩的不多了,我们明天一早就启程。”

“那我晚上去收拾行李,这么久没去书院,尚远可想念你了。”说到此处,奚画胸口一痛,扶额就叹道,“我落下这么多功课,也不知回去还补不补得上。”

闻言,关何收了思绪,很是奇怪的看她:“你还要考女官?”

她一时不解:“干嘛不考啊?”

“我是想……”他笑了笑,尽量捡着不尴尬的词儿说,“你若是考上了,届时岂不是就要进宫?”

“……”竟然都忘了答应他成亲的事儿了。奚画颇感内疚地刮刮脸颊,“是、是哦……可我这就不去书院了?好像有点可惜。”

她眼珠子滴溜一转,忽然拍着他肩膀:“不行,我还是要去。我不考你得考啊,我可要好好督促你才是。”

“我?”关何愕然指了指自己。

“那是当然,你不去赴考,往后怎么办?”奚画摇摇头,“难不成你想去经商?看你这头脑也不灵光,还不如考个武状元实在点儿。”

“赚钱的法子这么多,何必非得吊死在科考这一棵树上?”他不以为意。

“哦,你怎么赚?又要重操旧业去杀人啊?”奚画撅撅嘴,“不行不行,我说去考就一定得去!”

说着便拽上他衣袖便火急火燎往前走:“你可有一个月没去书院了,只怕忘得比我还多,眼下就得给你补补。”

“……我想起来庄主方才唤我去一趟。”

“想溜啊?门都没有,什么事要去一趟?不如我也去好了。”

“……”

西江望着垂花门里越行越远的两个人,步子轻轻巧巧一侧,摇头笑叹。

次日清晨,正是昼夜交替的时辰,天还未大亮,暮色稀薄,恍恍惚惚的一片蓝色。

山庄大门前停了一架蓝布幔子的马车,车外瞧着很是普通,里头却一应俱全,连马都是挑的上好的两匹雪驹,此刻正低头甩着蹄子,不时呼哧几下。

因时候尚早,庄内人不多。来送行的也唯有花深里一人,她将包袱交到奚画手上,颇有几分惋惜:

“姑娘这就走了?我还想着找你说说话儿,哪知庄主偏偏这些时日派我出门……”

“你有空来平江找我啊。”奚画接过东西,笑吟吟道,“我倒是不忙,闲得很。”

“真不忙?”花深里神秘兮兮地朝她眨眼睛,“都跟了我们小关,每日还能不忙?”

“……”这话臊得她简直接不下口,只巴巴儿的抱着包袱沉默。幸好天色暗着,也看不清她脸红。

“好了……”

关何轻咳一声,脚步挪了挪挡在她跟前,“我们就先走了,若有什么事,你仍飞鸽传书给我。”

花深里点点头:“成。”

正转身要上车,背后却听到一阵朗笑。

“大早上的,天都没亮,这会子赶着走,还是躲我们不成?”

他回头看去,庄内花台旁,正有几人缓缓行来,那大步流星走在最前的是涉风,尽管脖子上缠了条白纱布,血还隐隐往外渗,他却是不管不理,动作上豪不在意。

“你小子现在有媳妇儿了,也知道避嫌啊?”脚下站定,他胳膊一把环上关何脖颈,然而关何还高他几分,只得把他头压下来,打趣着悄声问。

“听说小丫头这些天都和你住一块,可洞房了没有?”

关何面色微窘:“……没有的事。”担心她听见,不时还得偷偷往身后瞟。

涉风甚感失落:“啧啧,怎么能没有呢?这多好的事儿啊,天时,地利,人和,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小子真是浪费良辰好景!没得让人家姑娘失望。”

关何涩然一笑,还不知如何言说,奚画望着涉风,手握成全在另一手掌上轻轻一打,恍然道:“你……你不是上次在城里遇到的老大叔吗?”

“咳……”

称呼挺新鲜,涉风松了手,装模作样地摆正姿态。

“小四。”关何垂首小声提醒,“这位是我的长辈。”

“哦……哦。”她忙下意识地捂了捂嘴,随即脆生生唤道,“大哥好。”

“诶!”后者想都没想就厚颜无耻地接受了这个爱称,两眼高兴得快要开出花儿来,“我大夜北十来岁,原说你唤叔叔也是一样,不过……大哥更好,大哥更好。”

他哈哈大笑,自顾品了少顷,才敛容对关何使眼色:

“庄主也来了,你过去看看,怕是他有什么话交代。”

见到花树边佯装赏景散步的叶君生,关何心里一沉,颔首点头:“好。”

头顶闻得鹧鸪在叫,这会子天都没亮,亦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他举目在叶丛里张望了好一会,直到听见脚步声方侧过脸。

“庄主。”

关何头埋得很深,抱拳施了一礼。

“嗯。”

叶君生将手头扇子展开,似笑非笑地哼了声:“还真是会挑时候,怎么?怕我挡着不让你走么?”

“属下不敢。”

“你最近胆子大了,我也懒得费口舌。别太把自个儿当回事,庄里上下不少你一个。”

“属下明白。”

他拿扇子摇了摇,忽而“唰”地合拢,只往奚画的方向瞅了一眼。

“我说。”

他轻轻道:

“你就这么信她?”

“她可是知道你的身份,这么千里迢迢找过来,不觉得奇怪么?”叶君生语气淡淡的,眼睑一垂,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就不怕这其中有诈?”

关何眸色微变了一瞬,但即刻恢复如初。

“她不会。”

“你知道她多少?”叶君生笑了起来,接着问,“她又知道你多少?这么死心塌地的把什么都交出去,若是到时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别怪庄主我没提醒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