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下瘫坐在椅子上,狠狠往桌面一锤。

传信出去的事必定是让宋初发现了,现下该怎么办?倘使真的去了金国,天遥地远,可能一辈子都回不来了……

“西门的守卫应当是最少的。”尚远拿着地图,边走边道,“那外面就是护城河,地势陡峭,咱们走水路,很快就能到。我知道一条捷径,一会儿咱们从那里进去。”

“好。”关何往剑匣中塞满弩/箭,又仔细检查囊中的暗器,“我们人少,届时不能轻举妄动,也不能打草惊蛇,最好一个金人都别杀。”

“……你不说我也明白。”尚远挠挠头,“但这样也太碍手碍脚了,这么大一个城呢。光凭咱们俩怎么找?”

“她既提到宋初,我想……宋初或许就是宋金两国的间人。”关何眉目一沉,“平江城如今已归金人所有,他得了好处,自然不会住的太差。只管往大件儿的地方找就是。”

“行,这法子不错。”尚远收起地图,颇有点遗憾的叹了口气,“单枪匹马的毕竟心头没底儿啊……要是这会儿能有十个八个人供我驱使就好了。”

闻言,关何冷哼一声,侧目睇他一眼,“真是当官当久了,不使唤个把人心里不痛快是不是?”

“诶,这叫什么话啊……我那说的是事实!”

“行了。”关何无意与他争吵,“小声点,再过一阵就到城墙下了,别让人听见。”

尚远满不乐意地努努嘴,“我知道……”

尚未入夜,傍晚还有几分光亮,从下坡慢慢朝前行,熟悉的草木不断映入眼帘,关何举目观察周围,这季节叶子没发出来,枝干都是光秃秃的。倘使有藏匿之人很容易便能看得出来。

一圈扫过,蓦地却见那地平线上似有一抹黑点,但离得太远看不真切,随着步步逼近,黑点逐渐扩大,连成一线,聚成一团。

关何终于停下脚来,站在原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如墨的月色之下,山庄众人静静而立,似乎是等了许久,数百双眼睛望着他,眸中是明月的光芒。

十丈开外,叶君生换上玄色长袍,玉笛在手,长发高束,周身已不见环佩叮当,反是刀剑长弓具备。

在他身边站着神色温柔的红绣,淡着一双眸子向他含笑点头。

喉中似有什么哽住,关何踯躅了许久,甚至不知自己该不该上前。

“庄主,你们……”

一言未毕,花深里拉着西江笑嘻嘻打断他:“小关你可不厚道,干架也不叫我们!还是不是好兄弟了!”

话刚说完,西江就没奈何的纠正:“我和他才算兄弟,你顶多是兄弟媳妇。”

“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我和小关便不算患难之交么?”

“就算,那也不能乱了辈分……啊啊啊!”捂着被拧得生疼的胳膊,西江跳出老远,“你谋杀亲夫啊!”

……

关何哭笑不得。

这两人仍旧没改性子,往后成了亲怕是还要麻烦。

“小关啊。”涉风走过来,习惯性的一把揽过他脖子,眉毛一挑,“瞧我们这么多人赶过来给你撑场子,你这脸面可大得很呢!”

“你们……”关何一时迷惘,看了看他,又去看叶君生,“大家……不是去漠北了吗?”

“去是自然要去的。”涉风一拍胸脯,郎笑道,“不过也得先给你把媳妇儿找回来再走不是?正所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庄主,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说话,叶君生禁不住皱眉,嘴唇微启,半天才哼了一声。

“我说过要帮他救人了么?不过是……我明月山庄的人,不能平白由人家欺负。”

涉风闻得此话,把嘴一撇,凑到关何耳边低声嫌弃道:“啧啧,都这时候了,还这么爱面子。”

“多谢。”他拱手抱拳,见得此情此景,心中无不万分感慨。

从前只道是山庄冷漠无情,生离死别不过家常便饭,竟不想庄里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对他倾力相帮。

“多谢……”

视线正落到自己身上,青衣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扛着重剑扭头望向别处:“不用你谢我……我只是奉命行事。”

关何朝他感激一笑,又抬眼看向众人,诚恳道:“多谢。”

人丛里,一声朗喝:

“愿为堂主效劳!”

☆、第97章 【剑有清寒】

戌时,城门刚闭。

城西王府前,忽有两架马车疾疾驶出,伴着夜色,在街道上绝尘而行。头顶的明月洒下光华,那雕花的车沿边也浅浅泛出银辉。

奚画掀开车帘,看茶肆、酒楼、瓦子、当铺一一在眼前后退,她握紧双拳,暗下决心。等出了城,定要想办法逃走。

至少在外的金兵没有城内那样多,总归是有机会的。

她正在脑中盘算计划,马车自书院院墙外跑过,突然之间远处不知出了何事,只听一声嘶鸣,马蹄凌乱,车身剧烈地抖了一抖,随后又蓦地停下。

奚画扶着窗才勉强没被甩出去。

待马车归于平静,四周却悄无声息。

“怎么了?”

她打起帘子,刚探出头,驾车的车夫一下子倒在她脚边,双目翻白,嘴角溢血,连吭都没吭一声便死了。

奚画吃了一惊,吓得赶紧缩回车内,愣了一瞬又觉得何处不对,她再度弯腰俯身出来。

一抬头,星辰斑驳,两边屋檐上,黑压压地站了一片黑衣人。

刀光剑刃,一如流星划过,闪闪发亮。

视线所及的地方,那一双朗眸里仿佛也蕴了星光,直直望进她眼底。

“小四。”

他上前一步,语气波澜不惊,“我来带你回家。”

后面的马车中,宋初款款落脚,一见此情此景,眉毛不禁扬了扬,含笑看向不远之处。

“诶呀,还是让你找来了。”

书院大门之下,有两人持刀拔剑而立,一人玄衣如墨飞扬,利器寒光,神情微凛;一人青衫飘逸,剑气如虹,眉目暗沉。

他们三人中间隔着书院那块有些发黄的匾额,如此遥遥对视。

曾经他是先生,在台上抚琴吹笛;曾经他亦是挚友,在垂柳下对饮畅谈;如今他是敌人,只能刀剑相向。

“宋初!你这逆贼!”尚远把剑一横,冷声喝道,“今日我便要替平江城的百姓讨回公道!”

“替平江城的百姓?”

宋初听着听着笑出声,“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得很,若不是要救奚画,你会来这儿杀我?真真可笑。”

“有什么可笑的!”尚远咬咬牙,“救人归救人,两码事!”

“你既然这么讲义气。”他摊手,耸耸肩,“怎么跑的比谁都快?当初如何不留下来替平江城的百姓杀一两个金人,这会子玩事后诸葛亮,有意思么?”

“事后诸葛又怎么?也总比你忘恩负义,卖国求荣要强。”

“我忘恩负义?”他冷哼一笑,“在下乃是金国世子,让诸位失望了,如今在我大金国百姓眼里,我可是一代功臣,将来是会流芳千古的。”

此言一出,关何和尚远皆是惊愕。起初只以为他是金国细作,受钱财所惑,竟不想他并非汉人。

“好、好!”尚远怒极反笑,“宋先生是金国的世子,简直好极!正好我取了你这世子性命,也算是头功一件了!”

“要我性命么?”宋初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退,“那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抚掌一拍,声音刚落,四面八方竟涌出无数金兵,不过转瞬之间,已将方才的黑衣人团团围住。

身前亦有十来人护着,宋初冷眼瞧他:“先生我从来不打没把握的仗,今晚你来了,就别想活着出去。”

“好啊!”尚远提剑便要上前,“那咱们就试试!”

还没等他动手,关何一掌拍住他肩头,沉声提醒:“我留下,你按计划行事。”

他满心怒火,隐忍片刻才颔首道:“明白了。”

……

听他们那边交头接耳亦不知是在商量什么,奚画离宋初本有一段距离,现下看到关何在场,忙不迭想要过去,怎料背后一个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拎着她往车里扔。

后脑狠狠撞在木梁上,疼得倒抽了口凉气,未及出门,马车竟动了起来,分明掉了头在往回走。

奚画急得直跺脚,头从窗外伸出去瞧,只听见打斗之声此起彼伏,吵嚷喧闹,仿佛又回到金兵入城那一晚,满目都是噩梦。

跑出一街之远,正当她已经做好要跳车的准备,头顶一道剑光猛地破空而来,将整个马车劈做两半,难得的是,如此这般竟也没伤到她分毫。

断木尘屑落了一头皆是,奚画一面咳一面拨开残骸打量四周。然而她才刚睁眼,手腕被人一扣,力气之大直接拽了她起来,撒足狂奔。

总算是看清来人,奚画不由喊住他:“你……你慢点……”

自从没念书后,成日不是躺着便是坐着,好久没活动过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不过多时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面色发白。

尚远见她这模样,也不敢再拽她,索性打横一抱,埋头往城东方向去。

“怎么是你来了?”奚画看了一眼四周,“关何呢?”

“他还在那边,他带的人多,先拖住宋先生,我带你从东边角楼离开。”他边跑边解释,“适才进门已经把人清干净了,趁他们还没补上来,我们得搞快!”

“关何一个人在那边?他不会有事罢?”

尚远心不在焉地应着,“没事,山庄上下好几百人呢。”

路径酒楼,恰见门前有匹瘦马在低头吃草料。他抱了一个人难免跑得费劲,足尖一点带着奚画坐上马背,双腿一夹,策马于街上飞驰。

“你放心,我们此行只是为了救你,不会恋战的,半个时辰之后所有人都会撤走,我同他说好,就在龙脊山山脚,上回我们烤鱼的地方……”

“好。”奚画点点头,随着角楼的屋脊在眼中渐渐近了,心里也如脱缰的马,喜不自禁。

她有点难以相信,喃喃问:“我能回家了,是不是?”

尚远忍不住笑道:“是。”

层层叠叠的须弥座上,上翘的檐牙衬着浓郁的月夜,森森的角楼近在咫尺,楼下的小门仍在,即将冲出城楼的刹那间,尚远骤然勒马。

高高的蹄子在半空中扬起,泥土飞溅,他伸手护住奚画没让她掉下马。

城墙之上,三层重檐,站着的全是金人的弓箭射手。

每一张弓弯如满月,箭在弦上,银光里透着杀意。

为首的金将抬起胳膊,继而又放下手。

他看得清楚,用生平最大的力气调转马头,背对角楼,双腿用力在马肚上狠狠踢了一脚。

“放箭!”

书院门前,几支箭羽射来,关何举刀隔开,拿出弓/弩,对准屋顶三处位置,且听数声惨叫,几名弓箭手纷纷坠地。

尽管山庄的人各个武功不弱,但均没料到金兵还留了这许多在城里,现下暂且能应付,一会儿若是再多只怕就麻烦了。

耳畔闻得掌风习习,身侧有个趁他不备想以刀偷袭的金兵直挺挺倒下。西江收了掌势提醒他道:“当心点!”

“多谢。”他颔首,急忙又问,“小四那边如何?”

“还没收到信号。”西江望了望夜空,叹道,“恐怕尚未出城。”

“我这边还挺得住,你带点人去支援尚远,他就一个,想必会很吃力。”

“好……不过你行不行啊?”他避开迎面来的狼牙刀,表示怀疑。

“没事的。”关何上好弩/箭,“他带着小四,如果出了什么岔子,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想想也有道理,西江解决掉手边两个金兵,“那成,你自己注意点!”

“我知道。”

流云长街一条僻静的小巷,奚画扶着尚远跌跌撞撞往前行,一路的血蜿蜒盘旋。

她紧咬着下唇,拼命撑起他的重量,只是肩头的人越来越沉,慢慢的,连步子也迈不开了。

“阿四……”

尚远偏头去看她,艰难开口,“你……你别背我了,自己走吧……”

“不要紧,我背的动你。”奚画固执地摇头,“我背的动……”

脚上踩到一粒石子,她脚踝一崴,终于两个人都摔了下去。

“有寒,有寒!”奚画顾不得脚疼,爬过去拉他的手。

他背上插满了箭羽,十多根的样子,无法躺下,只能侧靠着墙,大口大口的喘气。

回头朝巷口瞧了一眼,四周仍旧静悄悄的,她带着些庆幸,在他耳边宽慰道:“金兵没有追来,你再撑一会儿,我们很快能出去了。”

尚远本想说话,双目猛地一瞪,嘴里呕出一大口血,渗得青袍上一片深红色。

奚画不住抚他心口:“你、你不要说话了,我带你去找大夫。”

“阿……四啊……”他握着她的手,声音轻如蚊蚋,只涩然笑道,“我……恐怕是,不能再走了。”

“能的能的。”胸腔里久违的刺痛密密麻麻蔓延到全身,奚画忍着悲伤,伸手覆上他手背,“一定能的,你信我!”

尚远却笑而不答,摇摇头,指着前面,“你去小吊桥那儿……那里还能出去……”

“我同关何说好了……要把你……安好无恙的……送到他身边。”

奚画扣着他指缝,哽声道:“我们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

“走吧……你不走……便没机会了。”他喘了口气儿,吐息已有些艰难,不知是不是血珠从额上淌下,眼前尽是猩红的颜色。

明明是墨色的天幕,如今也化作一抹鲜艳。

“宋先生……他连你都杀……”他忽然道,“你往后不要再相信他了……”

“好好好。”奚画只顾点头,“我不信他。”

冰冷的地,冰冷的风,呼出来或是吸进去的,都是寒凉。

不由自主想起一场大雨,淅淅沥沥,雨点砸在耳边,现在都还记得。

“有寒……有寒……你别睡,你先别睡!”她的声音愈渐模糊,企图换回他的神志,“我带你去找红绣姐姐。”

奚画抱着他,拼命的喊,“她能治好你的,她治好过关何的伤,治好过我的眼睛,世上没有她治不好的病,你不会有事的……”

滚烫的眼泪,一颗一颗落在脸颊,尚远睫毛微颤,努力抬起眼皮来看她。

这是生平第一次,看到她为自己落泪,明明很难过,心里却止不住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