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可洛想了想,这几天尉迟决不在帝京,却也没再有人像上次那样蜂拥而至,以求一见。

不想多问,看着天边的落日,安可洛道:“若没别的事儿,我就回去了。我这一夜一日未归,里面人还不知急成什么样儿了。”

落日余辉洒在她脸上,映出淡淡的光,黑长的睫毛也度上了一层银亮的光泽。她等不到尉迟决说话,低了头转身,胳膊却被他从后面拉住。

“我替你在帝京置一处宅子,可好?”虽背对着尉迟决,但他低声说的这一句,安可洛听得真真切切。

没有回过身子,也没有答话,她略一抽动胳膊,感到他松开来,收回手,便直直进了天音楼。

安可洛人刚一进天音楼的门,便看见守在门口的梳云,两只眼睛哭得红肿。

梳云瞧见安可洛,愣了愣,两团泪花又挤在眼眶处,哽声道:“小姐…大家都以为你出什么事儿了呢…”说着泪花就颗颗滚下来,小身子也一抽一抽地止不住。

别的人见了也早喊起来:“快去告诉楚姨,安姑娘平安无事!”

安可洛上前,笑着掏出丝帕,替梳云擦擦眼泪,道:“这傻孩子。我这不是好好儿的么…”

梳云抽泣道:“小姐现在回来就好。楚姨都急上火了,一大早就差人去衙门报官了。”

安可洛眉头绞住,没料到众人的反应这么大,忙道:“楚娘现在人在楼上?我去同她说。”

见梳云点点头,安可洛快步绕过人,拾裙上楼。人还未至楚沐怜房间,门就已经被人打开,她一进去,就迎上着裙挽纱的楚沐怜。

楚沐怜眉宇间一阵起伏,手颤着抚上安可洛的脸,道:“可真是要把我急死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安可洛看着楚沐怜的神情,心里一阵内疚,低了头道:“洛儿不好,让楚娘白白担心了…”她没有接着说下去,不知怎样开口解释这一晚去哪里了。

楚沐怜叹口气,“你平安最要紧,别的都好说。”她拉了安可洛在椅上坐下,细细看了看安可洛,道:“可是尉迟将军?”

安可洛顿时一慌,“楚娘怎么知道的?”

楚沐怜伸手拉过一盘果子摆在安可洛面前,道:“先前从窗户里看见了街角的马车。”

安可洛红了脸,知道什么也不能瞒过楚沐怜,闷声应了一声,也不多解释到底是如何去见了尉迟决。

楚沐怜没多追究,只是按住安可洛搁在桌上的手,道:“你喜欢他么?”

安可洛没料到楚沐怜会问得如此直接,不禁又想起帅帐中卫淇的话,想了想,道:“楚娘为何要问这个…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的,尉迟将军的心思也未必就在我身上…”

楚沐怜轻轻一笑,捏了捏安可洛的手,道:“傻孩子,尉迟将军的心思帝京里还有人不知道么?洛儿,若你心里不觉得别扭,从了他也是件好事。楚娘可不愿你像我这般,一辈子都耗在天音楼里了…”

安可洛听了,眼眶一红,幼时的记忆又涌了出来,喉头哽住,半天才道:“楚娘,若是当年不用管洛儿,你早已是王寺卿府上人了…”

楚沐怜脸上笑容略淡一些,轻声道:“怎么又提起这个来,那事又不怪你…倒是你如今真该替自己好好打算打算,莫要辜负了这么好的年华。”

安可洛手攥着袖口,道:“我不愿离了楚娘到别处去。”

楚沐怜叹道:“真真是在说胡话呢。这多少姑娘天天巴望着能有人替她们告求脱籍,你倒要眼睁睁放过大好的机会。”

安可洛心里翻来滚去,想着尉迟决的那句话,低声道:“这事儿还是搁以后再说,楚娘不要替我急,我自己理会得。”

楚沐怜静静看了会儿安可洛,道:“也好,不定将来还有比尉迟将军更好的呢。”

安可洛一急,道:“楚娘,我不是那个意思…”

楚沐怜唇角一扬,道:“着急什么?”

安可洛一窘,道:“楚娘就知道拿洛儿说笑…”

楚沐怜笑了笑,“也罢,这事儿还得要你自己拿主意,我说再多也没用。”顿了一下,又道:“你可知衾衾是怎么一回事儿?”

安可洛奇道:“衾衾出什么事儿了?”

楚沐怜脸色微微一变,道:“她今日一天都神情恍惚,魂不守舍的样子。饭也不怎么好好吃,平日里话那么多的人,倒变得静悄悄的。我问她话,她也别扭着不说是怎么了。你若有空,去替我问问。”

安可洛点点头,心生纳闷,想起昨日范衾衾还好好的,这才过了一天,能出什么事儿…不由问道:“楚娘可知衾衾现在人在哪里?”

楚沐怜微叹,“中午吃过饭后,一直在后院里坐到现在,一个人发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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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温玉

天音楼的后院里栽了满满的花树,又摆了石凳与秋千。

楚沐怜喜花,曾特意自己亲自动手栽了一小排桃木。天音楼里的其她姑娘们受她影响,也纷纷在院里栽上自己喜爱的花木,倒成了帝京众多歌馆中的一道独特风景。

范衾衾坐在院角的石凳上,抱着双腿,头搁在膝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映了落日余辉的嫩桃树叶子。

风一起,裙裾微飘,和着满院初春的泥土芳香,落在旁人眼里,似一副绝美的画卷。

安可洛悄悄走至范衾衾身后,轻轻叫了声:“衾衾。”

范衾衾身子晃了晃,转过头,身后的风将长发吹至眼前。她看清是安可洛,敛眉道:“可算是回来了。”说完便不再言语,身子往边上挪了挪,让开石凳上的一块让安可洛也坐下。

安可洛抖开手上拿着的枣红色绒布披风,罩在范衾衾身上,一边坐下一边道:“穿得这么少,坐在这里也不怕着凉了。到时又得请郎中,你又不爱喝那药,平白地找罪受。”

范衾衾也不吭声,眼睛望了下安可洛,又垂下头,自顾自地捡了凳上风吹落的一片嫩叶,缠在掌中,压出翠色汁液。

安可洛看在眼里,心里知道她必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否则断然不会变成这副样子,道:“有心事儿?”

范衾衾皱了皱鼻子,道:“安姐姐,我…我被人亲了。”

安可洛一怔,天音楼是属户部隶管的歌楼,平日若非朝中官员、王公子弟,旁人根本不可来这儿。而似范衾衾这样色艺俱佳的姑娘,平日深藏高阁,若是自己不情愿,也没人能够强求。此时瞧着她这模样,倒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一般。

安可洛心里一紧,道:“是谁?”

范衾衾脸一下红了,支吾了半天,才勉强道:“就是那个人。”

安可洛糊涂了,问:“哪个人?”

范衾衾瞅着安可洛的眼睛,小声道:“一来天音楼就要同我吵的那人…”

“廖珉?”安可洛惊道,随即又是一笑。她怎么也没想到,美玉似的廖珉,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笑容的廖珉,能对衾衾做出这种事…但她此时只是想笑,廖珉,其实人不错呢…

范衾衾有些恼,撅了嘴道:“安姐姐,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安可洛忙忙收了笑容,一本正经道:“他亲了你哪里?”

范衾衾一脸尴尬,看了看安可洛,手指抚上额头,鼻尖,嘴唇,又移到脖子左侧露出立领的细嫩肌肤上。

安可洛忍着笑,心里连连叹了几声,真没有看出廖珉是个动作如此之快的人。她原来以为,只有尉迟决这般果毅刚决的男人才会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岂料似谦谦君子之廖珉,竟也…

安可洛突然想起范衾衾的性子,廖珉平白亲了她,估计也不会有好果子吃…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范衾衾:“他亲了你,然后呢?”

范衾衾垂下眼帘,道:“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亲完了,还冲着我坏笑。我一怒,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脚。”

安可洛心里一沉,接着问:“你…踢了他哪里?”

范衾衾小脸唰地一红,嗫喏道:“当时也没多想,就抬腿踢了他的下身…”话说到后面已经几乎微不可闻。

安可洛伸手扯住范衾衾身上的披风,瞪大了眼睛,道:“衾衾,你怎么这么不知轻重?要是真伤了人可如何是好?你知不知道,廖家就剩他一个了,万一他有点什么事…”

安可洛看见范衾衾惊讶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停住不再往下说,心里暗恼自己多嘴。

范衾衾牵了安可洛的手,很认真地问:“安姐姐,你知道许多他的事情?”

安可洛握住范衾衾的手,道:“廖公子从未对你讲过他的事儿么?”

范衾衾脸微微一红,“他有几次想开口,我却吵吵嚷嚷给岔过去了。后来他生气了,说我话太多,嘴就堵上来了…”

安可洛听了这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低头笑了半天,才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她看看范衾衾潮红的面颊,突然问:“廖公子可英俊?”

范衾衾的脸更加红,小声道:“哪里英俊了,整日嬉皮笑脸的样子,说话也惹人生厌…”

安可洛故作惊讶状,叹道:“原来他是这样一个人,怪我以前没有看出来。但,既如此,你为何一天都茶饭不思的?这可奇了怪了。”

“谁为他茶饭不思了?”范衾衾的手使劲揉着衣尾,咬了咬唇,道:“就是一想起他昨日痛得眉头都发颤的样子,我心里就慌。不管做什么事情,他那张笑嘻嘻脸总在我眼前晃晃悠悠。”

范衾衾神色一黯,“昨晚睡着了,梦见他抵住我的身子,低着头问我‘若有一天,我也突然不见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想念我?’安姐姐,这是他昨日在花廊同我说的话,不知怎的竟会做到梦里来。当时一慌,挣扎着醒了过来,心里却纠得紧紧的。安姐姐,我真不知为什么会这样…”

范衾衾薄薄的嘴唇抿起来,似一条艳红的缎子覆在白底素布上,没来由地给脸添了层哀伤。

“衾衾…”安可洛淡淡叫了声,“你是喜欢他的…”

范衾衾的手在安可洛手心里微微一抖,头转过来,睫毛一掀,眼里水光转动,道:“其实,迎来送往那么多人,没有遇见过似他这样的,可我也真不知,到底什么样的心境算的上是喜欢人了…”

她叹一口气,又道:“安姐姐,我好羡慕你。楚姨那么疼你,你甫一登台,便是被尉迟将军所点。”

安可洛握紧她的手,道:“衾衾,下回廖公子来,他说什么,你要好好听,不要再似从前那般胡闹了。若是廖公子愿为你脱籍,你千万不要拒绝。廖公子比起平日里那些纨绔子弟,不知道要好多少…”

范衾衾蹙眉道:“安姐姐,昨日我都那样踢了他,他怎么可能还会来…”

安可洛微微一笑,道:“衾衾,你但说你还想不想再见他?”

范衾衾平眉略展,看着远处花廊垂下的嫩绿枝条,腆着脸点了点头。

安可洛起身,笑着也牵了范衾衾起来,道:“若他知道你想,他必定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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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相才

尉迟决在相府后门勒缰下马,早有下人上前将马牵去马厩照料。

相府大总管迎出来,两鬓斑白,脊柱微拱,毕恭毕敬叫了声“二少爷”,用的还是尉迟决在府里时的称呼。

尉迟决爽朗地一笑,道:“乔叔身子不好,何苦出来,我又不是不认得路。”

乔总管待尉迟决走进了府,跟在他身后低声道:“二少爷这许多天没回府,相公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个疙瘩。”

尉迟决皱眉,道:“大哥如何他倒从来不理会,独独要盯着我。”

乔总管在后面发出苍老沙哑的笑声,道:“二少爷如今是大将军了,怎么还似小时候那般,净说些任性话。”

尉迟决朝内堂后寝走去,步子很大,边走边问:“老爷睡下了?”

乔总管道:“相公在中厅见客。”

尉迟决脚下一顿,回过身子,道:“这么晚了有谁要见?”

乔总管凑了上来,压低了声音,道:“此次赴礼部试的一个举子。”

尉迟决眸子一暗,身子一转,脚下已快步朝中厅方向挪去。

沾染微尘的布靴轻轻踏入中厅侧门,尉迟决身子一闪,避入旁边一个隔间里。

尉迟翎坐在厅内宽大的红木椅上,旁边搁了一把铺了软垫的高凳,上面坐着一名甚是年轻的男子。

因是侧对着他,尉迟决透过隔板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看见男子直直挺立的背,和稳稳搁在膝上的双手。

当真不错。

尉迟决在心里暗叹一声,少有人能在面对尉迟翎的时候还能保有如此风姿。再看看那男子坐的椅子,尉迟决心里已有几分了然,老爷子这回是真的动了惜才之心,否则断不会在告病期间、顶着被御史台众人弹劾的的风险、于皇上召见之前请这人过府一见。

正兀自想着,就听尉迟翎沉声道:“既然回来了,就出来见客。”

这一声传入尉迟决的耳中,他身子一震,无奈地叹口气,绕了出来,走至中厅中间。

年轻男子早已起身,揖道:“在下秦须,草字子迟。久仰尉迟将军之威名,今日有幸得以一见。”语气不卑不亢,声音脆亮。

尉迟决抬眼望去,好一张俊脸!

皓齿星眸,剑眉斜插入鬓,身形虽微微偏瘦,但甚是硬朗,一张薄唇微微扬起,正看着尉迟决笑。

这男人在看着他笑。尉迟决眸子迷了起来,从未有人第一次见他,会对着他展露这般笑容。

不是谄媚,不是讨好,不是紧张,也不是不知所适。

就似遇到多年不见的旧友一般,很自然地给出一个笑容来。

此人当真不凡。

尉迟决心里再赞一声,口中笑道:“不敢。尉迟决,字定之。不必称呼将军之类的,成天听了耳朵都要生出茧子来了。”

他袍子一撩,坐在另一侧的凳子上,秦须见状也坐回凳上。

尉迟翎花白的胡子抖了抖,冷哼道:“家门逆子。”

尉迟决摸摸鼻子,小声道:“既要说这种话,何必要我出来…”

秦须微微一笑,道:“尉迟相公何出此言?我天朝人人都道尉迟将军是英雄,这赫赫战功不知给尉迟一门添了多少荣耀。”

尉迟翎浓眉微颤,道:“连年战事给国库添了多少负担,只怕尉迟将军心中没数儿。朝中还须多些子迟这等良才,为皇上分忧,才是国之大幸。”

秦须敛容道:“尉迟相公过奖了。晚辈现在一介布衣,哪里能和朝堂公卿相提并论。”

尉迟翎朗声大笑,道:“你于礼部试违例,皇上非但不革你功名,反而召你于迩英殿觐见,圣意已是昭然若揭。以子迟之才,入仕便得监丞、抑或大理评事之职已是定数。将来或进六部、或外派出任大郡太守、通判,得以历练几年,若是政绩上佳,十年之内入政事堂掌印也非不可能之事。”

秦须听至此已是脸色大变,急急起身,道:“尉迟相公…”

尉迟决脸色也一黯,不知一向以处事沉稳为人称道的尉迟翎,今日对秦须怎会说出这番话来。

尉迟翎喉头滑出笑声,抬手向下按了按,道:“子迟不必这般紧张,坐下说话。”

秦须面色略有缓和,慢慢坐下,眼睛却看向对面的尉迟决。

一袭黑袍衬着他一身戾气,刚硬的身板,刀刻般的面庞,一双黑眸深不见底。

秦须心里暗叹,果如传闻一般,当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

两人这样互相打量着,又一齐笑出了声。

尉迟翎看着二人,微微一笑,道:“子迟可有婚配?”

这一句突然的问话,令秦须微微一愣,片刻后才道:“不曾许有婚配。”

尉迟决看着尉迟翎,眼里一笑,心中已明白他这父亲大人要打什么主意。

尉迟翎笑容更浓,开口正要接着说话,却听中厅左侧屏风处发出一声巨大震响,那扇云母屏风轰然倒地。

几个人均是一惊,不约而同地望过去。

待尉迟决看清之后,他额角开始微微发痛,黑眸眯起来,手心也觉得发痒。

尉迟翎早已怒容满面,气的胡子一抖一抖,却说不出话来。

秦须先是一阵愕然,再然后,唇边突然划过一抹怪异的笑容,又转头望向尉迟决。

尉迟决向前迈了两步,攥起的拳头咯咯作响,嘴里咬牙切齿地迸出一句话:“尉迟紫菀,你成何体统!”

屏风倒下之处,半趴着一个着平素纹平展裙的年轻女子,红着脸蛋,一双大眼睛水汪汪地瞅着屋内的几个男人。

女子身后站着一个正瑟瑟发抖的小丫环,嘴里嗫喏道:“小…小姐,你没事儿吧?”

尉迟紫菀低头摆弄着腰上系着的双带,嘟着嘴,委屈道:“是这带子莫名其妙地缠了上去,我一动,这屏风就倒了…我也不想在偷听的时候被你们发现啊…”

尉迟决觉得额角都要炸开了,又向前一步,怒声道:“尉迟紫菀,你给我站起来!”

尉迟紫菀眨着眼睛,小声道:“二哥以为我不想站起来?这带子绕在上面,我起不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