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就没有了,一个气泡都没有留,就什么都没有了。

  明石看傻了,本来他先前就被石头砸了个五迷三道,脑子不清不楚,如今越发的迷怔了。大吉低头对他说道:“上来!我背着你!”他听了像没听见似的,垂着胳膊腿儿一动不动。墓室顶部的石板开始成片的掉落,拍的下方血池酸液飞溅。大吉心知这油灯灯臂都是固定在石壁上的,石壁一毁,露出土墙,自己必定也只剩死路一条,故而对着明石吼了一声:“上来!”

  明石这回有反应了。

  他像只猴子一样,抱着大吉攀援向上,并且很奇异的上过了头,最后甚至踩上了大吉的肩膀。大吉抬头刚要说话,却见他猛的向上一跃,十根手指一起□□了摇晃开裂的石壁缝隙中,然后一言不发的继续往上爬。石块石板石砖石条噼里啪啦的一直在往下落,然而他疯了似的也不躲也不怕,就这么一路往上,爬进了高处的黑暗之中。

  大吉目瞪口呆的看着他——看了十秒钟后,她自顾自的继续抓着灯臂向外悠荡。最后在石门旁落了地,她用斗篷护住了自己的头脸双手,踩着满地酸液开始向前狂奔。

  她一鼓作气跑到了洞口,洞口垂下来一条绳子,正好可以让她抓着绳子爬上去。一爬上去她就蹲下来了,因为外头天光大亮,她猝不及防的见了阳光。

  狠狠的喘了几大口粗气之后,她的听力最先恢复了正常。丁溥天赶过来了,正在对她反复的嚷着同一句话,她明白过来,当即坐在地上,顶着阳光伸手脱了脚上的皮靴。皮靴是新的,靴底是厚重的橡胶底子,然而如今已经被酸液腐蚀得零零落落。丁溥天问道:“手呢?手没沾上那玩意儿吧?沾上了就能把你皮肉都烧掉!”

  大吉摇了摇头,她不傻,脱靴子的时候加了小心了。把穿着洋袜子的双脚缩进了斗篷里,她低声说道:“快走,这里要塌了!”

  丁溥天听到这里,当即发号施令,又随手抓来了一名卫兵:“把她给我扛到马车里去,快!全体撤退!”

  大吉躲在黑斗篷里喘息着,被卫兵送进严丝合缝不透光的马车里了,她还是喘息。她不知道明石是不是死了——大概是死了。这实在是不好,她头脑简单的想:不好极了,太不好。

  与此同时,这山头上的所有人都听到了来源不明的轰鸣声响,故而快马加鞭,风一样的往远方逃去了。

  良久过后,丁溥天一行人下了山,在山下的镇子里落了脚。

  客栈他不住,嫌那地方脏,他凭着手里的刀枪炮,硬从本镇首富手里借了半座宅子落脚。待到把自己从头到脚都收拾干净了,他端着一大杯茶跑到了大吉房间里,开始大骂:“×他妈的老子也真是鬼迷了心窍,白盯了那朱三儿四个月!本以为能跟着弄几样国宝发发财,结果国宝没弄到,还险些搭上了老子一条性命!真他妈的没地儿说理去!妈了个×的……”

  房间很暗,窗帘低垂,大吉盘腿坐在一铺炕上,身上换了一件黑斗篷。丁溥天在中了千目的招后,确实是殷殷切切的爱了她两天,不过两天之后,他渐渐的回过了神,又不爱她了。

  大吉没有骗他,把他那爱与不爱的原因讲了个清楚。丁溥天恍然大悟,这才知道自己是中了那个小丫头片子的邪术。小丫头片子和不男不女的已经逃了,留下他和大吉面面相觑,大吉是一派云淡风轻无所谓,而他自己琢磨着,要是这么着就把大吉撵出去活活晒死,似乎是有悖于男子汉大丈夫的品格,但平白无故的就这么留着她,好像也有点没道理。

  幸而,大吉很快就给了他足够的道理——在夜里无所事事的时候,大吉抽空出了趟门,替他宰了一个住在不远处的宿敌。丁溥天除了一根眼中钉,大吉也畅饮了个饱足。

  从这天起,丁溥天心安理得的把大吉留下来了。平心而论,大吉的毛病,他都知道,午夜梦回想起来,他其实也觉得大吉怪吓人;可是话说回来,走夜路的时候带着大吉,他也是真有安全感。至于她不喝血就不能活这件事,他决定退上一步,权当是大吉爱吃血豆腐就得了。

  大吉平时一言不发,莫测高深,所以丁溥天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很愿意跑到她面前撒一场野,撒野完毕之后走出去,他心平气和了,还是仪表堂堂的丁司令,不走样不丢人。

  此刻吵完一场之后,他双手叉腰站在炕前,换了话题:“你没事儿吧?”

  大吉摇摇头。

  “没晒着?”

  大吉从斗篷下面伸出了右手,手细长惨白,少了一根小拇指。手背上红了一块,是个蔫了的水泡。

  丁溥天看了看,然后说道:“将来送你去北京,找个洋医生给你瞧瞧,看你这病到底还能不能治。反正我活了这么大,你这样的我是第一次见。”

  大吉低低的“嗯”了一声。对于当下这个时代,她已经了解了一些,但是还不全面,所以为了藏拙,她是尽可能的少说话。

  等到丁溥天走了,她抱着膝盖蜷成了一团,心里恍恍惚惚的又想:“反正他也不喜欢我,死就死了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她还是觉得这一切都很不好。

  饱受创伤的脑袋

  明石没有死。

  在血池的酸液漫开来,将墓室内一切活的死的尽数腐蚀消灭的时候,他没有死;墓室内石块纷落如雨,天地崩溃塌陷的时候,他也没有死。他在土中穿梭,穿梭的道路也许是当初工事遗留下来的通道,也许是山中野兽的洞穴,总之他在爬到墓顶最高处时,他发现自己有路可走。

  有路可走,他便走。走的时候什么都没想,单是凭着直觉向前冲。有时候,隐隐约约的,他差一点就要想起千目,可是不知怎的,总是差了那么一点儿,所以他就始终没有想起来她。

  就好像他从来都不认识她似的。

  爬到最后,他力不能支的趴在了土洞里。前方有了光,侧着脸向前望,可以看见前方洞口外的夕阳。他看了看夕阳,忽然觉得自己很累,就闭上眼睛睡了。

  他睡了很久,睡到了夕阳变成朝阳。睁开眼睛爬出洞口,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是坐在了一片草地上。兴许是朝霞特别红的缘故,他望过了天边再看身下,就觉得草地青翠极了,自己坐上去,也会浸染出满身的绿色。

  抱着膝盖前后晃了晃,他想,千目死了。

  千目死了,苏星汉可想不可及,也和死了是一样的。指尖在疯狂地挖掘中失去了皮肉和指甲,鲜血和泥土结成了坚硬的痂。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没觉出疼来,心里脑里就只有茫然。

  他在地下世界里与世隔绝的独活了十几年,都活得安然,结果只出来过了不到一年,只认识了星汉和千目两个伙伴,过去的日子就再也回不去了。再让他孤独一个人,他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他很惶恐,可是因为没有人看他,没有人哄他或者训他,所以他忽然间不会了哭。蜷着手指站起身,他原地转了个圈,还是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于是一屁股又坐了下去。

  “要不然,我也死了吧!”他想。

  于是他又站了起来。身边是一样武器都没有的,想要解了裤腰带去上吊,十根手指又僵硬着全不能动。一步一步挪到了草地边缘,他在一棵老树前停了下来。

  “这个好。”他想。

  然后后退了几步之后,他紧闭眼睛低了头,猛的向前冲了过去,一头撞在了老树树干上。“咚”的一声闷响过后,他倒在了大树旁。

  遗憾得很,老树虽然好,可是他力气有限,并没有撞碎了自己的脑袋。人事不省的躺在草地上,他起初看着像是睡了,渐渐的,和老树接触过的额角泛了红,流了血,鲜血流得无声无息,点点滴滴全渗进了他的短头发里。一只脏兮兮的狐狸抽着鼻子,像狗一样鬼鬼祟祟的跑了来,围着他转了几圈之后,不知为何,没有下嘴,只在他的脸上舔了几口,又在他的头上也舔了几口。

  大概是因为他这人滋味不好,所以狐狸舔过之后就又跑了。

  几个小时之后,狐狸大概是实在找不到食物,所以又跑了回来。把尖嘴凑上明石的咽喉,它呲出獠牙,想要直接咬一口狠的。然而就在它的獠牙刚刚见了空气时,明石忽然□□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于狐狸来讲,他是个庞然大物,所以狐狸见势不妙,当即缩回獠牙又逃了。

  明石不知道自己刚从狐狸口中捡回了一条性命。闷闷地坐在草地上,他抬头看看天,好天气,天空一碧如洗。

  “我再去找个新的人吧!”他想:“也许还会有新的人对我好、爱上我呢。我长得这么帅,别人都叫我小白脸,大吉那种妖魔鬼怪,不是也喜欢我吗?”

  然而,他随即又想:“千目要是知道了,一定气疯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气息一颤,一股子滚烫的酸楚滋味从胸中涌上了头脸。他爬起来往远了走,一边走一边拼命地抽鼻子,怎么抽都是涕泪横流。忍无可忍的抬手抹了一把眼泪,皮破肉损的手指头狠狠蹭上了他的脸,十指连心,疼得他一哆嗦。两只手像是攥了火炭,甩不开放不下,于是他悲到了极致也痛到了极致,便在山林中弯下腰,歇斯底里的大吼了一声。

  这一声吼振聋发聩,简直类似轰鸣,震得几丛林木外的过路人一抖。抖过之后,过路人——一共是有两名——对视一眼,小心翼翼的觅声寻了过来。

  在见到明石之后,过路人之一开了口:“那个……兄弟,你怎么啦?”

  明石看了这二人一眼,发现这二人长得獐头鼠目,相貌甚是丑陋,即便是和苏星汉那种粗手粗脚的野小子相比,也还不如苏星汉的一根脚趾头,心中便有些厌恶,不肯理睬。

  过路人见他不回答,踉踉跄跄的只是要走,便又追问了一句:“你没有伴儿?一个人在这山里走?”

  明石觉得这两个人很烦,所以依然是不理睬。

  两名过路人前后看了看,见周围确实是没有其他活物了,便互相对视一眼,换了眼色。另一名过路人——一直没有发过话的——这时就从腰间解下一根防身的短棒,猛的抽向了明石的后脑勺。

  明石应声而倒,又晕了。

  两名过路人——本来是打算在这山里溜达溜达,打几样野味回家下酒的,这时野味也不打了,抖开一条麻袋把明石往里装,一边装一边又对话:“哥,这人的个子可挺高,是不是能多卖几块钱?”

  “你想的美!这玩意儿不论高矮,只要是活人,没残疾,能选得上,就都是十块大洋。”

  “那我刚才那一棒子,不会把他打傻了吧?”

  “没事没事,招兵的是咱老叔,只要看着是个全须全尾的人,老叔就能要。等钱到了手,他在营里是傻了还是死了,跟咱们有个屁关系?”

  弟弟听了哥哥的高论,心悦诚服,于是兄弟二人趁着天色还早,抬着麻袋迅速下山,进了一处村庄。

  村庄里驻扎了一个营的士兵,附带着一个草台班子似的征兵处,谁肯来当兵,就能得十块大洋。但俗话说得好,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所以除非是穷得没招了,否则正经人家的小子绝不会往征兵处跟前凑。总揽征兵大业的营长着了急,简直想要带着□□冲进百姓家里拉壮丁,但在行此下策之前,营长还是克制住了冲动的情绪,决定过一阵子再来公开抢人。

  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便有游手好闲心狠手辣之徒,从县城里捉了几个叫花子过来,卖大姑娘似的把叫花子卖给了征兵处。叫花子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成了大兵,而大洋则归了那帮临时客串的人贩子。

  叫花子可捉,那走山路的独行客自然也可捉,尤其验兵的人还是他们的老叔。兄弟二人豁出力气,一鼓作气把明石运到了老叔面前。老叔解开麻袋瞧了瞧,发现里面这人哼哼唧唧的,的确是没死,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把明石丢进了新兵营房中,然后取出十块大洋,自己留了两块,给那兄弟二人一人四块,正是皆大欢喜。

  求死不得

  明石被丢进了一间大屋子里。

  屋子是间漏风兼漏雨的破房子,仅比四面透风的棚子好上一点。屋内也没有别的摆设,只靠墙砌了一铺长长的大炕,炕席是决计不会有的了,枕头也是想都别想。几个早来了的新兵——包括若干个被拐卖来的叫花子——各自坐在炕上,有的在发呆,有的在用一点烟末卷烟卷儿,还有的则是在打哈欠抠脚。忽然见几名士兵把个类似尸首的东西抬进来丢到炕上去了,众人见怪不怪,面无表情,等士兵走了,也没有人愿意动上一动。

  过了许久之后,才终于有人开了口:“死没死?不是死了吧?死了的话,就现在这个天气,那可不能放着他过夜,半夜招苍蝇。”

  半夜招苍蝇的确是件讨厌事情,至少会搅扰众人的睡眠,故而有人凑到明石身后,低了头仔细去看他的面孔:“我瞧瞧……”

  然后他和转过脸来的明石对视了。

  “操!”他被明石吓了一跳:“你醒了你不出声,装他妈的死人想要吓唬谁啊?”

  明石收回目光,一句话也不想说,唯一的感觉就是头痛。现在他的脑袋已经彻底失了形状,额角肿着,天灵盖肿着,后脑勺也肿着,各肿各的,在头发的掩盖下各有颜色。他还是想死,在看到了这么一屋子丑陋陌生的面孔之后,他越发的感觉了无生趣。谁也比不上苏星汉和千目,他们两个没了,他就谁都不想要了。

  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的动了动手指,十根手指都不大听使唤,他只是想起了自己和千目手拉手的日子——苏星汉不喜欢和他拉拉扯扯,但是千目喜欢,千目的手小小的软软的,他攥在手里,正好能够攥得严严实实。

  他直到现在,也不知道千目究竟爱上了自己哪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爱不爱千目。不过,他想,如果千目能够死而复生的话,那自己就去爱上她好了,反正他们是不打算分开的。不管他们是不是恋人,他们都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

  “一个是为我死了,另一个到死都在恨我。”他忍着头痛蜷成一团,心想:“我的命运不好,是个扫把星。”

  紧接着,他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大吉呢?大吉不会也死了吧?”

  这个念头让他差一点就坐了起来,但是他很快就又闭了眼睛,心想死就死了吧,都死干净了吧!

  明石长久的躺着,起初并没有人想要招惹他,怕他忽然死了,一笔人命账要记到自己身上;但是等到天黑天又亮之后,众人发现他那一口气喘得很匀,并没有要死的意思,就不肯再给他优待了。

  这新兵之中,很有几个老兵油子,也打过若干次仗,在战场上抢到了钱财就当逃兵,待到钱花光了,便轻车熟路的再来当兵。这些人无所事事,闲得难受,又见明石与众不同,分明是个小白脸的模样,就忍不住要拿他解解闷。解闷的第一步,是喝令明石去倒马桶——为了防止新兵逃跑,这破屋子到了夜里,外头就有人站岗,屋中的人若是有了内急,便统一的全在内解决。

  明石抱着膝盖坐在炕角,看着非常的像受气包。老兵油子向他喝令第一声,他不理睬,喝令了第二声,他依然没反应。老兵油子的面子挂不住了,当即跳到他面前,劈头抽了一个嘴巴:“你他妈聋了?”

  明石双眼一翻,顺势而倒。然后别人再怎么摇晃推搡他,他都不动了。

  众人见他这是昏了,便各自退却,老兵油子环视四周,认为无人胆敢向教官告发,便也悄悄的躲远了。

  这第一天,新兵们单是在屋子里坐牢,并没有出去接受军事训练,只在下午出了门,在黄土漫天的操场上见了见太阳。明石半死不活的醒了来,也挪着两条腿出了门,这回没人搭理他了,他便独自蹲在角落里,用那两只惨不忍睹的手在地上翻翻找找。

  赶在太阳下山前,新兵们又被集合起来赶回房内。明石垂头也回了去,照例还是抱着膝盖在大炕的角落里坐。这时屋子里开始有些热闹了,有那满不在乎的,开始谈笑风生的扯淡,有那是被拉壮丁拉来的半大孩子,则是又怕又想家,抽抽搭搭的抹眼泪。老兵油子抽了一根私带进来的烟卷,然后眼珠一转,望向了重新活过来的明石。

  光着脚丫子站到了炕上,他向自己的左邻右舍递了个眼色,然后揎拳挽袖的走向了明石:“哎,小子!”

  明石袖着双手,缩成了很小的一团。抬头看了他一眼,明石终于做了回答:“干什么?”

  老兵油子蹲了下来:“哟,不是哑巴啊?”

  明石盯着老兵油子的脸,看了又看。老兵油子被他看毛了也看火了,手摁着膝盖想要把腰挺起来:“怎么着——”

  明石一直等着对方张嘴,对方一张嘴,他就有机会动手了!

  他那两只手——如今看起来已经不大像手——猛的往老兵油子嘴里一塞。老兵油子吓了一跳,紧接着就觉着自己嘴里多了活物,有心要吐,可明石一跃而起把他扑到了身下,一手捏着他的鼻子一手捂着他的嘴,无论如何不肯放。围观的旁人愣了愣,起初是没看明白,后来忽然明白过来了,慌忙围上来把明石往下拽,明石咬牙切齿的松了手,而老兵油子坐起身张了嘴咔咔的往外吐,一吐之下,围观众人又是吓出了一声惊呼。

  老兵油子吐出了半截黑蜈蚣!

  蜈蚣这东西不比其它的虫类,那个百足蠕蠕的样子,单是看一眼便足以令人心惊。更可怕的是如今吐出来的只有下半条——那么,上半条又是到哪里去了?

  老兵油子并非单枪匹马,也是有战友的。他的朋友们扒开了他的嘴往嗓子眼里看,又让他自己伸手抠喉咙往外吐。老兵油子不敢耽搁,依言行事,结果先是吐出了晚上吃的一些糙粮菜糊,吐光了继续强吐,他开始觉着有东西坚硬的往嗓子眼里拱。

  他吐得没力气了,还是他的朋友们咣咣捶打他的后背,要把他噎在喉咙里的玩意儿硬震出去。他把心一横,嗓子眼往外一努,结果用手指从口中抻出了半条蜈蚣来。

  蜈蚣没死,还活着,丢在地上了还在乱动。有人上前一脚将它踩了个稀烂,而老兵油子喘息着回过头去看明石:“行啊,小子!算计老子,下手挺狠啊!”

  明石依旧抱着膝盖,轻声说道:“×你妈的,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老兵油子是真跑过战场真杀过人的,但是敢杀人不代表他敢往嘴里含上半条活蜈蚣。死去活来的恶心了一场之后,他红着眼睛冲向了明石。

  这正合了明石的心意,闭着眼睛一低头,明石心想:“你打死我吧!”

  然而老兵油子刚捶了他两拳,这军营里的长官就推门进来了。老兵油子当场后退,其余人等不识长官的厉害,则是愣怔怔的对长官行注目礼。

  长官捂着鼻子扫视了一圈,见这屋里头关着的确实都是活人,便满意的又退出去了。

  经了长官的一吓之后,老兵油子的锐气忽然消失了许多,不那么想把明石揍扁了。

  然而,在这一夜的午夜时分,他睡得正酣之时,忽然有两只手压上了他的胸膛。他朦朦胧胧的睁眼一看,就见一张惨白的脸悬在自己上方:“你打死我吧!”

  老兵油子没说出话来,只毛发皆竖,惨叫了一声。

  明石认为全屋子里的新兵中,顶数老兵油子有杀人的力量和勇气,所以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老兵油子饱受他的骚扰,连撒泡尿都要听他在身后嘀咕“你打死我吧”,以至于较为辛苦的新兵训练还没开始,老兵油子就打算带着伙伴们再逃一次了。

  新兵们商量了一番,末了统一的认为明石有精神病——大概这小白脸真是个书生,是被人拉壮丁拉进来的,出又出不去,有家也不能回,发发疯也很正常。不过因为不能确定他是文疯子还是武疯子,所以为了众人的安全,大家还是决定报告长官。

  于是,不出两天的工夫,长官本着废物利用的原则,把明石从那间臭屋子拎出来,送去马厩喂马去了。

  明石很沮丧,并且开始出现幻觉,时常看到千目和苏星汉并肩站在一起,对着自己冷笑。他实在是受不了这个冷笑了,于是对着马说:“你踢死我吧!”

  然而马也不搭理他。

  爱哭鬼

  明石一脸一身都写着“半死不活”四个大字,所以长官派他喂马,是很有一番用意的。首先,他既然去喂了马,那自然就是日夜都要和马厮守在一起,死也死在马厩里,不会冷不丁的在屋子里断气,吓人一跳;其次,能拴在这新兵操场上的马,自然也不是什么好马,给它口草喂它口水,让它对付着活下去也就是了。

  毕竟是军马,不好让它糊里糊涂的死掉,也不至于让明石在几天之内便因为喂马而累死。长官确是存了一点善意的,破人配着破马在操场角落的马厩里苟延残喘,以他来看,合适得很。

  于是明石就真和一匹老马过上了。

  这个时节,夜里还是很凉,但不至于活活的冻死人,明石正好不想活,所以冷点儿更好,他是存心想要冻出肺炎,以便自动升天。除了冷,还有饿——新兵们能吃到一些不干不净的棒子面窝头,分到他这里就只剩了些棒子面糊糊,清汤寡水的吃了如同没吃。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觉得自己若能绝食而死,也不赖,只是体内求生的本能可恨,分明是没有什么食欲的,可是看到棒子面糊糊之后,也不知怎的,两只手不由自主的就伸出去接过碗,一仰头便将那糊糊倒进嘴里去了。

  于是他在马厩住了几天,冻也没冻死,饿也没饿死,那老马脾气好,也万万不肯赏他一蹄子。大白天的闲来无事,他怔怔的坐在马厩门口,看新兵们在操场上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还有一个半大孩子夜里想逃,结果被士兵捉了住,等到天亮押到人前,作为活靶子,啪啪几枪就被士兵打成筛子了。

  明石看到这里,感觉这个死法几乎类似于安乐死,有心过去也蹭一颗子弹,但未等他站起身,老马慢悠悠的踱了过来,马屁股对着明石的耳朵,放了一长串响屁。

  明石被这一串马屁崩得呆住了,而新兵们齐刷刷的看过来,强忍着笑,脸上都不敢有表情。

  明石没有蹭成子弹,倒是那老马添了放屁的毛病,每天上午都要大鸣大放一阵。马厩后方是一大片未经开垦的荒草地,算是这马的食堂,夜里下了雨,草地土坑中存了积水,也足够那马喝上几口的。明石白天养马养得漫不经心,晚上则是整夜的做梦,梦里不是千目在哀鸣哭泣,就是苏星汉穿着古代的铠甲在战场上打仗,一个不留神被敌人削去了脑袋。

  做完这样的梦之后,他坐起身抱着膝盖,心想:“我没法再活着了。”

  因为没有人割了草来喂马,所以老马飞快的啃秃了马厩后方的那一片草地。当马粪将要堵住马厩的大门,长官站在操场正中央都能嗅到马粪的臭气之时,明石如愿以偿,真病了。

  他没病的时候,众人至多只是拿他当个疯子看,没人在意他的死活。现在人人都知道他真要死了,反倒有些感慨,纷纷的议论:“你说他到底是谁家的少爷呢?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没了,可也真是怪惨的。”

  被明石喂过半条蜈蚣的老兵油子——诨号叫做老八——大概是吃饱了撑的,有些按捺不住,在自由活动的时候偷偷溜进了马厩。在一堆臭气熏天的干草里,他伸脚把明石扒拉了出来。

  “哎!小疯子!”老八弯腰细看他,看他瘦的没个人样,脊梁骨凸成一串珠子,隔着单衣都瞧得见。把一小块烙饼送到明石鼻端晃了晃,他又叫了一声:“哎!给你点儿吃的?”

  明石半睁着眼睛,嘶嘶的喘息,体温远远高于那块冷了的饼。老八看他已经听不懂人话了,就又问道:“你家是哪儿的啊?你求求我,我将来有机会了,帮你往你家里捎句话。”

  这回明石有了反应,他气若游丝的说话,呼吸滚烫:“不用了……都死绝了……”

  老八一撇嘴,把手里那一小块饼往他脸上一扔,然后起身要走。可他转身刚把一只脚迈出马厩,就见前方长官带着随从,气势汹汹的大踏步走了过来。老八吓了一跳,险些一屁股坐进马粪里,然而长官走到马厩跟前,并没有治他无故乱窜的罪,只问:“里头那小子怎么样了?”

  “报告长官,还、还有一口气。”

  长官抬手堵住鼻子,一边抵御臭气,一边瓮声瓮气的命令道:“你进去,把他弄出来!有人找他!”

  老八不是特别的畏惧马粪和臭气,所以轻轻松松的就把明石背出来了。

  依着长官的指示,他背着明石到了这新兵营外。营外停了三两乌黑锃亮的新汽车,中间一辆的车窗都用黑布帘子遮挡了,挡风玻璃也反光,只能依稀看清汽车夫的面目。老八按照长官的指挥,把明石平放在了车门旁的石子地上,然后后退到了一旁。

  汽车内没有动静,只有车窗无声的滑了开。从黑色的窗帘一角伸出一条裹着黑衣的手臂,一点腕子都没露,黑色袖口下面直接就是带着黑色手套的手。

  那条手臂很长,蛇一样的灵活,然而在伸到一半的时候,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缩了回去。

  一个声音在窗帘后响起来了,有点低有点哑,但依然听得出是个女子:“是他。”

  明石也听见了这个声音,所以恍恍惚惚的,在心里想:“是她。”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他抬眼去看太阳,发现太阳是黑的。

  太阳先黑了,然后天也黑了,一切都黑了。

  明石在黑暗中跋涉了许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单只是走。在走到疲惫不能忍耐的时候,他茫然的想:这像人生,像自己的一辈子。

  一辈子,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单只是跋涉,单只是煎熬。总有一天力不能支,便万法归空,全部寂灭。

  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苦啊?

  他忽然不服气了,忽然觉得这太不公平。心肠甚至在一瞬间狠恶了起来,他在黑暗中咬牙切齿拳打脚踢,想要去抢去夺去霸占。否则就太委屈了,委屈得他变成了八岁小男孩,唯一的亲人不见了,他无能为力,只能恐慌的哇哇大哭。

  明石就这么一路哭着醒了过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手脚冰凉,身体都要抽搐。有人抱着他,一边由着他哭,一边轻轻抚摸他的后背。他往上看,在灯光与泪光中,他看到了大吉的脸。

  他想说一句“你还活着”,可是气息乱得一个字也吐不出。还是大吉面无表情的垂头看着他,主动说道:“我还活着,你也活着。”

  明石像一条离了水的大鱼,在听到这句话之后,他虚弱的一翻身,把脸埋进了大吉的怀里,开始呜呜呜的放声嚎啕。

  大吉垂眼看着他的后脑勺,没想到他这么能哭,在出乎意料之余,又觉得这很有趣。

  疼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