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霄愣了一瞬,转而看向白夭夭,稍一拱手,平平说道:“既然许宣的冤屈已洗刷干净,那我也该回金山寺了。白姑娘,后会有期。”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小青凝视着他的背影,嘟哝一句:“都不跟我说声后会有期吗……”

待齐霄完全自林间消失,小青看向神色淡然的白夭夭:“小白,你别伤心了。”

白夭夭若有所思,低声道:“人妖殊途,有违天道……难道,我今生也难逃此劫……”

“呸呸呸!”小青连“呸”三声,嘟着嘴说,“你别听那齐霄胡说八道,你和许宣那么般配,一定会有好结果的。”

白夭夭垂眸,神情一黯:“天命中的孤寡……”

小青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只是也陷入莫名的伤感之中。

眼神不自觉地又飘向方才齐霄消失的地方。

齐霄今日替她挡掉那一箭时,她心底忽然一抽,似乎明白了什么……

3

最终巡抚定案,判了许宣无罪。

守了许宣整整两日的许姣容被李公甫劝回了家休息,白夭夭来医馆探望,恰好遇到了刚走出来的冷凝。

天边尚透着鱼腹白,街道上人烟稀少,冷凝见四下无人,便面带挑衅地唤她:“白姑娘。”

白夭夭不欲搭理,径直就往医馆里走。

冷凝唇边抹开一丝笑容:“师兄全身而退,难道白姑娘不该谢我?”

白夭夭停下脚步,没忍住地冷声说到:“你双手沾满鲜血,为何没有一丝愧疚悔意?”

“因为我爱师兄,只要他平安无事,杀了人又如何?怎么,难道你们这些做妖的不懂爱吗?”冷凝不以为意地笑笑,“哦,我说错了,即使成了妖,我仍与你们不同。”

白夭夭面露不忍之色:“红芯踏入你的圈套,死于众人的唾骂中,你可曾为她感到难过?”

冷凝笑的轻描淡写:“区区一条鲤鱼,不过是个妖,死不足惜。”

白夭夭急声斥道:“比起红芯,你的妖性更甚!百般算计,将所有罪名推得一干二净,让一个无辜的人替你而死!”

“对,红芯是无辜的,因为本该死的人是你!”冷凝半眯双眼,冷冷道,“白夭夭,我真后悔开始没有杀了你!苦心算计,竟不得不让你逃脱了!”

白夭夭深深吸了两口气,方能稍微平心静气地说:“冷凝,我盼着你能悔悟,认了这桩罪。”

“哈哈,认罪?”冷凝仰天大笑,“我倒想问问你,红芯与我,师兄会护着谁?命毕竟还是有高低贵贱,你,现在心底就没有松一口气吗?”

白夭夭缓缓摇头,只觉与她无法沟通:“你丧心病狂,简直无药可救。”

冷凝再度娇声大笑:“那你呢?白夭夭,若是师兄知道你的身份,他还会跟你在一起吗?你若真有本事,就是亲口告诉师兄,到底什么才是你的真面目!”说罢,她大笑着离去。

白夭夭望着她的背影,手缓缓攥成拳,却是毫无办法。

待到下午时分,又是雷声大作,一场暴雨近在眼前。

许宣被一声惊雷震醒,张开双眼坐了起来,又觉头晕,扶着头慢慢起身,问床前的白夭夭:“我昏了几天?这是医馆?齐霄利用月白花让我昏迷,争取了几日时间对吗?”

白夭夭神色黯然,上前几步,低声道:“杀害小王的凶手已经死了,衙门勾去了你的案宗,判你无罪。”

“冷凝死了?”许宣大惊,脸色随之一沉,颤声道,“趁着我昏迷这几日,你倒是跟齐霄连手布的一场好局……”

白夭夭眸间滑过一丝哀伤,轻声问他:“杀人偿命,有何不对?”

许宣面露疲惫地掩住双眼:“没有不对,你做的很好……是我错了,错在一开始就不该替她顶罪,错在我让你费尽心机为我逆转了局势,我们……”他伸手,一把将白夭夭拉至身前,带着痛楚说,“自此便可相守一生……”

白夭夭手撑在他肩膀,将二人间隔出一定距离,她凝神,望着许宣满是挣扎与愧悔的双眼,淡淡出声问他:“你告诉我,什么是黑白对错,当人,真的太难了。”

许宣回望着她,字字苦痛:“要论人间黑白,谈何容易?对错,连我都胡涂了。若是一命抵一命。我已认罪,你偏将她牵扯进来,破了这一局。”

白夭夭指着许宣的心,露出讽刺的笑意:“许宣,你知道吗?人的心是偏的,因为冷凝,你明知是她杀了人,仍顶了罪……若是下一回,她要的是我的命呢?”

“何必拿你来做比喻!你明知道不会有这种事!”许宣眉间升起怒气,随之又是无止境的哀伤,“冷凝,她已经……”

白夭夭断掉他的话:“她还活着!”

许宣有些迷茫,停了会儿才问:“你刚才明明说凶手已经……”

“死的人是红芯……”白夭夭唇边漫开嘲讽的笑意,“冷凝设计陷害,红芯被当做杀人凶手,死于乱箭之下。这个结局,是不是皆大欢喜?”

许宣愕然:“红芯……那条鲤鱼精?”

白夭夭推开他,站直身子,再慢慢后退:“怎么?宫上方才还说一命抵一命,为何听说死的是红芯便哑口无言了?难道因为她是一个妖,就该落得如此下场吗?你眼中的妖,是轻贱的吗?”

瞬息间,窗外浇开倾盆暴雨,白夭夭转过身去,凉凉说道:“如果人世间连黑白对错都胡涂了,我不知该如何当个凡人,既然当不成凡人,我想与你相守一生,只怕是妄想……”

说完后,白夭夭便冲出门去,踏入大雨中,许宣看着白夭夭的背影,脚步一滞,扶额哀叹道:“我,竟犯了如此致命的错误!”

白夭夭一路跑到雷峰塔边,只见许宣当日亲自栽种的桃花树下,小小的陶偶仍是笑颜弯弯的模样,白夭夭将手中红伞遮到陶偶头上,自己却任大雨重新将干了一半的衣衫浇透。

她望着那桃树,眼睫上悬着的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忽然想起千年前,听闻妖帝叛出九重天,她十分害怕,趁着替紫宣磨墨之际,假装不在意地问他:“是不是九重天的人,都瞧不起妖?为何妖帝立了这么大功,却得不到一个上仙之位?”

紫宣放下书,温言道:“是天帝一时多虑罢了。只是,眼下恐怕会造成更多的后患……”见她怯生生的样子,又补充道,“如今妖帝将妖族大军解散,众妖四处为家,各踞山头,日后若是卷土重来,恐怕才会是九重天上的隐患。”

白夭夭难过又害怕地问他:“若是真有这么一日,我是妖,是否应该站在妖族那一边? ”

紫宣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宽抚道:“所以,我们得想办法,避免这一天到来……”

……

“紫宣从不计较我的身份,是妖也好是仙也要,我在他眼里永远都是小白,可如今的许宣呢?”

回忆起紫宣极致温柔的笑容,白夭夭抬头,水痕顺着她姣好的容颜滑下,唇边是苦涩又讽刺的笑容,“若他日许宣得知我是一个妖,他也能像紫宣那样,坦然接受吗?亦或……他会害怕我,躲着我?人妖殊途,人与妖真的无法相守吗?”

第三十八章 下毒试炼

1

逆云向斩荒汇报了许宣一案的进展。

斩荒眯了狭长的眸子:“事情倒是出人意料……好在他们之中已生嫌隙,这番谋划倒也是不算冤枉……”顿了顿,他又说道,“饕餮望我帮他重塑肉身,只是我千年修炼的妖气溃散,眼下唯有重回地火,聚集灵气。饕餮肉身若不是及早重塑,一身法力将散去,此事他也清楚,难免心急,谁让他败于许宣手中……”

逆云神色凝重地道:“地火处结界已破,灵气溃散,而眼下许宣定会回到药师宫,不知主上可有对策?”

斩荒轻蔑一笑:“那处本就是我的洞府,谁能拦了我去?许宣要阻我道路,便只能一劳永逸……”

逆云眼神一闪:“属下带人前去除了他。”

斩荒抬手阻住,眉目间渐起狂意:“除去一个小小凡人,又何必亲自动手。千年前,九重天对我不义,眼下我想如何,便要如何!元神碎裂,千年我都等了,九重天也该受些颜色。”

逆云为他语声中的霸气而震撼,却又不乏担忧:“饕餮与九重天仇深,可若是叫他得知当日四海之乱的起始,我只怕他不会真心与我们合作……”

“他若空是鲁莽之辈,也不会活至如今,”斩荒毫不介意地笑了笑,“四海野心早有,当年我不过是仗义直言,南海之主便迫不及待攻打鲛族。此中缘由,谁又能说个分明?”何况,饕餮若硬要说他为了立功而挑动南海作乱又如何?眼下除了他,谁还能助他重铸肉身?

逆云终是安心,唇边也扬起轻松笑意,恭声道:“九重天高高在上,天下早有不满,鲛人本属龙族管辖,却偏向天帝乞怜,多年过去,龙族俯首,鲛族湮灭,倒是主上,风采不逊当年。”

斩荒微勾唇角,颇为自矜:“我之风采,不仅眼下,妖族的荣耀,必将通天。”

逆云眸中放光,一拱手道:“手下之人已经准备多时,还请主上吩咐。”

斩荒沉吟片刻:“火、土结界已破,眼下需要尽快找到第三处结界。依照五行推算,那处应与“木”有关。你且去找,那处必是灵气充盈,寻常妖物无法轻易靠近。”

逆云一贯冷冰的脸上浮现隐隐跃动之色,躬身应是。

药师宫从正门起,到正殿之上,两宗弟子分开而立,见许宣踏进宫门,便忽地拜倒:“恭迎宫上回宫!”

许宣一步步缓缓走进大殿,坐上主位,神色却是莫测。

清风激动的呱噪起来:“宫上,您终于回来了,这风波,可算是过去了!”

许宣面色平静,徐徐说道:“宫外之事已了,如此,便可以清算宫内事了。”

排在断阳宗之首的断流闻言,目光瞬时开始躲闪。

许宣盯向他,再由他扫及整个断阳宗弟子,冷声说到:“射杀红芯的箭,是断阳宗之箭。企图劫狱之人,也是断阳宗之人。”

断阳宗众人顿时面色紧张。

许宣刻意停顿片刻,方又缓声继续:“不顾门规,罔顾我的命令,随意插手宫外之事,甚至……将生命作为筹码儿戏。每一桩,每一件,都是逐出宫门之罪!断流,你认罚吗?”

许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断流冷汗逐渐从额头浸出,他尚未开口回答,身后的断阳宗弟子倒是悉数跪了下去,其中一名弟子道:“宫上所说之事,是整个断阳宗共同所为,要罚,理应我们同罪!”

许宣神色平静地拍了拍手掌:“好。互相包庇,不知悔改,罚你们,也是应当。”

宋师兄闻言,竟是上前一步,劝道:“宫上,我认为此举不妥。断阳宗弟子的确不该随意出手,只是,因着外人,要责罚所有断阳弟子,实在有失偏颇啊!”

许宣并未言语,而是再度将目光扫向面前黑压压跪倒一片的断阳宗弟子, 渐渐陷入沉思。

殿外雷声轰隆,又复是个雷雨交加的日子。

“罢了,你们起来吧。”许宣说完,再不看众人,而是起身,顺着回廊,慢慢走向了冷凝所居的小院。

2

雷声阵阵,冷凝一脸惊愕地望着许宣,她慌忙起身,碰倒了桌上的花樽,她颤声问许宣:“师兄,刚刚雷声太大了,我,我没听清师兄说什么?”

许宣将花樽扶正,声音中透着失落,却亦是坚决:“我要离开药师宫,自此以后与你两不相欠。”

冷凝唇角泛开纯真笑容,眼角的泪却缓缓落下:“师兄,你怪我了……你罚我,骂我,何必赌气离开?”

许宣屈指,轻轻敲着桌子,问她:“红芯错了吗?她不过是爱上了小王爷,但她爱上一个人又如何,谁说妖不能爱上人,你却利用她的爱顶了罪。”

冷凝噙着泪,缓缓摇头:“我想救你,我没有其他办法。你替我顶罪,我不能看着你送死,所以我才找来红芯,她原本就打算与小王爷陪葬,我这么做,不过是成全了她。”

许宣觉得有些头痛,忍不住抚住额头:“做人,一开始就不该犯错,错了之后,只会一错再错,”他看着冷凝的手,目光微寒,“你手上的两条人命,是因为我一开始包庇纵容,我比你更可恨,竟自以为这么做是对的。”

冷凝勉强自己维持住那天真的笑意,声音却在止不住地颤抖:“师兄,自小到大,无论我犯了什么错,你终究会原谅我……我可以等,我可以等的,等你气消那一天,只要你别离开药师宫……”

许宣摇了摇头:“冷凝,这是两条人命,我们无法逆转生死,你一辈子都得背着这两条人命而活。”

冷凝不敢相信地退后:“为什么?难道你与白夭夭一样,也为红芯感到可怜,要为了一个已经死掉的妖,离开药师宫?”

“妖又如何?人又如何?”许宣凝视着她,苦口婆心,“我为医者,治病救人乃是天职。你却失了初心,忘记众生平等,善待生命的道理,妄造杀孽,是我没教好你。”

冷凝渐渐平息急促的呼吸,反手抹掉脸上的泪水,声音冰冷地问他:“师兄是铁了心要走?擅离职守,弃药师宫于不顾,等同叛逆。难道你忘了离开药师宫,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人总要为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红芯的死,我难辞其咎,今生今世都无法原谅自己……药师宫宫上之位,我不堪相配!”

“若你走了……药师宫还是药师宫吗?”

许宣声音沉静,缓缓道:“我离去之前,自会在宫中选出合适的继任之人,将师父衣钵心血,传承下去。”

冷凝闻言,猛然抬头,倔强看向许宣:“父亲离开前,要你好好照顾我的。药师宫中,除我之外,哪还有合适之人?”

许宣望着冷凝,目光幽深,平静得令人心惊。

冷凝强迫自己在这样慑人的视线中挺直背脊,咬着嘴唇,一字一句地坚持道:“师兄,若你离去,宫中,便由不得你做主了!”

许宣从她面上收回目光,冷冷道:“冷凝,你太让我失望了。今后,你好自为之吧。”

说罢,他转身欲走,冷凝心头一颤,想要起身去拉他,却忽感心脉之中,一阵刺骨寒意泛起……冷凝不敢置信地骇然开口:“师兄,这是……”

许宣目光缓缓扫过方才桌上被她碰倒的花樽:“按药师宫的规矩,成为宫上,必须获得二宗弟子认可,通过药理、毒经的考验……”

冷凝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所以,你对我下毒?要我亲手解开?”

许宣神色冰冷而漠然:“这是你的机会。若想成为药师宫之主,就证明给所有人看。”

冷凝痛苦地捂住心口,大口喘气:“手脚麻木,无力提气,这是我用在红芯身上的毒?”

许宣不再多言,只冷冷留下一句:“你只有十二个时辰。”便转身离开。

冷凝眼中绿光益盛,痛苦的扶着桌子,嘶吼道:“你为何要这样对我!”

可许宣早已远去,门外只有暴雨与惊雷,为她回应。

3

暴雨停息,许宣让清风重新召集两宗弟子。大殿之上,他复又当着全部药师宫弟子,宣布了此事。

两宗弟子闻言,俱是面色凝重,正殿内弥漫着压抑气氛,一时,竟安静地落针可闻。

终是清风先开了口,他委屈地扁着嘴,瞪向断阳宗弟子,气道:“眼下终叫你们逼走了宫上,这下可称心了!”

宋师兄呵斥道:“闭嘴!”

清风嘴巴扁得更是委屈了些,终是不敢再言语。

断流则向前一步,跪下身来,身后断阳宗弟子,也跟着他齐刷刷跪了下来。

断流拱手道:“宫上,我愿意认错认罚,恳请收回成命!”

断阳宗弟子也齐声恳求:“请宫上收回成命!”

许宣断然摆手拒绝,转而聊起了选人一事:“药师宫在许宣之后,总是要有继任的。眼下两宗之内,必要选出新宫上。”

断流不免十分惊讶:“两宗之中,皆可参与?”

许宣淡淡瞥他一眼:“能者居之,你可有疑义?”

断流忙俯下头去,脸上却是欣喜之色。

许宣目光一寸寸扫过殿上之人,郑重开口:“继承之人,只需做到一件事:治好一名病人。无论是明决宗的医术,还是断阳宗的法子,能够医好,便是新任宫上。”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宋师兄率先抱拳问道:“敢问宫上,是哪位病人?眼下又在何处?”

许宣淡淡看向他:“难道你未曾发现,殿上少了一人?”

宋师兄不解,清风倒是乖乖的数起人头,没数两下,忽然发现——

“大小姐?”

众弟子纷纷哗然。

宋师兄关切地问:“大小姐生病了?”

许宣不置可否地一笑,给了他们同样一句话:“你们只有十二个时辰。”

清风闻言,早已目瞪口呆。

其余众人则急切地涌出大殿,奔向冷凝所住的小院,以断流和宋师兄为先。

暴雨之后的药师宫依旧是迷雾缭绕,整个山头皆隐而不见。

小青同白夭夭站在药师宫界碑处,齐齐望向这隐约泛着紫色妖气的毒瘴。

小青觉得怪异,直接想要上前试探,却被白夭夭一把拉住,压低声音叮嘱:“今日的毒瘴似乎与以往不同,浓烈异常,且这气息,我竟从未见过。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小青认真地点了点头,在二人身边布下防护。白夭夭望向毒瘴深处,神色却是十分担忧。

小青不由了然问道:“担忧许宣?”

白夭夭轻轻摇头。

小青“唉”了一声,摆出深沉的模样,不懂装懂道:“这男女的感情啊,我比你懂得多!你们二人虽有争吵,但小白你呢,还是放心不下他,对不对?”

白夭夭眉心紧蹙:“不止许宣,我看药师宫封山闭林,定是发生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