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滟飞挣开死士的束缚,仰望萧克天道:“他与慕银铃的相识,与我也有关系。主人要惩罚他,我愿意为他承担。”

萧克天漠然扫视她一眼,拂袖道:“你难道不了解我的性情?再这样纠缠,只会让我更加反感!退下!”

君滟飞咬住下唇,慢慢松开双手,扶着长满青苔的墙壁,虚弱地站起来

,独自走向黑暗长廊的尽头。

第五十一章 将身赎罪

夜深。

接受完指令的众人已经纷纷散去,萧克天一人留在了阴冷的大殿中。

两边墙壁上的琉璃灯闪烁着暗黄的光影,将大殿的青石地面勾画出无数的斑驳。他缓缓闭上双眼,倚坐在宝座之上,忽然有一种杂乱而又汹涌的真气自心口处蔓延开来,这真气游走于他的周身,与他本身的真气猛烈撞击。

他双眉一轩,自无痕堡与神秘人对掌之后,便隐隐察觉有一种炽热内力自掌心侵入体内,直至与萧然相抗之时,这如火一般灼热的内力忽又渐渐冰凉。此后那一缕寒气逐步渗透,他越是以内功抵抗,寒气却越是蔓延得迅速,如今竟已渗入了心脉。

——幻海幽冥……多年前那一战,洛靖华也是站在荒岗墓群之间,纸钱漫天,黑袍森然。那景象,令久战江湖的萧克天也不禁心生余悸……当初,洛靖华初露头角之时,还只是个轻衫长剑的斯文少年。人们甚至常常议论这个看起来病弱的年轻人,能否承担起振兴无痕堡的重任。可是不到十年,这个始终面带苍白之色的年轻人,竟使原本日趋衰败的无痕堡重回到江湖重要地位,并终于率领众路人马向萧家发动了战役。

——那一夜,已经久不露面的洛靖华现身于浓墨一般的夜色,人们心目中的文弱少年竟不知何时变成了一个眉眼带煞的妖魔。那种狂热与冷漠并存的目光,似乎要将整个人间的悲凉吞噬而尽。

——但他还是败了。连同无痕堡的数十精英,一起被“天上人间”四面击破……萧克天还记得,那个夜晚的月亮,似乎也隐约带着血红之色,红得让人恐惧。洛靖华那孤寂的黑影消失在幻海幽冥营造出的炼狱火光中,伴随着阵阵凄厉的鬼哭声,从此江湖中再也没有了他的讯息。人们说,他因为修炼幻海幽冥而走火入魔,没过几年便如尘土一般湮没无闻。

无痕堡的一切,从此由他的师兄执掌。直到后来,那个同样也自幼体弱的洛云,渐渐蜕去病痛,成长为翩翩少年,才又逐渐使无痕堡兴盛起来……

只是那石塔中的操控者,究竟是谁……萧克天微一思索,头脑便剧烈地眩晕起来。他控制着呼吸,缓缓吐纳,忽一挑眉,沉声道:“进来吧。”

大门被轻轻推开。

“父亲。”萧苇远远站在门口,月光下的他,似乎减去了几分高傲,带着少年常有的青涩之感。

萧克天靠在椅背上,道:“这么晚了,你还来找我?”

萧苇慢慢走进大殿,犹豫着道:“你是不是又把滟飞关起来了?”

萧克天皱眉道:“我早已将她放出了水牢。你现在倒好,只要与她有关的事情,样样操心!”

“可是我去了晴雨峰她住

的地方,不见她人影!她身体那么虚弱,会到哪里去?”萧苇似乎没听见他的斥责,顾自喃喃道。

“你!”萧克天一怒,脸色寒彻,“区区一个君滟飞,值得你这样魂牵梦萦?”

萧苇一凛,忽然抬头道:“滟飞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不值得?”

萧克天重重哼道:“我该让你白天去水牢看看她为萧然求情的样子!”

萧苇眉间掠过一丝阴霾,旋即低头道:“那有什么要紧,我不看也知道了。”

萧克天看这个平素高傲的孩子现在竟如此低微,心头一怒,斥道:“你还算是萧家少主吗?实在太不争气!”这一动怒,竟只觉体内真气乱窜,呼吸不稳。

他以手抚额,无力靠在座椅上。萧苇一怔,忙上前跪地扶住他手臂道:“父亲!你怎么了?!”

萧克天低声道:“苇儿,这天上人间迟早要交与你统治,只是你现在的修为与处事,实不能让我放心。”

萧苇涩声道:“父亲,你为什么不让我接近滟飞,你不是一直称赞她办事稳重吗?”

萧克天冷冷道:“我称赞她,只是将她作为一个部下看待。你将来自有自己的造化,何必年纪轻轻就为她所惑?”

萧苇争辩道:“她从来都没有迷惑我!是我自己……”

“够了!”萧克天哑声道,“我看你就是难成大器的东西。”

萧苇强忍着低下头去,眼神中却充满愤懑。

萧克天长出一口气,仰头道:“小茉到现在也不知回来,你们这两兄妹……”他按着座椅手柄,缓缓站起,身形微晃。

萧苇随他站起,站在他身后,道:“父亲可是内伤复发?”

萧克天微微回头道:“是……你不必担心。只是我必须闭关修养,而眼下小茉未归,萧然被我打入水牢,滟飞又因萧然之事必定心怀叵测,所以我对你很是担忧。”

萧苇道:“父亲身体要紧,这些事情我自己会处理。我相信等您出关后,小茉一定已经回来了。”

萧克天闭目道:“能无事自然好,如若有事发生,你一定要听取锦辰的意见,切不可独断专行。”

萧苇点头道:“是。”

萧克天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萧苇转身走出大殿,萧克天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浮现隐隐的阴影。

秋月玲珑。

萧苇回到居处的时候已近夜半,他心事重重上了楼,才一推开房门,就察觉到黑暗中的异样。

蓦地一道剑光亮起,他腰间软剑如闪电般直刺向幔帐后。青帘为剑气所破,无声涌起又落下,自幔帐后闪出一个人影,拧腰挪移至他身前,低声道:“是我。”

萧苇闻音一震,

惊呼道:“滟飞?”

君滟飞在黑暗中悄悄以手掩住他的唇,道:“我在这里等你很久。”

萧苇急切道:“你可知道我到处找你?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点灯,我险些误伤了你!”

君滟飞轻轻道:“我不想被人知道在你房里。”

萧苇摸黑坐在桌边,道:“怎么了?”

君滟飞道:“你知不知道,萧然被关进了水牢?”

萧苇沉默了一会,忽然笑了一声,道:“果然你一来说的就是他。”

君滟飞没有解释,只低沉道:“他受伤很重,是不是被主人以内功震乱了经脉?”

萧苇冷冷道:“是!他先对我父亲出手,便被教训了。眼下他内力全散了,恐怕是生不如死。”

君滟飞以手撑着桌子,道:“他会不会永远这样?”

萧苇道:“若是不去将那错乱的真气归一,自然会经脉尽毁,成为只能呼吸的活死人。”

“那就是他还有救?”君滟飞目光清亮,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萧苇看着她的手:“你觉得我父亲还会怜悯他?”

君滟飞顿了顿,道:“不会。”

“所以你就来找我。”萧苇道。

君滟飞低眉道:“你说的没错。”

萧苇一掌拍在桌面,君滟飞震了震,却又听他独自笑了起来,片刻后才道:“滟飞,你连一句哄我开心的话也不愿意讲?”

君滟飞咬了咬唇道:“你不是不愿意我将你看成孩子吗?我现在是与你来商谈的。”

“商谈?”萧苇扬眉,“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变成需要用这样的言辞了?”

君滟飞却正色道:“你应该知道,除了你没别人可以救他,我也是走投无路才用到这样的言辞。”

萧苇愤懑道:“好!居然把我当成谈判的对手,那你到底有什么资本要我去救他?”

君滟飞静默了一会,缓缓道:“我自己。”

第五十二章 初定婚讯

萧苇的手微微一颤,他在夜色中仔细看着她迷梦般的面容,良久才道:“滟飞,你觉得我会答应?”

君滟飞倔强道:“答不答应,是你的事情。但你错失这个机会后,就永远不可能得到我!”

萧苇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身前,控制着情绪道:“你这样是在侮辱你自己,也是在侮辱我,你明白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君滟飞剧烈地颤抖,“我不能看着他沦陷在地狱!”

“那我呢?”萧苇悲声道,“我就是一个被人利用的工具对不对?!请你不要把我当成没有感觉的玩偶!”

“我没有……”君滟飞压低声音,却抑制不住声音中的虚弱。

萧苇用微冷的手贴近她的脸颊,他一阵辛酸,却又一阵冲动,猛地抱紧了君滟飞,狠狠吻她。君滟飞被他如此用力地抱在怀中,感受到他的呼吸急促中带着慌乱,她那本来已经做好最坏打算的心,不由自主地猛烈跳动,可是又强行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抗争,如同灵魂出窍一般,近似麻木。

萧苇在黑暗中吻遍她的脸颊,呼吸渐渐沉重,却在亲吻至火热的时候,忽然尝到一丝眼泪的滋味,就好像从天而降一盆冰水,将炽热的火焰一下子熄灭。

他怔了半晌,睁开眼睛看着近在眼前的君滟飞,却见她泪流满面,双目紧闭,似是十分痛苦。他慢慢松开双手,君滟飞迟疑着睁开双目,借着窗外的月光看他。

他却已经背转了身子,道:“滟飞,无论我怎么对你,你都始终没在意过我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你明明说是要以自己为筹码,却又在我面前流泪,这一切是不是都在做给我看?”

君滟飞颤声道:“我不是有意……”

“你这样做简直跟蠢人没什么两样!”他压低声音怒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你也趁早断了这种念头,让萧然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过一辈子!”说罢,他头也不回,用力打开房门而去。

君滟飞木然半晌,强忍着羞辱与悲伤下了楼。此时夜深人静,只听得秋虫有气无力的哀鸣声在草丛间低回,她茫然走在无人的小径上,直到听到不远处有人低声喝问“是谁”才猛地惊觉,原来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又回到了水牢门前。

她镇定了情绪,应道:“是我。”

那守卫之人警醒道:“君姑娘三更半夜还到这里做什么?”

君滟飞挺身道:“我要进去查看。”

“不行!”

“为什么?!”她愕然于对方反常的态度。

守卫冷冷道:“主人曾经专门吩咐,君姑娘是不能进水牢的。”

君滟飞如披冰雪,守卫持刀站得笔直,遥遥道:“所以还请君姑娘赶紧

离开,免得闹出事情来!”

君滟飞脸色煞白,分明感觉到连见萧然的机会都完全丧失,她一步一步远离了水牢那个阴暗的角落,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了水榭边。水榭中的灯火已经熄灭,原本点缀着繁星似的的湖面,现在也只是沉沉的蓝。

她无力地坐下,默默看着水中央寒月的倒影,月影一分分荡漾,又一分分聚拢……可她的眼前却越加朦胧,这多日来的水牢关押与今夜的痛苦挣扎,在她平素看似镇定的身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痛。君滟飞只觉全身发冷,远望水月,虚无得无法捕捉……

她在昏昏沉沉中靠在了廊柱上,却觉肩上一暖,勉强睁开眼,原来是有人将一件白色缎袍披在了她身上。她一回头,便看见萧苇静静站在她身后。她握着长袍的系带,没有说话,他却道:“我带你去。”

君滟飞一怔,见他走向水牢的方向,不禁心中一跳,急忙追赶上去。

萧苇带着她来到门前,那守卫单膝跪倒行礼道:“少主!”

萧苇点头,沉声道:“我有事进去查看。”

守卫见他身后跟着的君滟飞,不由迟疑道:“少主当然可以,只是君姑娘她……”

萧苇冷冷道:“难道有我在一边,她还能把萧然带出来?”

“但我们看守水牢的卫士,一向只听从主人的命令!”守卫执着道,“如果少主可以让主人改变命令,我们就放她进去。”

“放肆!”萧苇厉声道,“我告诉你,父亲现在已经闭关,你若是有胆子,便自己闯进密室去找他!”

守卫还欲抗争,被萧苇一把推开,水牢中其他守卫闻声而来,见他气势迫人,也无法强行阻拦,只得尾随他而进。

君滟飞紧紧跟在萧苇身边,快步来到最深处的牢房,只见昏暗的灯影下,萧然闭着双眼倒在地上,半身为积水所淹没,呼吸已是十分微弱。君滟飞不忍细看,扭过脸去,见萧苇默然站在近边,神情寂寥。

她刚要开口,他却已经走上前去,抢过钥匙开了牢门。

“少主你要做什么?!”守卫不禁道。

“难道你们要看他死在这里才算是遵守主人的命令?!”萧苇狠狠骂了一句。君滟飞立即奔向萧然,将他扶在怀中,用手一搭他的脉搏,脉沉无力,几不可察觉。

萧苇俯身而进,不发一话坐在她身边,扶过萧然双臂,以自己双掌与他相合。君滟飞目不转睛看着萧然,门外的守卫怕惊动了运功的萧苇,也不敢出声。

一片寂静中,光影轻摇,施救与被救二人间似乎涌动着无形的真气圆环,将他们包围在阵阵激荡的气流中。君滟飞屏息凝观,却觉自己的肩前长发也微微飘扬,身子

阵阵发寒。

她心中忐忑,也不知过了多久,却见萧苇身子一震,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二人掌间猛地迸出,二人均被这无形之力反弹出去。君滟飞惊呼一声,展臂接住萧然,见他脸色苍白,不禁悲声喊道:“萧然!”

萧然在她怀里吃力地睁开双眼。

君滟飞乍惊又喜,道:“你醒了?”

萧然微一点头,勉强张了张嘴,却还是发不出任何声音。君滟飞握着他的手,感觉他手心的温度,低声道:“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

萧然的手依旧无力,只是很努力地用手指扣住她的掌心,像是想要写什么,却还是没有办法做到。

君滟飞轻轻转过脸,却见不远处萧苇正扶着墙吃力站起,唇边带血,冷冷看着自己与萧然。

她忽觉不安,萧苇已经沉声道:“我现在只是将他内伤控制住,还必须多次运功才能散出淤血,否则的话,恐怕他一辈子都要变成这样了。”

萧然听他说话,颓然闭上双眼。萧苇却忽然笑了笑,扬声道:“萧然,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他看了看君滟飞,继续道,“我和滟飞,很快就要成亲了。”

此言一出,不仅是萧然猛地睁开双眼,君滟飞也大惊失色,霍然站起,直视着萧苇。萧苇却只淡淡望她一眼,道:“滟飞,你是不是要反悔?”

君滟飞硬逼着自己镇静下来,道:“你为什么现在说这个?!”

萧苇却走近萧然,俯身道:“你是不是应该祝贺我们?”

萧然靠在墙壁上,抬目望着他深负挑衅与嫉恨的眼神,又望向怔立一边的君滟飞,见她身上还披着的白色锦袍,不觉落寞一笑。

君滟飞一把扯下锦袍,抓在手中,道:“萧然……你多加保重!”说罢,近似奔逃地冲出水牢。

此时已是夜色消退,初晨料峭,君滟飞跑出门口没多远,便听得身后有人追来,她猛地回身,一把将手中锦袍掷去,道:“萧苇,你好卑鄙!”

萧苇握住锦袍,冷冷笑道:“我刚才问你是不是要反悔,你还没有回答我。”

君滟飞怒道:“你先前不是说不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吗?为什么忽然在他面前说那样的话?”

萧苇道:“难道我不可以改变想法?现在你若要反悔,卑鄙的应该是你。”

君滟飞眼里含着悲愤,她转身,恰迎着破晓时分绮丽云霞,那一道道炫彩纷呈的光华将她全身笼罩,她却只觉全身发冷。

第五十三章剑门奇堡

剑门山脉七十二峰绵延起伏,形若利剑,直插霄汉。悬崖峭壁坚硬如城墙,又如滔天巨浪,阻断了秦岭群山,也阻断了自中原而来的通道。只有那由能工巧匠在绝壁间架起的飞阁栈道,才使得剑门一脉不致完全与世隔绝。

天青云淡,阳光高照,一列马队自山峦间栈道连贯而来。那栈道狭窄异常,,一面是怪石嶙峋,一面是万丈悬崖。马队前列的壮汉一侧身,望了望悬崖下方奔流不息的江水,咋舌道:“早就听说无痕堡所在之处地势险峻,今天到了这里,才算真正明白什么叫做难于上青天了。”

壮汉身后的男子清瘦高癯,正是无痕堡柳退禅。只听他朗声道:“周兄出身昆仑,这区区栈道怕也入不了您的法眼。”

壮汉一笑道:“嘿嘿,我昆仑山也是绵延千里,但论起险峻来,还是及不上蜀中栈道。你们无痕堡有这地形,即便那萧家想要进攻,只怕也难过这一道关口了。”

柳退禅道:“萧家眼下还不会轻易进攻我无痕堡,因为……”他话未说完,只见对面山崖间人影闪动,在刺目的阳光下,那身影倏然而至,转眼之间便越过山梁,迎着凛冽寒风衣袂猎猎。

马队众人不禁心生惊奇,壮汉挑眉道:“好俊的轻功!”话音才落,那人已掠至此处山头,双足一点峭壁,便轻轻松松落在不远处的栈道上方。此时才见这人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身着灰蓝锦袍,身姿挺拔,眉宇轩昂,英气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