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要一辈子守在这废墟里?!”君滟飞看着他清瘦的脸庞道。

他扭过脸,声音低沉:“是。”

“你再也不愿意原谅我?”她哀声饮泣。。

“你有什么资格叫我原谅你?!”他声嘶力竭地喊出这一句,双手重重地砸在地上。君滟飞绝望地瘫坐在他跟前,脸色煞白。

“别让我再见到你。”他强忍着咳嗽,返身向前挪去。。

君滟飞看着凄冷月下他孤单远去的身影,猛地站起身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臂。

“跟我下山!”

“你滚开!”。

“我叫你跟我下山!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就是不能一个人呆在这废墟里!”

“君滟飞你要不要脸?!”。

他大声喊着,她却死也不松手,挣扎间,他侧身摔倒在地,一方红帕从他怀里滑落,散开。

那已经断成两截的玉镯,发出清脆的声响,掉在了青石板上。

君滟飞如披冰雪,萧苇怔了一怔,随即像疯了似的爬过去,颤手抓起玉镯,狠狠朝对面的荆棘丛中砸去。。

“我留着它是为了恨你!”他用尽全力地咒骂,眼泪却再也止不住地落下。

君滟飞慢慢走到荆棘丛中,跪着爬着,一次次拨开长满倒刺的荆棘,一言不发地在暗处找着玉镯。。

透骨的寒风刮过脸庞,未干的泪痕使脸上格外刺痛。荆棘的刺划破了她的手指,渗出点点血珠。

天上云层厚重,不知不觉便飘下了朵朵雪花。她在黑暗里终于摸到了那两段玉镯,用衣袖擦去上面的泥土,握在刺痛的掌心。。

这玉质,本是温润如水,如今却寒冷如冰。。

雪花纷扬,飘落在头上身上,寒彻入骨。。

她却像没了生命似的,枯坐在荆棘中央。。

想到了那夜,红烛高照,鸾凤和鸣,向来目空一切的萧苇,竟会紧张地握住她的手,掌心微微出汗。

——滟飞,你是我的新娘。

他抑制不住的笑,像个终于得到宝物的大男孩,小心翼翼地掀开她的盖头。

——君滟飞!今天是你跟我成亲的日子,你不准走! 。

他失去理智地拼命拉住她,她却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

只想要挣开他的拉扯,用力一磕。玉镯断为两截,叮叮作响,落在脚下。

——滟飞,滟飞,我与你一起练剑去。。

年少轻衫的他,长身玉立,双足一点,便掠过她身边,却在她鬓边留下了一朵初绽的杏花。

废墟中的转身,用手撑着才能勉强挪动着前进,残缺的双腿……

君滟飞攥着玉镯,仰起脸,迎着冰冷的雪花,忽然发出一声恸哭,瘫倒在地。

朔风卷着雪花,落了厚厚一层。。

她低垂着头,坐在雪中,散乱的长发上沾着雪屑,嘴唇已经发白。。

萧苇顶着风雪挪到荆棘丛前,哑声道:“君滟飞。”

她怔了怔,转过脸看着他。看他清瘦的脸,挺直的腰,还有,触目惊心的腿。

她的唇角忽然浮现笑意。凄凉到极点的笑,然后,无法自控的大笑,眼泪混合着雪水在脸上不停地流淌。。

“不要这样。”他奋力拨开面前的荆棘,挪到她跟前。。

她的长发披散着,眼里满是疯狂。

“你为什么要娶我!你以为我是什么冰清玉洁的圣女吗?我十四岁就为了探听消息跟人上了床!那个男人比我大五十岁!”

她直直瞪着他,道:“为了天上人间,我跟不同的男人上床,我是个下贱的女人。我喜欢的是萧然,却跟你拜堂成亲。主人死了,萧然死了,天上人间烧光了,只剩下你一个。你说,我是不是罪魁祸首?我是不是天生的灾星?!”。

萧苇抑制不住悲声道:“我求你不要再说了!”。

“我只是叫你知道,我根本不值得你那样对我!”她迸出一声尖叫,用力去掰那手中本就断裂的玉镯。。

萧苇忽的扑上来,双手紧紧拽住她的衣袖,叫道:“君滟飞,你住手!”

她像没有听见一样,手指却不住地打滑,指节惨白,指尖上又一次渗出了血水。玉镯从她掌中滑落,掉在萧苇面前,她无力地垂着头,泣不成声。

萧苇右手抓着玉镯,用左手承载着身体的重量,低着头,许久才颤声道:“你实在不必这样,我所做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一样。当日我和你并未完成合卺之礼,根本算不得正式夫妻。从此之后,你不用再记得我这个残废了。”

说罢,他吃力地拖着身子,慢慢地向湖边破败的水榭爬去。。

君滟飞看着他的身影隐没在雪影之中,心丧若死,独自在大雪中坐了许久,才摇摇晃晃站起身,朝山下走去。。

天色已黑,石阶高低不平,覆盖上了一层白雪后,更崎岖难行。她目光涣散地一步一步踏下,却不知不远处人影隐现,伏在了两侧峭壁之上。。

两道带着钢刃的铁索自两侧崖间飞射而来,一左一右直取君滟飞双肩肩胛。君滟飞一惊,身子急速后仰翻起,在半空中足踏铁索,借力跃上左侧崖间突出的岩石。却又觉身后掌风激荡,原来早已有人藏身于此,见她靠近,趁势一掌重击她后背而去

君滟飞反身出掌,与那人对接的瞬间,只觉一阵剧烈的刺痛渗入掌心。借着黯淡的月光一看,右手掌心已被刺穿,鲜血直落于雪地。那人掌间钢针发出森森寒光,冷笑一声,便直扑向她。与此同时,对面山崖间铁索又一震荡,索尖钢刀旋着冰雪削向她双足

君滟飞右臂一扬,云袖挟力震出,击中那掌带暗器之人,左手一探,正抓住呼啸而来的铁索,双足一点岩石,顺势向后飞跃。对面崖间操纵铁索之人大喝一声,运力于掌,一股猛力自索尾贯穿自索尖,卷上君滟飞腰间。君滟飞左袖已堪堪搭住一棵崖上古树,却被那铁索上传来的内力所震,全身酸楚,再也用劲不得。她的身子在风雪中如断线纸鸢般坠落,重重摔到了雪地上。

此时听得崖间一声号角,数道人影飘然落下。为首一人皮肤黝黑,手中卷着铁索,一双鹰眼直盯着她。。

“原来这就是昔日艳绝江湖的人寰君滟飞。老四,你几个月来追踪的就是她?”他侧过脸,问那手执钢针的精瘦汉子。。

老四嘿然一笑,上前几步,探身看着君滟飞道:“君姑娘,可还认得我?”

君滟飞闭着双目,唇角微露血痕,默然不语。

“这婊丨子下床便翻脸无情,老四,你活活被她耍了一道,还那么痴心?”另一个粗壮男子一抖身上雪花,大步走到君滟飞面前,一把揪住她头发,厉声道,“你现在莫要装死!当年你引诱我家老四,偷了地图,我们鄂州寒鸦寨才会被萧克天一举攻破,大寨主也惨死在山上。还好天理报应,你们萧家到底也还是败在洛云手下。自打知道这一消息,我们弟兄三个就一直追踪你的下落,总算在这里找到了你这不要脸的贱货!”

“三弟,还跟她废什么话,这种女人不知跟多少人鬼混,只怕她自己都不记得老四了!”黑脸人冷冷道。。

那老四蹲下身子,用手中钢针撩起君滟飞散发,啧啧道:“二哥,这妞儿的姿色真是不错。我当日被她勾得兴起,你现在可见识到她的样子了。”

“光这样看看能见识多少?”粗壮汉子忽一把搂住君滟飞的腰,将她拉至面前,凑上去道,“杀她之前,我和二哥也先受用一下这女人的滋味!”

说着,用力一扯君滟飞衣领,便将她衣衫撕破,探手伸了进去。君滟飞尖叫一声,右掌抬起便要劈向壮汉后颈,却被那老四一把抓住,狠狠按住。她奋力挣扎,冷汗直流,可那壮汉身躯庞大,就像磐石一般将她死死压在了身下。。

雪花点点飘落于湖面,转眼便消失不见。。

萧苇倚在水榭残存的一角,手里还握着冰冷的镯子。他知道君滟飞已经走了,或许这次终于是走得死心,走得彻底。。

一种比斩断双腿还痛的感觉自心底蔓延至全身,如毒刺一般,深深扎进骨髓。

凄厉的风自窗棂扑进,带着纷乱的雪花。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守在这片死寂之地。即便是隔时前来探望的昊龙,他也很少愿意正面相对。

昔日策马纵横、睥睨众生,翻手为云覆手雨,而今却注定只能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一辈子爬行。。

杂草肆意地生长,掩埋了许多往事

他日复一日固执到近乎病态地在废墟中清理,荒草拔了又长,砖瓦垒了又倒。他会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湖边,恍惚间还可以看见昔日自己在水上斜掠练剑的身影,听见小茉和滟飞清脆悦耳的轻言笑语。

然而现实只有无尽的黑暗。空虚到抓不住任何依托。不敢正视自己丑陋笨拙的样子,不敢在梦醒的时候告诉自己还是又回到了残缺的身躯里,不敢相信以前为了练好天灭指法而保护备至的双手,现在最大的作用就是每天撑着地面来吃力地移动,以致伤痕累累。

风雪愈加大了,隐隐约约间,他听见山道那边传来了一声号角。

他的心不知为何忽然一紧,缓缓抬目望向那个方向。

山道上雪花乱舞,萧苇费力地将身子挪到石阶上,用双臂支起上半身,咬着牙向下爬去。

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忽然夹杂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他手一抖,整个人几乎要从石阶上摔下。

——那是君滟飞的声音。。

萧苇拼命地爬着,顾不得掌心的疼痛,终于在临近转弯的地方,看见了君滟飞。

乱雪纷纷中,她的衣裙已被撕烂,扔在一边,脸白得失去了血色,唇角流着血,仰天躺在雪地。一个男人正从她身上起来,另外两个则一左一右压住了她的双臂。

他的心口好像被千斤巨石猛击了一样,完全被无助的绝望重重包围,发疯一样向她爬去。

“滟飞!”他的手指和双肘都被石砾磨破,在雪地上留下斑斑血痕。

君滟飞的双目直直地望着阴暗的夜幕,没有任何反应。那三人闻声望来,壮汉粗眉一皱,一紧衣襟,啐道:“妈的,哪里来的残废,打搅爷们的好兴致!”

老四盯着萧苇,忽道:“二哥,这小子莫不是萧家的人?他怎么会认识君滟飞?”

黑脸人双眉一挑,见萧苇已爬到跟前,上前抬起右腿拦在他面前,道:“你是君滟飞什么人?”

萧苇撑起身子,一把抓住他衣摆,悲声道:“把滟飞放了!”。

“快说,你是不是天上人间的余孽?!”壮汉飞起一脚,踢在萧苇背上。

“把滟飞放了!”萧苇忍着痛没有反抗,只是寒彻地盯着面前的人。

黑脸人用力一蹬,将他踢开,右臂一扬,便将铁索绕在他颈中,用力一勒,俯身道:“你一个断腿的残废,有什么资格命令我放她?”。

萧苇拉着铁索,喘道:“她早就不是天上人间的属下!你们不要再折磨她!”

“你是萧苇?!”一直站在黑脸人身后的老四忽然喊道。

“什么?!”壮汉大叫起来。

老四匆匆上前,仔细打量一番,向黑脸人道:“我听说当年萧苇独闯无痕堡,最终未见尸首。这小白脸对君滟飞如此维护,只怕就是天上人间的少主!”。

“哈哈!”黑脸人一收铁索,将萧苇一下子拉到面前,大笑不已,“没想到,当年威风凛凛的萧家少主,竟成了这幅模样!”

“你这混帐东西,以前你仗势欺人的时候,怎么没想到今天?现在断了双腿,就是老天给你的最大报应!”壮汉抬脚猛踢萧苇肋下,大声骂道。。

说着,他一把揪住萧苇衣领,硬将他上半身拉起,往自己双腿之下按着,口中还大笑道:“萧公子,今天你来尝尝做狗的滋味!”

萧苇紧咬着牙,全身因剧痛和屈辱而打着颤,双手死死地抠在雪地中,却不愿发出一点声音。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啸,那清音刺破苍穹,声似裂帛。壮汉急忙伸手捂住双耳,却觉咽处一紧,便被一道长袖紧勒向后拖去。

剩下二人迅速转身,但见君滟飞上身仅着一件大红胸衣,双臂上缠着已被撕烂的白衣,在漫天飞雪中,状如鬼魅,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拖着壮汉向断崖急退而去。

黑脸人斥骂一声,飞身便要去追,却觉臂间一沉,回头一看,萧苇以右臂紧扣铁索,脸色煞白。

黑脸人用力一扯铁索,萧苇却丝毫不放,黑脸人索性弃了铁索,飞掠向君滟飞。此时老四也已追到崖边,眼见君滟飞即将把壮汉拖下悬崖,他手中钢针激射而出,猛地刺破白袖,正中君滟飞肩头。

君滟飞尖啸一声,声音凄厉断肠,却又有难以言说的绕梁之感。那壮汉就在这宛若鬼泣般的声音中被甩出悬崖,直坠深渊。

“三哥!”老四狂吼一声,飞身踢向君滟飞面门。与此同时,那黑脸人已抢身上前,双掌直落君滟飞胸前。

忽地一道铁索自后呼啸飞来,卷起满地雪末,正中身在半空的老四后背,他只觉背脊噼啪作响,顿时失去力气,便被这激荡之力击落悬崖。

而君滟飞此时亦拼着硬挨了黑脸人一掌,趁势一扣他脉门,左手用力拔出肩头钢针,一下子扎进他后颈。黑脸人惨叫一声,临死将君滟飞一把推向悬崖。君滟飞身形才一摇坠,那铁索便紧紧缠上她腰间,倏然将她拉上山崖,落在积雪之中。

她的身子此时已经完全瘫软,肩头的鲜血染红了一方白雪。

雪势越来越大,先前的雪花已经完全汇聚成团,如白絮如沉绵,转眼便将她□在外的后背覆了一层素洁。

忽然感到有人拂去了她背上的雪,然后,将她绵软无力的身子用力抱了起来。她已耗尽了所有体力,朦胧间微微睁开双眼,见自己正躺在萧苇怀里,他坐在厚厚的积雪中,脱下自己的外衣,将她的上身紧紧裹住。

“少主……”她意识模糊,喃喃道,“他们伤到你没有……”

“我没事。”萧苇贴近她冰凉的脸颊,哽咽道,“我真的没事,滟飞!”

多日之后的一天清晨,天未放晴,云层仍是阴郁绵重。天籁山的崎岖山道上,一名紫衣黛裙的女子背着一个布衣青年慢慢向山下行去。

那青年双腿尽断,只能依靠双臂的力量抱住女子。山道上雪水泥泞不堪,紫衣女子背着他难以平衡,他便伸出一只手来帮她扶着石壁。

“滟飞,若是累了,就把我放下休息一会。”青年见她走得困难,不禁轻声道。

滟飞淡淡道:“少主,我这才刚刚启程,怎么会累了?”

萧苇黯然地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这山路着实难走,我怕你伤势未好……”

“今后的路还长着,若是一走就停,要到何年何月,才能找到安身的地方呢?”君滟飞略侧过脸,看着萧苇,勉强笑了笑。

萧苇低声道:“滟飞,我们能找到安身之处吗?”

君滟飞因吃力而眉头微蹙,声音却还是温柔:“能的。少主,我会带着你一直找,直到找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过不多时,天色渐渐阴沉,凛冽的寒风从山谷深处呼啸而来,片刻之后,一朵一朵的雪花便从天而降,零零落落,飘散不已。

君滟飞抬起头看着雪花,忧悒道:“少主,又下雪了。”

萧苇感觉到她单薄衣衫下的身子微微发抖,于是他用双臂紧紧抱着她的肩,忍着寒冷道:“滟飞,我帮你挡着雪。”

君滟飞低眉,“嗯”了一声,朝着那绵延盘旋的石阶走了下去。

雪花已经渐密,乱纷纷漫天飞舞,天籁山这片原先苍翠幽远的土地,转眼间便成为了白茫茫一片的琉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