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们相爱之后的,第一个冬季。

商敖冽应允过夏雅,要是雪够大,他就陪她去楼下小区的公园里,堆一个比其他小朋友都要大个的雪人。

夏雅说,我要把商老师的眼镜隔在上头。

他只是笑而不语。

呼啸而来的冷风,尖锐如刀子般刮过人脸,夏雅抬头,无声的雪白从几千几万米的高空飘洒而下,落在她的鼻尖,没有任何声息。

这还真像是一个远离了人间的永无乡。

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只留下静谧,和一种无法被愈合的痛。

四下无人,夏雅站在原地,静静地等。

她不能够失去,那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他那样孜孜不倦、谨慎严律的教导,还有他温柔体贴、沉若深海的情感。

她不止是爱他那么简单。

日落,月出,月隐,又日出,夏雅用冻僵的双手抱住自己,雪还在下,她要等下去。

番外二:山川为杯

商敖冽对于童年的那些记忆,或许,要比谁都清晰。

正因为是命中桎梏,曾经药物侵入体内的痛楚、受过的折磨,更给他带来难以磨灭的阴影。

他不太确定,那些记忆中的感觉,是真的痛到好像有人拿一把烙烫的刀将他剖开,还是说,因为当时自己的年龄太小,所以才会产生错觉。

十岁以前,他常常在压抑痛苦的梦境中惊醒,无法自控地哭泣,那小脸上秀气浓黑的眉都蹙在一起。

说不清,这是曾经药物对于他大脑某些神经的影响或者别的什么,却绝对不是自己想要的一种发泄途径。

只是没人能懂他的无能为力。

商母身为母亲的教育方式,必然也还是传统的,每当这时,她都会极力阻止儿子释放悲伤情绪,男孩要学会隐忍,否则长大以后性子软弱,成不了大事。

她对儿子说,不许哭、不准哭、你是商家唯一的男孩,商家以后就要靠你了!

年幼的商敖冽只有想尽法子止住眼泪,他也不敢一个人躲着哭,那强烈的情感在他的身体内横冲直撞,他想要去控制与征服,直到憋红了脸,用尽全身气力,血肉骨骼中像有还未褪尽的毒素,终于停止了对他的叫嚣占领。

于是他想,难怪父亲从不曾对他微笑,他还远远不是一个合格的男子汉吧。

偶然间,商敖冽将这样的心思向夏都泽吐露,他想男人会些身手也是好事,就替这孩子引荐了第一任拳击教练。

对方曾经是打过泰国黑市的地下拳王,后来惹上些麻烦,又辗转去了美国。年迈退役之后,拳法依旧彪悍,对商敖冽这个学生,他也颇为看中,教的格外用心。

拳击除了用来健身,也是一种自卫手段,往后商敖冽便有了每天操练的习惯,久而久之,单薄消瘦的少年也有了愈发趋近完美的年轻肉.体。

出拳时,汗水从鬓角滑落,来到锁骨,肩背与胸膛的肌肉也被汗渍湿润。

转眼几年过去。

作为一个少年时期就已拟定了人生计划的男人而言,时间要比任何事物都来得宝贵。除了读书与实验,他从不碰感情。

而究竟为何会为了那些其实谈不上有多重要的人耗尽心血,他甚至抽不出一丝丝的时间去思考这些问题。

甚至长久以来,商敖冽都不愿主动去做些安排,他从未与那位自己保护着的女孩见上一面。

但若要说这世界上最了解夏雅的男人,他妥妥排得上前三。

比方说她十四岁时来的初.潮。

比方说每一年他的资料里都刷新着她的体重与身高,以及各种参数。

比方说夏都泽会来与他八卦,说什么“哎呀呀我女儿最近好像喜欢上一个男孩子我好受打击”,没过多久又换成“哎呀呀我女儿最近好像暗恋失败了她好受打击”,诸如此类。

大约多多少少,商敖冽有被夏都泽的唠叨影响,他时常仔细检查着夏雅的身体报告,顺势就拿余医生来作为与那位姑娘之间的传话筒。

“你警告她,不要再节食,早饭按时吃,再这么下去她就该贫血了。”

“体质畏寒是因为锻炼不够,让她每天去阳光下头跑个十分钟,就精神了。”

“这头发颜色怎么回事。”

后来,余医生再也忍不住了——

“商教授,人家小姑娘赶时髦去染个发而已,你也未免管太宽了,你又不是她爸!!!”

“”

自以为,哪怕对于这个姑娘再怎样了解,都还是置身事外,至少,在情感方面一向如此。

那时他不知道,她也不知道,他们的关系会因为夏都泽的去世彻底改变。

实际上也并非毫无征兆的。

商敖冽还记得最后一次与夏都泽这个老滑头见面的情形,他特意上门拜访,问候故人。

夏都泽坐在轮椅上,虽说看着红光满面,气色不错,可他一眼瞧出对方已病入膏肓,他在心里沉沉地叹了声气。

商敖冽呼出的白气慢慢散开来,空气很好,院中的梅花树已含苞待放。

夏都泽说,“不知道还等不等到今年的梅花都开出来,估计是难喽”

他笑着安慰,“怎么会?等明年的都来得及。”

前阵子的化疗已将夏都泽折磨的整个人瘦下不止一圈,他回忆此生的种种作为,仍是觉得在西泠市的这些年才能被称之为“生活”。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早将小雅当做亲生的女儿,处处宠着她,总归也算没辜负了谁。”夏都泽凝视着眼前沉静如水的男子,心中不由下定主意。“哪天我要是不在了,就只有靠你了,小商,我这就算把她托给你了。”

商敖冽也不曾多想,一来是为了安抚前辈,二来也觉得自己习惯了把她的人生当做自己的一部分责任。

他应承说,“好,你放心。”

夏都泽笑了笑,心说,小子你算是死定了,你后半辈子不被我那女儿折腾死才怪!

彼时,商敖冽才从对方眼里摸索出某种算计的成分,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天男人将车从夏家的车库开出,偶然间留意到一个玲珑起伏的身影,即使只是半张侧脸,依然有辛甜如花的绚烂。

夏雅走进院子,听见外头有发动机的轰鸣声。“老爸,家里来客人了吗?”

那一天,她已经离他很近了。

可有时候商敖冽还是会想,会不会太远了?

曾经如此迥异的人生,因为一纸遗嘱,就要成为最亲密的夫妻,要荣辱与共,要携手一生。

她年轻、美好、纯静,像一朵徐徐绽放的花苞,他早已不是被荷尔蒙随意操控的年纪,却在见到她与别人牵手的时候,想要娶她。

她明亮的眼睛,狡黠的笑容,只能够属于他。

在厦门的那个晚上,他想要占有,是因为他心意已经不容谁来改变。

在她任性地非要与他共舞的那个晚上,他们紧紧相伴,温柔相依,没有过多的碰触与爱.抚,却是史无前例地感觉到即将泄露的爱意。

往后的日日夜夜,他早已为了她,辗转反侧求之不得。

商敖冽不是擅于表达情绪波动的男人,他的内心就像是一片荒芜的大地,直至有了她,她像一颗璀璨的星辰。

也正因为有了她,即使在最黑暗的监狱,那足以瓦解任何一道心防的药剂如同强酸,腐蚀着他身上一道道龟裂的伤口,他都能忍受。

商敖冽在狱中时常看着那扇小窗口,天晴时阳光会穿透黑暗,而下雨天那一小片模糊的蔚蓝,也很诗意。

他能够清晰地记起,与她的无数个片段。

曾经在实验室,夏雅每次提前完成作业,就开始忙着捣蛋,她拍拍他的肩膀说,“商老师,你有没有见过彩虹?”

他暂停工作,一言不发地看她。

她就说,“你来,我给你看彩虹。”

Bacl2+H2So4,CuSo4,Fecl3

她将各种化学试剂加到一块,试管内的色彩逐渐混合沉淀,形成层次分明的红橙黄绿青蓝紫。

他欣赏着她认真的神色,嘴上却说,“这些试剂你从哪顺来的?”

她将视线转移说,“就向同学借来的啊”

他哭笑不得。

(这段是为了要写收藏过2000答应送的实验室档案,先不要问我要,我写完会通知的)

不知不觉,她让他的世界再无法平静。

哪怕是真正把国家责任扛在双肩的时刻,他都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与那些伟大的词汇无关。

她让他坚持的这一切,够不够让遗憾无悔。

此刻,商敖冽在混沌的思绪中一再沉眠,他发现回忆真是一种很折腾人的东西,会在你最脆弱的时刻挠人心肝。

他梦见温暖的夜雪,还有她久久的等待,一起折磨着他。

雪白的画面在他脑海中不停浮现,就像命运与最坚固的爱情,交织成了很漫长很漫长的回响。

就以山川为杯,痛饮星辰入睡。

男人站在会议室前,门旁的警卫员姿势标准地敬了一个军礼,“中校好!”

瞿承琛点头,扭动把手走进去。

在场的除了有几位首长,还有国安部的高层,长官们一字排开,措辞严重,情绪激烈,仿佛这是一场政审。

军装笔挺的男人站定敬礼,国家安全部反间谍侦察局的一位长官开口了,“瞿中校,有任务。”

瞿承琛的浓眉之下,深邃双眼直盯着对方人畜无害的笑容,他心中警钟大作。

每回只要这人摆出这幅表情,就该轮到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这时一位上将指着瞿承琛身旁的军人骂到,“中尉,你和你那群兵可真跟咱们特种兵争脸啊!人是从你们眼皮子底下被带走的!你们怎么还好意思穿着这身军服?!还不如都去跳海得了!”

瞿承琛猜想,这位战友应该已被诸位领导批判有一阵子,他将目光转移至不远处的一份军事报告上。

703小队,西泠市后基因组分支计划研究所,紧急撤退。

这任务没理由失败的啊。

上将一派军人作风,雷霆手段。“我现在不管这些人到底什么来头,不管他们是人是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纪参谋,你与瞿中校讨论调兵部署,务必将被俘虏的人员与被偷窃的资料安全带回!”

被点名的纪参谋长与瞿承琛都是不满三十的年轻军官,但他与中校截然不同,这人硬是将一身松绿色的制服穿出了惹眼的痞气。

他踱步来到瞿承琛身边,“是,明白了。”

“中尉,参与上次任务的所有人,让他们回去给我一人交一万字检讨上来!你交两篇!”

几位长官又骂骂咧咧了一阵,才赶了三人出去。

军痞似得纪参谋长扯开领口纽扣,“承琛,你这小舅舅办起事儿,还是这么六亲不认。”

瞿承琛也不禁揉了揉睛明穴。

国安部的那位长官明明只比他年长一岁,辈分上却是他的亲舅舅,是以对方经常无情无义地压榨他们。

何况,这次行动决计不是什么好事。

本来就是敏感地涉及了两国摩擦,又要秘密行动,加上是出境执行,这趟任务若是死在国外,就只能当做人间蒸发,档案也将被撤销的一干二净。即便是立功归来,也不方便表彰提拔。

也就是说,牺牲与否,都将毫无功勋可言。

那中尉等纪参谋长跑去抽烟后,好奇地问瞿承琛,“中校,纪参谋怕是你认识的人中最不靠谱的吧?你那群战友都像他这么不靠谱么?”

“不是。”英魂里还有比他更离谱的。

而最不靠谱的,当属他的那位小舅舅。

“对了,你小舅舅呃,我是说裴首长,他说等一会要找我谈谈,我?”

瞿承琛见对方紧张的语无伦次,他收起冰冷的目光说,“记住,一切行动听他指挥,如果你被他发现有所隐瞒,那你就快死远了。”

“”

瞿承琛想了想,“这次任务失败,想必你是身不由己。”

“你怎么知道的?”中尉压低声音问他。

瞿中校道,“据我保守估计,是商教授自愿被抓的吧。”

中尉咽了口水,问他,“那据你不保守估计呢?”

瞿中校再也控制不住地发挥了他毒舌的特长,冷冷地吐槽说,“他疯了。”

商敖冽,你要是敢死在那个地方,我就跟你姓。

(科普:商敖冽是儋耳蛮花“暗门组”里的男主,裴小舅舅、纪参谋长、瞿中校则同属“英魂”里的男主)

番外三:初恋囧事

(本章提到的季炎熙,欢迎大家可以去看13、14、15章的番外~)

空气混浊的车厢,正是上下班高峰,地铁人流拥堵。

余少雪低着头,努力使出最大的力气想要躲开身后那个中年男子的骚扰。身旁的大妈瞥了她一眼,用方言嚷嚷着训她,“唉哟,挤什么挤啦!”

十七、八岁的女学生,性子又向来不喜闹事,被满脸横肉的妇女吼了这么一嗓子,清秀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额上的汗湿了刘海发际。

地铁上的咸猪手越发大胆,他的手掌重新摸上余少雪的腿,她咬紧牙关,那感觉就像是一条软体爬虫在蠕动。

性.骚扰,因为曾经的心理阴影,那是她这辈子最怕遇上的事。

地铁停靠站头,车门打开时,右后方有了不寻常的骚动。有人挤开身强体阔的大妈,忽然将她半个人都挡在他的胳膊里。

余少雪惊讶地抬脸去看,地铁车厢明亮的灯光下,有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年轻人酷酷的唇角弯出微微的弧度,最重要的是,他的神情虽然痞味十足,双眼却透着一股清澈的笑意。

他并不与她说话,倒是拿眼神剜了身后那中年男子一眼,说来也怪,仅仅是这视线上的胁迫,已逼得对方退避三分。

余少雪再度低下了额头,心里渐渐安下了心,他的保护周道又有着礼貌的疏远。

地铁又过三站,她鼓起勇气小小声地说,“我要下车了。”

他立刻侧身,瞧了瞧四周乘客已经不多,就笑着说,“再见。”

余少雪往车门那块移动身体,踯躅间,她回头小心翼翼地看了那年轻人一眼。他像是已经忘去刚才这段插曲,挺拔的背影凉薄而淡漠。

早自习,余少雪心不在焉地进入教室,迎面而来的是夏雅班长。两人身高差不离几,是整个高三年级最出名的一对闺蜜。

人人皆知,夏雅家世不错,能力出众,文艺活动样样不落。而余少雪家境清贫,性格内向,却是老师最喜欢的优等生。

奇就奇在这么截然不同的两位女生总喜欢腻在一块,上个厕所都必须结伴同行。

夏雅将一只热乎乎的饭团递给她,“老婆,看我今天给你带的早饭。”

余少雪接过美人手里的食物,脸上表情却有些恍惚。

夏雅忙着去收各个小组的作业,很快走开了,余少雪看着二楼教室外的风景,风雨将临,变化多端的天气,就像少女某种难以言语的心事。

果然,到了周末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夏雅与一群女友约在市中心的图书馆做作业。

夏雅在年级中的风评从来都是褒贬不一,也早就习惯这种状况。故此只要夏大小姐在哪里,哪里就能被搞出几个独立的小团体,有的是喜欢她,以她为中心。有的则是嫉妒她,一致在背后说她的坏话。

夏小女王的追随者虽多,但就以她而言,最亲密的朋友非余少雪一人莫属。少雪常常寄宿在她家不说,每次大到新衣服、小到新发夹,她都喜欢购置双份,一开始余少雪什么都不肯收,直到真正摸清对方的脾性,她才慢慢习惯。

就好比今天,两人默契地穿了同一款外套,亲厚犹如亲生姐妹。

夏雅在门口收起伞,身旁有个人影狼狈地跑出雨势,在屋檐下撸了撸他的黑发,“哇靠,这雨还越下越大了”

他的几撮鬓发贴在耳际,眼眸中印了漫天的水光,年轻的脸庞已有了棱角分明的帅气,更别提那挺拔的身姿,甩开同龄的男性们好几条大街。

难得有夏女王看上眼的年轻帅哥,她冲对方笑笑,“没看天气预报呢吧?”

“是啊没这习惯,我出门时还有大太阳呢。”

两人寒暄几句,夏雅打量着对方背了个单肩包,身上的T恤印着具有摇滚色彩的骷髅,裤子松松垮垮的,全然没有一丝书呆子味。

等到遇见了同班的女生们,夏雅掩饰不住激动地说,“我进来时在门口遇见帅哥啦!”

大家对于夏小姐的品味再坚信不过,这下子犹如煮沸的一锅粥,夏雅赞叹,“真比咱们学校的男生帅多了,我真是傻了,应该上去问他要手机号的。”

“那还不快去?夏雅你肯定要的到啦。”

“谁知道人家是干嘛的。”夏雅撇撇嘴,脸上尽是花儿似得羞涩与矜持。

毕竟这个年轻的女生,到底仍有些心高气傲。

正被一群少女在背地里议论的帅哥,此刻站在图书馆一楼翻着本建筑学概论,因为被雨势阻了路,他偶然会望一下外头的云雨。

安静的馆内,只有风,飞过宽敞的书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