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刺杀皇帝?杀了阿妍,然后自杀?

正在此时,轰隆一声,天上猛地响起一个惊雷。

世上的事往往如此。如果那雷再早一会儿,或晚一会儿,后来的一切将完全是另一个样子。然而雷偏偏在那时响了,于是,你、我、阿妍、皇帝乃至帝国千千万万人的命运,从此被彻底改变了。

伴随着雷声,豆大的雨点砸了下来。

校场上的队伍因这意外的变故微微有些骚动起来。

咴咴一声长嘶,御驾车队中有马受惊了。旋即,一架马车冲出队伍。

阿妍!是阿妍的!

驭者猝不及防,不但没有拉住马缰,反而被甩到地上。

没有人驾驭,惊马拖着马车在演武场横冲直撞,疯狂地乱跑,所到之处,人群慌不迭地避让。惊马的力量是可怕的,就算铜筋铁骨,被这样一匹疯狂的牲畜踩上,也必然筋断骨折。

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抽出佩刀,迎着那马车冲去。

“危险!”

“卫兄,快让开!”同袍们惊叫道。

我恍若未闻。转眼间,那两匹高头大马,已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了过来,慌乱惊叫的人群纷纷散开。马车经过我身边时,我侧身一让,一手捞起拖在地上的缰绳,紧赶几步,挥刀向那乘舆与马匹之间的皮靷劈去。一刀下去,皮靷被砍断了一根,但马跑得实在太快了,我一下就被拖倒在地上了。

人群中发出一声惊呼。

我看得见马蹄在我身旁翻飞起落,听得见巨大的车轮在我身后轰轰作响,这一刻,只要稍一松劲,我就会在瞬间被践踏成一摊肉泥。

所以,虽然身体被半拖在地上摔打颠簸,剧痛不已,我却始终死死抓住缰绳不放。

地上的沙砾、石块迅速磨破了我的衣衫皮肉,越来越密集的雨点砸在我脸上身上。我根本无法看清周围的情况,但我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拖得越久,越危险,一旦遇上障碍,随时会车毁人亡。我强忍着疼痛,将佩刀放到口中衔着,伸手攀住车辕,奋身一跃,跳上马车。在剧烈的颠簸中,我拿出衔在口中的佩刀,终于割断了马车的全部皮靷。

摆脱了束缚的两匹马各自跑开去,马车余势未尽,仍向前冲了一段后才停下来。我艰难地坐起身来,这才感到浑身火烧火燎般的剧痛。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打在我身上,雨水混着血水,湿透了我的衣衫。我回过身一把掀开车帷,大声道:“阿妍!为什么!”

与此同时,轰隆隆一声巨响,一个响雷从头上滚过,湮没了我的声音。雪亮的电光映照下,是车中阿妍那苍白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她颤抖着伸出手,道:“律…”似乎想探查我的伤势。

我叫道:“不…”随之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很久以后,我才醒来,发现正躺在自己的营帐中。

一名医官正在旁边调制草药。

“你运气不错。”那医官回头看了我一眼,道,“知道你救了谁吗?新近宠冠后宫的李夫人!”

李夫人?宠冠后宫?我转过头闭上眼睛。

“我本来是为李夫人诊脉的,今天看完后,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并无大碍,陛下就让我来给你看看。知道吗,”那医官走到我身边,坐下道,“我从来只侍奉内廷皇室,不为外臣诊治。也就是说,陛下很看重你。”

我懒得理他。

“小子,别以为所有人都是瞎子。”那医官凑到我耳边,压低了声音道,“别人看不出来,我看得出来!”

我道:“看出来什么?”

“没有人比医者更了解人体忍受痛苦的极限。”那医官一边给我伤口清理换药,一边道,“你光是肋骨就断了三根,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皮肉,那已经不能用忠诚来解释了。”

我眼皮倏地一跳,双眼睁开,转过头来,盯着那医官道:“你什么意思?”

“况且你还是胡人!”那医官换完药,清洗着满手的血污,继续道,“为了一个异族君王的宠姬,至于吗?”

我强撑着坐起来,忍着伤口的剧痛,咄咄逼人地望向他道:“那么你认为我是为了什么?”

那医官取过一方丝巾,将手擦干,慢条斯理地道:“能叫一个人玩命到这种程度,只有两种可能,爱到极致和恨到极致。你属于哪一种?”

我慢慢将手伸到枕下,摸到了我平时放在那里的短剑,一下抽出,直指那医官的咽喉,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医官神色不变,道:“敝姓随,太医令随但。”

我道:“你想干什么?”

“很简单,帮你。”随太医镇定地道,“一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在宫里是有着许多便利的,可以做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比如,你想再见到她吗?”

我盯着随太医的眼睛,道:“为什么帮我?”

随太医微微一笑,用两根手指捻住剑尖,轻轻移开,道:“此番你立下救驾大功,前程不可限量,我想交个大有前途的朋友。”

我道:“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随太医哈哈一笑,道:“你很聪明,真是一点就透。很好,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不过放心,我所求并不过奢,只是在你方便时,为我从宫里带样东西出来。”

我道:“你在宫里都得不到,我在宫外又怎能给你拿到?”

随太医道:“我说了,等你方便的时候,不用急。只有在你力所能及时,在下才会要求。”

我道:“好,如果我能力所及,一定为你办到。”

随太医像是有些意外,道:“你不问我到底要你拿什么?”

我道:“什么都可以。”

随太医点点头,微笑道:“不错,你连命都不要了,还有什么可顾忌的?也许叫你去盗窃武库,你也会答应吧?”

我闭上眼睛,道:“帮我与李夫人见一面。”

随太医满意地笑了起来:“不出我所料。小子,真不知该说你有胆色还是有色胆。不过,老夫诚心劝你一句,舞倡歌伎,学得顶尖技艺,本来就是要待价而沽的。想开点,李夫人是国色,寻常人得之,本就是祸非福。”

◇◇◇◇

一个月后,我伤势逐渐痊愈,皇帝果然召我进宫,任命我为郎中,负责守卫天禄阁。

仅仅一个月前,这样一份职司,还是我梦寐以求的好差事。不是因为工作清闲、俸禄优厚,而是因为我早就听说,天禄阁是宫中两大藏书阁之一,里面藏着我生平最向往、最敬仰的知识学问。可现在,我对此没有丝毫兴致。

我知道我该谢恩的,但我实在打不起精神。

我的一切追求和梦想,都在车帘被风掀开的那一瞬间化为乌有了。

皇帝似乎看出我对新的任命兴味索然。

“怎么,”皇帝指着满室的简牍,道,“你不喜欢这里?”

我木然地道:“微臣不敢。”

皇帝道:“知道天下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想进这个地方吗?”

我道:“臣本来就不是读书人!”

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态度极为不敬。

这段时间,我已被一些好心的同僚私底下暗示,当今皇帝为人刻薄,很难伺候,进宫后千万小心,不要触忤上意。我几乎已经准备好为自己的不敬付出代价了。

没想到,皇帝却丝毫不以为忤,微笑着挥了挥手道:“没关系,干久了就习惯了。”

皇帝那宽宏大量的笑容中,甚至有一丝满意的味道。

一个身份低微的小卒,被他施恩超擢,不但不知感恩,甚至还心怀怨望,他居然还会满意?为什么?

可我不想知道。

就这样,天禄阁,当年萧何所造的,与石渠阁并列的两大藏书阁之一,从那时起,就成了我的辖地。

我统领一队卫士,但既不隶属于郎中令,也不属于卫尉,而直接听命于皇帝。天禄阁的钥匙,也只有我和皇帝有。

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

我每天按时当值,既不巴结也不懈怠地干着我的职事,寡言少语,跟谁都不交朋友。

天禄阁的简牍,陈旧居多,既无军政密件,又无人口簿籍,进门就能闻到一股极重的陈年霉味,有些简牍残旧得看起来不知有几百年了。就是这么个堆破烂的地方,派驻的卫士却是石渠阁的两倍。

为什么?我还是不想知道。

皇帝好洁净,衣履稍有污损,都会对侍从大发雷霆,然而每到这里,常常捧着那些陈旧朽烂的简牍,手不释卷,一看就是半天,看完还常常发呆。

为什么?我也从来没问过。

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现在只关心什么时候能见到阿妍,问个明白。

◇◇◇◇

在随太医的安排下,我终于在永巷一个黑暗的角落再次见到了阿妍。

阿妍一见我,就急切地道:“律,你的伤怎么样了…”

我道:“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告诉我原因!”

阿妍道:“我听说陛下叫你看守天禄阁,是这样吗?律,千万小心,别…”

我抓住阿妍的肩头,道:“告诉我,为什么不等我?”

阿妍看着我,眼中慢慢盈满了泪水。

“是你…拒绝了我!”她颤声道,眼中掠过一丝痛苦之色,“而你居然问我为什么不等你?”

“什么?”我呆住了,隐隐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你再说一遍!”

阿妍轻声道:“你拒绝了我!一再地拒绝我!难道还要我厚颜来祈求你的爱?!”

“什么?”我叫道,“我什么时候拒绝过你?!”

阿妍伸出手来,拿起我腰间那枚佩帏,轻轻抚摸着那上面的飞燕刺绣:“你不是胡人吗?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传说里,燕子曾经帮助安格女神摆脱父亲北海神的禁锢,与情人远走高飞?”

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胸前重重捶打了一下,我的心脏一时被震得几乎停止了跳动。

“你说…燕子就是…”我颤声道,“你愿意?”

“你以为呢?”阿妍的手又移到我的右手,抚摸着我拇指上的那枚玉韘,道,“那么这个呢?你难道不知道,在胡人的习俗里,一个女子将引弓控弦的玉韘戴在一个男人指上,就是把她的全部生命都交托给了这个人?”

我脑中轰轰作响,仿佛千万匹烈马在里面奔腾踩踏。

“我不知道,”我喃喃地道,“真的不知道…”

阿妍道:“你不知道?你那么聪明,你连乐府的编钟高半个音都听得出来,连《上林赋》那么典雅的辞章都知道其中每一个字词的含意,我不相信,你会不知道自己族裔最明了、最浅显的表白。”

一阵天旋地转。

是的,我知道一个哪怕最生僻的汉字的读法,却不知道在我的故乡,燕子就是帮助情人私奔的使者,而玉韘就是定情的信物。

早在很久以前,我就把我的族裔的历史和风俗彻底抛弃了。

天哪,我都干了些什么?!阿妍鼓起勇气,一次次向我表达自己的心意,而我居然茫然无知,任她承受被弃绝的羞辱和绝望!

我心如刀绞,抓着自己的头发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一直想真正融入中原。我怕你因为我是胡人…”

阿妍抚着我右手的手忽然有些僵硬。“胡人?”她道,“你就这么厌恶自己的族属?”

我低下头道:“我…”

阿妍忽然笑了起来,我惊愕地抬起头来。

阿妍用一种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奇怪表情笑着,笑完后,才无比悲凉地道:“律,知道吗,我也有胡人的血统。我的祖先是中山白狄!”

什么?!

阿妍道:“我第一次对你产生好感,就是在听到你用胡笳吹起那首胡曲时。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我远祖游牧过的草原。我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和你一起,在那样一片辽阔的草原上,自由自在地牧马放羊。”

啊,我在干什么?!

我犯了什么样的错误?!

这么多年来我究竟干了些什么?!

为了拥有自己的幸福,我费尽心机,努力清洗着身上的胡人血液,要将自己漂染成一个纯粹的汉家子民,结果反而失去了自己最大的幸福。这就是我因背叛自己的族裔而受到的惩罚吗?

“阿妍,原谅我,原谅我…”我一遍遍地重复道。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看着拇指上温润的玉韘,我忽然感到那玉韘像烈火一样灼热起来。

啊,我希望这真的是一把烈火,烧了我,烧了这个世界,让一切从头开始!

我深吸一口气,道:“是的,我该死。我该死一千遍、一万遍来赎罪。阿妍,让我带你走吧,让我们离开这里…”

“走?”阿妍悲伤地一笑,“你不觉得现在说这话太迟了吗?当你三天两头借故到乐府来找我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以胡笳向我传情时,你不带我走;当你从那帮恶少手中把我救出来时,你不带我走;当我偷偷把佩帏交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当我费尽心力避开哥哥们的盯视把玉韘传递给你的时候,你不带我走。现在,我属于这个帝国最有权势的人,而你在他的手下为臣,你说要带我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逃到哪里去?况且我现在身系李家满门的生死祸福,你还能带走我全家吗?”

我呻吟了一声,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向我坍陷下来,我被那巨大的压力压得慢慢坐倒在地。

阿妍把那枚佩帏放在我手里,又握住我的手,凄然一笑,道:“罢了,一切都是命。律,我不能给你什么,只能给你这个了。在汉话里,燕与妍同音。在胡语中,燕子就是吉祥鸟。无论在胡在汉,我都望你日后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颤抖着手抚摸着那只燕子。

平平安安,吉祥如意。

我的余生,还有什么吉祥?还有什么如意?

我颤声道:“阿妍,你…现在…过得好吗?”

阿妍垂下眼帘,道:“什么叫好,什么叫不好?他的年龄足可以做我的父亲,然而他是皇帝,你觉得我好还是不好?”

“阿妍,是我…害了你。”我伸出手,想要抱住我可怜的阿妍。

阿妍轻轻推开我的手,道:“就当一切从未发生过吧。你现在非常危险,律,千万不能让陛下知道你识字!记住,这是性命攸关的事啊!”

我缩回手,抱着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

“律,你说话啊。”阿妍抓住我的双臂,摇撼着道,“你听到没有?”

我抬起头来,茫然道:“听到什么?”

阿妍急急地道:“别让陛下知道你识字!”

我木然地道:“为什么?”

阿妍道:“我不知道。天禄阁里有些东西,陛下不想让别人看到。曾经有个侍卫企图偷看那里的东西,被陛下杀了。这段时间,他一直在找一个不识字又忠实可靠的人,来为他看守天禄阁。你来自长水营,陛下必然以为你不识字,见你身手又好,所以才任命你做守卫。如果他发现你看得懂,你会有性命之忧的!记住了吗?”

“是吗?”我懒懒地笑了笑,道,“阿妍,谢谢你还挂念我这条微不足道的生命。”

阿妍看着我,眼中掠过一丝焦虑。她看出了我颓唐的笑容背后隐藏着的东西。

“律,不要这样!”阿妍抓起我的手握住,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即使你我已没有未来,但依然要活在当下。宫中人心险恶,未来不管遇到怎样的困苦艰危,律,记着我希望你活下去!如果、如果我知道你已经不在这个世上,我会到另一个世界去找你…”

阿妍擦拭着眼泪消失在长长的永巷尽头,我向她的背影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是抓在无尽的虚空里。

◇◇◇◇

随太医见到我,笑嘻嘻地道:“如何?老夫答应你的事已经办到了,你答应老夫的事,能否办到呢?”

我意兴萧索地道:“要我拿什么东西?”

随太医道:“一些简牍。”

简牍?我心里一阵厌恶,冷冷地道:“什么简牍?”

随太医却犹豫起来,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道:“你要什么书,自己都不清楚?”

随太医踌躇了一下,道:“是这样,你听说过…鲁恭王献书吗?”

鲁恭王献书?

我有些意外。多年前,鲁恭王为扩建宫室,挖坏了孔府墙壁,结果奇事发生了。那墙中居然发出悠扬的古丝竹之声,在场工匠吓得逃走的逃走,下跪的下跪,乱作一团。后来鲁恭王闻讯亲自到场,结果发现在那堵墙中,居然埋藏着大量古旧简牍。那时朝廷推尊儒术,鼓励天下献书,这批古简就被悉数送往长安,藏于密室。

难道随太医说的就是那批书?一个太医,怎么会对这种老儒们的破烂儿感兴趣?

我道:“就是孔府夹墙里的那些书?”

随太医道:“不错。陛下命董仲舒、孔安国等几位大儒考订,据说,那些字都是先秦古文,极难辨识。他们参考伏生所传的书经,解读出《尚书》、《礼记》、《论语》、《孝经》等篇章,但还有一部分简牍,字体更为古旧,可能是上古蝌蚪字。就已经解读出的片言只字,内容与现今所传之儒家经典大相径庭,难以索解。陛下将之密藏于天禄阁中,禁止常人接近。”

我道:“你要这简牍做什么?”

随太医道:“我猜那可能是一部医书!”

我一怔,道:“医书?”

随太医点点头,道:“我听说,关于这部书,有些大儒从那些勉强辨识出的片断中,推测书中隐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谁若能破解这秘密,或可有起死回生之能。我在猜,那些大儒之所以无法破译,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思路一开始就走错了——那简牍很有可能根本就不是什么儒家经典,而是一部医书!相传上古有些神医,有起死者肉白骨之能,也许那批古简就是记载着这一类知识。因为是医书,从儒学的角度来看,自然不明所以,说不定我这个医者,倒有可能看得懂。可惜陛下将那些简牍看得太紧了,除了那几名他最亲信的大儒,谁也无法接触。可是身为医者,知道有这么一部奇书存在,焉能不为之动心?医家的宗旨是救死扶伤,这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如果我有幸破解此书奥秘,将来得以解救无数生命,也有足下的一份功劳嘛。而且我只是借来看看,看完就还给你。你如今执掌天禄阁,拿些书出来,再悄悄放回去,谁也不会知道,没有任何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