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在古公亶父的时代,还只是一个僻处西方的小邦,对高高在上的“大邑商”,向来是抱着一种既敬畏又觊觎的心态的。

古公亶父有三个儿子,长子泰伯,次子仲雍,少子季历。小邦周命运的改变,正是在这小儿子身上发生的。一次,季历奉父命至商都朝贡,一位商王室女子爱上了他,为了爱,那女子不顾族人反对,远嫁周家。

那女子名叫太任,她后来生了个儿子,古公亶父从这个血统高贵的孙子身上看到了周家繁荣昌盛的希望,给孩子取名“昌”——不错,那孩子就是姬昌,未来的周文王。

为了传位姬昌,古公亶父必须先传位季历,这使他的长子和次子成了多余的人。泰伯、仲雍被迫远奔荆蛮,此事在史书上被称为“泰伯奔吴”。后世为尊者讳,将周家为了图谋大业废长立幼,说成文王姬昌幼有“圣瑞”,泰伯、仲雍知道父亲的心意而主动出走,并断发文身以示不归。

泰伯和仲雍的牺牲没有白费。姬昌长大即位后,因为他与大邑商的特殊关系,而提升了周在诸侯中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还再次与商联姻,娶到了一位地位极其尊贵的女子——太姒。她是商朝的公主,帝乙的小女儿!亲上加亲,这场婚事又进一步增强了周家的玄鸟族血统。最终使周家拥有了灭商的实力和威望。

所以,尽管周家得天下后,一直极力贬低丑化商朝,但太任、太姒却在周王室拥有崇高的地位。因为正是由于她们的下嫁,为周家引进了珍贵的玄鸟族血统,周才能最终取商而代之。

这些事,在《诗经》中也有记载。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记录的是太任与季历结合的史实。“大邦有子,伣天之妹。文定厥祥,亲迎于渭”,描述了太姒与姬昌结亲的盛大场面。

尽管周在得天下后尽力淡化商的影响,但他们无法篡改他们的先妣的出处。《大雅》是歌咏先王的音乐,即使要欺骗天下人,也不能欺骗祖先。孔子编定《诗经》时,巧妙地把真相存留在这些周王室也无法抹去的证据里。

对周的野心,商王族也不是一无所知。

即使血统经过了数十代的淡化,到商纣王一代,玄鸟族的异能依然部分存在。在一次占卜中,纣王隐约预感到了姬昌的危险。为此,他把姬昌召来,囚禁在羑里,用各种方法测试。姬昌成功地掩饰了自己的能力,甚至佯装懵懂把长子的肉羹都当着使者的面吃了下去。即使如此,纣依然囚禁了姬昌七年,直到他确信这样一个即将入土的老人不可能对商王朝造成致命威胁,才将他释放。

纣王哪里知道,姬昌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被拘禁在羑里时,将凡人的智慧和来自母族的异能结合在一起,发明了一种能更有效地发挥玄鸟族预知力的方法。和商王族神秘而难以把握的甲骨卜比起来,这种方法更为直接简易,故名之曰:《易》。

从那以后,商周王族之间预知力的差距越缩越小。

姬昌至死也没有打起反商的大旗,但纣王的预测其实没有错。十余年后,武王伐纣时,中军大帐中供奉着文王的灵位,因为文王是商的外孙和女婿,具有双重的号召力。

孟津之会,诸侯不期而至者八百。八百诸侯所看重和信赖的,不是周家的名望军力,而是天命所归。周家拥有可与商王室相匹敌的血统,那是无可置疑的天命的象征!

商纣王不是一般传说中那样的无道昏君。他尽了自己的全部努力来推迟商朝灭亡的那一天的到来。他早就知道,问题的根本在于王族预知力的衰减,引起了诸侯对权力的觊觎。为了挽救垂死的商政权,他到处寻找玄鸟族的远支亲戚。他要找到一个女人,一个携带着商王族散失的那部分异能的女人,和她结合,生下一个拥有完整的玄鸟族异能的孩子来重新承受统治天下的天命。

经过漫长而艰辛的查访,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女人。她来自一个古老的部族,那个部族以拥有使人死而复苏的能力而闻名,所以,这个部族被称为“有苏氏”。

和商王族一样,这个部族的人也习惯以十天干取名,这个女人名叫“己”,她是己日出生的,拥有许多奇特的能力:她能知道孕妇腹中的胎儿是男是女,面向何方;她能看得出人胫骨骨髓的深浅——更重要的是,她很美。纣王疯狂地爱上了这个女人。

周也预测到了这个女人的威胁,于是,周的细作到处散播谣言,说这女人美得不正常,是九尾狐狸所化;说这女人是上天派来夺取成汤天下的;说这女人插手朝政,教唆君王残害忠良…

周的谣言成功地挑起了王族内部的争斗,从太子到王子,再到贵族宗亲,都对这个女人极度不满。因为她的出现,打乱了王族的继承顺序。在实实在在的权位诱惑面前,王族分裂了。太子、微子、箕子、比干…被杀的被杀,流放的流放,装疯的装疯。

武王伐纣,宣扬的纣王的罪行,不用宗亲,不祭祖先,都是在挑拨玄鸟族的内部矛盾。

自始至终,武王都是在利用商王族自己的力量,破坏、瓦解这个王朝。他做得很成功,军事的征服,伴随着人心的策反,商朝终于被灭亡了。

这个空前强大的王朝,事实上是毁于自己的族人之手。

灭商之后,武王礼遇箕子,祭拜比干,分封武庚,把这些殷商王族拉进自己的阵营,向天下人显示,他的胜利,不是改朝换代,而是神圣的玄鸟家族内部的一次权力调整。

六百年的商王族毕竟根基深厚,大量殷商遗民的存在,终究是周的一大心病。周武王又封两个弟弟于管、蔡来辅佐武庚王子。管叔鲜、蔡叔度和武庚王子,被称为“三监”,负责监管殷遗民。事实上,真正的监视者是管、蔡,他们被赋予了监视武庚王子这个潜在威胁的使命。

问题是,管叔和蔡叔作为太姒的儿子,玄鸟族的外家子孙,他们对嫡系的武庚王子有一种特殊的敬意和亲近感。他们没有很好地履行监视者的职责。

监视者与囚徒做了朋友,这不能不让朝廷感到恐慌,主政的周公嗅到了其中的危险气息,于是诬称管、蔡联合武庚作乱,出兵诛杀了武庚、管叔,流放了蔡叔。

三监之乱后,纣王的庶兄微子启被封于宋,继承殷商后嗣。

微子是庶出的王子,和那些殷商贵族女子所生的王子比起来,他的玄鸟族血统要淡得多,对周的威胁也小得多。周对他的册封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举动。

在这段混乱时期,商遗民中传出了“受命者”的传说,周王室也大为紧张。

周武王,你们是否知道,为什么他的谥号被定为“武王”?

姬发的谥号,是他自己生前指定的。

因为他也听说了那句“受命者谁,仲子武王”,而他恰好是次子,自命武王,正是为了向商遗民暗示,天命已转移到周家。

很多年以后,当强大的西周走到尽头,进入王室衰微、诸侯争霸的东周时代,宋微子的后世子孙里,出了一个异人,那就是孔子。

孔子从周王室的秘藏古简中发现了自己族裔的秘密。

先秦诸子,孔子的思想一向被认为迂腐。

当此群雄纷争、百家争鸣之时,对于天下的归属,有人呼吁有德者居之,有人宣扬有力者得之,唯有孔子,不谈能力的确认,不谈道德的判定,只是一遍遍地强调遵守那些古老的秩序,什么嫡庶尊卑,什么长幼有序,多么不切实际!

孔子一生怀才不遇。因为他的所有主张,皆出于一个无法明言的观点:上古那种统一、强大、稳定的统治,靠的就是来自神祇族的血统!

从周王到宗亲诸侯,或多或少都携带着来自太任和太姒的血统。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维持这血统的成分变得越来越困难,因为贪图美色的本能,君王们任意抬高非玄鸟族妾妃的地位,废嫡立庶的事时常发生。

神圣混迹于泥淖,篡逆高踞于庙堂,这就是天下不安、连年战乱的根源。

孔子焦急地呼吁恢复旧有的秩序,反对废长立幼、废嫡立庶、以下犯上,只是为了尽可能延续玄鸟族的异能和权威。

当孔子发现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之后,便把全部精力放到《周易》上。

《周易》是一部杰出的作品,因为它,玄鸟族得以在血统已经淡化的西周又延续了两百多年的统治。可是,再优秀的能发挥玄鸟族预知异能的工具,其效能终究还是取决于玄鸟族人本身的血统。时间是玄鸟族最大的敌人,玄鸟族血统的散失衰落,是一件无可挽回的必然之事。

唯一的希望,只在未来,或者在那散居于千千万万芸芸众生中的玄鸟族后代里,有一对男女,碰巧各自拥有对方所散失的玄鸟族血统,而他们又碰巧结识、结合,或能重新创造出血统纯净、拥有玄鸟族祖先那样强大的异能的孩子。就像当年纣王企图做的那样。

那孩子就是“受命者”。

当孔子通过易理明白了这一点,他在晚年做了几件事:他把从王室藏书中得到的那些古老的简牍进行了删减整理,三千首诗删到三百,就是现在我们所看到的《诗经》。

这些貌似歌咏礼乐和古文化的诗文,隐晦地透露了玄鸟族的由来和历史,更危险和敏感的内容,则被封存了起来,藏进了孔府的夹墙中。

那不是一个适合公布真相的时代。

但即使是如此隐晦曲折地透露,依然引起了后世统治者的警惕。

嬴氏,一个与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家族。在殷商时期,他们做过商王的御者,娶过商的公主,直到商灭亡时,嬴氏的飞廉、恶来父子还效力于殷纣。恶来在武王伐纣时被杀,飞廉因为正在北方为纣王办事而逃过此难。他的后人在西戎逐渐发展壮大,建立了秦国。

因为这段特殊的过去,秦的祖先传说和商惊人地相似。他们宣称他们的祖先是女修吞玄鸟卵而生的。

和商一样,秦也有从死的风俗。各诸侯国中,秦殉葬人数是最多的,甚至不惜以重臣良将殉葬。秦穆公死,以子车氏三子殉葬。三人都是以一敌百的勇士,秦人谓之“三良”,惋惜不已,乃作《黄鸟》一诗。这种看似不可理喻的暴行,恰恰是秦得以强大称霸的奥秘。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大都衰于内耗,唯有秦没有这一麻烦,为什么?因为秦的国君能预知到那些在未来可能会危害国政的臣僚,并以殉葬这种非常手段防患于未然!

可惜的是,这种能力在秦始皇的时候就彻底消失了。他不具有这种能力——因为他是吕不韦的孩子!

所以,即使一些秦王室秘书中传下来的谶语向他暗示“亡秦者胡”,他也不知道那是指胡亥,竟然还以为是匈奴,特地命蒙恬率大军北击匈奴。

也许正因为自知并非真正的玄鸟族之后,内心深处的自卑加上戒备,使秦始皇不计一切代价,也要毁灭这个神秘而高贵的家族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史实。史实几乎都保存在儒家经典中,所以,便有了野蛮的“焚书坑儒”。

史载秦始皇为了方士的欺骗一怒之下焚书坑儒,却没有说清楚,为什么欺骗他的是方士,却要连带儒生也坑杀。其实,秦始皇就是在毁灭真相!

秦始皇命李斯在玉玺上刻下“受命于天,既寿永昌”,为什么?

四处巡行,祭天封禅,为什么?

难道他对上天有着独特的虔诚吗?

不,他只是恐惧。

越是自知不获天命,越是要证明天命攸归。

同样,陛下今日种种令人不解的行为,也是在证明自己拥有天命。和秦始皇不同的是,他相信天命本来就属于自己。他在辽东设高庙,不是在伪造天命,他打心底相信自己本来就是真命天子。如果“受命者”起源东北,那么他的祖上必然与东北有某种渊源!他要杀董仲舒,不是因为董仲舒语涉不敬,而是因为董仲舒企图破坏他这完美的幻觉。

其实,伪造天命的秦始皇错了;制造幻觉的陛下错了;自以为“知天命”的孔子也错了;乃至你,卫律;你,李陵;还有孔安国、董仲舒…都错了。

真正的“受命者”,对现世的权力并没有兴趣。

不错,“受命者”可以预知战事胜负、朝局变幻;可以预知风吹云动、雨雪雷霆;可以预知对手下一步将走出怎样的棋局;可以预知谁会成为未来的劲敌。然而,他不会利用这些去设伏构陷、攻城略地、图谋天下。

他做得到,但他不会。

因为他深知,任何对既定规律的改变,都会遭到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的报复。那就是真正的“天命”。

这个世界的权力,本就并不属于玄鸟族。

你们知道玄鸟族的预知异能是怎么回事吗?

在奔腾不息的时间长河里,身处其中的大多数芸芸众生,随波逐流,他们目力所及,只能看见自己所来自的河段,未来会流向哪里,就非他们所知了。而在玄鸟族眼里,这长河几曲几弯,或急或缓,一览无余。因为玄鸟本就是从“河”的那一头到这一头来的,在跨越时间的过程中,玄鸟意外地获得了这时间段里的全部信息。所以,玄鸟族有一种独特的观测时间的视角。他们看历史的长河,有如身处高山之巅,俯瞰大地江河。

看得多远,取决于他们站得多高,或者说,取决于体内玄鸟异能的多寡。

契是有史以来拥有最完整、最强大的异能的玄鸟族人,在他的视角维度,能看得到从上古的大洪水,到未来冰天之战之间这一整段的历史。这数千年的时间长河里的每一点波动、每一丝涟漪,他都历历能数,了然于心。

如果他要改变这“河流”的其中一段,比如流速,比如流向,使这“河流”变得有利于自己,他都做得到。但他没有。因为他看得很清楚,滔滔洪流,浩浩荡荡,不管是人还是神,都无法改变它最终的流向,任何阻遏和扭曲都是危险的。他的异能使他动念之间,便可预料到干预历史之河的恶果。

玄鸟族对这个世界的干预,开始于成汤时代。不是因为那时的玄鸟族的异能格外强大,恰恰相反,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他们的祖先那种一毫举而知事之大动的能力,潜藏在脑海深处的信息已经被血管里累积的凡人的血液模糊了,有时,他们必须借助一些工具——比如甲骨、贝壳,乃至周文王发明的蓍草,将这些内容“外化”,才能回忆得出来。

凡人只看到他们占卜精准,百发百中,钦佩万分,却不知从未卜先知,到卜而后知,已经是预知力的严重退化。

王族用天干地支给自己命名,也是为了找到一个时间河中的支点,便于推算出自己命运的走势。即使如此,他们的推算也只能及身而止,不复能知遥远的未来。

无知给了他们胆量。他们凭借着预知的异能,一次次轻易击败敌人,赢得战争,夺取天下,却不知道,被矫改过的历史自有一种力量,要恢复原来的趋势。矫改得越多,那种恢复的力量便蓄积得越大,有如筑堤百尺,蓄势千钧,一旦决口,大水轰然而下,必然冲毁一切曾阻碍它的事物。

商纣王,就是那个溃堤之时的受害者。

你们知道商纣王是怎么死的吗?

他极其痛苦地死于烈火之中。

他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只是不知道那死亡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到来,但他确知,这一切必然会发生!

如果你们早就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并且没有任何办法逃避,你会怎么做?

他酒池肉林,醉生梦死,用淫乐来麻醉自己,暂时忘却内心深处的最大恐惧。他炮烙臣下,挖心断足,用他人的痛苦来消解自己对末日的恐惧。他拼命搜刮天下财富,以四千庶玉、五枚天智玉琰做成一件清凉沁骨的玉衣,以图在末日来临之时保护自己少受痛苦。

惩罚终于还是到来了。周军入朝歌之时,内应引燃大火,躲在鹿台上的纣王无处可逃。由于有了玉衣的保护,他的死反而变得格外漫长而痛苦——他是被缓慢地炙烤而死的。当武王发现他的遗体时,四千庶玉尽毁,保护五处要害的天智玉琰依然完好无损。

当成汤将柴草堆在自己脚下,用自焚祈雨欺骗天下视听,赢得本不该属于他的权威时,就注定了他的子孙有朝一日会真正罹受他许诺过的牺牲。一代代商王用预知力推迟报应来临的做法,都是在一次次加强那最后的惩罚。

他们倚仗异能,压制叛乱,看似暂时获得了天下太平,然而,叛乱、谋逆、暗杀,这种种行为,是天下万民蓄积了极大愤怒之后才会爆发的最终行动。

堵死火山的喷发口,难道地底的烈焰便会因此熄灭吗?削去冰山顶尖的一角,难道下面的山体便会因此消融吗?凭着预知力提前擒杀起事的领袖,难道愤怒和怨恨便会因此消失吗?

天命,不是一两个异人掌控的神秘命数,而是这世间亿万生灵呼吸、饮食、悲欢、喜怒、生死…这无穷细微状态造成的大趋势。这种趋势,不是区区一支势单力薄的玄鸟族能改变的。

商朝灭亡后,我们族裔飘零沦落、只能从事四业之末而饱受歧视,难道是偶然的吗?今天那些民间的术士相师非孤即残、子息薄弱,难道是偶然的吗?我母亲婚姻不幸、诞育艰难,难道是偶然的吗?我九死一生,被你放逐到这荒原上放羊,难道是偶然的吗?

你一直奇怪,我何以身具异能仍默然忍受种种折辱。那只是因为,我自知所遭受的一切,是“天命”对我们族裔的惩罚,是对成汤后代的追惩。我的祖先用异能攫取了不该属于自己的利益,后世子孙必然为此付出代价。

多少玄鸟族后人,虽能断人休咎祸福,教人趋吉避凶,自身却瞽目跛足,潦倒困顿,一生不得志。有人说,这是泄露了天机的惩罚。其实,这是违背了天命的代价。

你看那民间巫卜之流,越是灵验的,往往多有残疾,尤以目盲者居多。“珊蛮”一词,就来源于“商矇”。长期的王族内婚,使玄鸟族的体质比常人更容易产生缺陷,而这缺陷最容易发生在眼睛。

所有玄鸟族人中,“受命者”有着最接近于祖先的预知异能,因此也命定要承受最多的苦难。他从出生那一刻就要承受死亡的折磨,他注定不能得到父母之爱、兄弟之情。他一生不能有所爱者,因为有了也早晚会失去。他会远困异国,妻子改嫁,儿女离散。他的绝世异能,不能给他带来名望和幸福,只会带来痛苦和绝望。

他深深地羡慕那些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凡夫俗子,哪怕注定困顿终生,哪怕注定遭遇不幸,不到最后一刻,总还有着一点指望。

卫律,你怨恨命运不公,你拼命追寻拥有异能的玄鸟族。你可曾想到,这异能带来的是什么?如果你早知挚爱终将失去,你还能在诏狱中经受住那漫长的苦刑吗?如果你确知未来只是一片黑暗,你还会甘心忍受宵小的侮辱、权贵的欺凌、生存的磨难吗?

人世皆因希望的存在,才使最悲惨的命运也有一丝期盼的价值。

而我,“受命者”,却与生俱来被剥夺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希望。

我早就知道命运的每一处转折变化,知道灾难会在何处降临,知道死亡会在何时来到,知道我所爱的人会怎样死去,我生活的每一时刻,都是在向那最恐惧的一刻接近。世上还有比这更残忍的折磨吗?

今天,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博取你的同情,或为自己对你的愿望无能为力而作辩解。我只是希望你明白,这世上,未必只有你是最不幸的。

第八章 北冥其深,见事何广

卫律皱着眉,像是有些吃力地思索着,道:“我…不是很明白,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武道:“从来就没有什么高于一切的审判者,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卫律,你寄托了全部期望的,并没有你想象的那种力量。”

卫律缓缓站了起来,盯着苏武,一字一顿地道:“我不想听那些废话!事实就是,你有那个能力,但你不会去做,是吗?!”

苏武叹道:“我不能干预天命…”

卫律骤然爆发般地大叫道:“你是‘受命者’,你能改变这一切!你没看到刘彻已经疯了吗?他杀人杀到眼都红了!连自己妻子儿女都杀!长安城血流成河,死者数万。这样一个人,多活一天便多祸害一天!”

苏武道:“你只是因李夫人的缘故深恨陛下,这强烈的恨意使你无法看清事实。平心而论,陛下没有你认为的那么无道昏暴,他治国五十余年,多有建树。只是他长于宫廷,少年继位,帝王的生长经历,常常会使一个人形成迥异于常人的想法。如果一个人自幼便终日被‘睿圣天纵’、‘圣明烛照’的称颂包围,如果所有人给他的呈文起首都要加上‘臣惶恐昧死言’这样的语句,如果他对家族祖先的了解都充斥了‘与蛟龙交合’、‘具五彩云气’、‘梦日入怀’之类的神话,那么他必然铸就一种坚定的信念,坚信自己确实就是真命天子。他从来就没有怀疑天命属于自己,他不需要和谁争夺天命。如果出现了与这信念矛盾的证据,他便拒绝相信。这也是陛下最大的悲哀,他一直以来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以此而言,你不觉得陛下甚至有些可怜吗…”

“可怜?哈哈…”卫律蓦地爆发出一阵大笑,“那谁来可怜我?谁来可怜阿妍?谁来可怜长安城数万冤魂?谁来可怜玉门关外十万枯骨?他锦衣玉食,穷兵黩武,视人命如草芥,以百姓为刍狗。同情这样一个独夫,则置千万死者于何地?!”

苏武沉默了一会儿,道:“换一个,便一定做得比他好吗?陛下的是非功过,千百年后也难有定论。陛下是个矛盾的人:一方面,他杀伐决断,权变雄猜,固一世之雄;另一方面,他连一个普通人的判断和常识都没有。他晚年的猜疑滥杀,只因为他不能接受那些与他几十年来所坚持的信念不相符的事实,于是就沉浸到巫蛊的猜想中,古简、石镜、谶诗、‘受命者’…都是巫蛊之术的结果。你见过那蒙着自己双眼大叫‘你看不见我’的孩子吗?陛下就像这样一个拼命要维护自己幻觉的孩子…”

“他不是孩子,是成人!”卫律大声道,“如果他发了疯,便不该待在那个位置上祸国殃民!你是这世上唯一能阻止那个疯子的人,当你安坐在这里眼看苍生荼毒,大谈什么天命不可违,你的心里就没有丝毫负疚吗?!手握利器却不替天行道,这本身就是罪恶!就是助桀为虐!”

苏武叹了口气,道:“陛下驾崩了。”

卫律和李陵一齐惊呼一声,道:“什么?!”

苏武道:“就在刚才,你们到这里的时候,陛下在五柞宫驾崩了。临终有密诏,以‘孝武’为号。他是景帝中子,古简上的‘仲’恰好写作‘中’。‘受命者谁?仲子武王’…他至死都在维护自己受命于天的幻觉…”

卫律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又说不出来。眼神从原来的疯狂凌厉变为迷惘茫然。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件构筑得无比高大的建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垮塌下来。

突然,李陵道:“我明白了,你等到这个时候,只是为了让他善终!你想报答他。”

苏武道:“陛下确实有恩于我,他曾在我最不为人所重视的时候识拔我,但这不是我不愿叛汉的原因。汉朝气数未尽,天命如此。”

李陵道:“不,不对!古简上说汉有六七之厄,就是这个时代。子卿,还记得吗,傅仲孺说过,你的相贵不可言!他没看错,你本该取而代之。你…唉!”

苏武道:“少卿,多谢你那次带我去看相,那是我第一次接触我的生命的真相——尽管当时我还一无所知。傅仲孺确实有过人之处,但他说的也未必全然正确。他是傅说的后人,我先王的臣仆,这使他在预测时不自觉地掺杂了一些效忠王族的习惯倾向——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我只是一个逝去的国度的君王,但陛下是我在这个现实国度的君王,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卫律叫道:“你脑子是不是让你父亲药昏了?!刘彻本来该亡于你手!他封你一个中郎将,你就放弃整个天下,你知道你失去了什么吗?上天注定的光复神族的最佳时机,就这样被你白白错失了!你对他的效忠,便是对真正的天命的违逆!天与不取,反受其咎。你这个笨蛋,逆天行事,你会受报应的!”

苏武淡淡地道:“不,你们错了。六七四十二,汉朝有四百二十年的寿命。卫律,也许你会大失所望,但这才是真正的天命,你我都无法改变。结束汉朝的人,也不是我,另有其人。‘当涂高’会出现的,但现在,既非其时,也非其人。”

卫律道:“不!你是‘受命者’,你能拯天下于水火,解万民于倒悬,你能摧毁现世的一切不公和黑暗…”

苏武道:“卫律,你最大的错误,便是把命运的改变寄托于更高一层的神明,那是最危险的事。谁告诉过你,高于凡人的生命所建立的秩序必然比现在更公平、更美好?谁告诉过你,智慧越高,道德必然也越高?生命的本能都是自利,他人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的异能来为你们谋求幸福呢?人类的智慧高于禽兽,杀戮和奴役禽兽最多的,不正是人类?况且今天这个世界,不论你如何切齿痛恨,都是天下众生共同造就的,不能归咎一二枭雄的操纵。当年楚汉相争,群雄逐鹿,难道不是百姓箪食壶浆以迎沛公,成就了汉家天下?既然选择了,便要承担后果。如果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付出的代价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人们终有一日会再一次作出选择,那才是真正的莫之能御的天命。天命或许没有你所期望的那样如应斯响、因果立现,但一切不公,最终都会得到清算,任何侵凌,最终都必然付出代价。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你我应该庆幸天命的存在。天命,是弱者最后的护符,是强者最终极的约束。暴行从来是不顾道德、不畏人言的,唯一能让它忌惮收敛的,只有更为强大的力量。只是这力量并非来自什么高于一切的异人神明——”

“不!我不信!”卫律叫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难道只是一个骗局?!那最初又是谁编造了这个谎言?”

苏武叹了口气,道:“你能读懂最艰深的古文,却唯独忽略了这诗句最浅显的意思。好好想想吧,它的原意是什么?‘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是天命决定了玄鸟族的出现,而不是相反。”

卫律喃喃地道:“‘天命玄鸟’…‘天命玄鸟’…”

苏武道:“你和许多人一样,把天命的奉行者当成了天命的代表者,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其实,你我都在这天命之下,无法凌驾其上…”

“哈…”卫律仰天大笑,“好一个敬畏天命、甘守本分的君子,啧啧,高尚得我都要感极而泣了——可是,你拿什么来证明你说的一切?我相信古简的记录,因为那是实实在在无法篡改的明证。也许我的识读未必完全精确,也许我的理解会有偏差,但至少那不是无中生有的虚构!而你对天命的解释,全出于你一人之口,让我如何确信是真的?你有什么证据?我怎么知道,这里面没有你居心叵测的编造?”

苏武叹道:“等这北海的冰雪完全融化,你和少卿带了那面石镜过来吧,那时我会让你看到证据。”

◇◇◇◇

空旷的冰面上,只剩下李陵和苏武。

李陵看着苏武,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苏武笑笑,道:“少卿何必这样看着我?”

李陵道:“这么多年了,你何不一开始就告诉他?”

苏武道:“那时他的心已经被仇恨所淹没,任何劝告对他都不会有效。他所受过的磨难,远超常人。多少年苦心焦思,筹谋勾画,只为找到‘受命者’,借助‘受命者’的力量,颠覆这个世界。他在‘受命者’身上投注了太多的期望,如果我告诉他,他所有的寄托,都注定无法实现,以他的性格,必然会因绝望而极力挑动汉匈战争,直至玉石俱焚,苍生涂炭。他曾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真正意义上的第二次生命。没有他,我至今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而我欠他的,却不能滥用异能来回报,便只能,至少尽可能减少他对他人和自己的伤害。现在,李延年被诛,李广利被他设计杀死,随太医被牵连下狱处死,再加上陛下也已驾崩,他所有的宿怨仇恨,都已随着死亡消散。他的复仇,没有了目标,所以我到这时才告诉他真相。”

李陵叹了口气,点点头,想了想,又道:“子卿,你反复说到‘天命’,我有个疑问,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苏武道:“你说吧。”

李陵道:“你说,玄鸟来自未来,你是‘受命者’,对未来发生的一切都了然于胸。那么岂非意味着,未来在现在就已经存在?我有些糊涂了,这、这怎么听起来很怪异?”

苏武道:“是的,正是这样。这里面存在着深刻的矛盾。”说着伸手道,“把你那枚铜钱给我。”

李陵道:“汉钱在这里没用,我怎么会带在身边?”

苏武指指他腰间。李陵一愣神,才想起来,解下腰间那枚缠着五彩丝线的厌胜钱。

解开上面的丝线,便可见钱上镌着“脱身易、宜子孙”的祷词,李陵呆呆地看着,百感交集,闭上眼睛,在手中用力握了握,感受着掌中被那枚钱硌到的疼痛,叹息一声,才松开手,将钱递给苏武,道:“要这干什么?”

苏武将那枚厌胜钱往上一抛,又伸手接住,道:“字还是背?”

李陵一呆,道:“跟射覆有关吗?”

苏武道:“字还是背?”

李陵道:“就算是字吧。子卿…”

苏武手一摊,却见掌中那铜钱是背朝上。

苏武道:“是背,你猜错了。不过,也不能说你全错,这样的随意抛接,字和背的可能本就应该各占五成。如果我抛接的次数足够多,比如一千次,字和背就会各占约五百次。问题是,我只抛了一次,当现在背朝上时,那字朝上的状态到哪里去了呢?从宇宙中消失了吗?不,它应该存在!否则这就是一个错误的宇宙,因为它丧失了平衡。所以,当我抛接这枚厌胜钱时,也许有两个世界诞生:一个世界里,背朝上,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另一个世界里,字朝上。除此以外,两个世界没有任何不同。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天地万物皆如故。像这枚铜钱一样,导致宇宙分裂的极点有很多,多到根本无法计数。无形无相的元气,无所不在的微粒,组成世间的一切,这种状况,是为混沌。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导致分裂。一切的可能同时存在,不幸的结局只是无数可能中的一种。你可能北伐降胡了,也可能依然在朝为官。李夫人可能死了,也可能还活着。老聃描述过这种状态,一件东西,是黑的,同时也是白的。一个人智巧过人,同时也极度愚笨。彭祖可能极度短命,夭折的婴儿可能最为长寿…宠辱、黑白、贵贱、智愚,所有可能同时存在。可惜没有几个人真正听懂了他的话,他们以为这只是一个哲人对动荡时代的无奈图解。世界会不停地分出歧路,你我本应该有无限可能的未来,但不幸的是,我们一手毁了那无数可能的未来。当滔天的洪水流入归墟,亿兆宇宙轰然湮灭,一个从树枝向树根伸去的回环结成了。这段有大洪水的历史被永远嵌在了时间之树的根部,成了未来人们所知道的历史的一部分。未来的人们,不管哪个国家,不管哪一族裔,都会知道自己的祖先经历过一场可怕的洪水。于是,我们只能拥有一种历史,我们只能生存在一个早已被决定了的世界。过去决定现在,现在决定未来,未来决定过去。当无数新的分叉诞生,当其他宇宙奔向无穷的可能,我们——你现在所意识到的我们,只能在这一段历史中艰难跋涉,沿着一条固定的路线前进。因为人类自己的罪恶,我们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生生世世永远无法逃脱的回环。”

李陵只觉得脑子里轰轰作响,像有无数匹疯马在里面来回猛冲。他喃喃地道:“分叉…宇宙…天,你在说些什么?”

苏武将那枚厌胜钱还给李陵,道:“对大多数普通人来讲,这其实也没什么,他们一样生活,一样悲伤和喜悦,一样诞生和死去。有分叉的宇宙和没有分叉的,对他们有什么区别呢?可是对我们,就不一样了。玄鸟族的存在是一种奇特的状态,从表面上看,我们混迹于常人中,也在这历史长河中载沉载浮,但因跨越时间的经历而获得了异能,这河会流到哪里,前方有怎样的暗礁漩涡,我们能提前知道。我们能轻微地调整一下自己在这大河中漂流的姿态,使自己避过最为凶险的境地,只是我们不能过多干预,更不能改变这河流本身。比如,为了求生,我会从地下挖掘出一些野鼠储藏的种子,我的索需不会超过生存的必须。然而自成汤以来,多少短视的玄鸟族人,倚仗无人能敌的神通,所谋何止一餐!以酒为池,悬肉为林,裸裎相逐,长夜之饮,自以为得计,孰知攫取愈多,报应愈烈!任何突破底线的干预,都是在饮鸩止渴,自促其亡。这一切,我都无法告诉卫律。他刚刚从希望转为极度失望,如果再让他知道,本来可能存在一个他和李夫人相爱善终的结果,他是一个极端的人,只要存在一丝希望,他会不惜用死亡去求取。但玄鸟族不能再重蹈那惨烈的覆辙。我不想再次点燃他的希望又再次掐灭,那种打击太残忍,足以把他推向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