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这句话,他收获了陆明舒一个冷眼。

谢廉贞摸了摸鼻子,心虚不说话了。

两人静默地坐了一会儿,他问:“那你现在开心吗?”

陆明舒抬起头,以目光询问他。

他道:“你继母败了,周家倒了,你祖父和母亲的仇就算是报了。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事,终于有了结果,开心吗?”

陆明舒摇头:“还没有结束,最关键的那个人,还好好地活着。”

“你说的是你父亲?”

她点点头,搁下酒杯。

谢廉贞又给她斟了一杯:“你父亲这个人,看不透。你想找他的麻烦,不大容易。”

“嗯。”陆明舒只回了一个字。

谢廉贞盯着她看了两眼,又问:“他这样对你,你伤心过吗?”

陆明舒想了想:“伤心过的。七岁之前,我对父亲很渴望,娘总是说,爹是个很厉害的人,将来一定会风风光光来接我们。可是后来…娘死的时候,我特别伤心,既因为亲人都去世了,也是因为,那个男人让我的梦想破碎了。”

谢廉贞看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怜意,那时候的她,他是亲眼看到过的。

“那你现在还恨他吗?”

陆明舒摇头:“还记得那年春猎吗?我回来被他们诬陷,说是勾结外人,想把我逐出九瑶宫。在我最无助的时候,师父来救我了,他已经很多年不出碧溪谷了,但为我破了例。那时候,我突然看开了,师父对我的好,比爹这个名号更重千百倍。”

谢廉贞轻轻笑:“你是个很幸运的人。”

“嗯。”她也挑了挑嘴角,“我身上有那个男人的血脉,这不假,但我与他之间,并没有任何父女情分。”

“如果有机会,你会对他下手?”

陆明舒的笑带了几分讽刺:“我为什么不下手呢?没有父女情分,他对我来说,就是逼死我阿爷和娘亲的仇人。”

顿了顿,她话意一转:“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总觉得他不简单,还要再看看。”

“是不简单。”谢廉贞继续给她倒酒,“你这个生身之父,浑身都是谜团。他怎么搭上周晋父女的,这事简直没法解释。以你那继母的性子,会在他融合境的时候就选择他,够奇怪的。”

“是啊!”陆明舒轻叹一声,“七年出神,然而他出神之后,绝少在外人面前出手,连麒麟会都不参加…”

“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子,成了周家的女婿,从内息直入出神,一举坐上九瑶宫掌门之位。说出去够辉煌了吧?但奇怪的是,相对他的经历,他低调得不可思议。仔细想想,他这个掌门还真是没什么存在感,不止你们九瑶宫内部,别派之中,提到九瑶宫,多数关注的是周家。”

谢廉贞叩了叩琴案:“听起来是不是很矛盾?这么传奇的经历,却低调得没有存在感。你与周家相斗,他始终游离在外。我敢肯定,你这个爹,身上有着很大的秘密。”

他的分析能力,陆明舒深信不疑,而且她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饮完一杯酒,谢廉贞又道:“这事慢慢来吧。反正现在的九瑶宫,就是你的一言堂。”说着又笑了,“真是时移事易,还记得当初,你是怎么蔑视规则的,现在轮到别人看你的眼色了。”

陆明舒神情淡漠。

见此,谢廉贞便问:“怎么,连这件事也不开心?”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好开心的。就算我成为上位者,与昔日的周家又有什么区别?其实我什么也没打破,规则还是在那里,也许十几年后,会有后来者来推翻我。不过是弱肉强食,兴衰更替而已。”

谢廉贞脸上也收了笑,看着她的目光幽深。

饮尽杯中酒,陆明舒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谢廉贞突然就笑了:“你这么急着赶我走啊!”

“身为廉贞星君,总留在九瑶宫不合适。”

谢廉贞笑眯眯:“如果你肯给我另一个身份,就合适了。”

陆明舒一脸冷漠。

谢廉贞爱赖着就让他赖着,总不能真的赶他走。再说,现下九瑶宫一团乱,他在也能提提意见。

不得不说,论起权势争斗,谢廉贞比她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许多事情,一看就看出来了,省得她动心眼——这实在不是她擅长的事。

第二天,陆明舒听说了周妙如自尽的消息。

她愣了半晌,没想到周妙如竟然就这么死了。

来给她送消息的是邵正阳,见她如此神色,邵正阳道:“陆师妹,这事颇有疑团,要不我们查查?”

陆明舒缓缓摇头:“不必查了,既然说是自尽,那就当自尽吧。”

“好吧…”

邵正阳一告辞,谢廉贞就过来了:“你那个父亲,真是够果断的。”

陆明舒看着他。

他道:“你不是也猜到了吗?你继母定是他杀的,不然,你怎么会不查呢?”

428.第428章该收拾了

周妙如的一生,就这样结束了,以一种谁也没有想过的方式。

她的死,有诸多猜测。

有人说,是陆明舒逼死了她,也有人说,是她羞愧自尽。

惟独没人想到付尚清身上。

这个结果,陆明舒并不意外。

付尚清把自己藏得太好了,虽然坐上了关键的掌门之位,但凡事都由周家出面,久而久之,众人眼中的付尚清,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面目。

说他抛妻弃女的有之,说他忘恩负义的有之,但说他阴险毒辣、包藏祸心的,几乎没有。

在周陆两家的争端中,他是个关键的角色,却只是个道具。周家推他做掌门,不过为了妆点门面,现下周家已倒,他也变得无关紧要了。

不过是个傀儡,需要看重吗?没了周家这个靠山,现在还有人把他当回事吗?已经失势的他,估计天天抱着个掌门的位置后悔不迭吧?说不定没过多久,就不得不退下掌门之位,被放逐到偏远之处,无声无息地度过此生。报应,这就是他的报应啊!

“师父。”看到刘极真负着手走过来,陆明舒唤了一声。

刘极真对谢廉贞点了点头,说道:“阿生刚刚取了新茶回来,廉贞公子可要去看一看?”

谢廉贞意会,笑了笑:“好,两位慢聊。”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刘极真道:“你就这么信任他?”

陆明舒一愣。

“连这种事情,都不瞒他。”

从师父的态度里,品出了一点什么,陆明舒轻笑道:“师父误会了。其实大部分事情,是他自己猜出来的。他这个人,心眼实在太多,防不胜防。”

“可你也没有防他的意思。”

她张了张嘴,没说话。

“为师无意干涉你交友。”刘极真道,“只是这位廉贞公子身份特殊,他的一举一动,不但牵涉到七真观,更牵涉到中州王妃。即使你私下再信任他,也要多想想。”

“知道了,师父。”

刘极真微微点头,继续方才的话题:“为师近日出门访友,特意了解了一下。你这个父亲,确实古怪,最好安排人手盯着他。”

陆明舒道:“师父放心,这件事有宇文师叔帮忙。他想让邵师兄当下任掌门,一定会好好盯着他,免得出什么差错。”

刘极真轻轻一笑:“他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不过,你不要只倚重一方,兼听则明。”

陆明舒也跟着笑,问道:“师父觉得,蒯师叔怎么样?”

“那个小子…”刘极真想了想,“人品端正,就是心眼不够多。”

“无妨,郑师叔祖的心眼不少。”

“看来你心有成算,那为师就不多嘴了。”

安静一刻,陆明舒突然道:“师父,您对我失望吗?”

刘极真扬眉:“为什么这么问?”

“今日的我,其实和周家没有区别,是不是?利用、权衡,玩弄着权力和人心…”

刘极真很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但到底没有这么做,看着她的目光很温柔:“你为什么对自己的要求这么高呢?你从来没想过拯救世界,九瑶宫也不是你想背负的。”

陆明舒抿着嘴不说话。

“九瑶宫的顽疾,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刘极真平静地道,“照理说,为师不应该非议尊长,但,九瑶宫的祸根,实则在宋祖师立派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也许将来会有一个人,将深埋的痈疮挖出来治愈它,但这个人显然不是你。你没有治派的才能,没有必要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你做这一切,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师父…”

“好了。”刘极真打断她的话,“不要以为,打倒周家,就可以安枕无忧了。你惹下的仇家太多,出神远远不够,把心思放到修炼中吧。”

“…是。”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良久,刘极真轻叹一声。

也罢,身为人师,自当为弟子撑起一片天。九瑶宫这个烂摊子,是该收拾收拾了。

神女祭的血案,几乎传遍了古夏,不少玄门,特意派人来探听消息。

然而出乎他们的意料,九瑶宫并没有过多地动荡。

不过个把月,局面就重新稳定下来,空缺的掌院位置,一个个被填满。

安同尘掌了精义院,郑冲掌了庶务院,张鲲从下院掌院提为知真院掌院,下院另外寻了个资历稍浅的长老担任。

宇文师出乎众人意料,并没有担任掌院,而是提了护法。想比起实权的掌院之职,护法这个职位有些特殊。他的职责是辅佐掌门,很多时候是空缺的,并不设立。前任周长老和现任付尚清,一直没有设立护法。

宇文师这个护法,当然不是付尚清的主意,应该说,这是长老们议事通过,然后通知付尚清让他设立的。

付尚清从善如流,下了任命,仿佛不知道这个护法就是为了摊薄他的掌门权柄——反正也没有他反对的余地。

尘埃落定,九瑶宫继续运转,并且摆出一副心无旁骛,全力发展的样子。

也是,出神境长老只剩下十几名,如果不埋头发展,只怕连中等门派都算不上了。

“你师父厉害啊!”知心岩上,谢廉贞如此感叹。

今天没弹琴,也没拉二胡,却让谢长晖弄了个小火炉,切了许多菜蔬肉片,在岩上涮锅。

涮涮锅,喝喝小酒,廉贞公子有多会享受,陆明舒算是见识了。

“我还以为,九瑶宫会乱一阵子呢!想着留下来给你当当军师,帮点小忙。没想到,根本没我出手的余地。”

陆明舒笑了笑:“我师父当然厉害。他只是不喜欢揽权,并不是不会。”

九瑶宫各分脉独立收徒,从来没有大师兄这种说法,刘极真是十五代第一批弟子没错,但也不是没人比他年纪大,为什么他会是公认的十五代大师兄?这绝对不是天才之名就可以做到的。

“你那位宇文师叔,我看他的心愿要落空了。”

“怎么?”

“就算他徒弟当了掌门,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大权独揽。”谢廉贞涮了块肉片放到她碗里,“一旦确立了长老议事的原则,长老们怎么会舍得把权力交出去呢?”

429.第429章阴山

火炉热气腾腾,模糊了视线,陆明舒一时摸不准,谢廉贞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完这句,他就闭口了,默默地涮锅,喝小酒。

安静了许久,他突然道:“看来,这里没我的用武之地了。”

陆明舒一顿:“你要走?”

他笑:“怎么,舍不得了?之前还想赶我走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低声说。

谢廉贞搁下碗筷,又饮了一杯,才道:“就像你说的,身为廉贞星君,我总赖在九瑶宫不像回事,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抱歉。”

谢廉贞瞅着她:“你明知道我想听的不是道歉。”

“…”

谢廉贞苦笑:“哎,就不能说句好听的…算了,习惯了。”

陆明舒放下酒杯,从芥子囊里取出一个小包裹递过去。

“这什么?”谢廉贞瞟了一眼。

“临别礼物。”

“哎呀,居然有礼物送我,不枉费走这一遭。”谢廉贞喜滋滋地挑开包裹,却见里面放着几本书,“呃…”

“其他都是虚的。”却听陆明舒道,“你虽然有王妃撑腰,但最终还是得靠自己。这几本功法,拿回去琢磨吧,应该对你的路数。”

谢廉贞挑出一本刀谱,斜眼瞅她:“这本也是我的路数?”

被他酸溜溜的语气逗笑了,陆明舒挑了挑嘴角:“那个不也是你吗?”

“那怎么一样?!”谢廉贞理直气壮。

可惜,她不是七真观那些宗主,当即毫不客气撕他脸皮:“你的战力,有一部分来自于他,不管他会有什么后果,不用我说。”

“…”谢廉贞一下子泄了气,嘟囔,“我就知道,你喜欢他超过我。”

陆明舒扯了扯嘴角,不跟他争辩。

猛灌了一杯酒,谢廉贞道:“我也有临别赠礼。”

陆明舒挑着碗里的韭菜。

却听他道:“不过不是东西,而是两个消息。”

陆明舒扬了扬眉。

“还记得药老吧?”

废话,能忘记吗?

谢廉贞继续道:“药老那里,你遇到一位婆婆,是不是?”

陆明舒的动作一顿。

“那位婆婆,认得你师祖。”

她搁下筷子:“你到底想说什么?”

谢廉贞笑眯眯地看着她,终于觉得自己又抢回了主动权:“那位婆婆和你有个约定,如果安全从药老那里脱身,她就告诉你关于你师祖的事。但是,紧接着我们被送去圣王那边,就没来得及。”

“所以呢?”

“你以为那位婆婆死了吧?并没有,他们被王妃的人带走了。”

陆明舒神情一肃,直起身:“快说!”就差上去揪他领子了。

谢廉贞举手:“好好好,我马上说,你别激动。”看陆明舒坐回去,他道,“我回来见过那位婆婆了,详细问了当年这件事。她说,她当年确实在北溟遇到了你师祖,算算时间,是三十八年前的事了。”

三十八年前,那就是师祖失踪那一年!

“师祖是在北溟失踪的?”

“我不知道。”谢廉贞道,“因为她与你师祖分开的时候,你师祖好好的。”

“只是这些消息?”

“当然不止。我办事,那当然是面面俱到。”谢廉贞顺便夸了自己一下,从怀里拿出一张地图,和一本小册子。

陆明舒接过:“这是…”

“地图是已知的你师祖经过的路线,画圈的就是她最后失去踪迹的地方。册子上记录的是婆婆的供词,还有我们找到的另外的佐证。婆婆说,临别前,你师祖说过,她不放心徒儿,要回师门了。”

册子不厚,只有二十来页,陆明舒飞快地翻完,又去看地图。

师祖当年的路线,和她差不多。先去的中州,然后转道北溟,从东向西,最后在西端的青鳞州失去踪迹。

如果要回门派的话…

陆明舒的手指一顿。

“阴山…”她轻轻念出这两个字。

谢廉贞目光微沉,点了点头:“如果你师祖抄近路,极有可能路过阴山。”

北溟与西川并不接壤,从青鳞州回西川,要么绕一小段,经水路过中州,要么翻阴山。

阴山是当年人蛮两族的古战场,地势险恶又荒凉,凶兽横行,还有蛮族出没,一般人都会绕路过中州,而不会选择翻阴山。

但是,她师祖当年已经出神,据师父说,在整个门派都是顶尖的。那会儿项宗师余威还在,九瑶宫还称不上没落,门派的高手在古夏排得上号。所谓艺高人胆大,师祖选择抄近路回西川,也不奇怪。

“你师祖的路线,我推敲过很多遍,她的失踪只有两种可能。其一,被卷入溟河某条不知名的支流,其二,就是阴山。第一的可能性不高,因为你师祖手上有详细的地图,她既然打算回去,就不大可能去未知的区域。所以…”

“她很可能在阴山失踪的。”

谢廉贞点头:“这也正好解释,为什么你们怎么都找不到线索。”

是啊,整个九瑶宫,包括师父,从来没有想过,师祖会是在阴山失踪的。当年师父进入出神,选择去北溟游历,未尝没有追寻师祖踪迹的意思,结果却…

“先说好,我告诉你这件事,是相信你能把持住。阴山那个地方,不同寻常,不要以为自己实力强就一头撞进去。”

陆明舒抬起头:“你父亲是在阴山去世的吧?”

谢廉贞一默。阴山,对他来说同样是一个特别的地方,他的悲剧,就是从阴山开始的。如果不是父亲死在阴山,母亲就不用这么拼命,他也不必…

陆明舒点点头:“我知道了。”

谢廉贞叹了口气:“我有点后悔告诉你这件事了。”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查的。”

“但你想查到并不容易。”

陆明舒淡淡一笑:“对了,你说的另一个消息是什么?”

他方才说的是两个消息,第一个就如此惊人,第二个最起码也是同档次的吧?

谢廉贞笑:“第二个消息不关你的事,不过我觉得还是说一下比较好,让你心里有个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