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恪将剑一挥,对众锦衣卫道:“你们都是朕的臣子,都受过朕的恩惠,如今却帮着江王那乱臣贼子来对付朕,你们有什么颜面见朕?”

一时间,众人脸上都有愧色。其中一人忽然大吼:“兄弟们,他早就不是皇帝了,如果捉他回去,王爷必有重赏,什么恩惠,哪有平步青云来得实在…”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涧西一剑砍倒,“陛下,快走!这里有我!”

谁知杨恪却异常冷静:“陈爱卿,既然你没有舍弃朕,去求取荣华富贵,朕也不会舍弃你。你们都听着,朕既然能从皇宫里出来,就能再回去!他日朕若重登帝位,各位就是开国元勋,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这次来的大多都是旧日在宫中任职的锦衣卫,或多或少受过杨恪的恩惠,众人迟疑不定,陈涧西忽然跪倒在地:“属下愿誓死追随陛下!”

另几人互望一眼,拱手道:“陛下,我们并非不肯跟随,只是家中老小都在京里…”

“不必说了,你们走吧。”

众人朝他磕了个头,纷纷上马,转身而去。

杨恪从马上下来,急匆匆来到钟品清面前:“清儿,你没事吧?”

钟品清摇了摇头,神色复杂。

“陛下。”陈涧西在一旁问,“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杨恪回头,看着纷乱不堪的流民:“替我找到高丽贡使。”

陈涧西去了一会儿,领了一个高丽士兵回来,杨恪问:“你家大人呢?”

“大人被流民冲散了。”

“那些赏赐呢?”

“有属下们把守,都还在。”

“好!”杨恪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涧西,将锦衣卫的信号弹给朕。”

他不再叫他陈爱卿,便是将他当成了兄弟,陈涧西心头热血一荡,取出一只竹筒。他一个箭步跃上高处,将信号弹点燃,一道光升入半空,啪的一声炸开,流民们都停下步子,诧异地看向他。

少年帝王手提长剑,大声问:“你们想活吗?”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沉默一会儿,有人说:“谁不想活,不想活,我们还逃什么难?”

“逃?要逃到哪里去?”

流民们小声议论:“南方…南方总是好的。”

“我刚从京城来。”杨恪说,“从南方来的难民被挡在城外,每天都饿死冻死上千人。”

人群一阵骚动,有人问:“那,那你说怎么办?”

“进山!”少年帝王将剑朝远处一指,“首阳山!”

“你是说落草为寇?”有人惊道。

“不是落草,只是要活下去!”杨恪目光凛然,“愿意进山的,就跟我来,愿意去南方送死的,悉随尊便!”

人群中又骚动起来,钟品清惊诧地问:“杨恪,你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清儿,现在他们是流民。”杨恪握着长剑,剑身上有鲜血淌下来,“但是稍加训练,他们就会成为一支军队。”

钟品清的心脏猛地一跳,不敢置信地望着他,眼前的少年与记忆中那个温和的帝王简直判若两人。以前,他迷恋宫中的宴会、迷恋诗词歌赋、迷恋后宫的美人。当年江王之所以拥立他为帝,正是因为他顺从的个性,便于欺瞒摆弄。

没有人期待他成为明君。

而眼前的这个男人,身上却涌动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他会成为治世的明君,还是暴戾的枭雄?

钟品清捧起他的手,手心里有一道伤痕,血珠不停地涌出:“你受伤了。”

“小伤而已,不妨事。”杨恪翻身上马,朝她伸手,“上来。”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握住那只满是鲜血的手,骑上马背,被他紧紧拥在怀里。

他的胸膛,很温暖。

“首阳山的山匪肯收留他们吗?”她问。

“我自有办法。”

青石所垒成的密室,传来低低的呻吟之声,烛火将两个纠缠的影子打在墙壁上,小小的屋子,充满了旖旎的春光。

云雨过后,红发的色目女人轻轻喘息着,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望着正起身穿衣的西宁侯,媚笑道:“我这样的身子,没想到侯爷还会喜欢,真是令我受宠若惊啊。”

西宁侯解开桌上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只青花瓷的胭脂盒:“这是西域进贡的药膏,每日擦三次,一月之后就能将疤痕全部消掉。”

打开盒盖,胭脂色的膏体,散发着令人迷醉的味道。菲儿微微一笑:“不必了。若是伤痕没了,那些记忆就会淡忘,而有些东西,是不能忘的。”

西宁侯一怔,坐到床边,轻轻握住她的发丝:“你是一个神秘的女人,本侯喜欢的,就是你的神秘。”顿了顿,又道,“听说节律皇帝和慕容北已经逃出去了,王爷派了一队锦衣卫去追,竟然空手而回,被王爷尽皆斩杀,如今又加派了人手。你说,他们能否顺利逃到朱厌城?”

“侯爷怎么看?”

西宁侯冷笑:“就算顺利到了,仅凭那十万铁甲军,就能夺回皇位?”

菲儿忽然笑起来,笑声放肆而狂傲:“原来侯爷以为,我们只有那十万铁甲军。”

目光一冷,俊美的侯爷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拉到面前:“你说什么?”

食指放在唇上,菲儿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四目相对,西宁侯死死地盯着她碧蓝色的双眸,想要从里面看出些什么,但看到的,只有自己被扭曲的影子。嘴角忽然勾起一丝笑意,他放开她:“随你,我也不是一定要知道。你只要能博本侯欢心,便够了。”

他的身影消失在石门之后,菲儿深吸了口气,看到通风口伸出的那一颗黑色的小头颅。

看来,一切顺利。

在山中走了整整一夜,还是在一位老樵夫的带领下,才终于看到位于山涧之间的那座寨门。两边都是陡峭的悬崖,只有一座木头与竹子架起的建筑悬在其间,果然易守难攻,难怪以前派了许多兵力都攻不下。

钟品清跟在杨恪的身后,来到寨门下,箭楼上有人问道:“来者何人?”

“在下杨令羽,带云州两万流民,前来投靠贵寨。”杨恪大声道。

“流民人呢?”

“在山下。”

“请稍候,待我通传。”那人离开了箭楼,大约过了两刻钟,又伸出头来,“二寨主有令,请杨公子进寨中说话。”一只竹编的大篓子从上面吊下来:“杨公子请见谅,为了首阳寨的安危,还请公子乘此篓上来。”

杨恪眼中现出一丝怒意,但虎落平阳,不得不低头。

竹篓缓缓升起,钟品清正在观察四周地形,一双手忽然环住了她的腰,她惊慌地回头:“杨恪,放手。”

“我以为你会害怕。”杨恪没有放手的意思,一低头,又看见那道鞭痕,“告诉我,究竟是谁打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阴冷,钟品清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迟疑再三,才说:“早就不痛了,不必在意。”

“竟敢如此对朕的皇后。”杨恪轻轻抚摸那道疤痕,衣服掩盖之下的身体,恐怕鞭痕遍布吧,“如果他落到朕的手里…”

钟品清错开身子:“到了。”

从竹篓中出来,刚才喊话的人一拱手:“两位,请。”

寨门之后是绵延的建筑,掩映在茂盛的树木下,伸出一个个檐角。建成这样的规模,想必首阳寨主已经在这里经营了超过十年。

“两位,得罪了。”有人过来给两人双眼蒙上黑布,伸了一根竹棍,给二人牵着,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

取下蒙眼布,两人看到一座装潢简单的厅堂,隐隐间有一股文士的气息,中堂之上挂着一块匾额,黑底金字。

第一忠义。

杨恪愣了一下,脸色倏地转白,钟品清奇道:“怎么了?”

“这块匾…”

“这位就是杨公子?”

两人回头,一个文士打扮的人迎面而来,杨恪拱手,“正是在下。先生是?”

“在下王龄,是首阳寨的二寨主。”来人行事谦恭有礼,不像山匪,倒像个书生,“听说杨先生要带两万流民来投奔寨主?”

“正是。”

王龄为难地叹息:“云州流民,多为妇孺,恐怕我首阳寨庙小,容不下这么多乡老啊。”

“王先生,我听说首阳寨一直在招兵买马,这送上门的兵马,为何先生却拒之门外?”钟品清笑道,“流民中妇孺虽多,山上的田地也多,多些人栽种,反而解决了粮草辎重,何乐而不为。”

王龄依然不动声色:“寨中人手已足够了。”

“首阳山寨以忠义闻名,先生若是将投奔而来的流民拒之门外,传出去不仅有损威名,恐怕那些原本想来归顺的有识之士,也会心寒啊。”钟品清神情自若,杨恪不禁动容,这口若悬河的辩才,倒是一点未变。

王龄有些动摇:“在下也不忍拒绝云州乡老,只是寨中粮草有限,恐怕…”

“这个先生不必担心,高丽使节怜恤云州乡老无依无靠,以高丽王之名,将朝廷赏赐给高丽的珠宝,都赠与各乡老,若是先生肯收留,这些珠宝自然作为供养之资了。”钟品清从怀中取出一串珊瑚珠,递过去。王龄眸中一亮,接过珠子仔细勘验,“这些赏赐,真是高丽贡使赠与的?”

杨恪眉角一动:“这个先生就不必细究了。”

王龄将珊瑚珠收好:“杨先生在此稍候,我家寨主去后山巡视,即刻便回。是否收下流民,还需禀报寨主定夺。”

话音未落,就听见爽朗的笑声从厅外传来,王龄喜道:“是寨主回来了。”迎到门边,恭敬地欠身,“参见寨主。”

“王龄,听说有位杨公子带着流民来投奔我们山寨?”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短打的年轻武士,王龄说:“就是这位。”

四目相对,两人的脸色都变了。

杨恪缓缓站起身:“崔翰?”

“陛…”年轻人后退了几步,眼中迸出一股恨意,蓦然抽出佩剑,刺向杨恪,“你这个昏君,我要替死去的父母报仇!”

崔翰?钟品清吸了口冷气,他竟然还活着。

这时,她才想起,这块匾是先帝赐给崔家的。

崔家乃京城名门,先祖曾随太祖征战四方,是开国元勋,世代与皇室通婚。崔翰的母亲就是皇家的长公主,杨恪的亲姑姑。四年前被江王诬陷谋反,满门抄斩,一家百余口,无一生还。

“住手!”钟品清挡在杨恪面前,“崔侯爷,你不能杀他!”

“钟皇后?”崔翰惊道,“你竟然也活着!你忘了你家人是怎么死的吗?竟然还护着这个昏君!”

“可是…”

“清儿!”杨恪将她拉到身后,沉着脸说,“崔翰,是朕下旨杀你满门,你要报仇,就冲朕来吧。”

崔翰不再多话,剑已刺到杨恪面前,钟品清急道:“你要是杀了他,就是帮了江王的大忙!”

剑在杨恪眼前停住,崔翰咬牙,她说得没错,节律帝已被废,如今竟然从京中逃出来,江王想必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内心争斗良久,他不甘地将剑一扔:“来人!将他们带到后面的柴房关起来!”

柴房里充满了灰尘的味道,杨恪坐在柴堆上,眼神黯淡。

“我究竟冤杀了多少人?”

钟品清看了看绑住双手的绳索,叹了口气,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以前我只知在后宫读书、痴迷字画,现在想为大曦的社稷和子民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他死死地盯着地面,钟品清心里生出一丝怜悯,“也许…为时未晚。”

杨恪咧了咧嘴,笑得有些悲伤。

“喂,听说里面关了个如花似玉的娘们?”门外有一个猥琐的声音问,另一个声音说,“他们可是寨主关进来的…”

“去他娘的,紫泉城里的窑姐儿老子都玩腻了,让老子进去尝尝鲜儿。”

“三寨主…”

“滚开!”门被一脚踢开,走进来一个中年男人,身材十分高大,白色的褡裢下肌肉结虬,嘴角有一道狰狞的疤痕,目露凶光。他将钟品清上下打量一番,咧嘴笑道,“好,好,果然漂亮。紫泉城里的花魁娘子,都没你这么好看。”

“你要干什么?”杨恪被反绑着双手,行动不便,还是挣扎着挡在钟品清面前。三寨主一脚将他踢飞出去,“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别出来充英雄好汉!”

杨恪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全身像是散了架,忍痛抬起身子:“不许你碰她,她是我妻子!”

“现在是我的了!”三寨主大笑,朝钟品清扑过去,钟品清一脚踢在他的胸膛,他后退了两步,“好好,这小山猫够味儿,老子喜欢。”

杨恪冲过来,又被他踢飞,狠狠撞在墙上,三寨主追过去,又是一脚:“臭小子,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经打!”

钟品清着急地大喊:“住手!”

杨恪痛苦地蜷缩起身子,三寨主嘿嘿冷笑,捏住钟品清的下巴:“怎么,担心情郎了?你要是伺候得老子舒服了,老子就放他一马,如何?”

钟品清愤怒地瞪着他,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他大骂一声,甩了她一耳光,动手撕她的衣服。守门的山匪担心地说:“三寨主,别这么大动静,让寨主听见了…”

三寨主不满地冷哼一声,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将里面的白色粉末全倒进钟品清的嘴里:“小美人,给老子吃下去,吃了这个,再贞烈的女人都会百依百顺。”

“住手…”杨恪咬着牙,一动全身的肌肉都痛,难道没有了皇权、没有了江山、没有了军队,他就连妻子也保护不了了吗?

无力感和愤怒像是火焰,要将他烧成灰烬。

药一下肚,全身慢慢热起来,力气被一丝丝抽走,眼前像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软软地倒在三寨主的怀里。那七尺汉子哈哈大笑,解开她的衫子,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衣,洁白如玉的酥胸半裸。他眼里烧起熊熊的欲望,正伸手要抓,忽然被人抓住后襟,提了起来,然后一拳重重打在脸上。

“寨主…”

“老三!你这个禽兽,你知道她是谁吗?”

“不就是个骚娘们…”

“你给我听着!”崔翰瞪着他,目光危险,“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我就把你脑袋砍下来,挂在寨门上!”

三寨主打了个冷战,他知道,他们的寨主是说得出做得到的。

“滚出去!”

老三吞了口唾沫,有些不甘地朝钟品清望了一眼,退出门去。崔翰面色凝重地将她扶起:“王先生,来看看老三给她吃了什么。”

王龄把了会儿脉:“是春药,药性非常强。”

“有没有药物可解?”

王龄摇头:“幸好她丈夫在这里。”

崔翰不甘地望向杨恪,他正费力地站起来,脸上已经淤青了一块。

恨恨地咬牙,崔翰一甩袖:“给他们松绑!”说完便夺门而去,王龄松了绑,眼中暧昧:“在下就不打扰二位了,告辞。”

门轻轻地合上,杨恪顾不得胸口的痛,将钟品清扶起来:“清儿?”

年轻的女孩抬了抬眼眸,洁白如玉的双颊酡红,像是喝醉了酒般,呵气如兰:“你…在叫谁?”

“清儿,他竟敢这般对你!”杨恪恨道,“我真没用!”

钟品清意识模糊,咯咯轻笑:“清儿,我不是清儿…不是…”

杨恪心疼地拂开她额间的碎发,三年不见,她比以前少了一分柔弱,多了一分英气,再加上药力的作用,更显得娇媚动人。少年心头一荡,一股欲火从小腹缓缓升起,呼吸也急促起来:“清儿,我的清儿。”

钟品清勾住他的脖子,眼角唇边媚态丛生:“不是清儿,不是。”

杨恪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解开她的裙子,亲吻她的脖颈,不知为何,这具身体似乎与自己所熟悉的那一个并不相同,是错觉么?离别了三年,所以陌生了吧。

药力与轻抚令她低声呻吟起来,杨恪从没有这么想要一个女人,他轻轻托起她的头,忘情地吻住她,舌头与她痴缠。

云雨过后,杨恪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看着怀中沉睡的女人,她洁白纤细的双腿上还留着血渍。

少年帝王如遭雷击。

她还是处子?

清儿与他做了整整六年的夫妻,十四岁那一年圆房,曾有过一段恩爱缠绵的日子,他绝对不可能是处子!

只有一个解释,这个女人,不是钟品清!

杨恪胸口一片冰凉,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当中,四周都是汹涌而漆黑的浪涛,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有无助。

无穷无尽的无助。

她是谁?为什么和清儿长得一模一样?她将他救出皇宫,究竟有何目的?

钟品清觉得很痛,从小腹一直痛到心里。她挣扎着从梦中醒过来,身体虚得厉害,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揉着太阳穴,缓缓侧过脸,杨恪那张俊美的容颜近在咫尺。

猛地吸了口气,她坐起身来,才发现两人都光着身子,玉腿上盛放着点点梅花。

冷,深入骨髓的冷。

杨恪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狠狠按在地上,目光凶狠:“说,你究竟是谁?”

钟品清不知该如何回答,十九年的贞洁,无论遇到多么可怕的绝境,她也不曾出卖过自己,如今,却稀里糊涂就被这个男人夺走了。

悲哀的是,他想要的,并不是真正的她。

委屈像是泄洪的河流,化为泪水自她眼角滴落。抽泣声令杨恪的心微微一软,又立刻硬起心肠,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一分:“说,你究竟是谁?将我从宫里救出,究竟有何企图?”